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徙之潮:盎格鲁-撒克逊国家的建立

在叙述盎格鲁-撒克逊人和维京人的战争之前,我们先来了解一下前者的历史渊源。

公元前55年,恺撒从高卢出发,踏上了不列颠的土地,拉开了罗马人对这个偏远岛屿进行统治的序幕。公元43年,罗马皇帝克劳狄乌斯派遣军团出征不列颠。罗马军人沿着恺撒的航路渡过英吉利海峡,征服了不列颠岛的大片土地,并在此建立行省。虽然经历了公元60—61年布狄卡女王发起的声势浩大的叛乱,但罗马在不列颠的统治还是逐渐稳固,士兵人数也随之增加。在巅峰时期,大约有4万—5.5万名军团士兵驻扎在这里,占到了罗马军队总人数的十分之一。克劳狄乌斯死后,即位的图密善对不列颠的兴趣不大,撤回了很多部队,但这并不能使罗马军团停下扩张的步伐。公元83年,当图密善正怒发冲冠地在皇宫中搜捕皇后的奸夫时,第二奥古斯塔(Ⅱ Augusta)、第九西班牙(Ⅸ Hispana)、第二十瓦莱里亚·胜利者(ⅩⅩ Valeria)和第二辅助(Ⅱ Adiutrix)军团这4个军团在行省总督格奈乌斯·朱利乌斯·阿格里科拉(Gnaeus Julius Agricola)的率领下,拔营北上,寻找不列颠最后的抵抗力量。在格拉皮乌斯山(Mons Graupius),罗马军团击败了聚集在那里的凯尔特联军,1万余名部落战士横尸疆场,而罗马人的伤亡仅为360人。经过此战,不列颠的反抗力量基本瓦解,整个岛屿成为罗马人的囊中之物。然而,命运女神和罗马人开了个大大的玩笑。就在格拉皮乌斯山战役后不久,日耳曼部落对罗马帝国的莱茵前线发动了猛烈的攻击,牵制了罗马人的精力和兵力,让他们无力消化在不列颠北部取得的战果。军团在凯尔特人无休止的骚扰下,被迫放弃了北方的一系列领土和堡垒,逐渐后撤。到了五贤帝时期,罗马人在不列颠修建了两条长城,即著名的安敦尼长城和哈德良长城。前者在2世纪末被废弃,后者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了文明世界和蛮族领土的分界线。

在罗马的统治下,哈德良长城以南的不列颠享受了近400年的和平与繁荣。拉丁式的城镇被建立起来,大庄园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商品经济和国内外贸易十分发达,宽阔耐用的罗马大道贯通南北,军团则在边境地区驻守,赶走一切觊觎这里的外敌。在这样的盛世下,罗马人和当地土著逐渐融合,形成了罗马-不列颠民族。不过好景不长,公元4世纪末期,罗马帝国逐渐走向崩溃和衰亡,作为帝国海外行省的不列颠也没能逃脱这个命运。奴隶贸易的萎缩让大农场无以为继,货币的贬值则让商品经济失去了存在的根基,城市也因为各种原因日趋衰落。最重要的变化是罗马军团的撤离,他们或跟随指挥官争夺帝位,或因为别处战事被调走,让不列颠成了不设防的地区。罗马-不列颠人惊恐地发现,没有了军团的支撑,保护了他们上百年的边境线已经不能提供足够的屏障:在北边,凯尔特人的旁支皮克特人大举南下,频繁劫掠富饶的南部地区;在西边,苏格兰人从爱尔兰岛渡海而来,占据了大片土地并定居下来;在东边,撒克逊人(Saxons)海盗则蠢蠢欲动,他们勾结在罗马军队中服役的表亲们,时刻准备里应外合洗劫不列颠的沿海城市。

