晚上,雷鸣电闪,狂风骤雨,一夜未歇。湿漉漉的空气里夹杂着芦苇撕裂的声音和水鸟被风刮走的悲惨叫声,连荷叶和水草都似乎被连根拔起飞到天上,整个村子都是水腥味。湖湾被暴风雨摇撼着,天地呜呜地嘶嚎。
金满仓在黑暗中披衣起床,开门。余翠娥被弄醒了,问:“满仓,咋不睡呀?”
金满仓说:“这大的风雨,院墙都快吹倒,不晓得葡萄怎样?”
余翠娥说:“该怎样就怎样,那你也没办法呀,睡吧。”
可金满仓还是木然地坐在床沿上,想着星期天准备摘葡萄去沙市卖的,这天气谁知道葡萄的下场。
早晨天刚亮,风雨住了,天空乌云厚重。金满仓往园子里去,一路落叶残枝。他和女儿进到园子,一片狼藉,成熟的葡萄掉落了一地,金满仓顿时惊傻了。金甜甜问:“爸,这是咋的啦?”金满仓蹲下来捡着,捧着一颗颗掉落的葡萄,心疼得欲哭无泪。每一颗每天都数的,每一颗他都认得。
听到潘忠银在喊他,潘忠银手上也是一捧葡萄。袁世道也跑来了,同样手上是葡萄。
潘忠银说:“是不是风太大了?”
袁世道说:“我一路走来,看到梨子、橘子没落多少呀。”
潘忠银说:“太邪乎,一场风雨,咋就全打落了哩,就像被谁拽下来似的,得罪谁了?”
金满仓问:“你们的也都这样?”
袁世道说:“嗐,一个样,地上铺一层。”
潘忠银也说:“一样一样!”
金满仓说:“就算是风雨打掉的,也不至于这样,这葡萄太娇嫩了吧。”
袁世道说:“莫非葡萄就是这副德性?卖种苗的没告诉我们。”
金满仓说:“应该不会,还是我们技术差。”
潘忠银把捡起来的一颗葡萄放进嘴里尝尝,说:“味道还是不错,还可以吃,这不能浪费。”然后问捡葡萄的金甜甜,“甜甜,你吃吃,地上的葡萄味道好吗?”
金甜甜说:“味道跟昨天摘的一样。”
袁世道吃了几颗,说:“口感没变,也没腐烂,就是风太大,把果子摇下了,赶快捡起来想法卖掉。”
潘忠银问:“这咋卖?”
金满仓想了想说:“用毛线串起来再卖,不然就亏大了。”
袁世道说:“买绿色的毛线来系最好,这样大致看,还是一串串的。”
商量后各自回家捡葡萄去了。金满仓与女儿捡了一大担,晚上吃过晚饭,全家出动,用绿毛线把地上捡的葡萄一颗颗系起来。金甜甜系好了一串,对爸妈说:“看,像不像是一穗?”余翠娥说:“不细看,还真像,就是太费劲,这一颗颗系,得系多久?”金满仓安慰她们慢慢来,能系多少系多少,不行就自己吃。
笼里的鸡叫了,他们还在一颗颗系着。金甜甜系着系着,歪在椅子上睡着了。夫妻俩交换了下眼色,金满仓将女儿手上的葡萄拿下,将她抱起,准备放到床上。惊醒了甜甜,甜甜醒来,睁开眼睛说:“爸,我还要系的。”金满仓要女儿睡会儿,说,明天我们还得去沙市卖葡萄。这孩子一靠近床就睡着了,金满仓也要余翠娥去睡,他一个人系,余翠娥说,你一个人系到猴年马月?快了,快系完了,没几穗了。
天亮前,终于将两筐加一篮子葡萄系好了。
叫醒了女儿,父女俩挑担上路。
长江轮渡永远是一个喧嚣之地,人流和车流汹涌汇合,这轮渡又装车又装人,人车混杂,拥挤如狂。一下堤,就传来扯着嗓子围着乘客和汽车叫卖的小贩:“瓜子花生麻辣鱼!瓜子花生麻辣鱼!卤鸡蛋,甘蔗!甘蔗,卤鸡蛋!……”
挑着葡萄的金满仓得小心翼翼,还得护着挽了一篮葡萄的女儿。好歹挤上了轮渡,女儿却脱手不知挤到哪里去了。他大声喊:“甜甜!甜甜!”
