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雾出闸口,经过行政部小楼时,忽然又后悔起来,她回想与Eric这一闹,气是出了,可是销售也泡汤了,这趟差,算是栽了。
走着走着,她又觉得这样一走了之太不划算,倒回去吧,又舍不下面子,正犹豫间,她已走出了园区。
附近没有出租车,她便沿着马路漫步徐行,一边考虑下一步到底怎么办。
这时,有人在她背后喊话:“美女!等一下!”
说的是标准的普通话。
白雾不确定喊的是自己,但在美国听到普通话,她还是出于好奇回了头,于是便看见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小伙子朝她走来,白雾不认识他,便问:“你叫我吗?”
小伙子走近来,笑道:“我说的是中文,路上就你一个中国人,不叫你叫谁呀!”又递上名片,自我介绍道:“我叫李渠,英文名叫Jim,是密西西比美国总部的销售助理。我听说你从中国来,所以想和你聊聊。”
白雾对这个李渠的面相天然地不喜欢,交换名片道:“你想聊什么?”
“当然是聊合作。”李渠道:“你去找了Eric,谈话应该不顺利吧?Eric是顽固派,性格又暴躁,找他谈合作肯定没有好结果。我有个办法可以让你直接接触董事会,怎么样,有兴趣吗?”
白雾心里说:“就你?”
嘴上却道:“兴趣当然有,但是你都没问我,我们的产品是什么,就说带我去见你们的董事会,这听起来好像不合常理吧?”
李渠道:“这有什么!只要你的产品性能接近密西西比,我就可以让你去我们的董事会上展示一把。你敢单枪匹马杀到密西西比总部,我猜你们的产品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
“条件是什么?”
如果真有如此事,白雾不可能不考虑。
“没有条件,就当我为祖国做贡献。”李渠道:“只要你们工厂开了头,往后其他中国产品就可以源源不断地走进密西西比,贴上密西西比的品牌,利用密西西比的影响力,很快就能卖向全世界。这对大家都有好处,多方共赢,多好!”
这么好的事,白雾本能地不太相信,但一时半刻又想不出破绽在哪,便说:“你们董事会什么时候开?我可能要先准备一下。要不我们先加个微信,有消息我们再互相通知,可以吗?”
李渠欣然接受。
两人告别后,白雾继续往前走,走出不到一百米,一辆福特汽车缓缓地从园区里开了出来,右拐驶上了白雾走的那条马路,当车经过白雾身边时,白雾无意间往车内看一眼,便看见副驾驶上坐的人竟是Eric!
白雾一看到Eric,猛然想起李渠话里的漏洞,她马上给李渠打微信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
“白经理,怎么了?”李渠显然很意外。
白雾一点不绕弯子,道:“Jim,您好,我刚才想到一个问题,想请教您,您方便吗?”
李渠正往园区里面走,听了这句话,停下了脚步,道:“你说。”
“刚才您说,您可以让我直接向你们的董事会介绍产品,那Eric怎么办?他不是负责测距产品的产品经理吗?如果密西西比打算评估我们的产品,不可能不通过Eric,就直接由董事会决定吧?”白雾道。
“这个问题比较复杂,”李渠不想深谈,道:“但Eric只是个产品经理,董事会决定的事,他没权利反对。”
白雾隐隐觉得密西西比内部有个巨大的秘密,所有人都对它讳莫如深,谈之色变,从Josef,到前台小姐,到大楼保安,到Eric和李渠,无人不知,且无处不在。
但无人敢说。
“那我感觉不太好,我觉得还是走正常流程比较稳妥。”白雾对李渠的印象不好,自己又不知道秘密是什么,怕照着李渠的思路走,自己会被利用,便道:“我刚才看到Eric收拾行李坐车出去了,应该是要出远门,您知道他去哪吗?”
白雾又想起Josef说,只要她继续跟进密西西比,迟早会知道他不便与Eric通气的原因,白雾预感Eric和李渠对她一个冷一个热,可能就与这个秘密有关,也就是说,她正在接触这个秘密,只不过她接触的只是秘密的外在表现,而不是核心真相。
她感觉只有搞清楚秘密是什么,才能与密西西比内部的人做深入洽谈。
相较来说,她更愿意从Eric入手。
Eric虽然暴躁蛮横,但至少喜怒哀乐是一眼可以看穿的,不像李渠,小小年纪就给人老谋深算之感。
“你找Eric是不会有前途的。”李渠道:“产品部从上到下都排斥中国企业,他们这种策略实行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你想改变他,除非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
“中国的产品正在追赶密西西比,未来十年肯定会有许多产品与密西西比平起平坐,我不相信Eric他们看不到这种趋势。”白雾道:“但他们还是这么排斥中国企业,这里面一定有更深层次的原因,你知道是什么吗?”