不列颠总督阿格里科拉的塑像,他将罗马人的疆域扩展到了极北之地

在上述入侵的野蛮人中,来自高原的皮克特人是罗马-不列颠人的最大威胁。罗马人在统治不列颠时发现,一些来自北方的蛮族喜欢用靛蓝色的颜料在身上画出各种花纹,因而称呼他们为皮克特人,意思是“在身上涂抹颜料的人”。从语言学上来看,皮克特人的语言与不列颠凯尔特人和高卢人的语言相去较远,而与古爱尔兰语较为相近。一些历史学家据此提出,皮克特人可能是来自爱尔兰的移民,或者他们在迁徙的过程中在爱尔兰停留了较长时间,受到了古代爱尔兰居民的影响,就像来自北欧的伦巴第人在迁徙至潘诺尼亚后变成游牧民族那样,来自别处的皮克特人也可能在爱尔兰改变了语言和习俗。皮克特人聚居区的分布进一步证实了上述观点,他们的据点密集地分布在奥克尼群岛和苏格兰沿海地区,而在内陆地区则少之又少,这证明了他们的祖先确是渡海而来。

与其他蛮族相比,皮克特人有着令人惊讶的向心力。他们称自己的祖先名叫克鲁特尼(Cruithne),是从西徐亚来到不列颠北部的,并统治了这里100年。在他死后,他把土地分给了7个儿子,于是形成了7个皮克特王国。这一传说本身就体现了皮克特人的统一观念,他们并不认为各个部落是分散独立的,而是认为所有皮克特人都应该有一个共同的首领。在现实中,的确有7个主要的皮克特部落,它们分别有一位国王和一位副王,后者通常是前者的继承人。在这7个王之上还有两位至高王,其中南方至高王统治法夫以南的4个部落,北方至高王统治法夫以北的3个部落。有的时候还会出现一位至高王统领所有7个部落的情况。史学家估计,在遇到战事时,至高王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召集起3000名部族士兵,在极端情况下甚至可以动员起超过1万人的大部队,而同时期的萨利克法兰克人依靠3000—5000名士兵就横扫了高卢全境,足见皮克特军队规模之大。

皮克特人的优势不仅仅存在于数量上,他们本身还是勇猛的战士。在皮克特诸部落中,男孩从小就开始接受军事训练,学会使用剑、矛、斧等各种常见武器。当这些年轻人长大后,一些贵族会来邀请他们加入自己的团队,一起出去烧杀抢掠。在这样一支队伍里,出身高贵的人会骑马驾车作战,出身卑微或家境贫寒的人则充当步兵。皮克特人并不善于使用弓箭,主要的投射武器是标枪。此外他们还从罗马人那里学到了弩的制作以及使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远程火力的不足。除了常规的步兵、骑兵和车兵之外,皮克特人还会饲养大型战犬,这些凶猛的狗不仅能担任警戒和追踪的任务,还能在战场上给敌人造成一定的混乱,很多关于战斗的诗歌和壁画中都有它们的身影。

皮克特人虽然勇猛,却也有着致命的弱点。首先,皮克特人的盾牌多为方形或圆形的小型手牌。这种盾牌轻便结实,在格斗中既可以用来格挡对手的武器,也可以作为一件钝器来击打对手没有防护的身体部位,是攻守兼备的利器。然而,这种盾牌的面积太小,对身体的遮蔽很差。当几件武器同时袭来时,皮克特人不能像罗马士兵那样缩到盾牌后面保护自己,只能选择后退或者躲闪来避免伤害,而这样的行为在人员密集的大规模战场上是很难做到的。第二,皮克特人虽然使用长矛,但是它的长度很短,只有1.7—2米,种类也很单一。这使得他们既不能像马其顿人那样组成密不透风的长矛方阵,又不能像日耳曼人那样使用2.5米长的双手大戟在近战中大杀四方,只能把长矛作为一件辅助近战武器,和剑配合使用,因此不能发挥它作为长兵器的优势。第三,皮克特人严重缺乏盔甲。在战斗中,皮克特人多袒胸露乳,一方面是因为他们的确悍不畏死,且希望用身上可怕的刺青威吓敌人,一方面也说明他们没有多少防护器具。事实上,只有国王和他身边的少数亲兵能拥有一身残破的铠甲或皮甲,铁质头盔更是少之又少。这样的缺点在攻城战中尤为致命,守军可以从容不迫地用弓箭、石块、滚木和标枪等各种手段杀伤缺乏防护的皮克特士兵,后者却因缺少合适的远程武器,对躲在墙后的守军无可奈何。综合以上三点因素我们可以看出,皮克特人并不善于正面作战,他们的武器装备让他们更适合进行偷袭和劫掠作战,而不是野战与攻坚。

