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满仓种葡萄苗请了潘忠银和袁世道来帮忙,还找镇上的预制厂专门订了水泥立柱搭架。村里来了些看热闹的人,这种啥哩,葡萄?自留地里套种的,当时地里种上了白菜、大蒜之类,种葡萄没惊动别人,就是栽水泥杆子,惊动了不少人。金满仓几个人在地里栽这么高的水泥杆是干啥的?一打听,是种葡萄。肖丙子围着杆子看了一圈,潘忠银要他滚远点,说你这小气鬼,是来占便宜的吧,挑粪桶的经过你也要沾一指头。
果不其然,金满仓种完后多出了三十来棵葡萄苗,肖丙子对金满仓说:“你这是多出的么,给我几棵行吧,满仓。”金满仓说,你拿两棵去,栽院子里。这肖丙子得寸进尺,看中了剩下的所有,说:“满仓,我拿酒给你换,你多少钱一棵?”金满仓说:“你的酒能喝吗?喝了头痛,掺水太多,我这葡萄苗可是真的。”肖丙子涎皮油脸地拉着金满仓说:“我的酒是正宗粮食酒,别水我生意,我问你葡萄苗是卖是送还是换?”
这时一个人跳进地里,是书记洪家胜,他说:“丙子,凭啥送你?人家是大水流来的,是岗上的野草?千辛万苦从安徽买回来,肯定不能白送!”
肖丙子见是书记,说:“你别来插一杠子,这是我与满仓的事。”
洪家胜拿起一根一米多长、笔杆粗的葡萄苗对看热闹的村民说:“你们想不想要葡萄苗?”
村民说要,都想要。
洪家胜说:“那就对了,我也想要,我不要你满仓送,为了显示公平,满仓,我给你出个主意,就跟城里搞拍卖一样,出价高的得这捆苗子,咱们就搞个田头现场拍卖会,怎么样?”
有人问咋个拍卖,洪家胜说,很简单,满仓出价,大伙加价,加到最高的那个人,这捆葡萄苗归他,别的人不用争了,公平公正。肖丙子也被激将了,提了提腰上的皮带说:“行,我不信争不过你。”
有人预测一定是开小卖部的肖丙子赢,他有钱。有人赌书记洪家胜赢,他要维护威信,不会服输。还有人嘀咕说,书记只怕是唆使肖丙子拼命加价,给金满仓多赚几个,人家也造孽,这趟回来,他们三个都被打了,钱还差一点被偷走了,真不容易。一些人就坐在田塍上,吃着瓜等看这场“拍卖会”。
金满仓以为是开玩笑,就按约定的喊了个价:一块。肖丙子立即举手说,我一块五。洪家胜喊到一块八。一个村民说两块。肖丙子说我两块五。洪家胜出到两块八了。肖丙子捋着裤子,鼻涕都出来了,说:“加这么快,我小心脏承受不起呀。”洪家胜问他:“你就说你还能出多少,你就一口价行不?”这不是出肖丙子的洋相嘛,肖丙子本来只想要两根的,这样就等于让他下不来台,架上火烤了。村民们起哄道:“肖丙子,五块!肖丙子,八块!肖丙子,十块!……”
肖丙子恼羞成怒,对他们说:“十你个头!你们自己喊唦!”洪家胜又催他,他头上虚汗淋漓,喊了个两块八角五。洪家胜立马喊三块。肖丙子喊三块零五分。一个村民喊三块零八分。这是跟肖丙子闹着玩儿的,嘻嘻哈哈叽叽喳喳,大家就看书记洪家胜是真喊还是激将肖丙子。可洪家胜喊出了三块五。肖丙子跳上土台说:“书记,你是存心跟我过不去,你财大气粗是吧?”哪知洪家胜笑着说:“我志在必得,四块!”肖丙子看着书记那张不惊不乍的国字脸说:“你这是啥意思咧,跟我一个小老百姓较真,欺我穷?”洪家胜还是笑着:“你出就是了,废话少说。”村民又一阵起哄:“肖丙子,十块!肖丙子,十块!”肖丙子拾起一块土坷垃就往喊声最大的人堆里砸,边砸边咬牙说:“老子五块!”洪家胜紧接着喊出了五块八。肖丙子气咻咻地在土墩子上说:“书记,你这人好霸道!……我五块八角零一分!”洪家胜迅速跟上:“六块!”
