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彼得堡史诗(四)
- 双重人格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9975字
- 2022-02-21 10:02:12
五品文官贝伦捷耶夫,过去曾是戈利亚德金先生的恩人,他有个独生女儿名叫克拉拉·奥尔苏菲耶芙娜——她的生日那天准备大宴宾客,以志庆祝,这样风光而又豪华的宴会,在伊兹梅洛夫桥附近官邸大院的四堵墙里,已经很久没有看见了——这样的盛筵,不是一般的宴会,更像伯沙撒王的盛筵[12]。宴会上有克利欧牌的香槟酒[13],有叶利谢耶夫[14]和米柳京[15]铺子里的牡蛎和干鲜果品,有各种脑满肠肥的贵体和官秩表中的官员,就风光、豪华和气派来说,颇有当年迦勒底王国[16]的遗风——以这样的盛筵来庆祝这样盛大的节日,最后还要举行豪华的舞会,家庭的、小型的、只有亲友参加的舞会,但就审美趣味、文明程度和气派而言,毕竟十分豪华与风光。当然,我完全同意,这样的舞会也常有,但毕竟少见。这样的舞会不是一般的舞会,而更像家庭喜庆,只有在这样的人家,例如五品文官贝伦捷耶夫的官邸,才办得出这样的舞会。我要说句过头的话:我甚至怀疑,并不见得所有的五品文官都办得出这样的舞会。噢,假如我是个诗人就好啦!——自然,起码要是荷马或者普希金;才疏学浅之辈来滥竽充数是不成的——噢,读者们!我一定要用浓墨重彩的大手笔来为诸君描写一番这整个十分重大的节日。不,我要用宴会来开始我的这部史诗,我要着力渲染叹为观止而又庄严的一刻,即大家举杯首先祝贺生日女皇的那一刻,首先,我要为诸君描写一下那些沉浸于恭恭敬敬的沉默与期待中的客人,这沉默其实更像狄摩西尼[17]的雄辩。然后,我再给诸位描写一下安德烈·菲利波维奇。他是客人中的佼佼者,甚至具有某种优先权,他满头白发,还佩戴着与白发相称的几枚勋章,他从座位上站起来,举起祝贺的酒杯,高举过顶,酒杯里是流光溢彩,冒着气泡的香槟酒——这酒是特地从一个遥远的王国[18]运来的,以便用它来祝贺这类时刻——这酒不是一般的酒,而更像神仙喝的琼浆玉液。我还要给诸位描写一下各位嘉宾和生日女皇的幸福的父母,他们也紧随安德烈·菲利波维奇之后,并用充满了期望的目光[19]注视着他,举起自己的酒杯。我还要为诸位描写一下我们一再提起的这位安德烈·菲利波维奇,他先把一滴眼泪滴进酒杯,然后致了贺词和祝愿,提议干杯,并为生日女皇的健康一饮而尽……但是,我承认,我完全承认,我实在描写不尽那一刻的隆重和庄严——当时,生日女皇克拉拉·奥尔苏菲耶芙娜像春天的玫瑰花一样,脸上绽放着幸福与娇羞的红晕,由于不胜感动,倒在慈母的怀里,慈母眼泪汪汪,这时父亲也痛哭流涕,这父亲就是年高德劭的老人和五品文官奥尔苏菲·伊万诺维奇·贝伦捷耶夫,他在长期供职中两腿丧失了使用功能,但是命运却因为他尽忠职守而赏赐给他资产、房屋、村庄和一位如花似玉的千金——他像个孩子似的大哭起来,还噙着眼泪宣称司长大人是个乐于助人的大善人。我描写不出,是的,我还真描写不出紧接着这一刻之后出现的大家心醉神迷的场面——这种心醉神迷甚至由一位年轻的登录员的行为表现了出来(这年轻人在这一刻倒更像五品文官本人,而不像个普普通通的登录员),他听着安德烈·菲利波维奇的话,也不觉潸然泪下。回过头来说安德烈·菲利波维奇在这一庄严隆重的时刻,也根本不像一名六品文官和某司的科长——不,他似乎像什么别的……究竟像什么,我也不知道,但绝不是六品文官。他的地位显得更高!最后……噢!为什么我就没有掌握崇高、有力、庄严的文体的写作秘密,用来描写人生所有这些美好的、富有教益的时刻呢?