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永徽三年。
入冬后,大雪纷飞,一直没有停止的迹象。
长安城,绿瓦红墙,加上这皑皑白雪,在腊梅的映衬下,越发古雅沉静。
跟这沉静不相匹配的是,到处飞染着一个劲爆的八卦猛料:房玄龄长子房遗直,长期垂涎于弟妹高阳公主的美色,曾数次寻机,意图不轨,差点儿趁其沐浴期间得逞,还有几次,竟然往她的餐饭里下了蒙汗药。
当人们绘声绘色讲述着这一热络谈资时,又一个更猛的料来了:房遗爱、高阳公主联合宁州刺史薛万均、卫州刺史柴令武等人,意欲谋反,迎立荆王李元景为帝。
被震撼到合不拢嘴的长安人,又对此新闻进行了深挖,甚至还挖出了众多开国元勋世家,迷藏不漏的桃色故事来。高阳公主的轻浮浪涛,以及异常好客的高尚品行,一时间成为浪荡公子们的心心向往,还有人竟为此迷魂颠倒,走火入魔。
当人人都为之情绪高亢时,程知节却嗅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几个废物能造反?让他们给老夫刷马桶,还未必能凑合!都是些灵智不开的娃子,能知道自己是谁的种,就已经是积大德了。”
东宫通事舍人程俊,欲言又止,但还是开口了:“阿爹,依孩儿看来,李道宗,执失思力,还有远距长安千里之遥的吴王李恪竟然也被牵连进来,这背后黑手明显是长孙无忌。自从他大权独揽,便开始了清障行动,多少人遭贬的贬,被杀的杀。唯独跟前杵着一个李勣屹立不倒,惹他碍眼。只是李勣却备受大家荣宠。三年前,他曾上表主动请辞尚书左仆射一职,仅保留一些荣誉名衔。大家还是命他以开府仪同三司之职执掌政事。”
“最近,朝堂上传出风声来,说大家要册封李勣为司空,还令人为他画像。画像完毕,大家还要亲自作序。又下诏,特许李勣乘小马出入三省,每日由一名小官奉命迎送。这般盛宠和特殊优待,比长孙无忌可威风多了。一山不容二虎,只是李勣现如今处处示弱,一切政令遵照着长孙的主意办,长孙无忌一时还抓不住惩治他的把柄。”
“懋功选择激流勇退、明哲保身,这是明智之举。朝堂将臣由他撑着,总不至于垮塌了殿堂楼宇。老夫又怎会不知大家的心思,懋功作为大家日后对付长孙无忌的一颗暗子,当然要恩宠有加了。总不能让长孙无忌大权独揽,如日中天了吧。”
程俊皱着眉头说道:“李勣动不得,就轮到房家倒霉了。李泰遭压制,房家就该老老实实地享受房玄龄的荫庇。活该房遗爱不争气,被高阳公主引诱地屡屡行越轨之事,如今正中了长孙无忌的刀刃尖峰,任其肆意宰割,越来越多的人被卷入其间,成为谋反一党,真不知道这次风波之后,会不会轮到咱们程家。”
“他敢!给他八百个胆子试试!”程咬金怒目圆瞪地十分吓人,呼吸骤然变得紧蹙起来。
程俊吓得急忙低头不语。
生了半天闷气,程咬金忽然将大巴掌猛拍桌案,缓缓站起身说到:“这长安城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到处是乌烟瘴气,到处是利欲熏心,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把白的说成黑的,还能把气直腰挺的人变成龟孙,他长孙无忌的刀磨得贼亮呢!可以预料到不久的将来,那把屠刀会架在俺老程脖子上!”
程俊见程咬金的手气得发抖,刚要进言劝慰,却见到他把大手一挥,长叹一口气说到:“罢了!罢了!去秦岭转转吧,政儿还在那里硬着头皮忙着完成军令呢,这是娃儿头一次领军令状,还不知道他能不能应付地过来。长孙无忌可是亲口下的指令,把咱程家的脸面架在火上烤啊。”
说走就走,程俊了解程咬金的脾性,只好急忙吩咐仆人准备马匹和车辆。常年征战落下的老寒腿毛病,已经让日益衰老的程知节无法骑马了,只能躺在软软和和的牛车里,一路颠簸着赶往秦岭深山老林。
“哎!这几年我大唐颇不宁静啊!”透过马车小窗口,望着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程咬金暗自数着:贞观二十三年五月己巳,太宗崩,晋州地又震,是冬无雪。次年改永徽元年,夏四月与六月晋州地又三番震,秋七月丙寅,大旱。二年春,天下诸州,颇弊蝗螟,或遭水旱,饿殍遍野,是冬又无雪。今年定襄地震,旱灾多发,入冬以来,降雪就下个不止。
仰头凝视黑压压的天空,程咬金喃喃自语:“难道老天爷也不容我大唐人氏了吗?”