在外敌频繁入侵的同时,罗马-不列颠人内部也矛盾重重。罗马人撤离后,留下了巨大的政治真空,众多拉丁化的罗马-不列颠贵族为了争权夺利,发动了一次又一次的内战,社会各阶层之间的关系也趋于崩溃,民众时常推翻国王,选举新的领袖,贵族也压榨人民,不顾天灾人祸加重赋税。作为精神领袖的原始基督教会对此无能为力,此时的他们还不具备日后教廷强大的经济实力和组织力,还只能依附于某些皈依基督的王公,在世俗权威的阴影下提心吊胆地度日,更别提出面调停不列颠人的内部纷争了。

在罗马-不列颠人社会中,城镇生活依然占据较为重要的位置。一些罗马时代建立的城镇衰落了,但另一些则在强势贵族的领导下展现出繁荣的景象。在圣奥尔本等城市中,新的罗马式水管和装饰有马赛克图案的大厅被建造出来,甚至还出现了地下供暖体系和私人浴室,这说明罗马-不列颠统治阶层的生活依旧保持着很高的水平。一些铁器时代先民建立的山顶要塞也被重新利用起来,成了新的中心城镇。20世纪60年代,考古工作者们在卡德伯里以南的旷野里发掘清理出一座5世纪时期的大山寨,它耸立在一座500英尺高的山头上,俯瞰整个萨默塞特平原。这座山寨共有5层土制城墙,它们从低到高依次排布,每道墙的顶上可能还有过木栅栏,现在已经腐朽,只剩下一些桩子。在山寨的顶端有一块面积达18英亩的平地,这是罗马-不列颠人生产和生活的场所,他们的耕地和房屋都在这里。平地的中心部位有一座大厅,可能是领主自己的居所。这种半堡垒式的定居点可以有效抵御皮克特人的骚扰,所以在5世纪的不列颠非常多见。

城镇的繁荣使得商业活动能够顺利开展,罗马-不列颠人不仅有着国内贸易,还与很多海外民族有着商贸往来。不列颠主要的出口物有两种:第一种是高品质的锡,不列颠的锡纯度很高,所以很受欢迎,甚至远销东欧和亚洲,以至于拜占庭的文献中直接将锡称为“不列颠金属”;第二种大宗商品是盐,古罗马帝国时期,德罗伊特维奇附近的盐井就被开采出来,和海盐相比,这里的盐含有的杂质少,所以很受帝国上层人士欢迎。罗马帝国退出不列颠后,当地贵族接管了这些盐井,他们将开采出来的盐从陆路运到伦丁尼姆(即今天的伦敦)等港口城市,再远销海外,盐的开采地和港口之间的路则被命名为“盐路”。除此之外,不列颠还出口奴隶、猎犬等一系列商品。不列颠主要的进口商品是葡萄酒和油,以及日耳曼尼亚地区出产的高品质武器。据估计,每年有多达100艘来自地中海的船只来到不列颠的南部港口,可见贸易的繁忙。

根据上述信息,一些西方史学家推断此时的罗马-不列颠统治者和军事精英阶层保持了一种特殊的“半封建关系”:领主册封封臣,封臣对领主宣誓效忠,但是维持二者关系的并不是土地,而是来自海外的奢侈品。领主会定期将农民上缴的实物税和海外进口的奢侈品分给部下,并定期设宴款待他们,以此来获得他们的忠诚。这样,罗马-不列颠的统治者们既可以拥有一批封臣,又不至于损失宝贵的土地,可谓两全其美。可是实际上,这种半封建关系是极为脆弱的,因为它在很大程度上依赖着海外贸易的畅通。一旦商路被切断,领主得不到足够的奢侈品,部下就会生出二心,即便此时领主愿意将土地分封下去,没有管理经验的封臣们也不一定愿意接受。这个危险一直潜伏在罗马-不列颠社会中,并在5世纪后半叶成了现实。