而这些美好的时刻就仿佛特意安排来证明美德有时是能够战胜居心叵测、自由思想、骄奢淫逸以及妒贤嫉能的!我无须多说,只需默默地(这比任何能言善辩都强)向你们指出那个贵庚已届第二十六个春秋的幸福青年,安德烈·菲利波维奇的那个外甥弗拉基米尔·谢苗诺维奇,这时他也站起来,他也提议干杯,于是生日女皇两位高堂的眼泪汪汪的眼睛,安德烈·菲利波维奇的骄傲的眼睛,生日女皇的娇羞的眼睛,宾客的喜出望外的眼睛,以及这位前途无量的青年的几位年轻同僚的艳羡但又彬彬有礼的眼睛,都一齐注视着他。我不想再说什么了,虽然我不能不指出,这年轻人身上的一切(他不像是年轻人,倒像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如果说句巴结他的话)——从血气方刚的面颊到他身居八品文官的头衔,这一切在这庄严隆重的时刻无不说明,一个人的美好品德能使这人达到何等高雅的程度!我就不来描写安东·安东诺维奇·谢托奇金了,他是某司的股长,安德烈·菲利波维奇的同僚,过去也曾与奥尔苏菲·伊万诺维奇共过事,而且又是这家的通家之好,克拉拉·奥尔苏菲耶芙娜的教父,最后,这位鹤发童颜的老者也举杯祝酒,他像公鸡一样叫了一声,然后念了几句快乐的自由诗;他体面地暂时忘却了体面(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把所有的人都逗笑了,甚至笑出了眼泪,克拉拉·奥尔苏菲耶芙娜奉两位高堂之命为这样的皆大欢喜和他的隆情厚意亲吻了他一下——这些我都按下不表,我只说说,众嘉宾在这样的盛筵款待之后,自然,终于感到他们彼此亲如兄弟,于是便纷纷离席,站了起来;接着,一些老人和稳重端庄的人花了不多一点儿时间用来作友好的交谈,甚至也说了几句非常体面和极其愉快的体己话,然后就稳健有礼地走进另一个房间,不浪费宝贵光阴地分成几局,带着一种富有自我尊严的表情在蒙上绿呢的牌桌旁坐下;女士们则在客厅里一一落座,大家忽然变得非常客气,开始谈论各种各样的衣料;最后,那位德高望重的一家之长,也就是矢忠皇上、因劬劳从公而丧失了两腿的使用功能,然而又蒙上帝恩赏拥有了我们在上面提到的一切的这家的主人,拄着拐杖,由弗拉基米尔·谢苗诺维奇和克拉拉·奥尔苏菲耶芙娜搀扶着,在众嘉宾之间走来走去,他也突然变得非常客气,决定不惜花费,临时安排一个小小的朴实无华的舞会;为了这一目的,还临时差遣一位办事干练的年轻人(也就是不像一般青年,作风气派更像五品文官的那位青年)去请乐队;后来,乐队来了,由十一人组成,最后,终于在八点半钟响起了法国卡德里尔舞和其他各种舞曲的诱人的声音……不用说,要恰如其分地描写这位白发苍苍的主人非常客气地临时安排的这个舞会,我的这支秃笔就嫌太弱、太软、太钝了。这怎么成呢,我倒要请问,由我这么一名才疏学浅的作家来叙述戈利亚德金先生就某一点来说非常有趣的奇遇,我又怎能描写得出这集优美、风光、体面、愉快于一身,既亲切又庄重,既庄重又亲切,既欢腾又快乐的非凡和谐的场面呢?我怎能描写得出所有这些官场的太太小姐的所有这些戏谑的欢声笑语呢?说句巴结她们的话,她们更像仙女,而不像一般的太太小姐——她们有百合般娇嫩的肩膀和玫瑰花般艳丽的面容,她们有轻盈的体态,她们有一双顽皮活泼、娇小玲珑的纤足(如果用高雅的文体说的话)。最后,我又怎能向你们描写得出这些英俊潇洒、来自官场的男舞伴呢?