轮机轰隆,人声嘈切,江水哗啦。金满仓在人缝里终于看到了女儿的身影。他先是看到那一篮子葡萄,死死地卡在人缝里,人却没看见,但听到有回应他的声音。想是女儿紧紧地抓着篮子,想把它拉过来,可她坚持不住了,篮子挤掉在地,葡萄散落在甲板上,立马被一拥而上的人踩踏。甜甜哭喊着:“不要踩我的葡萄!不要踩我的葡萄呀!”
金满仓看女儿挤出来去抓抢地上滚落的葡萄,大多是碎的。眼看她要被推挤的人踩着了,金满仓放下担子,飞身将她拎起来,地上,只剩下一个被踩瘪的篮子。金甜甜在父亲身边哭泣着,身子一阵阵颤抖。
江涛如雷,轮船颠簸,汽笛拉响,船向对岸驶去。女儿一直伤心地哭着,船靠了岸才好点。金满仓安慰她,说咱这一担在就行了,篮子里还剩下小半篮是好的,没有事。
到了江堤下一个较大的集贸市场,金满仓找个地方放下担子,对女儿说,就在这里。
喘了口气,两个戴红袖章的市场管理员就过来了,二话不说,撕下一张票据塞给金满仓说:“两块。”金满仓说:“我刚来,不卖的,路过这儿。”管理员叼着烟,喷着烟雾吼他:“不卖呀,那好,不卖赶快给我滚,在这里卖就得交钱。”
金满仓想,城里的人咋这么恶躁?只好挑起葡萄往前面走,走到一个僻静人少的地方,没有看到“红袖章”过来,放下担子就喊:“卖葡萄啊,天露湾的葡萄,自己种的,不甜不要钱!”
天露湾是哪儿?对岸荆江县天露湖边唦。这么说,还真的就卖出了不少,喊的是一块二,一块钱、八毛钱都卖了。人一多,“红袖章”就来了。金满仓挑起担子拉着女儿就跑,又来到一个公共厕所旁边,瞅着甩掉了“红袖章”,金满仓又吆喝起来:“天露湾的葡萄啊,不甜不要钱!不甜不要钱!”
这吆喝声就吸引了一个妇女,三十多岁,穿着稳重,彬彬有礼,面带笑容,一看不是政府里的人就是老师,牵着一个女孩,与甜甜差不多大。这妇女叫闻春燕,市质监局的一个干部,路过此地,因为是荆州农学院毕业的,对农产品很敏感,没听说过荆州种葡萄,觉得很新鲜,就驻足下来。问了问情况,再尝了尝葡萄,口感不错呀,但是用毛线串着卖的,这更奇怪。她将葡萄给女儿赵怡月尝了一颗,赵怡月说:“真甜,妈妈,真好吃,我要买!”