公元449年,一位被称为沃提根(Vortigern)需要指出的是,沃提根可能不是他的名字,而是一个头衔,这个词在不列颠凯尔特语中的意思是“至高王(High King)”,所以这位沃提根王很可能是不列颠南部诸国的共主。的不列颠王正在烦恼:皮克特人屡屡南下,劫掠他和他盟友的领土;长城附近的不列颠小王国非但没有制止这种行为,反而一起参与了抢劫;西方,他的劲敌、罗马遗民领袖奥利安努斯(Aurelianus)正在扩张势力,时刻威胁着他的统治地位。面对咄咄逼人的敌人们,沃提根缺乏有效的应对手段,那么该怎么办呢?他想了一个自以为是妙计的解决方案,就是雇佣大陆上的日耳曼蛮族,让他们来为他作战!沃提根为自己的“智慧”欣喜不已,立刻派人渡海去邀请蛮族首领,殊不知他已经亲手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沃提根的使者没有空手而归,盎格鲁人(Angles)和朱特人(Jutes)的首领亨吉斯特(Hengist)和霍萨(Horsa)两兄弟响应了他的号召,带着3条船的战士来到了不列颠。他们受到了沃提根的热烈欢迎,双方马上达成了协议,盎格鲁人作为宫廷近卫住进了沃提根的宫殿,时刻保卫他的安全。不久后,一支强大的皮克特军队南下,进入沃提根领土的北端烧杀掠抢。沃提根立刻集结不列颠军队,和盎格鲁人一起前去迎战皮克特人。亨吉斯特和霍萨率领麾下的亲兵奋勇作战,不列颠人甚至还没来得及出手,盎格鲁人就已经击溃了皮克特人,赢得了战争的胜利。欣喜若狂的沃提根在宫廷中设宴款待亨吉斯特和霍萨,将很多北部的土地赏赐给他们,让他们成为阻挡皮克特人南下的屏障。亨吉斯特接受了这一封赏,但同时也提出了一个条件:他要送信给还在大陆的同胞,让他们也渡海而来,为沃提根效力。沃提根同意了这一请求。

在发往大陆的信中,亨吉斯特撕下了伪装的面具,他赤裸裸地告诉故乡的日耳曼同胞,不列颠土地肥沃、物产丰富,但是这里的人非常怯懦,所以只要有足够的援军,他们就能赶走这里的不列颠人,自己占据这片沃土!收到亨吉斯特信件的日耳曼人大受鼓舞,除了他的同族外,撒克逊人也参与到了这一冒险活动中去。他们派出了18艘满载着最优秀战士的船前往不列颠,还带上了亨吉斯特美丽的女儿罗威娜(Rowena)。看到这么多新来的移民,沃提根有些担忧,他害怕日耳曼人的实力过强,会不受他控制。然而,这一切不满在他看到罗威娜后都烟消云散了——他爱上了美丽的罗威娜。在一次宴席上,喝醉了的沃提根向亨吉斯特提出,他想娶罗威娜为妻。亨吉斯特爽快地同意了,不过他同时又向沃提根大倒苦水,说自己在北方的统治十分不稳固,四面八方都是敌人,治下的人民又心向奥利安努斯,不愿意服从自己的指挥。他请求沃提根把他和他的族人安置到南部沿海的肯特,称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安居乐业。沃提根被美色晃了眼睛,失去了判断力,再一次同意了亨吉斯特的请求。

