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业体校的第一节训练课上,冰火两重天。

起早贪黑抢了多年冰场的双人滑选手们都兴奋不已,第一次在上午十点半的黄金时间上冰,大家伙儿都难得地睡了一个好觉。几对双人滑选手正充满干劲儿地在场边热身。只有严振华独自在冰上做着滑行训练,在成双成对的冰面上,显得形单影只,十分突兀。

此时,远处做完热身的林峰见严振华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十分得意,忍不住凑过来冷嘲热讽。严振华一腔郁闷正无处发泄,一言不合,跟林峰约在操场跑圈,一决胜负。但是在赛场上,实力才是硬道理,即便严振华拼尽全力,仍旧没能跑过林峰。

失魂落魄的严振华只能在疯狂的训练中麻痹自己,下了训练课,严振华便独自跑到训练房里训练,引体向上、俯卧撑、波比跳……高强度的训练逐渐让他筋疲力尽,直到汗水一点点浸透他的训练服,似乎这样才能让他暂时忘却失去小红帽的痛苦。

严振华双手颤抖地做完最后一个引体向上,终于体力透支地躺在训练房的地板上,闭上眼睛,小红帽的样子却又浮现在眼前,渐渐地,睡意来袭,他不知在冰冷的地板上躺了多久,直到一个急促的声音把他叫醒。

蒙眬间,他看到曲洁呼哧带喘地跑过来,着急又兴奋地说着什么,直到他听清了一句话:“大华哥,冰河没走!”

严振华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挣扎着连滚带爬站起来,激动地抓着曲洁:“你说啥!”

曲洁拽起严振华就往外跑:“冰河为了不走,把自己弄病了,搁医院输液呢!”

哈尔滨市第一人民医院的病房里,在寒风中冻了一晚的李冰河被诊断为急性肺炎。疲惫乏力的李冰河一面滴着点滴,一面承受着来自盖丽娜暴风雨般的责备和愤怒:“让你出息你都不出息,别人家的孩子想去美国,哪有这个条件呀,你倒好,我跟你爸省吃俭用让你出去见世面,去出人头地,你怎么就这么不给妈争气……”

盖丽娜越想越气,她不甘心谋划已久的美好生活就在一夕之间化为泡影,她要找到那个罪魁祸首:“是不是严振华撺掇你,不让你走的?我就看出来他没安好心!”

李冰河听不惯母亲对大华哥的诋毁,争辩道:“这和大华哥没关系,他没逼我,也不知道我留下了。”

“那我问你,昨晚的冰球赛你去看了吗?”

身心俱疲的李冰河一阵不耐烦,干脆不说话,偏过头去,不吱声了。

盖丽娜一肚子火彻底被拱起来了,扒拉着李冰河就要发飙:“你这什么态度,我求爷爷告奶奶的……”

“行啦,闺女不舒服,你也消停消停。”一直沉默地坐在床头的李勇烦躁地打断盖丽娜的喋喋不休。

廖弦拎着一壶热水进来,也跟着劝解:“丽娜姨,牛不喝水强按头这种事不好干。她就是个倔脾气,你们也先消消气,先回去归置归置行李,我再好好训叨训叨她。”

盖丽娜心烦意乱,索性拿起大衣起身离开。没想到刚出病房,迎面就撞上风风火火跑来的严振华。一天的光景,昨夜还在冰上翩翩起舞的人已经变得一脸憔悴,严振华心疼不已,但碍于李勇跟盖丽娜在场,也只能强按下汹涌的情绪。谁料,还没等他开口说话,就迎来李勇和盖丽娜一顿劈头盖脸的质问。

李勇严肃地问:“你来得正好。冰河这次非要留下,是不是你撺掇的?”

李冰河插嘴道:“爸,你别怪他。是我自己的决定。”

李勇低声呵道:“你别插嘴,我问的是他!让他说。”

严振华看看冰河,定定神:“是,我确实想让冰河留下来!”

李勇沉声道:“你昨天和她说什么了?”

