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彼得堡史诗(二)

医学与外科学博士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鲁滕什皮茨,虽然已经上了年纪,但身体却非常健康,生就一双浓密的眉毛,眉毛已微现斑白,颊须亦然。两眼炯炯有神,表情丰富,看来,单凭这副眼神就能把所有的病魔赶走。最后,他还佩戴着一枚很神气的勋章。这天早上,他正坐在自己门诊室的安乐椅上,喝着他那医生太太亲手送来的咖啡,抽着雪茄,不时给他的病人开着处方。最后,给一位患痔疮的老人开了一瓶药水,并把这位老病人送出侧门以后,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坐了下来,等候下一名患者。这时戈利亚德金先生走了进来。

看来,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丝毫没有料到戈利亚德金先生会来,他也不愿意看到他出现在自己面前,因为他忽然发了一下愣,脸上不由得流露出一种奇怪的,甚至可以说是不满的神态。回头说戈利亚德金先生,他几乎一向就有这毛病,每当他为了自己的私事本该死死地抓住某人不放的时候,他偏偏会不合时宜地蔫了,手足无措起来。现在的情形也一样,他还没准备好第一句话说什么,在这种情况下这对于他就成了真正的拦路石。他先是羞惭满面,嘴里嘀咕了一句什么——话又说回来,似乎是一句表示抱歉的话——接着又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了,于是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但是他陡地想起这是不请自坐,立刻感到他这样做有点儿失礼,于是就急忙改正他不懂社交界规矩和不懂怎样才是好风度的错误,立刻从他不请自坐的那位置上站了起来,后来他清醒过来后,模糊地觉察到他一下子犯了两个错误,于是便拿定主意立即再犯第三个,也就是说,他尝试着为自己辩护,嘀嘀咕咕地说了一句什么话,微笑,脸红,满脸羞惭,不好意思地闭上了嘴,终于彻底坐了下来,再没有起立,而只是以防万一地用他那最具挑战性的目光望着对方,借以自保——这目光有一种非凡的威力,能将戈利亚德金先生的所有敌人在思想上彻底消灭,将他们化为灰烬。除此以外,这目光还充分表达了戈利亚德金先生的独立性,也就是说,它清楚地说明,戈利亚德金先生完全不算什么,他就是他,同所有的人一样,反正同他毫无关系。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看来是借此表示他对这一切的赞许和同意,接着便把他那审视的、疑惑的目光笔直地射向戈利亚德金先生。

“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戈利亚德金先生含笑开口道,“我再次前来打搅您,现在又冒昧地再次请您海涵……”戈利亚德金先生显然难以措辞了。

“唔……是啊!”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从嘴里吐出一缕轻烟,把雪茄放到桌上,说道,“但是您必须遵守医嘱;我可曾经对您说明过,您的治疗应当先改变习惯……嗯,多娱乐;嗯,还有,应当多去拜会一些亲朋好友,同时也不要视饮酒为敌;同样,要开开心心,多与人交际。”

戈利亚德金先生依旧笑容满面地急忙说,他觉得他也跟大家一样,他在自己家里也跟所有的人一样有种种娱乐……当然,他也可以去看看戏,因为他也跟大家一样有钱,他白天上班,晚上在家,他完全没有什么;他说到这里甚至还顺便指出,在他看来,他并不比别人差,他住在家里,住在自己的房间里,再说,他还有彼得鲁什卡。说到这里,戈利亚德金先生说不下去了。

“唔,不,这样的安排不对,我想问您的根本不是这个。一般说,我感兴趣的是,我想知道,您是不是很爱玩,很爱交际,爱快乐地消磨时光……唔,现在您的生活方式是继续落落寡欢呢,还是十分快乐?”

