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1760年1月28日,在萨克森弗赖贝格的冬季营地里,自1740年以来君临普鲁士且已经荣享“大王”称号的弗里德里希二世做了一个噩梦。醒来以后,他对他的瑞士秘书亨利·德·卡特详细叙述了这个梦。他梦到自己被父王弗里德里希·威廉一世下令逮捕,要被带到易北河畔马格德堡的阴冷要塞之中。他问他的姐姐,他做了什么要受此惩罚,她回答说,这是因为他爱他们的父亲爱得不够。虽然他试图争辩事实并非如此,但还是被一辆双轮马车带走了。1正如我们将看到的那样,这是一声可以理解的、来自潜意识里可能是他生命中最黑暗时刻的尖叫。在前一年的战争中,他在奥得河畔的库讷斯多夫会战(1759年8月12日)中差点被敌人打得全军覆没。由于他自己的固执愚蠢,奥地利人3个月后在萨克森的马克森迫使大量普鲁士军队投降,使这场灾难雪上加霜。疾病缠身,筋疲力尽,沮丧又绝望的弗里德里希连夜晚安眠的慰藉都无法得到。

那个时常缠着他的鬼魂来自父亲,这绝非偶然。弗里德里希那可怕的父亲强加给他的印记是如此深厚,以至于永远无法抹去。一段发生在1730年夏天的插曲可以说明他们之间的关系,当时弗里德里希18岁。像往常一样,他整个上午都在阅兵场上度过,身体裹在紧绷的制服和靴子里,带波浪的头发紧紧地贴在头皮上,并绑成一根辫子。午餐后,他被准许离开,可以回到王宫的私人套房里,技艺高超的长笛演奏家约翰·约阿希姆·匡茨在那里等着他。两年前,弗里德里希在德累斯顿拜访波兰国王兼萨克森选帝侯“强者”奥古斯特的奢华宫廷时认识了他。随后,宠爱弗里德里希的母亲索菲娅·多罗特娅王后又提供了必要的资金,让匡茨每年两次到普鲁士来给他上课。但是,这一切都需要严格保密,不能让国王知道,因为他把任何带有高级文化气息的东西都视为“娘娘腔”。走出国王的视线后,弗里德里希可以脱下他极其厌恶的军装,穿上一件更加舒适的衣服——一件织满金色花纹的华丽红色丝绸晨衣——把他的头发放下来,人也可以放松下来,投入到音乐创作中。这愉快的午后演奏长笛的时光被粗暴地打断了,弗里德里希的密友汉斯·赫尔曼·冯·卡特中尉突然闯了进来。他警告说,国王因怀疑有人在做“娘娘腔”的事情大发雷霆,正在上楼的路上。匡茨连同乐器和乐谱被塞进衣柜,晨衣被丢到一旁,制服又被穿在身上。气喘吁吁地赶到之后,矮胖的弗里德里希·威廉并没有上当,尤其是弗里德里希还没来得及解开头发编成的时髦发髻。虽然匡茨和卡特的藏身之处没有被发现,但那些违反规定的衣服很快被发现了,并被直接扔进了火里。一批私藏的法文书籍也被没收并被送去出售。2

这虽然只是王储遭受的众多屈辱之一,但也可能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因为在这之后,他几乎立刻试图利用一次与父亲去莱茵兰旅行的机会从普鲁士逃往英国。这次出逃以灾难告终。弗里德里希·威廉威胁说要把他的儿子兼继承人以逃兵罪处决。虽然他没有真的这么做,但他还是让儿子亲眼见证了他的同伙、朋友和疑似情人冯·卡特中尉被斩首。随后是一个漫长且非常艰巨的改造过程,其间还伴随着进一步的残酷贬黜。只有当弗里德里希结婚时——父亲将此视为最终屈服——他才得以解脱。在包办婚姻的时代,不爱自己的新娘是很常见的;许下一个秘密的誓言,等促成婚事的父亲一过世就将妻子撂在一边,则是不那么寻常的。弗里德里希不喜欢他的妻子,因为她不聪明,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而且是他父亲选的人。不喜欢她的一个更为根本的理由也有可能是她的性别。