严振华说:“我知道她要走了,在临行前给她过个生日。”

盖丽娜冷笑道:“你不就想让她留下来陪你滑冰吗?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严振华一时哑口无言。

这些天的种种历历在目,李勇把女儿的心思看在眼里,本以为把女儿送去美国,时间一久,也就断了念想。不承想,女儿为了滑冰,为了严振华这小子,居然可以豁出命去。

可怜天下父母心,李勇叹了一口气,还是妥协了。

他挥挥手,把严振华叫过来,异常严肃道:“大华,这次我女儿顶了天地和我们作对,她的选择,我们做父母的尊重,也认了。但有一点,你给我记住,今后你俩如果没有在花滑上滑出个名堂,休怪我不客气。”

严振华傻在原地半天,才明白这话里的言外之意,登时站直身体,认真而诚挚地跟李勇保证:“叔叔、阿姨,你们放心,我一定拼尽全力滑到最好,绝不让冰河白白留下!”

盖丽娜不屑地瞥了一眼,还想说些什么,被李勇拉过:“算了,咱们先走吧!廖弦,照顾好她,晚点儿我们再来。”

众人皆散,一时间病房里只剩下李冰河和严振华两人默默相对。看着李冰河又活生生地躺在自己面前,看着药一滴一滴顺着塑料管流进李冰河的血管,严振华一时百感交集,不知是喜是悲。

严振华凑近,拿起小刀削苹果,削着削着就红了眼眶:“咋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李冰河鲜见严振华在她面前红眼眶,一时慌了神,连连解释:“你别难过,我就是一时没法儿,急中生智的损招,以后不会这样了。”

严振华盯着李冰河那只扎着针管的手,心里对李冰河的愧疚又多了一分:“美国那么好,你爸妈为你做了那么多准备,你留下来真不会后悔吗?”

言罢,严振华把一块削好的苹果递到李冰河嘴边,李冰河却并不张嘴,反而目光炙热地盯着严振华看,冷不防开口:“你昨天说的话算不算数?”

严振华一愣,回想了半天,昨天临别时的场景忽然就涌现在脑海里。此情此景,严振华陡然就窘迫害臊起来,但他心口是滚烫的,他坐直身体,望进李冰河一往情深的明眸中,承诺道:“小红帽,刚刚我对你爸说的绝不是玩笑,我一定会更加拼命,我们能从体校进体工队,去省里比赛,去国家比赛,我们要拿各种奖牌,把你家里都摆满了!”

李冰河未料自己这句话给了严振华这么大压力,不愿让他背负太多,于是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哎呀,开玩笑的,是我自己想要滑冰,别啥事都往自己身上揽。”言罢,李冰河绽开一个轻松的笑容,把严振华拽到床边,把随身听打开,塞给了严振华一只耳机,耳机里传来应景的歌声:

今夜你会不会来

你的爱还在不在

……

静谧的病房里,两人靠在床头紧紧相依,不知单曲循环了多久后,李冰河眼皮开始打架,严振华贴心地替她调整手的位置。临睡前,严振华听见耳边一个迷迷糊糊的声音喃喃道:“好想吃酸菜馅儿的饺子啊!”

严振华无声地笑笑,小声说:“那咱就吃。”

盖丽娜和李勇一身疲惫地回了家。盖丽娜在女儿面前的隐忍不发,终于在推开门看到行李的那一刻崩塌了。盖丽娜看着本该已经被他们带到路上的行囊,看着她为了美好生活所做的一切努力破碎的泡影,忽然就感到了愤怒、无望、委屈。

她无声无息地爆发了,在李勇震惊的目光中,打开箱子,接着把行李一件又一件撒向了地面。李勇起身拦住她:“你发什么疯啊!”

盖丽娜忽然就歇斯底里起来,她狠命推开李勇,尖厉的声音从喉咙里迸发出来:“我发疯!我就是发疯了!凭什么只让我做好人,让我吃亏!连脾气都不让发!”