“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我……”

“唔……我说,”医生打断道,“您需要根本改变您的整个生活,从某种意义上说,还需要改变您的性格。(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着重强调了‘改变’这个词,接着又带着一种意味极其深长的神态停顿了片刻。)不要回避快乐的生活;要经常去看看戏,逛逛俱乐部,无论如何不要视饮酒为敌。不宜老坐在家里……老坐在家里是绝对不行的。”

“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我喜欢清静,”戈利亚德金先生说,把意味深长的目光投向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他分明在寻词觅句,在寻找最能表达自己思想的话,“房间里只有我和彼得鲁什卡……我想说:他是我的用人,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我想说,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我走的是自己的路,特别的路,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我有自己的一定之规,我觉得我不依赖任何人。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我也常常出去玩。”

“什么?……是啊!嗯,现如今,出去玩也毫无乐趣可言:气候非常不好。”

“是的,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我这人虽然老实本分,这,我好像已经有幸向您解释过了,但是我走的路与众不同,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人生之路是宽广的……我想……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我说这话是想告诉您……请您原谅,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我不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

“唔……您说……”

“我说这话是希望您原谅我,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因为,我觉得,我不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戈利亚德金先生用多少感到委屈的声调,有点儿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道。“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我在这方面跟别人不一样,”他带着一种特别的笑容又加了一句,“我不会口若悬河地说话;也没有学过如何使用漂亮的辞藻。然而我会老老实实地做事,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然而我会老老实实地做事!”

“唔……这……您又是怎样老老实实做事的呢?”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问。紧接着沉默了片刻。医生有点儿异样和不信任地看了戈利亚德金先生一眼。反过来,戈利亚德金先生也相当不信任地斜过眼去看了看医生。

“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我,”戈利亚德金先生开始依旧用先前那种腔调接着说下去,不过因为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极其固执,他有点儿生气和尴尬,“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我爱安静,不喜欢社交界闹哄哄的。我说的是,在他们那儿,在场面宏大的社交界,必须学会用靴子蹭地板[6]……(这时戈利亚德金先生用一只脚在地板上稍许蹭了一下)那里要的就是这一套,还要会说俏皮话……会说洒满了香水的恭维话,……那里讲究的就是这一套。可是我偏偏没学过,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所有这一套花活儿我都没学过;没工夫。我是一个缺心眼的普通人,我身上没有那种花里胡哨的东西。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在这方面我甘拜下风;就这个意义来说,我甘拜下风。”戈利亚德金先生说这番话的时候,不用说,是带着这样一副表情,这表情分明要人知道,我们这位主人公对在这个意义上甘拜下风以及他还没有学过玩花活儿等等,丝毫也不感到遗憾,甚至完全相反。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一面听他说话,一面望着底下,脸上带着一种非常不快的表情,仿佛他早就预感到什么似的。在戈利亚德金先生发了这一通牢骚后,紧接着是相当长时间的、意味深长的沉默。

“您的话似乎有点儿离谱,”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终于小声说道,“不瞒您说,您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

“我不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我已经有幸奉告阁下,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我不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戈利亚德金先生这一回用生硬而又果断的语调说。

“唔……”

“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戈利亚德金先生又用低低的、但是意味深长的声音开始说,有点儿郑重其事的样子,在谈到的每一点上都停顿片刻,“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我一进来就连声道歉。现在我重申我过去的意思,再次请求您海涵。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我对您无须隐瞒。您自己也知道我是个小人物;但是我引以为幸的是,我并不因为自己是小人物而感到遗憾。甚至相反,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说到底,因为我不是大人物,而是小人物,我甚至感到骄傲。我不是个阴谋家——我也对此感到自豪。我做事从不鬼鬼祟祟,而是明来明去,不玩花样,虽然我也会做损人利己的事,而且很会做,晓得该对什么人下手,以及怎样才能做到损人利己,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但是我不愿玷污自己的美名,因此就这一点来说我一向洁身自好。我说,就这一点来说我一向洁身自好,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说到这里,戈利亚德金先生富有表情地闭上了嘴;他说话既从容委婉又慷慨激昂。