金满仓给她们挑选了两挂穗型好的,少有用毛线串的,卖给了她们。闻春燕问他,老乡你这用毛线一颗颗串起,多费工呀。金满仓就撒了个谎说,我这是放箩筐里挤掉的,想串起来好称好卖。
闻春燕回到荆州城的家里,将葡萄冲洗好。丈夫赵向明是荆州市委办公室副主任,也是毕业于荆州农学院,他听说是本地葡萄,问闻春燕在哪儿买的,闻春燕就将经过告诉了他。赵向明吃着葡萄说,春燕,你我都是学农的,咱们荆州哪儿有种葡萄的,你听说过吗?闻春燕说没有。赵向明说,咱们这里从来没有种葡萄的历史,这葡萄是怎么种出的?他拎出系葡萄的一根毛线说,毛线系果子,看得出来他们的技术还不成熟,有严重的落果问题。然后交代她这几天再去那个市场转转,碰碰这个人,问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闻春燕领了丈夫的任务,下班之后在那个集贸市场转了几回,再也没有碰到过毛线系果的葡萄和金满仓,但她记住了当时说的天露湾,荆江县的天露湖。问好了路线,周末的时候就干脆带着女儿赵怡月去了一趟天露湾,按她的话,权当一次郊游,让城里长大的女儿多看看乡村也是很好的。
在二〇七国道的岔路口,她让客车停下,步行往天露湾。这儿的初秋依然是浓郁的夏日景色,蓊郁的田野,盛开的荷花,湖上湖风清凉,天上白云恢宏。特别是一条长渠,两边是挺拔茂密的水杉,像城墙一样生长,水中的倒影异常美丽神秘。那水里的苲草间游鱼摆动,清澈见底,间或还有个甲鱼和乌龟钻出头来晒太阳。水边的草墩上站着苍鹭和白鹭,盯着水面,有的嘴里叼着一条鱼在炫耀。牛在草滩吃草,不动声色,几只白鹭围着它。一条小船拴在树下,在水里自由漂荡。田畈里的稻谷在灌浆,稻谷的清香和荷花的浓香左一阵右一阵地往鼻子里跑。闻春燕给女儿照了不少照片,作为以后的纪念。
这样边走边玩,就到了村口的小卖部,母女俩坐着买了瓶饮料。她一路过来没有看到葡萄,问了肖丙子夫妇,都说没有见到葡萄,肖丙子甚至咬定这里没有人种葡萄。闻春燕说,在沙市的集贸市场见到过一个男人卖葡萄,说是天露湾的。这时旁边一个小男孩说:“阿姨,我带你去看葡萄。”
是洪大江,他带着找葡萄的她们来到金满仓的自留地,闻春燕一眼就认出了正在园里采摘葡萄的金满仓和他女儿。一阵寒暄,问了些情况,闻春燕说是专程来买葡萄的,金满仓要送葡萄给她们。
闻春燕看了地上落下的葡萄,对金满仓说:“葡萄不错,就是落果比较严重,可能没有很好地控制它生长,该打芽的打芽,该疏果的一定要疏果,还要补充营养。另外,也要注意避风雨。”她从包里拿出一瓶“氯吡苯脲”来,说:“如果落果,您按上面兑水的比例用,不会有毒,保果用的药也不算是农药,是植物生长调节剂,但现在打,迟了一点。”金满仓非常感谢她的指导,说,葡萄我不要您郎嘎的钱,就抵这药水钱,两不找。闻春燕怎么付钱他也不要,于是收下了他的两穗葡萄。
金满仓问:“您郎嘎这么懂,怕不是市农科所的专家吧?”