肖丙子觉得丢了人,就说:“裁缝不狠针(真)狠,你赢了!你掏钱,三十根,三六一十八,一百八十块,掏钱呀,不给满仓就不是人!”
潘忠银说:“肖丙子,这风头不能给洪书记,你从来就是不服输的人,今天你认输啦?”
袁世道也说:“肖丙子你好让人失望。”
这时看热闹的依然喊:“肖丙子,十块,十块!”
洪家胜说:“丙子,听人劝,吃饱饭。你还是加点吧,我又不想种葡萄,到时你把我逼成万元户,你可不要后悔哟。”
肖丙子说:“我甘拜下风,认输,认输!”
这一场斗气,洪家胜也没准备,只好将口袋里的钱全抠出来,拢共才三十多块钱,交给金满仓,对大伙说:“剩下的钱回去就给满仓。”
金满仓不收,将钱塞进洪家胜口袋里,说:“送你了。”
洪家胜将钱丢地上:“你这是当众行贿,葡萄苗我要了,给你个整数,三十,欠你一百五。”
金满仓死活不要钱,潘忠银就拿着钱,夹在了洪家胜背着的葡萄苗里。
金满仓说:“我送你,没别的意思,是对你儿子救我丫头的感谢。”
洪家胜说:“一码归一码,那是伢儿们的事……另外,回头你把培训费的发票给我瞧瞧……”
金满仓不知道洪家胜书记要看他的培训发票是什么意思,以为他是想验个真假,莫非我们去培训买苗还有假的?于是找出了培训费的发票,请人带给了洪家胜。
洪家胜拿着金满仓他们培训的发票,在村委会上,大笔一挥签了字,交给许会计说:“这个钱村里要报销。”许会计接过去一看,是金满仓的培训费,问洪书记:“要村里报?”他将收据扔回洪家胜面前,“账上没钱。”洪家胜说:“你这把铁算盘,今天有也得报,没有也得报。”许会计说:“杀我也没钱。”洪家胜火了:“不用杀你,不报,请你马上辞职。”许会计说:“书记,他个人的培训为啥要村里报,这还是个新鲜事咧,如果上头有文件,我执行,没有,我拒绝。”他想这事很大,两百块呀,副书记钢子、妇女主任甘梅和治保主任兼民兵连长毛标他们会支持他声援他的。可今天很怪,他用一双小眯眼求援,那些人有的低着头抠脚,有的看窗外,有的看报纸,一律不作声。洪书记也不作声了。摆在许会计面前的:辞职,还是报销?可以一走了之,拂袖而去,但这种事他不敢做,只有服软。他悻悻地捡起收据,嘀咕说:“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一个家是这样,一个村何尝不是这样。”
许会计过去当过小学老师,还是个业余作者,当年学习小靳庄赛诗时,创作过几首顺口溜,在县里的内部刊物《荆江文艺》上刊登过,后来赛诗会不搞了,许会计英雄无用武之地,也不写诗了,但会经常引用几句古诗显摆。
洪家胜说:“唉声叹气有啥用,挤牙缝也得支持村民学新技术,咱们天天喊产业调整,开了多少会,还没弄出个子丑寅卯来,还是老三样,水稻棉花小麦。别人村有多少楼房了?咱们村还是六七十年代的土砌瓦盖,条件,咱没有别人好,脑瓜子,也没有别人好使?我就不信!咱这地方,一年不种一年穷,苦日子啥时是个头?要么,有一种稻谷棉花,种一年,收十年,种好了,收一生,可哪来这种好事!现在就有,种葡萄,多好的事,比种水稻棉花的经济收入高五到十倍……”
副书记钢子说起来是洪家胜的族亲表弟,自己挖了口鱼塘搞黄鳝养殖,有一定收入,对葡萄兴趣不大。他就说了:“我呢,没有葡萄,也不知葡萄咋种,这新鲜名头,说起来水都点得燃灯,刚开始种梨不一样么,但愿家胜哥你们能成功,你们搞成了,咱们跟进就是了,就怕一窝蜂……”
妇女主任甘梅年轻,在家里奶着伢儿,不管村里的事,惦记着家里的伢,就说:“我喜欢吃葡萄,怀孕那会儿,想吃葡萄,吃不到,村里有钱,这两百块钱的培训费,有报的就报了。”
许会计说:“问题是没有。”
甘梅笑嘻嘻地站起来说:“想办法,想办法。书记,还有啥事?没有我就回家奶伢儿去了。”
毛标说:“这培训的钱,我听领导的。许会计,你铁公鸡铁算盘是好事,为村里的财务把关,但你是真抠,上次派出所来检查治安,还是我自己掏钱买了两包烟……”
许会计跳起来反驳毛标说:“我抠,钱进我荷包了?村里有没有钱你们没数?毛主任你怪人不知理!”