白雾推测,这个更深层次的原因,一定就是密西西比的大秘密。
虽然她预计问李渠肯定问不出什么,但从他口中得知一点蛛丝马迹也好,所以她问的是“你知道吗?”,而不是“您能告诉我吗?”,颇有点激将法的意思。
“当然!”李渠道:“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他们盲目的自信。”
李渠照例不敢深谈,只说了一句就停了下来。
这个原因白雾早就从Josef那里听过,也就是密西西比认为他们的技术永远领先世界,不怕别人追赶,但她认为,如果这是原因,那Eric就不可能一见到中国人就大发脾气,密西西比内部也不可能充斥着排华的气氛,盲目的自信应该表现为不屑一顾,而不是大动干戈的排斥。
因此她又问:“据我所知,密西西比的产品不全是自己研发的,一小部分,包括我们工厂这一类的产品,会让欧洲和日本一些企业代工,这说明密西西比也有技不如人的地方,也是持开放态度,愿意吸收其他企业的先进技术的。但是密西西比唯独排斥中国企业,中国技术,其中应该另有原因吧?”
“你对密西西比挺了解的嘛!”李渠奉承道。
白雾没接话。
“但是说实话,我们目前跟其他企业的合作,都不是你说的简单的代工,我们一般会在他们的技术基础上做二次工程,所以我们的产品性能永远比原厂更尖端。”李渠不无骄傲地说完,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我说的盲目自信不仅指技术方面,更包括品牌方面。”
白雾忙问:“您说的品牌方面,是指什么?”
李渠似乎害怕自己说错话,停顿一会重新组织了语言,才道:“密西西比四个字代表仪器仪表行业最高的标准,最强的性能,在某些人看来,就算咱们中国企业能做到密西西比的性能,也做不出密西西比这么专注于金字塔顶尖,这么坚挺的品牌,在市场上,中国的品牌哪怕产品再好,也没法跟密西西比相提并论。”
白雾很快明白了李渠的意思。
李渠所谓的市场,是指价格、销量和利润等数据,中国没有高端品牌做支撑,好产品也卖不起价钱。
这的确是普遍存在的事实。
但这番话还是不能解释密西西比对中国企业的排斥,于是白雾又问:“既然Eric他们既不担心中国企业赶上他们的技术,又不担心中国企业抢占他们的市场,那他们何必把中国企业看做仇人呢?难道是因为某些中国企业得罪过密西西比?”
白雾想到的是国内企业抄袭别人的专利技术大发横财的情况。
李渠道:“密西西比的技术如果别人想抄就能抄,那也就不是密西西比了。我只能说这么多,总之Eric这条路是死路,你想跟密西西比合作,只有我能帮你。”
秘密就到了李渠嘴边,可他又吞了回去,白雾便知道,话题的闸口已经关闭,只得说:“谢谢你这些消息,但是我这个人比较轴,不撞南墙不回头。您看这样行吗?如果我走Eric这条路走到头,发现走不通,我再回来找您,您看可以吗?”
“所以你还是想知道Eric去哪,是吗?”
“您能告诉我吗?”
“展会。”李渠叹了口气,道:“NHS展会,他要去见工厂,顺便也看看别人家的新技术,新功能。但他具体去哪些展位,我就不知道了,你得去问他。”
白雾欢天喜地,连连道谢。
挂了电话后,她马上拦了一辆出租车,赶往机场。
一到机场白雾首先买了一张最近去拉斯维加斯的机票,所幸还有票,拿到登机牌后,她又四处张望,寻找Eric的身影,可惜找了十多分钟也没结果,又兼飞机起飞在即,她估摸着Eric已经去登机口了,便推着行李箱,挎着通勤包往登机口狂奔。
正如在香港时一样。
跑了一阵,另一个跑在她前面的人手里的塑料袋忽然破了,袋子里的纸盒、插头、电线,汉堡、饮料等杂七杂八的东西掉了一地,其中一个塑料小瓶滚到了白雾脚下。
那人正在打电话,见东西滚了一地,抽风似的,把手机往地上一砸,一边踹一边大骂“Fuck!”