李勇不想和她吵,在暴风雨中沉默地忍受着,直到卧室的门被盖丽娜摔上,响声在他耳边又“余音绕梁”了半天,才默默地打开冰箱,拿出了准备给李冰河热的鸡汤,忙碌了起来。

李冰河在医院卧床休养了几日,曲教练和唐剑时常来探望她,严振华更是寸步不离。心病没了,身体也恢复得飞快,没到一周,李冰河就出院了。

那天是个北风呼号的天。廖弦早早就过来帮她收拾东西,毛衣、棉袄、围脖、手套……廖弦层层武装把李冰河包裹得严严实实。廖弦帮着她穿戴收拾。李冰河艰难地从帽檐下露出一双求饶的眼睛:“口罩能不能不戴了,上不来气。”

廖弦果断拒绝:“不行,外边嘎嘎冷,你刚刚好点儿,可含糊不得。”

待李冰河穿戴整齐,严振华十分自觉地走到李冰河面前,转过身去,猫下腰。李冰河见廖弦在场,不好意思,廖弦十分有眼色地抱着李冰河的洗漱用具先下了楼。

严振华拍拍后背,笑呵呵地说:“赶紧上来,又不是没背过你,忘记小时候了?”

李冰河红着脸,别别扭扭地趴在了严振华的背上,严振华一鼓作气把李冰河背下了楼。医院门口,严家人力三轮车早就准备就位,廖弦已经把褥子在车厢里铺平。

谁料,三轮车底盘不稳,严振华刚把李冰河放上去,三轮车“咯吱”一声,眼看就要侧翻,幸亏严振华和廖弦手疾眼快,才一把捞起险些摔下去的李冰河。

三个人惊魂未定,冷冽的空气中飘来一阵汽油味,片刻间,一辆小轿车已经在近前停下。严振华愣愣地看着盖丽娜从车上下来,熟视无睹地越过他,又嫌弃地瞟了一眼一旁简陋的三轮车后,拉着李冰河就要上车:“你爸开会呢,没工夫接你,只派了车来。”

谁知这一拉居然没拉动,李冰河一步未动,心虚地把手抽回:“妈,今儿严姑特意包了酸菜馅儿饺子,让我过去吃。”

盖丽娜一怔,强压着心里的怒火:“你要去他家吃饺子?”

李冰河怯怯地道:“妈,这是大华哥他姑姑特意包的,不去不好吧。”

盖丽娜看着李冰河执拗地站在原地,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她一下子泄了气,连脾气也懒得发了,一摊手:“行吧,反正你也不听我的。那也不能坐三轮车,刚刚出院,别受风又感冒了,上车,我送你去。”

盖丽娜把李冰河塞进车里,“嘭”的一声关上车门,全程没给严振华一个眼色。随着一股尾气,汽车飞速驶离,严振华尴尬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背后传来廖弦的叹息:“严振华,瞧见没,丽娜姨这回可伤透心了。”

小汽车一路穿街过巷,一会儿的工夫,在李冰河的指引下,就停在了严红家门口。果果正在院子里踢毽子,一见李冰河下车,一边小跑着进了屋一边喊人:“妈,来客了!”

屋子里,严红和曲洁正围着案板边包饺子边唠嗑,两人聊着工厂改革的事,严红刚说到要想办法疏通疏通与李冰河家的关系,帮曲洁早点儿转正,免得被分流下来,日子不好过。

没想到说曹操,曹操就到。话音未落,只见盖丽娜和李冰河母女已从大门进来,到了院子里。严红意外不已,下意识地在围裙上擦了把手,疾步迎出:“小门小户的,厂长夫人怎么还下凡了呢?”

盖丽娜一路走,一路打量着严红家的房子,把李冰河送进屋才冷冷道:“不是我想来,我闺女想来你家吃顿饺子,我送她来。”

严红热情地往盖丽娜屁股后放了一把塑料椅子,笑呵呵地说:“是,振华让包的酸菜馅儿饺子,是咱黑河老家的味道,你一起来尝尝吗?”