18世纪画家威廉·汉密尔顿的画作《沃提根与罗威娜》

亨吉斯特和霍萨带着族人来到了肯特。这里位于泰晤士河的河口,土地肥沃,利于种植庄稼,更重要的是,它距离大陆很近,是最佳的登陆地点。亨吉斯特再一次呼唤援军,这一次300条船的大部队跨海而来,加入了他的麾下。羽翼丰满的亨吉斯特不再臣服于沃提根,公然叛变,开始屠杀不列颠人。猝不及防的沃提根遭受了惨重的失败,他在坎特伯雷的王宫也很快陷落。不过,盎格鲁-撒克逊人的残酷行径激起了民众的反抗情绪,他们纷纷拿起武器走上战场,连沃提根的老对手奥利安努斯也加入了抗击入侵的阵营。455年,在埃耶尔斯雷普的战斗中,日耳曼人经过艰难的战斗获得了胜利,但首领之一霍萨战死沙场,普通士兵更是死伤惨重。受到重创的亨吉斯特又耍起了鬼点子,他声称要和不列颠人和谈,邀请后者的首领来和他谈判,商讨具体事宜,并规定双方都不携带武器,以确保人身安全。信以为真的沃提根和奥利安努斯带着300名不列颠贵族空手赴会,却不知亨吉斯特让部下偷偷把短刀藏在了鞋子里。等到宴会进行了一半的时候,撒克逊人突然发难,杀死了所有赴会的不列颠人,不列颠贵族之花在此凋谢。

阴谋得逞后,亨吉斯特率领盎格鲁-撒克逊人乘胜追击,群龙无首的不列颠人一败涂地,彻底退出了肯特,像躲避野火一样躲避撒克逊人,而亨吉斯特自己则在这片土地上称王,建立了肯特王国。看到亨吉斯特获得了成功,其他盎格鲁-撒克逊人也依法炮制,纷纷乘船来到不列颠,占山为王。对于不列颠人来说,覆灭似乎近在眼前了。领主们失去了肯特地区的港口,他们虽然依旧控制着盐和锡等大宗出口商品,却不能用它们换来足够的海外奢侈品以维持手下的忠诚,东南部肥沃的土地也落入侵略者之手,政治经济体系渐渐崩溃。于是,一些不列颠人渡海逃亡到布列塔尼,留在故土的幸存者们则在屠刀之下战战兢兢地生存着,提心吊胆地等待着不可避免的末日。

盎格鲁-撒克逊人之所以能取得这么多胜利,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的军制较为优秀。与皮克特人和罗马-不列颠人相比,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军队规模要小一些,但他们的组织要紧密得多。盎格鲁-撒克逊军队中最精锐的是首领的个人卫队——“Hearthweru”,意为“壁炉边的守卫”。卫队成员叫哥赛斯(Gesiths),意为“伙伴”。从称呼中可以看出,这些人和首领的关系十分密切,和他同吃同住形同兄弟,他们的武器装备也全部来自领主的赏赐和战斗的缴获。哥赛斯和领主之间有紧密的人身依附关系,所以他们不会像罗马-不列颠人的军事精英阶层那样轻易背叛主君。他们在战斗中甚至会分出几个人只持盾牌不拿武器,专门保护主君的侧翼和后方,丝毫不顾及自身的安危,其忠诚度之高可见一斑。另一方面,“炉边守卫”带有很强的常备军性质,所以盎格鲁-撒克逊人面对战争时,不需要像皮克特人那样花费时间召集部队,而是随时准备作战。盎格鲁-撒克逊军队中的普通士兵则来自刻尔(Ceorl)阶层,这些人都是自由民和小土地所有者,对土地的渴望促使他们团结在领主和“炉边守卫”的大旗下,向不列颠人发动一次又一次的攻击,战斗意志远强于半农民半奴隶的底层不列颠人。

盎格鲁-撒克逊人最主要的武器是矛和盾牌。和皮克特人的短矛小盾不同,盎格鲁-撒克逊人使用的是长矛大盾,非常适合集团作战。当面对不列颠人骑兵的冲击时,他们会组成紧密的方阵,遏止对方的冲锋。剑在盎格鲁-撒克逊社会中属于奢侈品,只提供给贵族和他的哥赛斯使用。就算是在最富裕的肯特地区,也只有22%的墓葬中有剑陪葬,而在贫穷的北方这个比例下降到了3%。远程武器上,盎格鲁-撒克逊人的选择比皮克特人还要贫乏,后者至少还有弩弓可以使用,前者除了少量的投矛之外,几乎没有任何远程打击手段。盎格鲁-撒克逊人还极度缺乏甲胄,只在几个王公的墓葬中发现了少量的链甲和头盔,而且它们制作精美,更像是仪式用品而非战场上的防具。可能普通士兵所能依靠的唯一防具,就是手中的盾牌了。总体上来说,盎格鲁-撒克逊人的装备是比较单一而简陋的,这是他们的主要弱点。不过,他们的蛮勇很大程度上弥补了装备的不足,缴获自罗马-不列颠人的武器也可以弥补一些装备上的弱点,所以在征服战争初期,他们的弱点还没有表现出来。

