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毅传书

唐朝年间，有一位书生名叫柳毅，到京城长安参加考试落榜了。回乡时，柳毅决定去泾阳看望一下老朋友，顺便散散心。

走着走着，天突然下起了大雪。不知道怎么回事，柳毅骑的马受到了鸟儿的惊吓，一路狂奔而去。等马儿停下来时，已经不知道走到哪里了。他举目四望，竟然在茫茫大雪中瞧见一位牧羊人。

柳毅牵着马走了过去，发现是个非常美丽的女子。只不过她穿戴破旧，面带愁容，出神地遥望着远方，好像在等待什么。柳毅走上前，施了一礼，问道：“请问你是谁？为什么独自在雪中牧羊？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你这么忧伤？”女子向柳毅施了一礼，边哭边说：“我是个不幸的人，今天蒙您关怀下问，很不敢当。但是我的怨恨刻骨铭心，即使觉得惭愧，也希望您听一听。我本是洞庭龙王的小女儿，嫁给泾川龙王的二儿子为妻。哪知，丈夫放荡取乐，又受到奴仆蒙蔽，渐渐地厌弃了我，不断地虐待我。而公婆一味地宠溺儿子，根本不管。我说了几次后，又得罪了公婆。他们合起伙来折磨我，把我赶到了外面，沦落成如今这个样子。”说完，她又难受地哭出声来。

缓了好一会儿，龙女接着又说：“洞庭离这里真的太远了，我没法传达音信。家里的人哪里会知道我的悲苦，我心中的希望都要断了。上苍有眼，得知您正要回家乡，而您的家乡距离洞庭不远，我想拜托您捎一封信，不知道您能答应吗？”柳毅对龙女的遭遇十分同情，毫不犹豫地说：“听了你的遭遇，我真恨不得身上长出翅膀，立刻飞到洞庭去，还说什么答应不答应呢？只不过，我怕有负重托。你想呀，那洞庭湖又广又深，我区区凡胎肉体，怎能到龙宫里去送信？”

龙女一边哭泣，一边道谢，说：“既然您答应了我的请求，我自会告诉您去龙宫的方法。其实，那里和人世间的城镇没有什么区别。”柳毅连忙请教。龙女说：“在洞庭湖的南岸，有一棵大橘树，当地人叫它‘社橘’。您只要在树上缚上一点东西，敲三下树干，就会有人出来迎接您了。希望您除了捎信之外，把我的事情全都讲给我的家人听，千万不要忘了！”柳毅说：“我一定做到。”

龙女从衣襟里拿出信来，郑重地交给柳毅，又向他拜了几拜，面望东方，又掉下泪来。柳毅也忍不住为她伤心。他把信放在行囊里，又问龙女：“你怎么会在这儿放羊呢？难道神灵也要吃肉？”龙女说：“这些可不是羊，是‘雨工’。”柳毅问：“什么叫‘雨工’？”龙女说：“就跟雷神、电神一样，掌管下雨的。”柳毅再去细看，只见它们都昂首阔步，喝水吃草的样子十分特别，只不过身体的大小和身上的毛、头上的角跟羊并没有不同。随后，柳毅又对龙女说：“如今我做了信使，将来你脱离苦难，可别避我而不见啊。”龙女说：“怎么会避开呢？必须像亲人一样招待您呀。”

随后，柳毅跟龙女告别，继续向东走。走了不到几十步，回头一望，龙女和羊都不见了。他带着一腔心事，匆匆地与泾阳的朋友会了面，就告辞回乡了。经过一个多月的奔波，柳毅终于回到了家乡，连忙前往洞庭。在洞庭湖的南岸，他果然找到了那棵社橘。他解下腰带系在树上，在树干上敲打了三下，等待动静。一会儿，有个兵士从波浪中跳出来，向柳毅行了个礼，问道：“贵客是从何处来的？”柳毅故作深沉，说：“我特地来拜见大王。”兵士不再询问，伸手一指，洞庭湖水向两侧涌去，竟分开一条路来。他带着柳毅走上前，吩咐说：“请您闭上眼睛，很快就可以到了。”柳毅照着他的话闭上眼睛，果然没过多久便到了龙宫。