——这些男舞伴快乐而又庄重,既有年轻人也有年纪不小的,他们既有快活的也有闷闷不乐但又彬彬有礼的,既有在跳舞间歇跑到遥远的绿色小房间里抽烟斗的,也有在舞间休息时不抽烟斗的——这些男舞伴(从第一个人到最后一个人)都有体面的官衔和显赫的门第——这些男舞伴都富有高雅的审美感和自尊感——这些男舞伴在和女士交谈时大半用法国话,即使说俄国话,也都是用最高雅的用语,说的是恭维话和高深的句子——这些男舞伴除非在吸烟室才允许自己无伤大雅地稍许离开高雅的语言,说几句在要好而又亲近的人的圈子里说的话,比如:“彼季卡,如此这般,你跳的波尔卡舞还真好,真灵巧。”或者:“瓦夏,如此这般,你搂着你那位女士也太随便了嘛。”噢,读者诸君,这一切我已经在上面有幸向诸位解释过了,我这支秃笔实在不足当此重任,因此只能略而不谈。咱们还是来谈谈咱们这个非常真实的故事的独一无二的主人公戈利亚德金先生吧。
问题在于他现在正处在一种非常奇妙(只恐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境地。诸位,他也在这里,不过不是在舞会上,但也差不多算在舞会上;他倒没什么,诸位;他虽然不请自来,但是这一刻他走的不完全是正道;他现在站在(甚至说来也怪),他现在站在玄关,站在奥尔苏菲·伊万诺维奇官邸的后楼梯上。但是,他站在这里倒也没什么;他能凑合。诸位,他站在一个角落里,他躲的这地方虽然不能说比较暖和,但却比较阴暗,半藏半露地躲在一只大衣柜和几扇旧屏风之间,周围全是各种各样的垃圾、破烂和旧衣物,他在这里暂且藏身,暂时以旁观者的身份观察着整个事情的进程。诸位,他现在仅仅在观察:诸位,其实他现在要进去也是可以的……为什么不能进去呢?一抬腿就进去了嘛,而且进去得十分干脆利落。不过现在——他已经在寒冷中,在大衣柜和旧屏风之间,在各种各样的垃圾、破烂和旧衣物之间,站了两个多小时了——他为了自我解嘲背诵了一句已故法国部长维雷尔[20]的名言:“见机行事,定会成功。”然而,这句名言,戈利亚德金先生过去是从一本完全不相干的闲书上读来的,但是现在却十分凑巧地想了起来。这句话,首先很适合他当前的处境,其次,一个人在玄关,在黑暗和寒冷中足足等了几乎三小时,在等候自己的状况有个圆满的收场,什么话什么事情不会想到呢?戈利亚德金先生引用了法国前部长维雷尔那句名言(已如前述)之后,也不知道为什么,又突然想起了土耳其前大臣马尔齐米里斯,与此同时,又想起了美丽的侯爵夫人露易丝,关于他俩的故事,他也是过去在一本闲书[21]里看到的。后来他忽然想起,耶稣会士[22]甚至认为,只要能够达到目的,就可以不择手段,并将此奉为圭臬。戈利亚德金先生用这类历史掌故使自己稍稍安心之后,便自己对自己说,耶稣会士又怎么啦?耶稣会士无一例外都是些大笨蛋,他本人比他们所有的人都高明,瞧,只要那个餐具间(即房门正对玄关,正对后楼梯,正对现在戈利亚德金先生躲藏的地方的那个房间)有一分钟没有人,那他就不管什么耶稣会士不耶稣会士了,抬腿就直接往里闯,先从餐具间到茶室,然后再到现在正在打牌的房间,最后就直接闯进现在正在跳波尔卡舞的大厅。而且说闯就闯,一定要闯,非闯不可。一溜烟地钻进去——不就结了,而且谁也不会发现;到那时候他自己就知道他该怎么办了。诸位,现在我们发现,我们这位完全真实的故事的主人公就处在这样的状况下,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们很难说清楚他眼下到底怎么啦。问题在于,他要跑到玄关,他要跑到楼梯跟前,那是办得到的,道理很简单,既然别人能进去,为什么我就不能进去呢;但是再要往前闯,他就不敢了,要堂而皇之地这么做,他就不敢了……倒不是因为有什么事他不敢做,而是很简单,因为他自己不愿意,因为他情愿悄悄地待着。诸位,他现在就在悄悄地等候时机,而且已经等了足足两个半小时了。干吗不等候机会到来呢?维雷尔本人不就曾经一再等待机会到来嘛。“什么维雷尔不维雷尔的!”