盖丽娜的目光在屋子里逡巡片刻,只见屋内布置简单,旧式的柜子已经磨得褪了色,刮大白的墙面因为经年日久,多多少少挂上了一些油渍,最后,她回头看了一眼塑料椅子,没落屁股,冷漠道:“用不着,本来我想带她去吃俄罗斯烤肉,可她抽风想吃你家饺子。也不知道酸菜篓子有啥好吃的。”

在一旁烧火的曲洁终于听不下去,眼皮也不抬,讽刺道:“丽娜姨,您说您何必屈尊来咱们这儿下脚,赶紧回干部楼吧,咱们这饺子今儿个也没多包,还真没多做您那份。”

盖丽娜不乐意:“啥意思,赶我走啊。”

曲洁还要还口,被严红拉了一把,才不忿地把话咽了下去。严红赶紧解围:“没那意思,不嫌弃进来吃口吧,饺子管够。”

盖丽娜冷哼一声:“没工夫,我还得去烫头呢。李冰河,你爸今晚加班,回头你拿钥匙自己回去,早点儿回家。”

盖丽娜说完,也不打招呼,扭头就走了,严红脚下跑了几步,把人送出了院子,回过头赶紧把李冰河迎到屋里。

曲洁刚想进屋,被严红拦在门口,严红小声嘀咕:“说话咋这么没分寸,那可是厂长夫人,小心你的饭碗。”

曲洁撇嘴:“厂长夫人咋了,厂长夫人就高人一等?我还没端上饭碗呢,她想砸,她砸得到吗她?”

两人正耳语着,严振华开着严家的三轮车回来了,手里还拎着刚从王婶小卖部买来的一瓶香油。

否极泰来,严家经历了一个多月的艰难时光,一家人终于再一次热热闹闹地围坐一处吃起了饺子。曲洁端着热烘烘的饺子上桌,怕李冰河放不开,一个劲儿地给李冰河夹饺子:“别不好意思,就当自己家,使劲儿造。”

严振华拧开香油,往李冰河的蒜泥碗里滴了好多:“你不是爱吃饺子蘸香油蒜泥吗?吃个够。”

曲洁笑呵呵地说:“知道你想吃这口,严姑上街特意买了两斤好肉,全搁里面了,一点儿没剩。”

李冰河吃得津津有味:“姑,你太客气了,谢谢你。”

严红给李冰河盛饺子汤:“该说‘谢谢’的是我,小洁把事情笼统说了。孩子,姑心里通透着呢,滑冰和去美国,这两条路没法儿比。你肯留下继续滑冰,那是你对振华重情重义,咱严家人这辈子得记你这份情。”

李冰河不好意思:“姑,别这么说。”

严红动容:“滑冰虽然我不懂,可也看着大华练了八年。这次体校这么难你们都考上了,日后等你们进体工队了,肯定能去各个比赛摘金夺银。”

李冰河放下筷子,语气豪迈:“能不能摘金夺银我不知道,可我知道,再远的月亮,咱也得努力踮脚够一够!”

一顿饭在欢声笑语中结束,眼看日落西山,李冰河才恋恋不舍地出了严红家的门。黄昏的路口,一前一后的两个人身影在脚下被拖成长长的两道。这几日变故重生,每一天都像在打仗一般,好多事到了这会儿才浮上心头。

李冰河担忧地询问起严义国的情况,严振华不愿让李冰河再添压力,避重就轻地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临了还不忘安慰李冰河:“放心吧,我小叔叔事业有成,从深圳回来了,以后有我小叔叔照顾我爸,一定会没事的。”

一会儿的工夫,两人就晃到了李冰河家楼下,还是那日的路口,还是那一盏路灯,可几日之间,两人心境已经大不相同。

这一次,李冰河微笑着看着严振华,安心地跟他挥了挥手:“大华哥,加油。”

李冰河心满意足地往单元楼里走,刚走到楼门口,却被人叫住。严振华忽然小步跑了过来,鼓起勇气,结结巴巴开口:“那天在医院里,你问我,和你说过的那句话算不算数。算,算数。你是我的搭档,也是我的人生。你永远都是我的小红帽。”

李冰河一愣,随即,绵长的笑意从她的嘴角一点点蔓延开来。

此时,圆月当空,事当圆满。

专业体校内,处处充斥着青春澎湃的气息,一个个进进出出的身影被朝阳的金光笼罩其中。体校门口,唐剑脖子上挂着一个相机,正望眼欲穿地朝着路口的方向张望,忽然,他浑身一顿,痴愣愣地定在人群中,目不转睛地看向一侧。

路口,李冰河跟严振华正并肩款款走来,李冰河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眼睛眯成了两道月牙儿,时不时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一颦一笑,熠熠生辉。

唐剑一时间看得出神,直到两人走近,才恍惚回神,大步走上前去打招呼,掩饰自己的失态:“小红帽,你能留下来实在是太好了,我差点儿以为以后见不到你了!可吓坏我了!”