他拧开锁,哗地抽开抽屉,亮出给大家看,空的。
毛标也是吃枪子的性格,见许会计变脸,也就变了脸,说:“许会计,说疼你了?发啥火哩,有理不在声高,我还怕你不成?!”
这两个人就要打起来,钢子把他们隔开,说:“好了,好了,家胜哥你一句话,许会计没有,你书记得挖潜力,找财源啊。”
洪家胜也火了,质问钢子:“我说钢子,你的意思是说我逼老许啰。”
钢子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洪家胜说:“我这人喜欢快刀斩乱麻,不喜欢磨磨叽叽,拖泥带水。村民自发的新生事物,我们就得支持,你什么也没干,还阴阳怪气,你说你啥意思?跟你们共事,是我一辈子的耻辱,你们就等着吃一辈子穷饭吧!今天我宣布:以后谁出外学习新种植技术,参加培训,一律报销。我们就是要鼓励村民去外地学习新玩意儿。这次的,没有钱,我先垫上,算村里借我的,散会!……”
洪家胜骑上自行车最后一个从村委会出来,锁上门。一头猪在村委会大门口,像把门将军,吼吼地睡着,他将这头猪撵到旁边的水田里。骑上车,到了拐弯的地方,有大蓬野荻,他被里面出现的一个人拦下了,一看是钢子。洪家胜下了车,问他:“你躲这儿干什么?”
钢子说:“坐你的车回家呗。”
洪家胜不想带他,就说:“我车胎没气了,你又重,我带不起你。”
钢子说:“那就我带你。”
洪家胜就让他带,坐在后头车架上,路颠得他吭吭地喘气。他知道钢子有话要说,便说:“你的鳝鱼养得咋样?是不是要出货了?”
钢子说还没有,春节出货能卖好价,得多养些时间。我说家胜哥,你有时让我下不来台,我好歹是你的副手,你在会上不把我当副手,当你瞧不起的表弟训我,我很难受。洪家胜说,你不是我表弟,莫非是表哥?钢子敲着铃铛避鸡鸭,说,你就不跟我说心里话,糊弄人,我真的难受,我只是提醒你,满仓恨你,你不能为搞好关系,就没有原则,急于向他讨好。你讨好了他,更多的人恨你。
洪家胜跳下车,说:“把车给我,别吓唬我了钢子,谁恨我,你,你们所有的村干部?我不怕。我说钢子,你最大的问题是缺视野,你们都缺视野,没看到国家在发生巨大的变化。”
钢子说:“我看到你在发生巨大变化。”
洪家胜骑上了车,将钢子甩在路上,说:“我听你们的,天露湾就会继续穷下去!”
洪家胜骑到金满仓家,喊他出来,说:“培训费村里报销,加上葡萄苗的钱,一共三百八十元……”
洪家胜将钱扔在桌上就走,金满仓一大步就逮住了他,拼命将钱塞进他荷包里,将他推出了门,并关上门大声说:“苗子是送你的,别说了,培训是我自己的事,与村里无关,咱不干这不要脸的事!”
洪家胜不管三七二十一,将那一把钱捏成一团,从院墙上扔进了金满仓院子里。他去推自行车,看到那钱又从院墙里飞出来了。金满仓在里面说:“你拿好,别人捡走了我可不管!”