“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我们的主人公又开始道,“我从来是直来直去,光明正大地走路,从来不会东弯西拐地绕着走,因为我不爱搞歪的邪的,有人爱走就让他们走吧。我并不想极力贬低那些也许比你我更糟糕的人……也就是,我想说,比他们和我,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我不想说比您。我不爱说半句话;我看不起那些口是心非的小人;我厌恶造谣诽谤。只有去参加假面舞会我才戴假面具,而不是成天戴着假面具在人前走来走去。不过,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我要向您讨教,您将会怎样向您的敌人,向您的最凶恶的敌人——您认为他是这样的敌人的敌人——进行报复呢?”戈利亚德金先生最后说道,把挑战的目光投向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

尽管戈利亚德金先生说这些话的时候说得不能再清楚再明白了,而且很有把握,字斟句酌,满心指望得到对方的喝彩,但与此同时,现在,他又不安地,极其不安地看着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现在他两眼圆睁,带着一种懊丧而又忧郁的不耐烦,胆怯地等待着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的回答。但是,使戈利亚德金先生十分诧异和大为惊讶的是,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只是瓮声瓮气地嘀咕了一句什么;然后又把安乐椅向桌子跟前挪近了点儿,相当冷淡,然后又彬彬有礼地向他说了一句什么,类似于他的时间很宝贵,他对他的话有点儿听不大懂;然而他将竭尽所能为他效劳,只要他办得到,至于其他等等以及与他无关的事,他就爱莫能助啦。这时他拿起笔,拉过纸,裁下了一小片开处方的纸,说他立刻就给开药。

“不,不必啦,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不,这就完全不必啦!”戈利亚德金先生说,接着从座位上欠起身子,抓住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的右手,“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现在就完全不必啦……”

与此同时,当戈利亚德金先生在说这番话的时候,他身上发生了一种奇异的变化。他那双灰眼睛有点儿异样地忽闪了一下,他的嘴唇发起抖来,脸上所有的肌肉和整个脸部抽动起来。他浑身哆嗦。在紧接着他的第一个动作和不让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动手开处方之后,现在戈利亚德金先生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他都不相信自己似的,在等待下一步行动的灵感。

当时出现了一个相当奇怪的场面。

有点儿困惑不解的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霎时间好像长了根似的长在了自己的安乐椅上,睁大了两眼,不知所措地望着同样不知所措的戈利亚德金先生。最后,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微微抓住戈利亚德金先生制服的翻领,终于站了起来。他俩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站了几秒钟。然后,以一种非常奇特的方式结束了戈利亚德金先生的第二个动作。他的嘴唇开始发抖,他的下巴颏开始抖动,我们这位主人公竟完全出人意料地哭了起来。他哽咽着,不住点头,用右手捶着自己的胸部,而左手也抓住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家常便服的翻领,他想说什么,向他立刻表白什么,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终于,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从自己惊愕的状态中清醒了过来。

“得啦,安静一下吧,请坐!”他终于说道,极力给戈利亚德金先生让座,让他坐在安乐椅上。

“我有敌人,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我有敌人;我有不少凶恶的敌人,他们发誓要置我于死地……”戈利亚德金先生怕兮兮地悄声回答。

“得啦,得啦;什么敌人不敌人的!不要再提敌人啦!这完全不必要。坐下坐下。”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继续道,好说歹说,总算让戈利亚德金先生坐到了安乐椅上。

戈利亚德金先生终于坐了下来,两眼死死地盯着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以非常不满的神态开始从自己门诊室的这个角落踱到那个角落。紧接着是长时间的沉默。

“我对您很感激,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我对您感激不尽,您现在对我所做的一切,我十分领情。您的一番好意我至死不忘,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戈利亚德金先生终于说道,一脸委屈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得啦,得啦!我对您说,得啦!”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对戈利亚德金先生的反常举动相当严厉地回答道,再一次请他坐到位置上。“嗯,您有什么事?告诉我,您在衙署里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吗?”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继续道,“您刚才说的是什么敌人?您到底怎么啦?”