严振华大大咧咧,丝毫不察唐剑眼波流转下的情愫,一如既往地打趣他:“吓坏的人应该是我,你吓坏啥啊?”

唐剑尴尬地呵呵一笑,拿下相机,转移话题:“来,我特意借来的相机,咱们赶紧合张影!”

唐剑拦下一位过路的老师帮忙,三个人并排站在“哈尔滨市体育运动学校”的牌子前,随着“咔嚓”一声快门声,三张青春的面庞突然同时做了一个鬼脸,留在了相片中。

李冰河第一次以学生的身份漫步在体校校园里,可谓眼见处处皆是新奇,三个人沿着校园主路一路走来,移步换景。综合训练馆、文化课教学楼、冰雪运动场馆……不一而足。路过操场时,李冰河意外地看到操场上居然有十多个人汗如雨下地在长跑。

李冰河不解:“田径队这么多人?”

严振华摇摇头:“不是田径队的,是别的项目在练体能的。”

李冰河惊讶不已:“别的项目?”

严振华说:“这儿可和业余体校不一样,所有东西都是动真格的,尤其是体能训练,咱们俩也一样。”

话到此处,严振华忽然慌张地撸起袖子看了一眼手表,一拍大腿,拉起李冰河就要走:“瞧我这脑子,正事都差点儿忘了,今天体测,我忘记跟你说了。”

李冰河当场傻在原地:“啊?你咋不早说!”

短道队体测现场,短道队员们已经在起跑线各就各位。随着短道队石教练口哨吹响,队员们如离弦之箭冲入跑道。唐剑一骑绝尘,到第二圈时,已然遥遥领先,超过第二名将近四分之一圈。场边,石教练的视线始终跟随着唐剑的身影,眼里是藏不住的欣赏。

赛场上,唐剑目不斜视,直冲终点而去。就在此时,他眼角的余光里闯入一片被冰刀溅起的冰屑,那冰屑一瞬间与他在险峰上掉入熊洞时溅起的飞雪融为一体。

登时,那段深埋于心的噩梦一幕幕再次重现,冰冷的熊洞、严老师血肉模糊的腿、手术室冰冷的灯光、严振华绝望迷茫的双眼……唐剑耳边忽然响起一阵朦朦胧胧的鸣叫声。而后,呼救声、风声、雪声夹杂着父亲的叫骂声一齐袭来。

唐剑脑子“嗡”的一下,脚下突然一个趔趄,勉强站稳。眼角的余光里,身后的人影越来越近,眼看就要追上来,唐剑一咬牙,稳住心神,最后以半个身位险胜,守住了第一名。场边,石教练吹哨,眉头一皱,在成绩册的第一名上写下成绩:45秒。

唐剑滑到场边已然大汗淋漓,身体也仿佛又遭受了一次死里逃生,疲惫不已。他死死盯着成绩册上的“45秒”,心慌地嘟囔着:“慢了两秒。”

石教练眼见唐剑面色惨白,以为唐剑是不满这次的成绩,拍拍肩膀安慰他:“没事,偶尔一次失常,别放心上。”

此时,双人滑项目的体测也早已开始。李冰河由于大病初愈,体能明显还未恢复,每个项目几乎都是咬牙强撑下来,一旁的严振华看得紧张不已,跟着出了一身的汗。

李冰河还未从体能测试的失落感中挣脱,冰上摸底测试接踵而至。一进冰场,李冰河还没喘几口气,就被冷气呛得咳了起来。严振华赶紧关切地递上热水:“身体刚好,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喝口热水。”

说话间,林峰和秦玥已经携手滑上了冰面,毫无意外,两人无懈可击地完成了他们的练习曲目。李冰河看着两人完美的表演,眉心越皱越紧:“每次的体能测试都要记入总成绩的,要是等会儿上场再滑不好,那咱们就要垫底了。”