洪家胜无可奈何,对院子里的金满仓说:“你这人!唉,你这人!”
钱不拾起来不行了,他再扔了一次,马上又被扔了出来。
洪家胜在外面说:“满仓,你非得要恨我一辈子?!”
洪家胜还是想着怎么将钱给金满仓。
过了几天,洪家胜在自家的院墙里走着,在草丛中发现了一个大南瓜。他想,咱又没种南瓜,是个野的?再一捋,南瓜藤是从院墙外牵进来的。这南瓜藤子非常狂野,可以牵出老远,顺着藤子看,那藤蔓过了一条沟,爬了两道墙,是从金满仓的院子跑出来的。他就想,将这南瓜挖个孔,将钱塞进去,给他还南瓜,就把钱给了,然后再告诉他。
说干就干,他将南瓜挖了一块,将钱放进去,再将洞塞好,就去了金家。
余翠娥见洪家胜抱着个南瓜来,问这是干什么,洪家胜说,你家南瓜藤翻过墙,爬过小沟到咱们的院墙里,摘过来还给你们。余翠娥就说,一个南瓜,又不是故意行贿受贿,自己爬过去的,你就吃了吧。洪家胜坚持不要,将南瓜放在桌子上,正好金满仓回来,得知情况说,一个南瓜,弄得如临大敌就没啥意思了。他抱起南瓜塞进洪家胜怀里,可这个南瓜洪家胜是不能搬回去的,说什么也不要。余翠娥说得更怄人:“我们家后园里还有许多南瓜,没人吃,都烂掉了,连猪都不吃。”洪家胜终于脱身,你吃猪吃反正我不吃。等他走出院子,啪!一个大南瓜从院墙里扔出来,差点砸着了他洪家胜。南瓜炸开了,那卷起的钱在地上,沾着些瓤子。
钱又回到了他手中。
洪大江和金甜甜这两个小伢,晚上摘了条黄瓜,被肖丙子父子羞辱后,家里要他们不得在一起,从此两人上学放学也不敢一起走了。洪家胜给儿子配了一辆水货26型“永久”自行车,金甜甜只好自己一个人走。
这天放学,她走到鲁七宝家的草垛那儿,发现肖小安和他的两个小跟班鲁七宝、胖崽在那儿躲着抽烟。这是村里三个有名的逃学大王,没人答理他们。三个人发现金甜甜看见他们在抽烟,胖崽心虚,说甜甜告诉老师咋办?肖小安继承了他爹的绿豆小眼,小绿豆珠子一骨碌转动,说:“别怕,看我的。”
他出来挡住了金甜甜的路,指挥两个跟班一起喊:“狐狸精,狐狸精,跟大江亲嘴的狐狸精!”
金甜甜气得咬牙切齿,骂道:“胡扯!你们胡扯!”
肖小安将烟灰掸到她面前说:“要不也跟我们哥仨亲个嘴,我们就再不喊你狐狸精了。”
金甜甜一把打掉肖小安手中的香烟,冲开他们,往家里跑。
那烟头弹进了草垛,找不到了。不一会,草垛冒烟,他们用脚去踢,越踢越燃,一会儿浓烟滚滚,烟子变成了火苗,火苗蹿上了垛顶。三个小伢见闯了祸,立马作鸟兽散,跑得无影无踪。
有村人发现得快,马上村里就传来了喊叫声:“救火呀!救火呀!”
听说失火了,村民们都跑来救火,端盆的,提桶的,拿扫帚的,捧尿罐的(听说妇人的尿可以压邪),一阵扑打,火终于熄灭了。
村里追查是怎么烧起来的,有村民揭发看到过肖小安和鲁七宝、胖崽在这儿抽烟。于是毛标去肖丙子家,说,你家儿子小安抽烟,差点把村子都烧了。肖丙子说你看到了?我家小安这么小哪会抽烟,你们太会诬陷人了。毛标说,问小安就行了,他人呢?肖丙子和吴红英就喊小安,没有回来。毛标说,若是小安抽烟玩火闯的祸,你们大人有责任。肖丙子说,如果不是咧,判你诬陷诽谤,坏我儿子的名声!毛标说,肖丙子,是村民看见说的,你家儿子不敢回来,是什么原因?肖丙子说,小伢贪玩,不到天黑不回来,有啥稀奇的!