收藏于大英博物馆的一柄铁质“Seax”, “Seax”也是撒克逊人(Saxon)这一名称的来源

在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冲击之下,几乎所有罗马-不列颠人都陷入了绝望。然而,上帝其实并未抛弃这个苦难的民族。在亨吉斯特屠杀不列颠贵族之时,老奥利安努斯的两个儿子因为过于年幼而没有参加宴会,捡回一命,他们的名字是安布罗修斯·奥利安努斯(Ambrosius Aurelianus)和尤瑟·潘德拉贡(Uther Pendragon)!

作为传说中亚瑟王的叔叔和生父,安布罗修斯和尤瑟的身世是部分可考的。生活在5、6世纪之交的不列颠僧侣吉尔达斯在其著作《不列颠的毁灭》(De Excidio et Conquestu Britanniae)中记载了很多关于安布罗修斯的事迹,而尤瑟的名字则在古威尔士诗歌中被多次提及。诚然,关于亚瑟王的故事大多为虚构,然而考古发掘的结果证明,的确有一位强有力的罗马-不列颠人领袖在5世纪末击败了撒克逊人,让后者的侵略暂停了接近半个世纪之久,这位领袖与安布罗修斯和尤瑟的关系十分密切。为了行文的流畅,我们就暂且将这位无名的罗马-不列颠人领袖称为亚瑟,叙述他的事迹。

吉尔达斯声称,安布罗修斯的家族十分尊贵,他的祖先曾经身穿紫袍,而穿着紫袍是罗马皇族的特权,所以很多史学家据此推断,安布罗修斯可能出自某位罗马皇帝的远支。有人认为这位皇帝就是著名的鲁奇乌斯·多米提乌斯·奥勒里安努斯(Lucius Domitius Aurelianus),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世界光复者”奥勒良(Aurelian)皇帝。他结束了罗马帝国的3世纪危机,灭掉了高卢帝国和帕尔米拉王国,重新统一了罗马。在征讨高卢的过程中,他的旁支很可能进入了不列颠,并在这里生根发芽。另一些史学家则认为,安布罗修斯和尤瑟的祖先不是皇族,而是一个生活在4世纪、地位同样崇高的名叫圣安布罗修斯的米兰大主教。他的家族在不列颠很有影响力,是当地的豪族。

印有奥勒良皇帝头像的钱币

不管哪种假说为真,我们可以肯定的是,安布罗修斯和尤瑟的确出生在一个非常高贵的家庭中。他们的父亲老奥利安努斯被亨吉斯特杀害后,兄弟二人并未因仇恨失去理智,而是向西逃去,积蓄力量准备反攻。安布罗修斯逃回了他父亲的大本营巴斯(Bath),这座城市坐落在今天的萨姆赛特郡的埃文河(River Avon)河谷中,因为温泉和罗马浴场得名。在盎格鲁-撒克逊人入侵的浪潮中,巴斯由于位置偏西,受到的影响较小,所以很多东部的难民纷至沓来,反而增加了此处的人口。到达巴斯后,安布罗修斯立刻安顿难民,并在这些人中选拔士兵,用罗马军队的方式训练他们,他再从中挑选勇武过人者组成自己的卫队,称之为“combrogi”,意思是“国人同伴们”。这支卫队是一支规模不大但骁勇善战的骑兵,他们和晚期罗马帝国的骑兵十分相近,装备有长枪、斯帕沙长剑(spatha)、鳞甲和骑兵盔等。