李冰河刚说完,一双滚烫的手握住了她冰凉的手,严振华轻声在她耳边安慰道:“放心,不会的。”

《梁祝》悠扬婉转的音乐声响起,轮到了严振华和李冰河上场,两人整理情绪,四目相望,在彼此无声的鼓励中走上了冰场。乐曲舒缓、柔美,渐入佳境。旋转、跳跃、点冰、螺旋线……一个个练习了上千遍的动作从他们舒展的四肢中流淌出来。

随着陡然加快的音乐节奏,故事进入高潮,祝英台为爱殉情,双双化蝶。此时舞台上的李冰河也即将化蝶而飞。只见严振华托起李冰河,正欲抛的那一刻,手下忽然失了力气,李冰河做好跳的准备,却没有被抛出去,两人滑出去一大截,严振华惊慌间护住李冰河,两人双双摔倒在地。

李冰河揉着掌心从冰场爬起来,诧异地跟严振华嘀咕:“你咋没抛啊。”

话音刚落,陆教练已经脸色难看,大步走开了,临走前对他俩说:“你们俩,来一趟我办公室。”

两人忐忑不安地跟着陆教练进了办公室,一进门,陆教练就把一张成绩单甩到了两人面前。只见测试项目统计本上密密麻麻记录着各项分门别类的指标。而两人的名字,在每一行的末尾。

陆教练对两人的表现十分不满,他严厉地训斥两人,竞技场上靠的是本事,若是不能提升,即使凭借运气侥幸进了专业体校,也终将一败涂地。严振华揽下责任,承诺一定会迅速找回状态。出了教练办公室,两人间一时无话,心情低落,各自都自责不已。

严振华十分懊恼:“都怪我,是我搞砸了。”

李冰河沮丧:“我体能也掉得太厉害了,回头得加把劲儿补上。”

严振华心疼:“你身体还没痊愈,又要上冰又要测体能,哪儿折腾得起。”

李冰河笑道:“当运动员,这点儿苦都吃不了,那还不如趁早放弃。”

李冰河走了几步,停下来,回头看着严振华,板着脸说:“刚刚在冰上,你是突然怕我落冰摔狠了,才犹豫了,对吗?”

严振华被看穿心思,一时窘迫,不知如何解释,李冰河却忽然笑了起来说:“下次可不能这样了。”

两人说话间,刚走到走廊尽头,只见唐剑早已经等在门口,本来一脸心事的唐剑一见李冰河,立即挂上满面笑意,迎了过来说:“冰河,你宿舍在哪儿,我……我俩送你回去吧?”

“我不住校,我回家住啊。”

唐剑一愣:“你咋也回家住?”

严振华说:“正好我也不住校,我俩还能一起上学。”

严振华说完,两人默契地相视而笑,约定起第二天早上约早饭的事,唐剑默默地跟在一旁,难掩失落。

夜里,一盏白炽灯照亮了曲教练家小小的天台,一张圆桌,周围摆放了几把木椅子。曲洁忙活着端着冰糕爬上来,给大家舀了冰糕。严振华心虚地跟曲教练说了自己和李冰河的入学摸底成绩,硬着头皮等着曲教练的教训,没想到曲教练忽然一反常态,笑呵呵道:“别往心里去,路还长着呢不是?冰河滑冰滑得早,基本功扎实,你身上有股纯真的山野之气。你俩只要能在体校好好练,走专业的路,肯定前途无量。”

李冰河受宠若惊:“教练,我可是第一次从您嘴里听到夸奖,还真不适应。”

严振华附和道:“是啊,一考上体校,您反而对我们温柔了。”曲教练笑了起来:“训练的时候含糊,你们能有今天?如今进了体校,我希望你们不被眼前的难关绊住,眼光放长远,有一天和罗德尼娜和扎伊采夫比肩。”