“不,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现在咱们还是不谈这个为好,”戈利亚德金先生低下眼睛看着地面,回答道,“最好把这一切先放到一边去,到合适的时候……换个时候,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到更为合适的时候,到一切真相大白,到某些人脸上的假面具掉下来,到某些事情暴露无遗的时候再说。而现在,暂时,不消说,在你我作过这番交谈之后……您自己也一定会同意,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先让我祝您早安,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戈利亚德金先生说,可是这一回却坚决而又认真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拿起了礼帽。

“啊,好吧……随您便……唔……(接着沉默了一分钟。)在我这方面,您知道,我会尽力的……衷心地祝愿您好。”

“您的一番好意,我懂,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我懂;现在我完全懂得您的一番好意……打搅您了,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请您务必见谅。”

“唔……不,我对您说的不是这意思。不过,悉听尊便。至于药,跟以前一样,要接着吃……”

“我一定会遵从您的医嘱继续吃药的,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我会接着吃的,而且会到同一家药房买……眼下开药房,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也很了不起嘛……”

“怎么啦?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意思非常普通,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我想说如今这世道……”

“唔……”

“现在任何一个毛孩子,不仅是开药房的,在正派人面前都把鼻子翘得老高。”

“唔……您怎么来理解这一点呢?”

“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我说的是某一个人……咱俩都认识的一个人,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比如就拿那个弗拉基米尔·谢苗诺维奇说吧……”

“啊!……”

“是的,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我知道有这么一些人,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他们不太赞成人云亦云,有时也会说真话。”

“啊!……这是怎么回事?”

“就这么回事;不过这事不相干;他们有时候会请人吃大麻糊鸡蛋[7]。”

“什么?请人家吃什么?”

“吃大麻糊鸡蛋,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这是一句俄国谚语。比如说,他们有时候会乘机给别人道喜;有这样的人。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

“道喜?”

“是的,道喜,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不多天以前,我有一个好朋友就这么干了……”

“您的一个好朋友……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定睛看了一眼戈利亚德金先生,说道。

“是的,我的一个好友给我的另一位也很熟的朋友——而且可说是挚友——道喜,祝贺他荣升八品官。就这样似乎顺便提到。他说:‘弗拉基米尔·谢苗诺维奇,您升了官,我感到由衷的高兴,请接受我的祝贺,我的衷心祝贺。我更高兴的是,全世界都知道,现如今走后门找靠山的事已经绝迹了。’”说到这里,戈利亚德金先生狡猾地点点头,眯起眼睛,看了看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

“唔……他真这么说了……”

“真这么说了,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真这么说了,不过又立刻瞅了一眼我们那位活宝弗拉基米尔·谢苗诺维奇的舅舅安德烈·菲利波维奇,他当八品官跟我有什么关系呢?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说句不中听的话,嘴上还乳臭未干,居然想结婚了。他就是这么说的。他说,我就是这话,弗拉基米尔·谢苗诺维奇!现在要说的话我都说了,请允许我告退。”

“唔……”

“是的,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请允许我现在告退。可这时,为了用一块石头一下子打死两只麻雀,他刚用走后门找靠山的话挖苦了那小子以后,我就转过身去跟克拉拉·奥尔苏菲耶芙娜攀谈起来(事情就发生在前天,在奥尔苏菲·伊万诺维奇家)——她刚唱完一支多情的浪漫曲——我说:‘您的浪漫曲唱得很动人,不过听您唱歌的人的心却不见得纯洁。’我说这话带有明显的暗示,您懂吗,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我明显地暗示:现在有人追求的不是她,而是醉翁之意……”

“啊!那她怎么说呢?……”

“正如俗话所说,吃了一只柠檬,[8]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

“唔……”

“是的,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我也对老头子本人说过——我说,奥尔苏菲·伊万诺维奇,我知道我多亏了您,我几乎从小就承蒙您格外恩赐,我对此感恩不尽。但是您要睁开眼睛,奥尔苏菲·伊万诺维奇,我说。您要看仔细了。我做事从来有一说一,明来明去,奥尔苏菲·伊万诺维奇。”

“啊,原来是这样!”