有学者指出,这支骑兵部队很可能受到了萨尔玛提亚人的影响,甚至它的部分成员就是萨尔玛提亚人的后裔。这种说法并非空穴来风,早在马可·奥勒留(Marcus Aurelius)统治的年代,就有约8000名萨尔玛提亚人加入罗马军团,其中有至少5500人来到了不列颠戍边。4世纪时,这支部队的规模大大缩水,但仍有500名萨尔玛提亚骑兵驻守在今天的兰开斯特(Lancaster)附近,并一直持续到了西罗马帝国灭亡。萨尔玛提亚人的某些习俗也和亚瑟传说非常接近,比如,希腊历史学家阿米亚诺斯·马塞里努斯(Ammianus Marcelinus)记载过萨尔玛提亚人的一种特殊祭祀仪式,他们将剑拔出鞘,插在一堆隆起的泥土里,再宰杀牛羊供奉给剑,这与石中剑的传说简直不谋而合。除此之外,萨尔玛提亚人在战斗中使用的龙旗(Draco)也和亚瑟传说中的龙极为相似,圆桌骑士也与草原武士有很多共同点,所以亚瑟王时代的精英骑兵们确有可能受到了萨尔玛提亚人的影响。

尤瑟没有和安布罗修斯一起前往巴斯,他继续向西,往今天的康沃尔地区进发。他的目的地是一座海边的要塞——廷塔杰尔(Tintagel)。这座堡垒坐落在康沃尔北部的一个小半岛上,该半岛与大陆仅有一条险要的陆桥相连,是易守难攻之地,又有港口可以停靠船只,所以该地既是军事堡垒,也是康沃尔地区的财富和贸易中心。关于尤瑟在这里的活动,蒙茅斯的杰弗里(Geoffrey of Monmouth)在其著作《不列颠诸王史》(History of the Kings of Britain)中叙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在一次宴会上,尤瑟看上了廷塔杰尔统治者康沃尔公爵的夫人伊格赖因(Igraine),他恳求魔法师梅林帮忙,梅林就把他变成了公爵的样子,趁着公爵外出的机会,他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城堡,和伊格赖因相会,并让她怀孕,这个孩子就是日后的亚瑟王。这个传说当然与真实情况相距甚远,但是我们可以从中瞥见历史真相的一角。尤瑟到了康沃尔后,很有可能依靠自身的勇武成了军事精英阶层的一员,当老统治者战死或者因病去世后,他迎娶了守寡的遗孀,顺利成了廷塔杰尔的主人。不久之后,他的儿子亚瑟,也在这座海滨城堡里悄然降生了。

当安布罗修斯和尤瑟培植自己的势力时,盎格鲁-撒克逊人对不列颠的侵攻并没有停止。473年,亨吉斯特和霍萨的儿子埃什继续攻打不列颠人,将战线进一步向内陆推进。而在南部沿海,新的撒克逊入侵者驾船到来。477年,一位名叫埃拉(Aelle)的撒克逊首领和他的3个儿子——基门、乌伦金、奇萨一起来到不列颠,在今天的苏塞克斯(Sussex)郡沿海登陆,并用大儿子的名字将登陆点命名为基门索拉,意思是“基门的海滩”。他们一上岸就开始驱逐不列颠人,占据了他们的土地,建立了苏塞克斯王国。

488年时,年迈的亨吉斯特去世了,这位诡计多端而又残忍好杀的开国君主没有留下子嗣,王位落到了埃什头上。在亨吉斯特死后,苏塞克斯的埃拉接过了统帅的大旗,发动了对不列颠人的新一轮攻势。他先是带领军队包围了安德雷兹切斯特,该地有罗马人建立的堡垒,是不列颠人在东南部最后的据点。经过长期的围攻,埃拉终于在491年攻克了这个据点,并屠杀了其中所有的不列颠人,没有留下一个幸存者。解除了后顾之忧的埃拉在493年集结起一支大军向西进发,兵锋直指不列颠人的抵抗中心——巴斯。此时,安布罗修斯和尤瑟都已去世,已经成年的亚瑟从父辈手中继承了王位,并把两个独立的王国联合了起来。他是一位虔信基督的君主,不仅在自己的盾牌上绘制了代表基督的希腊字母,还将圣母玛利亚的画像缝在了披风上。埃拉进军之时,亚瑟似乎并不在巴斯附近,可能是在北方与皮克特人作战。得到敌人来犯的消息后,他立刻结束了手头的战事,往南方回军。由于埃文河有好几个浅滩可以渡过,亚瑟不确定埃拉会从哪里渡河,于是他集结了自己的部队,在其中一个浅滩把守,静候撒克逊人的到来。

