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引言
- 伊恩·麦克尤恩访谈录
- (美)莱恩·罗伯茨
- 3929字
- 2022-03-07 10:19:14
2008年5月,作为美国笔会中心世界之声节的活动之一,伊恩·麦克尤恩与史蒂芬·平克登台对谈。二人的议题围绕交流、进化心理学,以及——援引平克的话说——“若翻看某一谈话的文字稿,有一点挺耐人寻味:谈话中交流信息寥寥无几,而旁敲侧击、委婉表达却比比皆是。我们有赖听者来填补空白”。语境在谈话中至关重要,而精微的措辞和语气亦举足轻重。因此,在将口头对话转录于纸张之上的过程中,无疑会造成某些意义或意图的些微缺失。麦克尤恩深谙其理,该合集中收录的他参与的访谈,展现了他对语言特质和意义精确性的殷殷关注。这些访谈内容丰富,增知益识,但更为重要的是,它们记录了一场作者、作品与读者之间持续不断的对话。这一系列引人入胜、坦诚率性的交谈,为一览麦克尤恩的写作过程提供了独家视角,亦展现出他作为知名公众人物、学者、父亲以及作家的多姿多彩。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伊恩·麦克尤恩携两部短篇小说集(《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和《床笫之间》)一路奔袭,闯入文坛,这两部集子细致刻画了人类与生俱来的邪恶和复杂性,令人惊愕。评论家和书评人迅即对其种种恐怖主题——死亡、乱伦以及他笔下众多人物的孤陋游离——展开评说。此后两部小长篇(《水泥花园》和《只爱陌生人》)随即问世,而这两本书的题材进一步巩固了麦克尤恩在文学界的声名:一位偏爱争议性或惊悚情节的优秀作家。1989年,罗莎·冈萨雷斯·卡萨德蒙特问及麦克尤恩其早期名声是否对其后续作品产生了消极影响,后者默然认同,说道:“是的,我发现挺艰难的,因为某些报纸一个劲地大肆渲染我的所为,把我描绘成某种文学变态者。一旦围绕我的作品树立了这一系列预期,人们就会以这种方式阅读它。”他的作品持续畅销,而他本人的影响力也与日俱增;1983年,《格兰塔》杂志和英国图书经销委员会称其为“英国青年小说家二十佳”之一,与他一同入选的同代人有马丁·艾米斯、萨尔曼·鲁西迪、帕特·巴克、威廉·博伊德、石黑一雄和朱利安·巴恩斯等人。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麦克尤恩觉得自己需要逃脱早期作品中幽闭恐怖的世界,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未进行小说创作。在此期间,他创作了关于核战威胁的清唱剧《或者,我们去死?》,以及电影《犁田者的午餐》的剧本,该片由理查德·艾尔执导。这些经历使麦克尤恩作品主题的受众变得更为广泛,有助于改变其小说创作方式。诚如他在接受《当代英国研究》采访时所言:“《只爱陌生人》悄然步入一个略大的世界,等我写完一部有关核战威胁的清唱剧,终于开始创作《时间中的孩子》(1987)时,我觉得自己可以设法将早先一幅幅刻画极端心理状态的小油画与较为广阔的社会现实相勾连了。”