戈利亚德金先生又想,“这怎么扯得上维雷尔呢?倒不如我现在,那个……硬闯进去,怎么样?……唉,你呀,真是个窝囊废!”戈利亚德金先生说道,用发麻的手拧了一下自己发麻的腮帮子,“你真是个大笨蛋,真是个穷光蛋——我又偏偏姓这姓[23]!……”其实,现在他这样自己作践自己也没什么,只是话到嘴边随便说说而已,并无任何明显的目的。瞧,他本来已经探身向前,就要往前闯了;时机已经成熟;餐具间空了,里面没有一个人;戈利亚德金先生从小窗户里把这看得一清二楚;他迈前两步就已经到了房门口,他已经开始推门了。“进不进去呢?哎呀,进不进去呢?进去……干吗不进去?勇敢者到处是路!”我们的主人公就这样自己给自己打气之后,突然而又完全出乎意外地溜回了屏风后面。“不,”他想,“要是有人进来怎么办?可不嘛,进来了;刚才没人的时候我干吗错过机会呢?应当果断地硬闯进去!……不,我这人就是这种性格,还闯什么呀!要知道,就是这种下三烂作风!胆子小得像母鸡一样。我们呀就会前怕狼后怕虎,没治!我们就会拆烂污,把好事办坏:关于这种事,你们就别来问我们了。瞧,就会像段木头似的站在这里,你还能干什么呀!倒不如现在待在家里喝杯茶痛快……悠闲自在地喝杯茶该多痛快呀。回去晚了,说不定彼得鲁什卡会唠叨的。是不是回家呢?让魔鬼把这些人统统抓了去!走,管它呢!”戈利亚德金先生这样当机立断地解决了自己的处境之后,就像有人在他身上开了发条似的,他迅速向前冲去;才两步就进了餐具间,甩下大衣,摘下帽子,急忙把这一切塞进一个角落,整了整衣服,抿了抿头发;然后……然后便向茶室走去,从茶室又钻进另一个房间,几乎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一群赌兴正酣的赌徒中间溜了过去;然后……然后……这时戈利亚德金先生把他周围发生的一切都忘了,迅雷不及掩耳地径直向跳舞大厅走去。
好像有人故意安排好了似的,这时候大家都没跳舞。女士们三三两两而又风姿绰约地在大厅里徜徉。男人们则围成圈,或者在房间里穿过来穿过去,邀请女士们跳舞。戈利亚德金先生对此视而不见。他只看见克拉拉·奥尔苏菲耶芙娜,在她身旁的安德烈·菲利波维奇,然后是弗拉基米尔·谢苗诺维奇,还有两三名军官,还有两三位也非常英俊潇洒,乍一看就看得出来,或者前途无量或者已经实现了某些希望的年轻人……此外,他还看到一些人。或者不;他已经看不见任何人了,他也不朝任何人看……而在同一根发条(他就是借这根发条之力不请自来地闯进了别人的舞会)的驱动下,冲向前去,而后又继续向前;半道上撞到一位大官身上,踩了他的脚;随后又恰好踩到一位可敬的老太太的裙子上,把她的裙子扯破了一点儿,又把一个端茶盘的仆人推了一下,还推了一下另一个人,而且,他居然对此毫无察觉,或者不如说,他察觉了,但是视而不见,居然谁也不看地、一个劲儿地往前挤呀、挤呀,突然出现在克拉拉·奥尔苏菲耶芙娜面前。毫无疑问,此刻他会非常高兴地、眼睛都不眨地钻进地缝里去;但是已经做了的事是无法挽回的……是无论如何没法挽回的。怎么办呢?败不馁,胜不骄。不用说,戈利亚德金先生绝对不是个阴谋家,也不是用靴子蹭地板的行家里手……但是事情就这么发生了。再说耶稣会士不知怎么又掺和了进来……不过戈利亚德金先生也顾不上管他们了!所有人,在走来走去的,在大声喧哗的,在谈笑风生的,突然,仿佛有人把手一挥,都变得鸦雀无声了,渐渐围到戈利亚德金先生的身边。但是戈利亚德金先生却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也没有看见,他看不见……他说什么也看不见;他低下眼睛望着地面,就这么站着,但是他却趁此机会向自己保证,今夜他无论如何非开枪自杀不可。戈利亚德金先生向自己发了这个宏誓之后,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豁出去了!”——他自己也觉得非常惊讶,他怎么会完全出乎意外忽然说起话来了呢。