“是的,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本来就是嘛……”

“那他怎么说呢?”

“他又能怎么说呢,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支支吾吾;这个那个地说了一通,对你我是了解的,司长大人是个好行善事的人——啰啰嗦嗦,越抹越黑……那怎么办呢?常言道,人老啦,不中用啦。”

“啊!现在他竟变成这样了!”

“是的,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我们都这样。有什么办法呢?老了嘛!常言道,行将就木,奄奄一息,可是有人随便编了些老娘儿们的闲言碎语,他倒都听进去了;离开他还不行……”

“您说,闲言碎语?”

“是啊,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他们编造了许多闲言碎语。我们那头狗熊以及他那外甥,我们那个活宝,也在这里插了一手;他们跟一些老太太勾搭在一起,不用说,炮制了这事。您猜怎么着?他们为了杀人想出什么鬼点子了?……”

“他们要杀人?”

“是的,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他们要杀人,在精神上杀人。他们大放厥词……我讲的都是我的那位好友……”

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点点头。

“他们大放厥词,造他的谣……不瞒您说,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了,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

“唔……”

“他们大肆造谣,说他已经签了字,就要结婚了,说他已经是人家的姑爷了……您猜怎么着,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他要同谁结婚?”

“真的?”

“跟一个开饭馆的老板娘,跟一个不成体统的德国娘儿们,他在她那儿包饭;付不起账就向她求婚。”

“这是他们说的?”

“您信不信,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一个德国娘儿们,一个下贱、卑劣、无耻的德国娘儿们,如果您想知道的话,她就是卡罗琳娜·伊万诺芙娜……”

“不瞒您说,我也……”

“我明白您要说什么,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我明白,我也感觉到这个了……”

“请问您现在住哪里?”

“我现在住哪里,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

“是的……我想……好像,您从前住……”

“住过,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住过,从前也住过。怎么能不住呢!”戈利亚德金先生回答,边说边嘿嘿笑着,他这回答倒使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有点儿发窘。

“不,您没听懂我的话;我的意思是想……”

“我也想,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我也想。”戈利亚德金先生笑着继续道,“话又说回来,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我在您这儿坐得太久了。我希望您能允许我现在……祝您早安……”

“唔……”

“是的,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我明白您的意思;我现在完全明白您的意思。”我们的主人公在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面前有点儿卖弄地说道,“那么,请允许我祝您早安……”

这时我们的主人公把脚跟一碰[9],走出了房间,把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留在极端的惊愕之中。他从医生家的楼梯上下来时微笑着,快乐地搓着手,在楼前的台阶上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感到心情轻松,他甚至真的准备认为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然后再准备直接去司里上班——可这时突然在大门口响起了他的马车声;他定睛一看才想起了一切。彼得鲁什卡已经打开车门。一种异样的和极其不快的感觉蓦地攫住了戈利亚德金先生全身。片刻间,他感到一阵脸红。什么东西猛地刺了他一下。他已经伸出一只脚,踏上了马车的踏脚,又突然回过头去,看了看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家的窗户。果然不出所料!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站在窗口,右手抚摩着自己的络腮胡子,正在十分好奇地望着我们的主人公。

“这医生真笨,”戈利亚德金先生钻进马车时想道,“笨极了。他给自己的病人看病也许看得很好,不过毕竟……很笨,像段木头。”戈利亚德金先生坐好后,彼得鲁什卡一声吆喝:“走啰!”——马车又向涅瓦大街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