闻春燕说:“不是不是,我和我老公都是荆州农学院毕业的,对果树栽培稍懂一点。”
闻春燕照了几张葡萄园的照片,要回去了,却发现女儿不见了。金满仓说看见他们往湖边玩去了,“您郎嘎一定吃了饭再走。”就老远喊老婆余翠娥:“翠娥,来稀客了,杀个鸡快做饭。”闻春燕制止说:“不用,不用,我们马上走的……”
原来,洪大江带着两个女孩,跑去了荷花盛开的天露湖边,他脱下凉鞋,站在浅水里给她们摘荷花莲蓬。赵怡月特别兴奋,要了这朵要那朵,洪大江都给摘了上来,还摘了许多莲蓬,他的小腿被荷梗划出了血藤印。三个伢儿剥着莲蓬吃着,赵怡月又想要划船,于是洪大江带她们上了一条小船,三个小伢玩得昏天黑地,不亦乐乎。
闻春燕往湖边走时,洪家胜小跑着来了,问,您郎嘎是赵主任的爱人吗?闻春燕说您怎么知道?金满仓说这是我们村洪书记。洪家胜解释说,我是刚接到镇里的电话,对不起,他们问是不是荆州市委办公室赵主任的爱人来天露湾调研来了。闻春燕连连说不是调研,不是调研,我是来买葡萄的,我不是政府的人。洪家胜一口咬定她是赵主任派来调研视察的,闻春燕说我真的就是带伢儿周末出来到湖边走走,买点葡萄。
洪家胜说村里已经安排饭了,我们天露湾村很少有市里的领导来,您郎嘎是稀客。怎么劝,闻春燕母女还是要走,说下午女儿要补课。她提议给几个小伢照张相,做个纪念。于是,三个捧着荷花和莲蓬的伢儿照了一张合影。
没几天,照片就寄到了学校。这天下课了,金甜甜叫住洪大江说,赵怡月来信了。
她把信纸和包着的两张照片给他看,洪大江拿了一张照片,展开信纸,信上写着:
“甜甜、大江同学:上周末在你们的天露湖玩得真开心。你们的葡萄也好吃,莲蓬也好吃,我好想天天在那儿玩呀,在湖边摘莲蓬、采荷花、划船,好羡慕你们。现寄上我妈给我们拍的合影做个纪念,希望我们都珍藏这珍贵的相遇,也希望你们来荆州到我家来玩,我们住荆州北门的市委里面,很想念你们,我会找时间再到天露湾来跟你们玩的……”
洪大江欲将照片放进书包,却被后面冷不丁伸出的一只手抢走了。是肖小安,肖小安扬起照片说:“看洪大江和金甜甜的合影啊,看他们的结婚照啊!”
这个小坏蛋!洪大江就去夺肖小安手上的照片,说:“你瞎了眼吗,明明还有一个人?”
照片到了鲁七宝和胖崽手上,他们说:“哈,一男二女呀,洪大江吃锅里扒碗里,还找了个城市的妞,好羞好羞!”
洪大江说:“有什么羞的,我干了什么坏事?”
那几个小混混哪管他说的,照片被抢去抢来。洪大江气愤不过,一头朝肖小安撞过去,将他撞倒,终于抢回来照片,拉着金甜甜拔腿就跑。
吃过晚饭,金满仓让甜甜把装钱的铁盒子拿出来。
金甜甜从房里捧来一个长方形的生锈饼干盒,这饼干是金满仓老舅有一年给甜甜买的。甜甜放到桌子上,金满仓边打开铁盒边问女儿和老婆:“你们没有拿里面的钱吧?”
回答是没有,很干脆。余翠娥说:“谁敢动你的钱?”
金满仓将盒盖抠开,倒在桌子上,是一大堆零零碎碎的钱票和钢镚儿,这是所有卖葡萄的钱。余翠娥说:“哇,还真不少。”
一家三口坐下来,按钞票大小元角分,纸币硬币,分门别类码在桌子上。
金甜甜兴奋地说:“爸,妈,我从没见过这么多钱。”
金满仓说:“咱们天天在沙市卖葡萄,甜甜想买根冰棍吃也没有,都是接人家水龙头的自来水喝,就给甜甜买了本《新华字典》,两块九角九,咱就是要看看,这四分地,今年究竟能卖多少钱。”
清点完毕,金满仓用计算器算好,说:“出来了……看看,一共一千八百二十六块。加上两块九角九的字典钱,等于一千八百二十八块九角九。”
余翠娥惊喜地说:“天,这得种几年的水稻、棉花!”
金满仓说:“明年到了盛果期,翻倍不止,再把落果问题解决,应该有今年两三倍的收入。”
金甜甜幼稚地问:“咱们这多钱干什么呀?”
金满仓说:“还债。”
临睡前,两口子商量怎么还钱,余翠娥的意思是赶快给吴大凡还贷款,利息背不起。金满仓说:“女人家就是心眼小,干不成大事,不就一千块钱的贷款吗,如今那些大款是怎么成大款的?”