戈利亚德金先生先是向生日女皇道喜,接着就彬彬有礼地致贺词。道喜进行得很顺利,可是轮到致贺词的时候,我们的主人公却卡壳了。他感到,倘若一卡壳,那一切非立刻去见鬼不可——果然不出所料——一卡壳就崴泥了……一崴泥就脸红了;一脸红就没辙了;一没辙就抬起了眼睛;一抬起眼睛就仓皇四顾;一仓皇四顾就——就傻了……所有的人都站着,所有的人都哑口无言,所有的人都在等下文;稍远一些的开始窃窃私语;稍近一些的开始哈哈大笑。戈利亚德金先生投过一瞥驯良的、心慌意乱的目光,望着安德烈·菲利波维奇。安德烈·菲利波维奇也以同样的目光回答戈利亚德金先生,如果说我们的主人公没有因此而完全地、彻底地丧命,那下一回也非一命呜呼不可——如果还可能有下一回的话。沉默在继续。
“这多半属于家庭情况和我的私生活,安德烈·菲利波维奇,”半死不活的戈利亚德金先生用勉强听得见的声音说道,“这不是公务上的意外事件,安德烈·菲利波维奇……”
“要懂得点儿礼义廉耻,先生,要懂得点儿礼义廉耻嘛!”安德烈·菲利波维奇悄声道,脸上带着说不出的愤怒——说罢便挽起克拉拉·奥尔苏菲耶芙娜的胳臂,转身离开了戈利亚德金先生。
“我于心无愧,安德烈·菲利波维奇。”戈利亚德金先生也用同样的低语回答道,并用他那不幸的目光环顾四周,张皇失措而又极力就此事在困惑的人群中寻求持中间立场的人,以及自己应有的社会地位。
“我说,诸位,没什么,真没什么!哼,这又算得了什么呢?这种情况任何人都可能发生嘛。”戈利亚德金先生悄声道,在原地稍许挪动了一下,极力想从围着他的那一堆人群里面挣脱出来。大家给他让开了路。我们的主人公好歹从两排好奇而又困惑不解的看热闹的人群中走了出来。真是在劫难逃。戈利亚德金先生自己也感到鬼使神差,在劫难逃。当然,他情愿付出高昂的代价,倘若他现在仍能不失体面地待在玄关靠近后楼梯他原来站立的那地方的话;但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因此他就开始极力溜到一个什么角落里,就那么老实巴交地站在那里——谦虚地、文质彬彬地独自站在一边,谁也不碰,也不引起人家对自己的特别注意,但与此同时又能博得主客双方的一致好感。不过,戈利亚德金先生却感到似乎有什么东西把他抬了起来,他似乎晃晃悠悠地就要摔倒了。他终于走到一个角落,像个不相干的冷眼旁观者似的站在那里,用两手支在两把椅子上,就这样把这两把椅子攫为己有,完全占有了它们,并极力抖擞起精神尽可能地抬头望着聚集在他周围的奥尔苏菲·伊万诺维奇的诸位嘉宾。站得离他最近的是一位军官,这小伙魁梧而又英俊,在他面前戈利亚德金先生觉得自己简直是只真正的小瓢虫。
“中尉,这两把椅子已经有人了:一把是克拉拉·奥尔苏菲耶芙娜的,另一把是在这里跳舞的公爵小姐切夫切汉诺娃的;现在我替她俩看着,中尉。”戈利亚德金先生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把央求的目光转向中尉。中尉默默地、恶狠狠地狞笑了一下,转过身去。我们的主人公在一个地方碰了钉子以后,又想另找个地方从另一方面碰碰运气,于是他就干脆对一位脖子上挂着显赫的十字勋章的大官说起话来。但是那大官却用冷冰冰的目光打量了他一眼,因而使戈利亚德金先生觉得他突然被人兜头浇了一大桶冷水。戈利亚德金先生闭上了嘴。他拿定主意还是不开口不说话为妙,以此表明他也没什么,他也跟大家一样,他的境况起码在他看来还是挺不错的。