三个小伢的确没回家,三家大人在村里村外到处喊唤,哪儿见这三个伢的影子,就这么消失了。
听说三个伢玩火失踪了,洪家胜要全村人去找,并对毛标说,得怎么管管村里的这几个小混混。
毛标在村里指挥寻找三个小家伙,踅到鲁七宝家烧塌的草垛前。几个妇人黑灯瞎火地在那儿哭,毛标用电筒一照,是鲁七宝、胖崽和小安的妈,三个女人说:三个小伢只怕烧成灰了!见了毛标,一起冲上来揪住他衣服不放,说他这治保主任不负责,要他还她们三个儿子!吴红英说,我儿子可是要成大气候的!他的理想是当将军,我这个当将军的儿子若有三长两短,用你的性命赔!毛标被三个失去理智的村妇拉扯得颠来倒去,愤怒地说:什么未来的将军?三个逃学将军,差一点把整个湾子全烧了!
又过来了几个村民,就在灰烬中扒拉,没有见到骨头渣子,劝她们说不会烧死的,一定是躲在哪里了,要不你们回去看看,说不定回家了哩。
安慰了三个女人,大家就散了。
吴红英回去后,见肖丙子在喝酒,一把夺过他的酒杯和筷子说:“你今天不把小安找回来,你不要吃饭!”肖丙子一口酒喝了,要找点菜压压辛辣的喉咙,筷子却没有了,奓着手争辩说:“又不是我让他跑的,与我有什么相干?”吴红英说:“不是你教的?”肖丙子说:“不是你生的?”“你教的!”“你生的!”
吴红英的嗓子没有肖丙子的高,有点委屈,哭了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咱就一个儿子,他不见了我也不活了!”说着从灶台上抽出刀子来要割腕自杀。肖丙子吓死了,大喊:“红英,使不得!不要这样!”他死死拽住她的手说:“我的天哪,怎么办呀!”几个来回才夺过刀,叭地跪下说:“红英,你不能死呀,你死了我没老婆小安没妈!”吴红英几乎是疯了喊:“那就给我找回小安!”
肖丙子假装也哭着,手握刀子出去了,赶忙将那把晦气的刀子丢进了门口的水塘。一道亮光划过去,刀子进水里,却没想从背后钻出个人来,说:“丙子,你丢的啥?”
肖丙子吓得一颠,电筒一照,是许会计,“你哪儿蹦出来的,你这鬼样,要谋财害命?!人吓人,吓掉魂。”
许会计啾啾一笑说:“丙子,我们都在帮你找伢,不感谢还恶语伤人。我说啊,你这儿子太惯肆了,带坏一村的男伢儿。”
肖丙子朝许会计的背影啐了一口,歪歪斜斜地在村道上踽行。冷月在天,身上寒战,他扯起喉咙喊:“小安!小安!”
村庄的上空,半夜里,全是肖丙子呼唤的声音,如狼叫,让人心窝发紧。
发现三个小伢的,是老支书马三爷。三爷是抗美援朝的复员军人,当年在部队是工兵,虽说没与美国鬼子面对面干过,但也负过伤,立过功。按他的说法,就是为部队开辟通道当先行官,遇山开路,遇水架桥,还得排雷破障,左脚被炸残了两个指头,走路有点瘸拐。他儿子媳妇都在荆州上班,可他在城里不习惯,前两年又从城里搬回了村里。老人家满了八十,可还是闲不住,干上了修桥补路的善事,他说这是捡了部队的老本行。他过去就是有名的拖锹书记,每天背着锹在田头巡查,现在依然改不了这个背锹的习惯,用铁锹在路边铲土,将路上的沟沟坎坎坑坑洼洼填平。
这一天,他跟往常一样起得很早,依然穿着那身几十年前的抗美援朝的旧军服,在路边挖着土填车辙,他眼睛还不错,就看到不远的湖边,有一条废弃的破船在那儿晃动,还看到有人影在船舱里。这么早是什么在船上?他好奇地走过去,一看,船上蜷缩着几个小伢。
“哪家的伢?”