……
大唐天下有三盛:除却累累边关战事和璀璨如繁星的朝野巨将,便是那些多如牛毛的府兵。
秦岭大山深处,数千名府兵一旦撒入丛林之中,顷刻间便不见了踪影。
唯有那些连绵不绝的“吭吭康康”砍树声,才让人知道自己没处在无人的野蛮山林之中。
站在营帐外的粗糙汉子旅帅贾二,抬头望望漫天散下来的大雪,啐一口唾沫,跳着脚大骂道:“直娘贼,你若再敢下大暴雪,俺就不姓程!”
营帐里,正焦急地来回踱步的少年听闻他这一标致的国骂,一愣神,忽然气得小跑过去,飞起一脚就将这家伙蹬了个狗啃趴。
地上的落雪轻盈地飞舞起来,却还是被纷纷扬扬的雪花给压制下去了。
“混蛋,就算老天爷下了大暴雪,你他么也不姓程啊!你跟你老子姓,姓贾!”少年气得浑身打哆嗦,“别拿我老程家发誓!小心被我阿翁撞见了,打断你三条腿!”
贾二好不容易从雪地上爬起来,赶忙捂紧了裤裆,来到少年跟前哈腰施礼道:“程校尉,俺看您愁眉不展,就想着哄你开心来,就学着卢国公的模样替您骂一下街。”
少年程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抓耳挠腮地吼道:“少整这些没用的!赶紧动动你那猪油头,给俺想个好法子,怎样才能如期完成军令!”
贾二的脸色呱嗒一下子拉扯下来。“程校尉,你说这可咋整?他们限期三日,让俺们砍十万棵树,而且还必须是两人合抱以上粗细的大树,这不明摆着给咱们府兵使绊子吗?这就好比刚把媳妇儿抬进家门,就想着明儿个就能生出娃儿来,这分明就是鸡蛋上刮毛啊。”
“啥意思?”
“痴心妄想啊。”
“去你的,也有可能,你媳妇怀的是俺的娃!早早地,俺就替你种下了。”
贾二不怒,反而很高兴,因为他看到程家这位小郎君的心情终于好些了。
“啁……啁……”几声惊空遏云的鹰唳之声打破了森林旷野的沉寂,惹得两人同时抬头望向天空。
天空中,有两只老鹰挥舞着长长的翅膀穿梭在飞雪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丛林里的人们,似乎这些人类即将成为它们口中的猎物。
程政恨恨地说到:“晦气!原来是这两只该死的秃鹰带来的!”
贾二嘟囔到:“他长孙父子就好比是这两只苍鹰,现如今玩的这个把戏分明就是故意找你和卢国公的茬儿!让俺说,他长孙家简直是狼心狗肺,若不是卢国公冒着生命危险护送当今陛下回朝继位,他长孙家焉能有今日?”
“住口!陛下之事岂能容你小兵崽议论的!你的整个家族的脑袋担当地起吗?”程政陡然转身,怒目瞪了贾二一眼便甩手钻入营帐。
“可这……”贾二一时气急,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急得直跺脚,朝着营帐门口吼着嗓子发牢骚,“可这十万棵大树怎么办?如今最好的砍树利器便是那斧子。卑职甚至冒然扛出了卢国公当年用过的开山斧,让工匠连夜仿制打造。卢国公的开山斧就是厉害。它不仅个头大,重达百斤,而且斧刃强悍,稍微细点儿的树,拦腰几斧子就能撂倒,可就是太费力气了!普通士兵挥两下,胳膊就酸麻,再挥舞两下,斧子能脱手飞出去,好不容易再抱起来根本就举不动了。”
“卑职从整个上府中寻找力气大的士兵,才挑选出来十来个。可他们也是血肉之躯,勉强能撑到挥舞百十下,虎口都流血了,臂膀都酸麻地发颤不已,没办法,只能一波又一波地轮流上去,可这样下来,速度还是慢地跟乌龟爬似的!照这情形下去,咱们铁定是要提着脑袋去长安唠!”
贾二突然吓傻了,长大了嘴巴站在原地不敢动弹。程政正愤怒地双手掷着弓箭对着自己。
贾二吓得忙闭上了眼睛,颤抖着声音说到:“少郎,若杀死卑职能解恨,您就动手吧!”
“嗖嗖!”两支箭破空飞出。
两个呼吸的功夫了,贾二却感觉不到疼痛。当身旁突然“砰砰”乱响,似有两个重物坠落在身旁的时候,才把他吓得睁开眼睛,竟然发现两只硕大的秃鹰被箭射透了身子,倒在血泊里,直挺挺地不动弹。
“少郎好箭!”贾二几乎竭嘶底里地吼道。死里逃生的感觉真的太酸爽了。
踱步进入营帐的程政双眉紧蹙,满脸的痛苦状。“实在不行就派人出去将周边的猎户全都征集过来。另外,这三日夜间轮班倒砍伐树木,日夜不间断,吾就不行了,他长孙的诡计就能得逞吗?真以为咱们府兵就是软柿子,愿意捏就捏的?”