他抱着这一目的,把自己的目光锁定在自己制服的翻袖上,然后抬起眼睛,把目光停留在一个外表非常可敬的先生身上。“这位先生戴着假发,”戈利亚德金先生想,“如果把这假发摘下来,就变成了光头,就跟我这个光秃秃的手掌一样。”戈利亚德金先生有了这样重要的发现之后,又想起了阿拉伯的埃米尔[24],如果从他们头上解下绿色的缠头(他们戴它是一种标志,以示他们与先知穆罕默德源出同族),那剩下的也将是一颗没有头发的光头。然后,大概是因为浮想联翩,戈利亚德金先生东想西想地想到了土耳其人,又由土耳其人想到了土耳其人的鞋,想到这里他又凑巧想到,安德烈·菲利波维奇的那双靴子根本不像靴子,倒像是普通的鞋。看得出来,戈利亚德金先生已经多少习惯自己现在的处境了。“瞧,假如这吊灯,”戈利亚德金先生的脑海里倏地闪过,“瞧,假如这吊灯现在忽然掉下来,落到大家头上,那我立刻就冲过去救克拉拉·奥尔苏菲耶芙娜。把她救出来以后,我就对她说:‘不要担心,小姐;这没什么,救您的人是我。’然后……”想到这里,戈利亚德金先生把眼睛转向一边,寻找克拉拉·奥尔苏菲耶芙娜,却看见了奥尔苏菲·伊万诺维奇的老跟班格拉西梅奇。格拉西梅奇带着一副非常关切和非常俨乎其然的表情径直向他挤过来。戈利亚德金先生打了个寒噤,皱了皱眉头,心头有一种情不自禁的,然而又非常不愉快的感觉。他机械地看了看四周:他不知怎么想到,就这么悄悄地,侧着身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就这么一抬腿——从此销声匿迹,就是说要做到了无痕迹,就像压根儿没有他这个人似的。然而说时迟那时快,我们的主人公还没来得及采取任何措施,格拉西梅奇已经站到了他面前。
“您瞧,格拉西梅奇,”我们的主人公说,笑吟吟地面对格拉西梅奇,“您瞧,那边灯架上的一支蜡烛,格拉西梅奇——它说话就要掉下来了:您快点儿关照他们把那蜡烛插插好;真的,它很快就要掉下来了,格拉西梅奇……”
“蜡烛?不,您看蜡烛不是竖得笔直的嘛;可是外面有人找您。”
“谁在外面找我,格拉西梅奇?”
“说真的,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谁。什么人家的一个用人。他说,雅科夫·彼得罗维奇·戈利亚德金在这里吗?请叫他出来,有一件非常要紧的急事……就这样。”
“不,格拉西梅奇,您搞错了;这事您可搞错了,格拉西梅奇。”
“不见得吧……”
“不,格拉西梅奇,不是不见得;格拉西梅奇,这里没有任何不见得。谁也不会来找我。格拉西梅奇,任何人也不会来找我,我在这里等于在自己家里,也就是说,我在自己应该待的地方,格拉西梅奇。”
戈利亚德金先生喘了一口气,看了看四周。果然!大厅里的所有人,大家都把目光和听觉集中到他身上,在一本正经地等待着。男人们聚在近处,在注意听。女士们则在较远处惊惶地窃窃私语。主人自己则出现在离戈利亚德金先生并不太远的地方,虽然从他的外表看不出来他也直接参与了形成戈利亚德金先生目前处境的事,因为这一切都做得很有礼貌,然而这一切却让我们的小说主人公清楚地感觉到已经到了对他来说紧要的关头。戈利亚德金先生清楚地看到,勇敢打击的时候,使敌人蒙受羞辱的时候,到了。戈利亚德金先生很激动。戈利亚德金先生感到精神振奋,于是他又开始用发抖而又庄严的声音对等候在一旁的格拉西梅奇说道:
“不,我的朋友,谁也没有叫我。你搞错了。我还要进一步说,今天上午你硬要我相信,也弄错了,我敢说,你竟敢斗胆地要我相信(戈利亚德金先生提高了嗓门),奥尔苏非·伊万诺维奇,我多年的恩人,他在某种意义上也等于是我的父亲,会在他心花怒放、合家欢聚的时刻对我闭门不纳。(戈利亚德金先生得意而又深情地环顾了一下周围。他的睫毛上已经涌出了泪珠。)我再说一遍,我的朋友,”我们的主人公最后说道,“你搞错了,你大大地、不可饶恕地搞错了……”