只见高楼大殿一座接着一座，一道道门户数不胜数，到处都栽着奇花异木，世间少见。兵士叫柳毅在灵虚殿殿角里等候洞庭龙王到来。可是柳毅把大殿都看了一遍，也没见龙王出来。柳毅问那个兵士：“洞庭君在哪里？”兵士说：“我们的大王在玄珠阁，跟太阳道士谈论《火经》，再过片刻工夫就结束了。”柳毅头一次听说《火经》，心中十分好奇，连忙向兵士请教。二人又聊了半晌，方才听到门外传来响声。

只见内宫门大开，黑压压一大群侍从簇拥着一位身穿紫袍、手执青玉的人出来了。兵士恭敬地说：“这就是我们的大王！”说着，立刻上前报告。洞庭君说：“水底的宫殿隔绝人世，不知先生来此有什么要事？”柳毅说：“我柳毅原是大王的同乡，前些日子到长安求取功名，却没有考上，偶然经过泾水岸边时，看见大王的爱女在郊野牧羊，憔悴不堪。她告诉我，她的丈夫寻花问柳，还虐待她，公婆又不体谅，托我捎封家信。这便是我此行的目的。”说着，拿出信来，交给了洞庭君。

洞庭君把信看完，禁不住用袖子遮着脸哭泣起来，说：“唉！这是我作为父亲的过错啊。我只知道修炼讲道，连女儿在远方受人欺负也不知道，还要先生仗义救急。这种大恩大德，令人不敢忘记呀！”说完，他把信交给侍者送进宫去。过了一会儿，宫里发出一片哭声。洞庭君慌忙吩咐道：“快去告诉宫里，别哭出声来，免得让钱塘君知道了。”柳毅觉得奇怪，连忙问：“钱塘君是谁啊？为什么怕他知道？”洞庭君说：“那是我的弟弟，以前做过钱塘龙君，如今已经被罢官免职了。他勇猛过人，脾气暴躁，曾在唐尧时代因发怒引起大水。前些日又因与天将吵架，发大水包围了五座大山。天帝看在我的功德的分上才免了他的罪，现拘禁在我这里，他要是知道了，恐怕……”

才说到这里，忽听得天崩地裂一声巨响，连宫殿都给震得摇动起来，烟雾缭绕之中一条身长百丈的赤龙冲天而起。只见它目光如电，舌头血红，鳞片如朱砂般鲜红，脖子上拴着金链子，另一端系在锁龙玉柱之上，到处充满着霹雳和闪电。它怒吼一声，扭动着身躯破空而去，顿时雨雪冰雹同时纷纷落下，吓得柳毅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洞庭君连忙上前把他扶起，说：“不用害怕，不要紧的！”柳毅缓了好大一会儿才镇定下来，就告辞说：“我得走了，可千万别遇上他回来。”洞庭君安慰道：“放心好了。等他回来，情绪就会平复。我希望您能留下，让我可以略表谢意。”说着，就吩咐大摆宴席，款待柳毅。

过了不久，一阵儿暖风忽地吹起，朵朵祥云中弥漫着动听的乐曲，无数侍女有说有笑的，簇拥着一位容颜绝世的美人从天而降，步入龙宫。只见她身上佩戴着明珠串成的饰品，衣衫轻轻飘动，在香风袅绕之中，进到了后宫。柳毅见她似喜若忧，眼泪如串，正是托他捎信的那个女子。洞庭君笑着对柳毅说：“在泾水受苦的人儿回来了。”说完，他向柳毅告罪而出，走进宫中，和女儿相聚去了。只听见里面传来抱怨和诉苦的声音，久久没有停止。

又过了很久，洞庭君才出来，旁边还有一个身着紫袍、手拿青玉，器宇轩昂的人。洞庭君介绍说：“这位就是钱塘君。”柳毅连忙起身上前行礼。钱塘君拜谢道：“侄女不幸，多亏公子相救，不然侄女怕是要葬身泾陵了。如此，我们全家都要感激您的恩德了。”钱塘君又对他的哥哥说：“我辰刻从灵虚殿出发，巳刻到达泾阳，午刻在那边战斗，未刻又回到这里。中间又去九重天上向天帝报告，天帝得知侄女的冤屈，原谅了我的过错，还赦免了我的罪行。我离去时过于激愤，怕是冒犯了贵客，还请先生见谅！”说着，他退后一步，再拜请罪。洞庭君说：“那个坏小子该受惩罚，可是你一味如此鲁莽，早晚吃亏。以后要切记谨言慎行！”钱塘君连连说是。