不幸的是,埃拉没有从亚瑟设伏的浅滩渡河,他甚至都不知道不列颠人的主力已经回军,所以直扑巴斯而去,无意间将亚瑟甩在了身后。亚瑟得知了撒克逊大军的前进方向后立刻拔营追赶,可惜还是迟了一步,撒克逊大军已经从容不迫地渡过了埃文河,对巴斯发起了猛攻。在战斗中,罗马人建造的石制城墙经受住了血与火的考验,撒克逊人奋战了两昼夜,城墙依旧被不列颠人牢牢地掌握在手中,如铁壁般岿然不动。到了第三天,亚瑟王带领着骑兵出现在地平线上。看到不列颠人的骑兵出现,埃拉知道自己不能轻易撤退,因为撒克逊士兵此时已经有些慌乱,自己若是转身逃跑,必然会导致全军瞬间溃散。他收拢起部队,缓缓退到一座名为巴顿山(Badon Hill)的小山丘上,据险固守。

亚瑟王不想放跑这批入侵者,他集结了城内和城外的军队,对撒克逊人发动了猛烈的攻击。亚瑟走在军阵的最前方,风吹动他手中擎着的龙旗,猎猎作响。在他的身旁,是全副武装的罗马-不列颠骑兵,他们的鳞甲在太阳的照射下闪耀着夺目的光泽。低沉的号音响起,骑手们身下的马匹缓缓加速,他们像罗马祖先那样排成整齐的队形,逐渐靠近撒克逊蛮族的军阵。当对手进入标枪的射程时,不列颠骑兵奋力投出手中的标枪,再拔出腰间的斯帕沙长剑,高呼着基督和玛利亚的圣名,舍生忘死地全速冲向敌人。罗马军团在不列颠的最后一缕残魂,绽放在这片大地上!

在不列颠骑兵猛烈的冲锋下,撒克逊人终于坚持不住,在傍晚时溃败了。他们丢弃了武器和盾牌,争先恐后地向东方逃去,将毫无防备的后背暴露给追杀的不列颠人。埃拉本人幸运地捡回了一条命,他跑回了苏塞克斯的大本营,在那里又当了21年的国王,终其一生不敢再领兵西进。一些逃脱了屠杀的盎格鲁-撒克逊人向自己的亲友讲述了悲惨的遭遇,使得很多人心生畏惧,纷纷坐船驶离了不列颠,回到了大海对岸的故乡。这一场大战的影响甚至超出了西欧,连远在拜占庭的普罗柯比都在《战记》中写下了一则相关的记录。他说身处不列颠的日耳曼人死后,其魂魄被放入船中,顺着海浪漂流到了弗里西亚的沿海。这显然是在讲述巴顿山战役的死者遗体被送回大陆故土这一历史事件。

巴顿山之役给不列颠人带来了一段难得的和平,然而好景不长,在亚瑟王去世后,不列颠人内部再次爆发了纷争,内斗严重消耗了他们本就不雄厚的实力。与此同时,不甘放弃的盎格鲁-撒克逊人又有了新的进展。547年,盎格鲁人伊达(Ida)在北方的班堡(Bamburgh)登陆,他在那里建立城堡,并创建了伯尼西亚(Bernicia)王国,从北方威胁不列颠人。终于,在两面夹击之下,不列颠人逃离了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躲进了威尔士和斯特拉斯克莱德(Strathclyde)的崇山峻岭之中。盎格鲁-撒克逊人成了不列颠的主人。

基督教英雄挂毯上的亚瑟王,标志性的三个王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