这时刻庄严而隆重。戈利亚德金先生感到效果极其显著。戈利亚德金先生站着,谦虚地垂下眼睛,等待着奥尔苏菲·伊万诺维奇的拥抱。众嘉宾明显地流露出激动不安和困惑莫解;甚至连态度坚决而又可怕的格拉西梅奇在说到“不见得吧”这句话时也欲言又止……突然,这时无情的乐队没来由地轰然作响,奏起了波尔卡舞曲。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已随风而去。戈利亚德金先生打了个寒噤,格拉西梅奇退后一步,大厅里所有的一切都像大海般波动起来,弗拉基米尔·谢苗诺维奇已与克拉拉·奥尔苏菲耶芙娜翩翩起舞,他俩是第一对,第二对则是英俊潇洒的中尉与切夫切汉诺娃公爵小姐。观众们都好奇而又欢欣鼓舞地、三三两两地挤在一起,观看跳波尔卡舞的人——这舞有趣、新颖、时髦,把大家的头都转晕了。戈利亚德金先生被大家暂时忘却了。但是突然一切都惊惶不安,张皇失措,七手八脚地忙乱起来;音乐停止了……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克拉拉·奥尔苏菲耶芙娜因为跳舞跳累了,累得气喘吁吁,双颊绯红,胸脯一起一伏,终于筋疲力尽,倒在了圈椅上。所有的心都在为这迷人的绝代佳人而倾倒,所有的人都争着去向她致意,感谢她给大家带来的欢乐——突然,戈利亚德金先生出现在她面前。戈利亚德金先生面色苍白,心慌意乱;看来他也处于一种精疲力竭的状态,他只能勉强迈动两腿。他不知怎么微笑着,请求地伸出一只手。克拉拉·奥尔苏菲耶芙娜在惊讶中没有来得及把自己的手抽回来,只好机械地站起身来,接受了戈利亚德金先生的邀请。戈利亚德金先生先是向前摇晃了一下,接着又摇晃了一下,然后抬起腿来,然后不知怎么碰了一下鞋跟,然后又不知怎么跺了跺脚,然后又绊了一下……他也想跟克拉拉·奥尔苏菲耶芙娜跳舞。克拉拉·奥尔苏菲耶芙娜发出一声尖叫;大家都跑过去,把她的手从戈利亚德金先生的手中解救了出来,于是我们的主人公一下子被人群挤到一边,几乎挤出十步之遥。他周围也集合了一圈人。突然传来两位老太太的尖叫声和喊声,原来戈利亚德金先生在退却中差点儿把她俩撞倒。出现了大乱;大家都在问,大家都在喊,大家都在议论纷纷。乐队停止了演奏。我们的主人公在自己的圈子里转来转去,机械地佯笑着,在自言自语地嘀咕:“为什么不呢?”起码在他看来,这波尔卡舞是一种新颖的舞,非常有趣,是编出来给女士们取乐的,不过既然事情发展到这般地步,看来,他也只好同意了。但是戈利亚德金先生是否同意,谁也没有问他。我们的主人公感到,突然,不知谁的一只手落到了他的手上,另一只手则稍许顶住他的后背,有人在特别关切地把他推到什么方向去。最后他终于发现,他正在笔直地向门口走去。戈利亚德金先生想要说什么话,想要做什么事……但是不,他什么也不想。他只是机械地付诸一笑。最后他终于感到有人在给他穿大衣,有人在把礼帽扣到他的脑袋瓜上;他终于感到自己在玄关,在黑暗与寒冷中,来到了楼梯上。他终于绊了一下,他觉得他跌进了无底深渊;他想叫——突然,他出现在院子里。新鲜空气向他扑面吹来,他略停了片刻;就在这时候,乐队重又轰然作响,乐声传进了他的耳朵。戈利亚德金先生蓦地想起了一切;仿佛,他失去的力量重又回到了他身上。他拔腿就跑,离开他一直呆然不动地站着的地方,他拼命往外跑,随便上哪,上大街,上户外,跑到哪儿算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