再踏上船头细看,是那三个惹祸的小伢,挤在一堆稻草里。听到马三爷的声音,他们坐起来,像兔子一样背上书包跳下船就跑了,没入田野的雾气中。
马三爷背上锹,本想去小卖部告诉肖丙子,却老远听见肖小安的哭喊声。原来,肖小安在自家门口被鲁七宝的妈大土铳逮住了。这大土铳就是个炮筒子,见人就轰,让他赔草垛。这个草垛得多少钱,肖丙子就揍儿子,但肖小安一口咬定说是金甜甜丢的烟头让草垛点燃的。大土铳问烟头是哪个的咧,肖小安说是七宝的。这等于是说大土铳儿子自己烧了自己家的草垛,大土铳恨不得扇这个肖小安一耳刮子,厉声问:“七宝的香烟是谁给他的,是不是你?”肖丙子不让肖小安回答,抢先说:“大土铳,你别这么像审犯人,我儿子从不抽烟。”大土铳烦了,手伸进肖小安的荷包,一下就掏出了一支香烟,见老书记马三爷来了,举起说:“三爷来断,香烟都搜出来了,肖丙子还袒护他儿子,这像话吗?!”
马三爷严肃地说:“小安,立正!敬礼!”
马三爷立正,举起了右手向肖小安行了个标准的军礼。那肖小安也就只好模仿马三爷的样子,立正,举起手向马三爷行了个军礼。
马三爷说:“你说你想当将军,将军是军人,应该诚实,要勇敢承认错误,做个好伢儿,你说说你们三个伢儿没有烧草垛,咋在破船上躲了一夜,咹?”
肖小安噘着嘴不吭声,吴红英从院子里出来,是在刷牙,端着葫芦瓢,嘴里含着牙刷和满口牙膏泡沫,含含糊糊地说:“大土铳轰早炮啊!三爷,我们小安晚上没回来,还不是被大人吓的。”说着就将葫芦瓢里的水朝肖小安脸上泼去,“你这家伙真没用,不是你放的火你怕啥哩,怕哪个!三爷,你是老干部,你可要把良心放中间。”
肖小安被兜头泼了一瓢冷水,水淋淋地站在那里,突然山摇地动地哭出声来,跺脚说:“是甜甜,是甜甜烧的!……”
这下把看热闹的都弄迷糊了,马三爷问:“人家一个女伢子到哪儿弄烟?你可不要编瞎话。”
汪小琴过来对肖小安说:“小安哪,你信不信,编瞎话阎王五爹饶不了你,割你舌头来世做哑巴!”她伸出舌头做了一个割砍的动作。
吴红英说:“我就晓得你们这么早是来开我儿子的斗争会,说是甜甜丢的烟头,你们就是不信。”
大土铳说:“三证对六面,我去把我儿子叫来,谁去找胖崽?”
大土铳叭叭叭叭地跑去找她儿子,可找了半天,哪儿找得到。金甜甜正好去学校路过,马三爷喊住她:“甜甜,你过来一下。”
大土铳先放炮了:“甜甜,小安说是你丢的烟头烧了我家草垛,是不是?”
金甜甜说:“不是。”
肖丙子故意问儿子:“甜甜抽烟么?”
肖小安不敢回答。
吴红英还拿着那水瓢,逼着小安问:“是,不是,你点头和摇头都不会么?看你这点出息!是甜甜,点头,不是甜甜,摇头。”
肖小安只好点头,吴红英就将那水瓢扔了,说:“哈,三爷,小伢儿不会撒谎!就是甜甜抽的烟!”
金甜甜气得脸都白了,咬着满口小米牙,说:“别听小安的,他和七宝胖崽躲在草垛后头抽烟,还拦住我耍流氓!”
“啊!耍流氓?”在场的村民睁大眼睛张大嘴巴。
汪小琴说:“他们耍什么流氓,甜甜,别怕,说出来!”
马三爷说:“慢,当着这么多大人说恐怕不好。”
汪小琴说:“只管说,该法办这些小流氓的就法办!”