伴随《时间中的孩子》的问世,麦克尤恩步入创作的多产期,出版的几本书不仅极为畅销,而且在评论界也反响甚佳,包括《无辜者》(1990)、《黑犬》(1992)、《爱无可忍》(1997),以及获得布克文学奖的《阿姆斯特丹》(1998)。纵览上世纪九十年代,他的声名日隆,而且近十年来他仍旧享有鸿名,推出了一连串畅销书,包括《赎罪》《星期六》,以及评论界盛赞的《在切瑟尔海滩上》。麦克尤恩常常成为公众关切的对象,概因他在商业上获取巨大成功,且不断描摹与当代社会息息相关的内容。他探究人类经历的方方面面,譬如丢失孩子的后果、宗教狂热、心理痴迷、错综复杂的关系、安乐死,以及在深陷冲突和毁灭的现代世界中的幸福。麦克尤恩曾一度被视为专写恐怖题材的作家,而如今他发现自己往往被目为英国最伟大的在世作家。
在评估某卷访谈可否入选“文学访谈”系列时,我们即刻便发现如麦克尤恩这般名望的作家提供的对话具有不同的层级。作家们为了宣传新书,穿梭于城市之间,只得接受巡回售书活动中千篇一律的人物剪影和采访,该合集对此类访谈避而未选。麦克尤恩广受赞誉,此类出版物自是数不胜数——事实上,应该说是如此繁多,以至于他在该合集的最后一篇采访中坦承:“我花费了大把时间规避各种采访,可到头来还是做了许多。我的回绝次数大抵是接受次数的五倍或十倍。”尽管曾出此言,但麦克尤恩还是常常接受采访,侃侃而谈,而这正是这些对话构成此合集的基础。它们涵盖了英国、法国和西班牙学者的访谈,与艺术家安东尼·戈姆利和心理学家史蒂芬·平克的对话,以及与同道作家的讨论,包括伊恩·汉密尔顿、克里斯托弗·里克斯、戴维·雷姆尼克、扎迪·史密斯和马丁·艾米斯。
收录于此书的访谈为麦克尤恩提供诸多机会,使他得以自省和澄清其写作的基本主题,总体而言,为读者理解其作品复杂性提供了绝佳机会。麦克尤恩评点自己的每部小说时,深思熟虑,灼见迭出,在阐发自己的创作冲动时尤为坦率。在谈及自己最初的几个短篇小说时,他对亚当·贝格利说:“我寻找极端情形、精神错乱的叙述者、诲淫和惊悚——并精心谋篇布局,将这些元素融入行文中。”关于他的首部长篇小说《水泥花园》,他向约翰·哈芬登解释道:“它显然源于我笔记中的一段,本来我只是在信笔涂鸦,突然脑海中展现了一部关于家庭生活的完整小说,‘就像穴居动物一样……妈妈去世以后,整个家庭仿佛陷入了沉睡’。”他向贝格利描述《爱无可忍》是如何开场的:“寥寥数笔,场景信手拈来,在黑暗中呼啸”,以及《赎罪》的初稿如何包含作家布里奥妮·塔利斯的生平信息,他告诉乔纳森·诺克斯她这一角色是“我所构想出的最为完整的一个人”。麦克尤恩也详述了他的其他作品,包括电影剧本《犁田者的午餐》、他的儿童故事、清唱剧《或者,我们去死?》和歌剧填词《为了你》。
麦克尤恩探讨写作过程的固有本质,对创作行为的讨论贯穿于这些访谈的始终。他在与大卫·林恩的对话中若有所思地说:“我在写作中发现故事走向。”他进一步阐述道:“我的确认为,写作,也就是实实在在写作这件事,是一种想象行为。明媚的日子,美好的早晨,逼出一个句子来说不定有意外之喜呢。”同样,他告诉贝格利写作是“一个你不可能也不希望完完全全受你刻意掌控的过程”。论及写作工具,麦克尤恩向诺克斯解释了他如何将自己的思想变成白纸黑字这一关键转换:“我觉得,是电脑文字处理将我送入一个妙不可言的虚拟空间。已存在电脑但还未打印出来的一章,与已在你脑海但尚未诉诸笔端的想法,具有相同——或相当的——虚拟性。”麦克尤恩亦向贝格利坦言:“电脑文字处理更贴心体己,更像思维本身。回过头来看,打字机简直是机械障碍。”他对写作和作文这一实实在在的行为有这般审视,使扎迪·史密斯断定麦克尤恩“是一位兢兢业业的工匠;精雕细刻,精益求精,对过程的每一步都兴味盎然,就像一位科学家矻矻于科学实验”。
