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辣:从“底层口味”演变成“市民的饮食”

有相当多的外地人来到成都,是被这里的美食吸引过来的。

2005年我决定来成都工作,有一部分原因是成都籍同学的“诱惑”:“在成都,100元4个人吃一桌,有酒有肉。”这句话的吸引力,不只在于价格,更多在于一种“饕餮”的生活方式,仿佛那座城市有无尽的美食在等着你。

那一年3月,我人生中第一次来成都,先是实习一个月。从北京乘坐火车,在成都北站下车,老家一个弟弟在西南交大读书,我就投奔了他。在成都吃的第一顿饭,是“自助餐”——那种便宜的“冷锅鱼”火锅,每人12元,鱼和蔬菜都随便添加。弟弟还喊了同宿舍的两个男生,这样的“自助”最适合男生,据说,他们中的两位甚至都没有吃午饭。

那次鱼火锅,当然是麻辣的。

我对麻辣并不抵触,在北师大读硕士的时候,学校新开了一家“学五食堂”,就是川味餐厅。那是学校最受欢迎的食堂,尽管价格比别的食堂贵上一点点,但还是人满为患。贫穷而饥饿的学生党,无力拒绝麻辣的诱惑。我的导师是四川人,每次聚餐,她都带我们去学校附近一家叫作“绿叶”的川味餐厅,把菜单先给不吃辣的福建同学,“你先点一下。”接下来,老师点的菜都是麻辣味道的。

那时我们不知道的是,中国正在发生一场浩大的餐饮革命,川菜正在席卷全国。这一波潮流,可能开始于20世纪90年代,在中国农民工大量进城务工的浪潮中,很多四川人离开家乡,到沿海城市和北京这样的大都市打拼,他们也带去了自己的口味。我在青岛海洋大学读本科的时候,食堂里已经出现了麻婆豆腐,而校园附近最火的餐厅叫“小辣椒”,我们经常去吃那里的辣子鸡和干煸泥鳅。这是两个昂贵的菜,每次都不能尽兴,有时候会打包把那些辣椒带回宿舍,想在里面翻看一下,还有没有剩下的鸡丁和泥鳅。

这两个菜,在成都都不算流行。如果你带着想体验“特别辣”的心态来到成都,可能会感到失望。

成都人当然也是无辣不欢,只是没那么辣而已。作为一个外地人,你走进一家面馆,老板问你:“要不要辣椒?”你回答:“不要。”最后端给你的,仍然有辣味,因为它的臊子里就放了红油。你必须特别声明“我要清汤,白味”,才有可能完全避免辣椒;不过你要有心理准备,这里的大部分面馆都不怎么会做“白味”,端上来的面味道一定非常寡淡。

但是,成都的川菜,并没有我在青岛和北京吃到的辣。很有可能,一方面,外地餐馆要体现出“川味”的暴力审美时,特别用力,辣椒和油都多放了一点;另一方面,成都本地川菜的精髓,在于辣、麻和油的巧妙平衡,尽力做出复杂、有层次的味道,才能满足在饮食方面特别挑剔的成都人。所以,辣椒至少分成四类:不辣的青椒(但是有一种清香),辣的青椒;红色干辣椒(晒干,微辣),小米辣(新鲜的红辣椒,特别辣)。当然,花椒也至少分两种:红色的干花椒,青色更新鲜的花椒。有些网红菜品,可能会包括以上所有配料,另外还加上生姜、泡姜、泡椒、蒜……盘子里80%的东西,都是这些“配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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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目椒红的背后是成都无辣不欢的川味文化。(仇春莺 摄)

这可能就是“美食之都”的美之所在,人们吃东西,已经不再是因为饥饿,而是要享受“美味”,那首先就要有各种味道。如果只选一种配料来代言川菜,那应该是花椒;相比之下,辣椒不但是晚辈(出现得更晚),还是舶来品。

最近20年,川菜、湘菜席卷大江南北,刷新了中国人的味蕾,也让很多人产生了错觉,以为辣椒在中国人的饮食中一直这么重要。这是很大的误解,中国人吃辣的历史并不长。辣椒原产于南美洲,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后,才把它带回欧洲。大航海时代,欧洲航海家的一个主要目的,就是寻找香料,他们也把辣椒带到了亚洲。根据曹雨《中国食辣史》的考证,辣椒传入中国,是在15—16世纪,最初是在沿海地区,但是没有人吃它,而是把它当成观赏植物。