金甜甜急了,快哭起来,只好说:“他们要跟我亲嘴!”说着就飞快地跑掉了。
村民纷纷斥责说:“这小安呀!啧啧啧!”“真是些小流氓!”“怎么得了!”
吴红英慌了,说:“哎,这个甜甜才会编瞎话,我们小安会这么流氓吗?小安,你们要跟甜甜亲嘴?”
小安的丑事掀出了,脸上红白斑驳,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这让吴红英和肖丙子好难堪。可吴红英还想扳回一局,说:“甜甜是什么人大家清楚,她不是跟大江亲嘴了么,怎么到处跟男伢儿亲嘴?小安一定不会,我们家是有家教的!”
她这句话引起了哄笑。
她叉着腰说:“笑,有什么好笑的!我们家小安就是不会。小安,你说是,不是,你点头和摇头都不会?是,点头,不是,你摇头。”
肖小安实在不好意思再撒谎,哭丧着脸,从人缝里钻出去跑了。
肖小安跑到学校,已经上课了,看到隔壁教室有两个学生罚站在走廊里,原来是鲁七宝和胖崽。他推开教室门,说了声:“报告!”老师没答理他,继续讲课,这等于是罚站了。肖小安就和他的两个小跟班一起,站在走廊里。那两个家伙,朝他用食指刮着脸,是在示意他不要脸哩。
金甜甜在教室里发现洪大江没来上学,一问同学,才知道洪大江请病假了。听说洪大江病了,下课铃声一响,金甜甜就往村里跑。
洪大江一个人躺在床上发烧,金甜甜进去,洪大江说:“甜甜,我妈说小安在村里讲是你放的火。”金甜甜说:“不是的,他们瞎讲,没人信他的话。他在学校罚站了,还有鲁七宝和胖崽,他们想欺负我!”洪大江说:“小安坏种,等我好了去教训他们。”金甜甜问:“大江哥,你怎么发抖?”洪大江说:“饿了。”金甜甜找了下他家里的碗柜,没有什么可吃的,就说:“大江哥,你等等,我去家里给你弄吃的来。”
金甜甜回家煮了面条,倒进大青花瓷碗里,看了看碗柜,有半碗牛杂,就将牛杂放进面条里当臊子。
金甜甜将热气腾腾的面条端给洪大江,说要去上课了。她走后,洪大江坐起来,端起牛杂面来吃,这一海碗面下肚,恢复了味觉,也恢复了精神。他将碗洗净,放进了他的小书柜里藏起来。
晚上,金甜甜的妈在做饭时,发现少了一个大青花瓷碗,怎么找也没找到,问金甜甜,金甜甜才想起在洪大江那儿没拿回来。她不敢说实话,就说看到猫将碗抓到地上摔破了。余翠娥问,破的碗呢?金甜甜说丢水沟里了。余翠娥说,这是祖传下来的青花碗,给你爸专门吃面条的。
而洪家多出了个碗,这碗太大,太老,黄秋莲给儿子洪大江收拾桌子和书柜时发现了,问是谁的,洪大江东说西说是同学的,明天带回学校还别人。黄秋莲说,你一天没去学校,哪个拿给你的?她将大碗转一圈看了看,突然记起来金满仓经常端着这碗在门口吃面条,说:“这一定是甜甜家的,你拿人家的碗干吗?送过去!没听说甜甜抽烟放火吗?”
洪大江说:“您郎嘎听哪个瞎说的,是小安抽烟烧了七宝家草垛,学校罚他们站,要他们家长赔哩。”他猛地抢过来那个碗跑了出去。
洪大江终于等到金甜甜挑着一担猪草从湖边回来,这是她放学后每天要做的事,用绞棍在湖里绞猪草。洪大江捧着那个大碗站在路口,要还碗给她。金甜甜为难了,说:“我给我妈说碗被猫摔碎了,怎么办?我们先把碗藏起来好不好,大江哥?”
于是两个人商议,将碗埋在湖边那棵野樱桃树下。他们用树枝挖出个洞,将碗放进去,又用土覆盖好,再找到一块石头,放在上面做了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