余翠娥说:“会赚呗。”
金满仓说:“大款就是贷款,明白么?人家贷几千万一个亿就是好玩,你贷了一千块钱天天愁得睡不着觉。”
余翠娥说:“人家那叫死猪不怕开水烫,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咱们可是老实巴交的庄户人家,从来不欠别人的。”
金满仓叹了一口气说:“为啥说一个人的改变,一个村的改变,首先是观念的改变呢。翠娥,我在想,咱们不急于把赚的钱全还给别人,我考虑明年多买点葡萄苗向大田发展。”
余翠娥说:“满仓,我就害怕,你投入了,就像过去咱们种柑橘一样,一场冻害,全部都冻死了,颗粒无收,冬天这葡萄咋挺过来呀?”
金满仓说:“技术问题不讨论,安徽、浙江跟咱们气候差不多,咱多学人家的。但我看了,江浙那边上的是设施葡萄,就是恒温大棚,咱现在没这个实力,做不起,一个大棚几千上万。但也是有办法的,我干脆给你科普一下吧,就是把老枝全部剪掉,第二年全部是新藤,又长葡萄,剩下的老藤是冻不死的。就像小伢儿爱长冻疮,咱这老脸老手,能长冻疮吗?一个道理。到了冬天,北方的葡萄怎么过冬的?就是把沟垄挖深,把这些老藤全埋到地下去过冬,开春之后天暖了又把它挖出来。咱这儿没有这么低的温度,就是露地葡萄,辛苦一点,但总比种棉花、水稻安逸,比种老三样强十倍二十倍不止。沙市的‘活力二八’广告不是说一比四吗?咱这种葡萄是一比十,一比二十。”
余翠娥说:“好吧好吧,我懂了,葡萄种到大田的事,你别当出头鸟,万一政策来了不准呢?这政策初一十五不一样,到时损失谁管呀。”
金满仓说:“没这个胆就不种呗,狗吃屎,头口鲜,何况人!别人嚼过的馍你去嚼还有什么意思?咱们过去读书,书上说叫拾人牙慧,头口才是香的。”他翻了个身,说,“差点忘了,翠娥,明天晚上做几个菜,杀只鸡,我想把忠银和世道叫上,一起合计合计明年的事。”
说着说着,他就打起了鼾。
镇里的黄牛养殖场里,金满仓买了一车牛粪,他往板车里铲牛粪时,场里有个喂牛的老倌不解地问他:“老兄你买这些牛粪做什么用,晒干了烧?”金满仓说:“肥田呀。”老倌说:“现在谁用牛粪肥田,你买不起化肥呀?”金满仓懒得理他,将牛粪拖出去就走。
金满仓拖回牛粪,卸到田里,培在葡萄根周围,再用土壅上。一个路过的村民来帮他,问他说,现在葡萄又没结果,又没发芽,你这是上的什么肥?金满仓说,这叫月子肥,为什么叫月子肥呢,这葡萄就等于是一个女人,给咱生了这么多葡萄,它现在身体虚弱,正在坐月子,你说,葡萄贡献了我们这么多,你不给它吃点好的,它明年就不给你生葡萄,懂不懂?村民说,是这个道理,满仓呀,盘弄庄稼、水果,你真是用心哪。金满仓说,将心比心,以心换心,葡萄也是有生命的嘛。
村民走了,金满仓拄着钉耙,抚摸着整齐的葡萄藤,脸上露出融融的爱意,好像在告诉它:你得多吃点,伙计,感谢你们呀。
他在田里想把活做完,那两个兄弟已去了他家。潘忠银拿着一瓶荆江老酒,还提来一只卤甲鱼,进门就对余翠娥说,我们家小琴卤好了,来来,嫂子,把它切了,加辣椒酱、酱油,拍几个蒜子,咱们下酒。袁世道给甜甜带了一支钢笔,说是卖葡萄在沙市买的,希望甜甜考上大学。金甜甜收下钢笔,赶快致谢。余翠娥让女儿去喊她爸回来。
夕晖射在金满仓小院的桌子上,酒菜丰富,桌子就在葡萄架下。金满仓端出了一大盘巨峰葡萄,说:“这个葡萄我留了一些,今天咱们先敬葡萄一杯。”
三个男人就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将酒杯举到葡萄边上,金满仓说:“先把这酒喝了,感谢葡萄带给咱们富裕,以后帮咱们多挣钱。”
金满仓先把酒洒了几滴到葡萄上,给葡萄深深鞠了一躬,三个男人一起向葡萄鞠躬,然后大家一饮而尽。
金满仓招呼大家喝酒吃菜,说:“今年我们的葡萄终于挂了果,虽然赶上了气候不好,多雨低温,病虫害多,但咱们都挺过来了。就是落果没解决好,损失不小,好歹再不济,咱们也比单纯种水稻、棉花的效益高。”
潘忠银说:“我算了算,高七八倍。我虽然没有你们的技术好,也赚了一千三四,世道你卖了多少钱?”