中国人开始吃辣,是在清代中期(1796—1861),最早吃辣椒的是贵州人。清朝经过一段时间的稳定,人口迅速增加,导致人均耕地大为减少。在这种情况下,人们更多选择种主粮,而少蔬菜,也很少吃肉。经历过匮乏时代的中国人都知道,当只有馒头和米饭这样的主食时,就会选择有味道的东西来下饭。感谢贵州人,是他们选择了辣椒。但是这种选择并不是出于好奇心,而是因为土匪横行,四川自贡出产的盐没办法运到贵州。如果有足够的盐,人们可能永远不会选择辣椒。

辣椒最先在贵州出现大面积种植,然后又传到四川,再传到湖南。在四川,人们很快发现花椒和辣椒结合的妙处。花椒是中国自古就有的,而四川的气候又特别适合花椒和辣椒,真是天作之合。应该指出的是,这种“有味道”的东西,主要是底层人民用来下饭的,有钱人因为不缺食材,很少碰辣椒。曾国藩偶尔偷偷去吃一次辣椒,回来还感到特别羞愧,因为那是没身份的下等人吃的食物。

20世纪初,辣椒沿着长江上船舶的行进路线不断扩大影响力,湖北、湖南、江西都有不少地方的人开始普遍吃辣椒,但是辣椒仍然是底层阶级的“开胃品”。所谓“江湖菜”,就是那些港口人群众多的地方吃的菜,因为底层体力劳动者居多,菜品都讲究重口味。江湖菜还有一个特征,就是并不太看重食材的新鲜程度,即便偶有变质,也可以通过重口味的加工来加以掩盖,因此辣椒最先在江湖菜中普及开来。

在成都,一直到辛亥革命时,有钱人都很少吃辣椒。清代的成都,由于满城住着众多八旗子弟,他们也引导着这个城市的风尚,最高级的享受,肯定是宫廷菜。我们在《红楼梦》中能看到宫廷菜的繁杂,它讲究食材和做工,也有吃的仪式感,一个菜上来,可能要品尝一番,再上下一个菜。老资格的川菜馆,都会有一些完全不辣,但是很讲究的菜式,可能都是宫廷菜的余波。所以你在川菜馆吃到正宗的京酱肉丝时,也不要感到奇怪。

真正的变化,是辛亥革命后开始的。有统计表明,从1910年到1935年,中国总人口只从41964万增加到47908万,城市人口更是增加了一倍。这25年,可以理解为中国一个稳定的“初步现代性”时期,城市化初露端倪,而人口流动也在加快。过去给达官贵人做宫廷菜的师傅,流落民间,开始和“江湖菜”产生融合。成都的一个特别之处在于,1935年的时候,国民政府已经预感到中日必有一战,开始大力经营四川,所以这里来了很多外地人。等到抗战爆发,短短几年内,成都人口增长了三倍,外地人大量拥入,不但带来各地菜品,也带动了到餐馆吃饭的需求。

我们可以把1910—1945年这35年看成是“现代川菜”的形成时期,它是大融合的结果。一方面,以麻辣这种重口味为主的江湖菜,开始变得普遍(抗战艰难,人们也没有那么讲究);另一方面,川菜也开始吸收各地菜系的精华。所以在川菜馆里,我们甚至能看到“甜烧白”这种很像江浙地区“梅菜扣肉”的东西。麻辣也开始从“底层口味”,演变成“市民”的饮食,我们把这看成是麻辣的“中产化”也未尝不可。

20世纪90年代,随着大量农民工进城和大学扩招,中国城市化进程加快,人员流动性增强,“川菜”得以出川。并不意外,川菜中那些麻辣的部分,被特别挑选出来,得到了强化。重口味的东西,特别刺激味蕾,很适合快节奏的都市生活。这又和辣椒的早期传播很像:有益于大众化的、底层的饮食,能够更快地传播。外地的川菜越来越辣、越来越油,而30年代融合各地菜系的不辣的川菜,到这时已经成了传统和“经典口味”,在成都只有比较高级的餐馆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