白雾一看那人,不是别人,正是Eric!
她连忙把塑料瓶捡起来,顺势扫一眼,发现是个小药瓶,上面的药名她不认识,便小跑上去,将药瓶递给Eric,道:“Eric!这么巧!您的东西掉了,您拿好。地上的东西您别着急,我来帮您捡。”
Eric把手机踩得稀巴烂,见了白雾,余怒未消,道:“怎么又是你!你又想干什么!”
白雾把一地的杂物收拢,堆成一堆,道:“我听说您是去NHS展会,正好我也去那参展,您要是不介意,您可以把这些东西放进我的行李箱里,等到了展会,我再给您找个袋子装起来,您看可以吗?”
Eric别无选择,东西他拿不下,手上没有多余的袋子,只得接受白雾的帮助,道:“除了这样,我还能怎么办!”
白雾打开行李箱,Eric蹲下来准备把东西往行李箱里扔,白雾连忙制止他,笑道:“请您饶了我的箱子吧!它可是我的宝贝!东西我来收拾,您看着就行。”
片刻后,白雾将她自己的东西和Eric的东西重新码放,摆得整整齐齐,又用纸巾擦干了饮料杯中洒出来的咖啡,很快将一切混乱都掰回了正轨。
“走吧!飞机马上起飞了!”
Eric说完,跑了出去。
白雾推着行李箱跟在后面狂奔。
两人在最后一刻登上飞机,白雾与Eric的座位不在一起,她便以“行李箱要放在两个人都看得见的地方”为借口,请Eric帮忙说服他旁边的旅客与她换了座位。
飞机飞入平流层后,Eric已经放倒座椅闭上眼睛打起盹来,白雾估计他是故意假寐,以免自己打扰她,犹豫了几次,还是鼓起勇气朝Eric说道:“嗨Eric,我能耽误您一分钟,给您看样东西吗?”
Eric毫无反应。
白雾便对着她手里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念道:“Dear Eric, This is Fog Bai. I got your Email address from a friend, and I venture to write to you because my friend told me that you are the sole decision maker in the aspect of Mississippi branded precise distance measurement tools. Luckily, I work for Accuridle company who has the most cutting-edge laser……”
读到这,Eric终于坐了起来,瞪着白雾道:“这是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
白雾双手捧上纸张,道:“这是我在来美国之前给您写的邮件,但是因为您的邮件系统设置了防火墙,这封邮件没有送达到您的邮箱,所以我把它默写了出来,想亲自交给您过目。”
Eric一把抓过纸张,扯了个稀碎,往白雾怀里一摔,又躺下去了。
白雾也不恼怒,又把邮件默写了一遍,继续刚才的内容,念道:“Luckily, I work for Accuridle company who has the most cutting-edge laser distance measurement technology in Asia, and who has the strongest technical strength to compete Leica on the worldwide stage, and the unparalleled innovation ability to surpass all laser distance measuring suppliers globally……”
Eric二话不说,又一把撕碎纸张,倒头就睡。
白雾再次把邮件默写一遍,递到Eric旁边,道:“Eric,我看得出来,您排斥我,不是因为我是中国人,而是因为我来自中国企业,所以我想您真正排斥的是中国工厂。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想说的是,与中国有实力的工厂合作,是全球的趋势,只要双方商量好条款,这样的合作完全是可控的,除了给您带来利润,不会对您的品牌造成任何伤害。”
这句说辞是从李渠的对话中悟出来的,既然Eric看重品牌,她就从品牌入手,吸引Eric的注意力。
可惜Eric仍然毫无反应。
白雾便又开始朗读邮件上的内容:“so I think there is a chance we can help push Mississippi LDM to the next generation. I have the confidence to say this because we have a trump card --”
突然,纸又被Eric一把抓去,他把纸片揉成一团,又准备撕碎。白雾马上拿出本子,准备再次默写,Eric抓着纸球在座椅的扶手上狠狠地锤了两下,终于又把纸球展开,开始阅读起来。
信不长,Eric一分钟就看完了。
他把信一读完,双手一拍,将纸拍扁,又一揉,将纸揉成一团,往白雾怀里一砸,咬牙切齿地说道:“那么,你告诉我,什么是品牌!”
白雾心中一喜,机会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