袁世道说:“跟你差不多吧。”
潘忠银说:“这事儿向不向外面说啊?”
袁世道说:“你想说你就说呗,又不是啥机密。”
潘忠银说:“咱们不吃独食,众人拾柴火焰高,大家都种才是好。”
金满仓说:“忠银说得对,我找你们兄弟商量,我就想明年种大田,种高墨。”
袁世道说:“书记田里的高墨不错,满仓哥的想法是大家多种几个品种。反正,我也寻思着种大田,有钱买苗子的话,我巴不得全种了。你们说,我这腰椎间盘突出,种水稻、棉花,腰勾下就直不起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咱们几乎天天都在田里,耕田,下种,扯秧插秧,打农药撒化肥,割谷打谷,还要挑回家。棉花更烦,又是营养钵,又是播种间苗,又是打颠治虫,还要摘棉花扯棉梗,哪一样不是弯腰?种葡萄就几个月,又不弯腰,是最好最好,种葡萄千不好万不好,就把咱们的腰杆子解放了,这一条就最好。咱们啥时腰杆子挺直过,种葡萄就实现了。”
潘忠银说:“我那园子里站不直,还得弯腰。”
金满仓说:“是呀,你咋把葡萄架搭那么矮?”
潘忠银说:“不就是为我这武大郎好摘葡萄,小琴倒要弯腰。”
袁世道对潘忠银说:“你意思是说田里的活你全包了?”
潘忠银说:“男人要为女人遮风挡雨当牛做马的嘛。”
袁世道说:“啧啧,怪不得汪小琴爱死你的。”
三个人哈哈笑着碰杯。
金满仓说:“说正题,我找你们来,咱们兄弟商量下,品种要多试,哪一个丰产高产稳产,病虫害少,咱们就扩大哪一个,一步一步,稳打稳扎。明年估计村里种的人不少了,咱们要走在别人前面。”
袁世道和潘忠银都说,跟着满仓哥干,满仓哥说咋样就咋样。袁世道问,嫂子说你在田里施牛粪,是什么搞法?金满仓说,结葡萄就跟生伢儿一样,你把果实收了,葡萄树的身体就虚弱了,这一顿要让它吃好,种葡萄,一年五次肥是大餐,让葡萄吃饱吃好,明年才多给我们长葡萄。葡萄跟人一样,你对它好,它才会对你好,就是这个道理。咱们要把葡萄当人一样,当朋友,当咱们的老婆一样来伺候。潘忠银说,牛粪肯定比化肥好。袁世道说,道理都明白,满仓哥先带我们到田里去看看。金满仓说,酒不喝了?袁世道说,你这招我没想到,所以等不得,一定要去看。并喊余翠娥,嫂子,给我们把酒菜留好,我们去田里看看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