1740年弗里德里希·威廉一世去世的时候,不完全的解脱升级为完全的解放。28岁的弗里德里希现在可以着手进行心理修复了。他用了3种方法。首先,他利用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非常可观的财产,为自己创造了一个即使算不上奢华,也算得上舒适的物质环境。他建造了一座歌剧院;扩建了两座宫殿并委托他人建造一座新宫殿;扩大了他的音乐机构;买了衣服、绘画、书籍、瓷器、鼻烟壶和其他的艺术品,其中许多慷慨地送给了他的男性朋友;从整体上将他父亲的“斯巴达”变成了“雅典”(甚至可能是“巴比伦”,如果弗里德里希·威廉活着见到的话,可能会称之为“所多玛和蛾摩拉”)。其次,他在周围聚集起了一个讲法语的知识分子圈子,为他提供智力上的刺激并充当他的敏捷才思、哲学研究、文学创作和音乐表演的观众。这个亲密圈子的氛围既是同性社交的(homosocial),也是同性恋的(homoerotic),而弗里德里希本人,也可能是同性恋。他生活的这个方面不应该被看作次要的东西。正如他自己清楚表现的那样,这种文化上的自我塑造对他的个性、抱负和成就至关重要。

这也与他修复父亲所造成的伤害的第三种方法密切相关:他要做父亲最想做的事,但要做得更好。这不应被视为一个单独的类别:文化与权力政治更多是在辩证关系中进步,一个滋养另一个,而非同时进步。这意味着霍亨索伦家族要在对手萨克森的韦廷家族、巴伐利亚的维特尔斯巴赫家族或是奥地利的哈布斯堡家族面前主张自己的权利,以及将普鲁士提升到大国的地位。弗里德里希·威廉一世锻造了武器,但他胆子太小,不敢使用它们。他的儿子将证明自己比父亲更有男子气概,拥有父亲所缺失的胆量、决心和耐力。1740年弗里德里希入侵西里西亚的时候,或是1757年弗里德里希在罗斯巴赫击败法国人、在洛伊滕击败奥地利人的时候,真希望弗里德里希·威廉能在现场!在某种意义上他确实是在场的,即使只是出现在弗里德里希的潜意识里。在1760年1月对德·卡特讲述那个噩梦的6个月之后,弗里德里希再次梦见了他的父亲。这时,令人绝望的军事形势已经稳定下来。梦开始时,弗里德里希在斯特拉斯堡与奥地利的道恩元帅对峙,然后他突然被送到了柏林附近的夏洛滕堡宫,他的父亲和他最信任的将军,安哈尔特-德绍的利奥波德亲王正一起在那里等着他。“我做得好吗?”弗里德里希问道。“是的,做得很好。”弗里德里希·威廉说。“那么我就满足了,”弗里德里希答道,“对我来说,你的认可比宇宙里其他所有人的认可都更有价值。”3

弗里德里希在位46年,在国内外各个领域都异常活跃。将他的统治视为一种长期的治疗活动,当然是一种荒谬的简化。众多强大的因素在约束和影响着他。事实上,他的一生可以说是马克思一句格言的完美诠释:“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显然我们永远不会知道,如果他父亲能够理解、爱护、支持他的话,弗里德里希会是什么样子。另一方面,他从1740年到1786年的发展轨迹并不平静。那不是一个状态稳定的宇宙;相反,发生了一次大爆炸。这次爆炸发生在他继位不到一年后,即他决定夺取奥地利的西里西亚省时。简单地说,他从抢劫一位明显处于防御性的女人开始,花费余生努力保住自己的战利品。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影响了他所有的外交和国内的政策与行动。这次最初的行动导致了如此多的后果。因此,他在青春期和成年时代早期的长期创伤后的心理状态,是理解他令人惊叹的一生的一个合理的,甚至可以说是必不可少的维度。

注释

1Paul Hartig (ed.), Henri de Catt, Vorleser Friedrichs des Grossen. Die Tagebücher 1758–60 (Munich and Berlin, 1986), p. 151.

2Friedrich Nicolai, Anekdoten von Friedrich dem Grossen und von einigen Personen, die um ihn waren (Munich, n.d.), pp. 187–90. 尼古拉是从匡茨那里听说这一切的,肯定有一定的真实性。

3Hartig (ed.), Henri de Catt, p. 1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