“哎!”贾二重重地一拍大腿,转身又钻进茫茫大雪之中了。
营帐内一旦没了旁人,程政才面露痛苦的真情,他喃喃自语道:“阿爷,阿翁,你们可要救救政儿啊,这是孩儿第一次当值,就碰上这天大的难事儿,可不能因为孩儿的无能丢了咱程家的脸面,让长孙家得了把柄,把咱程家拿捏至死啊!求求老天爷给我降下一名悍将吧,帮我度过这一个大难关。”
“求求老天爷了!”程政朝天大吼到。
“阿嚏!”
秦岭外,茫茫大雪里,一位年纪约十三四岁模样的少年,裹了裹满是补丁的单薄破衣服,抬头眯眼朝着前方望去,大雪纷纷扬扬下得正起劲,早已经把整个天地刷成了浓浓的白雾色,视线不会超过五米开外。
“我倪土真是倒霉透顶了!旁人穿越都是一次,我竟然穿了两次,两次就两次吧,还都栽倒在同一个倒霉蛋上!”
说起这个倒霉蛋来,倪土欲哭无泪。一年前,倪土冒冒失失穿越而来,刚睁开眼的时候,却看到面前的墙上贴着一张长长的黄色纸张,那上面赫然写着一个大大的“榜”字,后面则是密密麻麻的人名。
自己周遭围满了年轻的士子。有人告诉他,他因为高中探花而兴奋地昏死过去,幸亏有一人略懂医术,采用呼吸疗法才把他弄醒了过来。众人一起指向那位救人英雄。英雄怪腼腆,只是冲他咧嘴嘿嘿一笑,露出了金黄金黄的牙齿。倪土一下子呕吐出来。
“好啊,我竟然是一名探花郎!”清空了肠胃的倪土兴奋异常,欢呼一声便手舞足蹈起来。
还没高兴多久呢,却因为行囊里的金银不多,关系疏通无门,抑郁归家,专心等待父母托媒人给自己说一门亲事,好好享受一下富二代怀抱小娘子的美丽日子。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父母遭遇商业竞争对手陷害,钱货损失惨重,家道中落,父母被关大牢。媳妇没说上,钱财两空,家徒四壁,倪土气血攻心,一下子又昏迷过去。
昨日才苏醒过来,但他从记忆里赫然发现,原主去年为了能救出父母,甘愿卖身入赘清河县青州房,但这一年来的崔家却忘了当初对自己的诺言:救出父母。崔家根本没拿自己当个人对待:整日里干的都是最低等下人才干的事,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动不动就遭遇丫鬟奴仆们的肆意打骂,还吃不饱穿不暖。
“原主终于嗝屁了?我又夺回了这具身子骨?”望着比去年还柔柔弱弱的小身板,就知道这一年来,要多可怜就有多可怜。
“小娘子,你这般对我,休想逃过我的魔爪!”倪土把手攥得咯嘣嘣乱响,悠然在心中盘算起了今夜如何把生米煮成熟饭。
嘿嘿!
这步骤就是:第一步,先淘米;第二步,往大锅里添水;第三步把米倒进锅……
刚想替原主实施报复计划,没想到当日便被人乱棍打出了家门。
说白了,他只不过是给崔媛媛顶绿帽子的,崔媛媛与她堂哥私通有了身孕,又怕别人笑话,才临时抓来自己这个软蛋顶替腹中胎儿的爹,如今崔媛媛早产,孩子没保住,还留他这个累赘废物干什么。
在这个笑贫不笑娼的封建社会,自己是妥妥的穷光蛋一枚,名声又臭大街了,街坊上的人见到自己犹如见到老鼠一样,满是怨毒的嫌弃。
“男保姆怎么了?炒菜、做饭、洗衣服、暖被窝,我也是一身的本领!”倪土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排解着心中的不快。
“得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这小小的县城岂能是我倪土委身之所,要发展就去长安啊!”
“大长安,我倪土又回来了!”
抖抖衣服上的落雪,倪土挺直了身子大踏步朝着前方迈进。前生的他可是西安叱咤风云的商界精英,来到了大唐,那就把精彩人生重新再来一次!
“凭借着我这副俊俏的脸蛋,还有脑海中无数的商业技能,我不就不信在这大唐混不出个人样来!”
吃了一肚子雪,倪土这才又勒紧了裤腰带,让饥饿的肚子稍安勿躁,迈开步子顺着大道,朝着美好的前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