尽管麦克尤恩视写作为一件“私人化、让人着迷的事情”,也偏爱在自己的个人生活中不受打扰,但他对作家有时在更广的社会范围内所扮演的角色亦了然于心。该合集的最后一篇访谈特意关注了这一话题。当麦克尤恩被问及不得已接受采访时,他十分诚实地答道:“感觉采访更像是一份职责,是一个人职业守则的一部分。”麦克尤恩也意识到了与这一职业相关的危险,并坦言:“如果你在公众场合说了什么,那就永远没完没了了。你可能会被误引,会因为你从没说过的话而遭受攻击。”他偶尔会艰难挣扎,苦于找到一个合适的平衡,也建议作家们“可得小心,不要陷入指点江山般的‘名人舆论’文化中。不过,另一方面,如果某些公共议题恰好与你的关切相关,那么有时候你可真的该大胆发声”。
此卷中遴选收录的对话揭示了几个常见的主题,包括男女关系、时空概念、真相、性欲、恐怖、黑暗人性、宗教与科学、历史,以及写作与生活的关系。这些访谈原初刊登于不同地方(大不列颠、北美、加拿大、法国和西班牙),横跨三十年,因此代表了麦克尤恩创作生涯的不同阶段。合而观之,这些访谈全方位讨论了麦克尤恩的创作,详细阐述了他对音乐、电影、戏剧、儿童故事、声誉管理、政治、科学——确切地说,是进化生物学和环境问题——的兴趣。
作为编辑,我挑选了最为详尽、实在、富有见地、清晰流畅和内容广泛的访谈,并尽力均衡搭配,既有鲜少提及的访谈,也有学术研究中频繁援引的访谈。我已尽可能避开重复,但有几例中所含的材料可能仍有重叠。此处包含的访谈均以原本形式呈现,仅略作校订,以更显明晰或统一描述。访谈以1978年至2008年间的发生顺序编排。它们初刊于不同的出版物,格式各异,包括书籍、文学杂志、周刊和录音。
其中的三篇访谈此前仅有音频格式,因而此访谈集为学者们提供了独家素材。1987年麦克尤恩与马丁·艾米斯为当代艺术学院所作的对谈提供了他对核毁灭的独特见解,而他同戴维·雷姆尼克的对话凸显了他的周全和幽默。该合集中的最后一篇访谈论述了几个别处未曾涵盖的有趣话题,包括麦克尤恩的环境保护主义论、他撰写论文的计划,以及他对访谈这一体裁的见解。这其中的每一份录音均被转录写出,并与伊恩·麦克尤恩共同编辑,力求语言明晰、精准。我相信一般读者和学者会发现这些访谈独具价值。它们不仅深入洞察麦克尤恩的作品,而且让人感受其文学个性和作为作家的成长。总体而言,此访谈集展现了伊恩·麦克尤恩如何不断探索、表达和锤炼自己对写作、科学、人际关系、政治和人性的种种卓见。
假若没有那些曾采访过伊恩·麦克尤恩的人所作之贡献,此书将无以诞生,感谢他们各位为我使用访谈内容提供便利。我想要感谢我的挚友兼爱妻特里西娅对该项目和众多其他项目始终不渝的支持。我要特别感谢瓦内萨·圭纳瑞和芭芭拉·伯克哈特的鼓励和友情;我还要特别感谢林肯兰德社区学院为我增补赴伦敦的差旅费,让我得以采访伊恩·麦克尤恩。我也要感谢密西西比大学出版社的沃尔特·比金斯,他对此书的出版助益良多。
我由衷感谢伊恩·麦克尤恩的豁达谦和,对该合集禀抱兴趣,提出对过往访谈颇有价值的建议,不辞辛劳地校订录音文字稿,还要感谢他答应与我做最后一场对话,为此书画上句号。对于他一以贯之的慷慨和友好,我不胜感激。
莱·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