柳毅接连被款待了好几天后，说得回家了。洞庭君拿出一只碧玉盒子，里面放有一支开水犀。钱塘君送了一串夜明珠。柳毅推辞不过，只好收下。宫里的人也陆续送来了各色宝物，放在柳毅身旁。柳毅连向宫里的方向作揖道谢。

第二天，洞庭君在清光阁设宴为柳毅饯行。钱塘君借着酒意，红着脸，向柳毅提亲，想要把自己受苦的侄女许配给他。柳毅听了，严肃地站起身来，忽然笑了一笑说：“钱塘君这是不准备讲道理，用威势来强迫我吗？虽然我比不上您的一鳞半爪，可我却有着坚强的意志，即使死也不会屈服。”钱塘君听完此话，顿觉惭愧，连忙起身告罪说：“我身居深海，不曾听过这些言论，多有冒犯，还望先生不要介意才好！”二人经此事后，也成了知心朋友。

宴会结束，柳毅辞别。他从原路回到湖边，身后跟着十多个人，他们挑着行李送到柳家才离开。

柳毅把龙宫里的珍宝卖掉了一些，即便还没卖掉百分之一，也已有上百万钱。他买宅置地，准备成家。不想，他连娶几个妻子，却都不幸早早去世，留他一人，孤苦伶仃。柳毅便搬到了金陵去住，又有媒人登门而来，为他说了一个卢姓女子。柳毅便拣定好日子，与其举行了颇为壮观的婚礼。金陵的人看了，没有不羡慕的。

婚后一个多月的一天傍晚，柳毅走进房里，仔细瞧着妻子，竟觉得很像那个龙女，可是又比龙女长得秀丽，就跟她谈起以前的事。妻子说道：“真没想到，人世间竟会有这样的事呢。可是不瞒您说，如今我已经怀孕了。”柳毅高兴极了，全心全意地照顾她。后来，妻子生下孩子，到满月那天，她换了衣装，打扮得特别漂亮，邀请亲戚来欢宴。在宴会之间，她才含笑向柳毅说了真相。妻子说：“我就是洞庭君的女儿。先前多亏您的解救，我一心要报答，所以才让钱塘叔父向您提亲，您却没答应。从此你我各奔东西，没有一点消息。后来，父母想要把我嫁给濯锦江龙君的儿子，可我的心意难以改变，父母之命又难以违背，再想到您已经拒绝亲事，料想没有再见的日子了。不过，父母终是心疼我，让我化名卢家女嫁给了你。如今我们能在一起，再也没有遗憾了！”说到这里，她又哭了起来，对柳毅说：“记得您给我捎信那天，曾经笑着对我说：‘将来你脱离苦难，可别避我而不见啊。’叔父向您提亲，您又坚决不答应。这让我实在捉摸不透，您倒说说看。”

柳毅说：“命运真是天注定啊！当初我心中确实不平，当钱塘君强迫我允婚时，实在无礼，不合道义，我岂能屈服？可分别那天，我见你的样子，心里便后悔了。只是阴差阳错，没法答谢你的一片情谊。如今，我们在一起了，便永远相爱相亲。”龙女很受感动，开心地哭了好一会儿，又对柳毅说：“万物有情，当知报恩。我们龙能长寿万年，如今您也可以跟我一样，水里、岸上都可以住。”柳毅感叹地说：“不料我做了龙宫的驸马，又踏上了神仙的阶梯。”

就这样，夫妻俩同去拜见了洞庭君。之后，他们便住在了南海，柳毅的亲族也都跟着沾了光。怪的是，柳毅的年龄一年年增加，容貌却不见衰老，人们都觉得惊奇。恰逢开元年间，皇帝一心想做神仙，到处访求有道术的人。柳毅不能安居，就和妻子一起回了洞庭。此后，十多年里，谁也没见过他的踪影。

到了开元末年，柳毅的表弟薛嘏被贬职到东南地区。他坐船经过洞庭湖时碰上了柳毅。一番交谈之后，柳毅拿出五十颗药丸给薛嘏，说：“每吃一颗药丸，便可添寿一年。五十年后，你再到这里来吧，别在人间自寻苦恼啦。”二人叙别后，薛嘏告辞回去。从此，再也没有柳毅的消息了。又过了四五十年，薛嘏也不知去向了。

后来，陇西李朝威认为洞庭君气度宏大，钱塘君坦率勇敢，柳毅重道义、讲情义，因此写了这一篇传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