曲教练的一番话好似给两人吃了定心丸,愁眉苦脸一天的两个人终于展颜,热热闹闹地吃起了冰糕。

只有唐剑垂下眸子,隐藏起满眼的心事。

此时,屋檐边际,不知道是住在哪个街巷口的白俄人吃酒吃醉了,弹起了手风琴,咿咿呀呀地乘着夜风前来,如泣如诉。

严振华和李冰河怎么也没想到,刚刚遭受完各项排名垫底的打击,两人立马又将面临一次公开处罚。

第二天,风清日朗,两人说说笑笑正往教室走,只见一大群同学围在一处,七嘴八舌讨论着什么。两人好奇,凑过去看热闹,好不容易扒开层层人墙挤了进去,只见一张硕大的花滑队的成绩榜就张贴在布告栏上。而严振华和李冰河两人的名字,就挂在榜单尾巴上。

而后,更大的打击接踵而至,早训时,助教宣布了花滑队员们的训练时间。由于双人滑一个时间段只能一队上场,根据入学测试的排名,垫底的两人上冰时间只有第一名的三分之一——一小时,并且排到了晚上七点钟。

突如其来的打击让严振华和李冰河蔫儿了下去,严振华心不在焉地跟在唐剑身后晃荡到了食堂,立马又被打菜窗口里“凄惨”的菜色泼了一头凉水。窗口里有四样菜,茄子炖土豆、白菜炖粉条、凉拌黄瓜和基本没什么肉的木须肉。

严振华端着两个盘子跟唐剑找了一个位置坐下,一言难尽地看着盘子里的菜,唉声叹气:“小红帽在家每天都要喝牛奶的,这可好,啥也没有。”

说着,他趁着李冰河去卫生间的空当,拿筷子在自己的木须肉里扒拉一个遍,扒拉出四块肉来,夹到了李冰河的菜里,并稍微搅拌了一下,看着李冰河洗完手正往这边走,赶紧若无其事地把盘子推了过去。

李冰河一路小跑过来,看到餐盘里的菜,不由得一愣:“怎么菜和昨天一样啊!”

唐剑安慰道:“就这几样,来回吃,习惯就好了。”

李冰河把木须肉扒拉给严振华一半:“正好减肥,你多吃啊,我吃不了几口。”

看着李冰河对严振华无微不至的体贴和关切,唐剑心里一酸,默默地低下了头,闷声吃饭。

接下来的几天,三个人渐渐适应了专业体校的生活。两个男孩子每日都神游物外地度过上午的文化课,下午又在训练场上恢复起精气神来。

这一日,语文老师在黑板上板书,正在教授一篇古文《邹忌讽齐王纳谏》。严振华照旧撑着下巴打瞌睡,唐剑则正在语文书空白处画着一个依稀有几分像李冰河模样的小人儿,只有李冰河认认真真地做着笔记。

讲台上,写完板书的语文老师一回身,正看到严振华越沉越低的脑袋,一个粉笔头砸了过去:“都给我醒醒!”

严振华一激灵,赶紧坐直身体,只见语文老师横了他一眼,厉声道:“别以为上了体校,文化课就能糊弄,你们几个等会儿默写,写不出的,明天别去体工队参观,你就给我留在教室补作业!”

语文老师一言激起千层浪,严振华一下子就清醒过来:“我们要去体工队?教练没告诉我们啊。”

语文老师冷哼:“敢跟你们说吗?心还不野没了。”

严振华兴奋地问:“去几天啊?”

林峰冷冷道:“哪儿能去很久,无非是让咱们看看感觉。”严振华兀自兴奋着:“那也挺好。”

眼看班级里炸了锅,语文老师赶紧泼冷水:“别高兴得太早,都拿出纸来,默写第一段。从‘邹忌修八尺有余,而形貌昳丽’到‘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

果然,一盆冷水下去,所有人都老实了。

由于这个意外惊喜,严振华一天都情绪高涨,一直到晚上,送李冰河回家的路上,严振华还在满怀憧憬地跟李冰河讨论着即将来临的体工队之旅。

“今天默写多谢你啊,不然以我的水平,参观是铁定去不了了。”

“行了,别瞎客气。”

“听说他们食堂老好吃了,各种各样的菜都有,还有牛奶可以随便喝。”

谈天说地间,两人又到了李冰河家楼下,月华夜静,严振华看着李冰河披满月光的脸庞,忽然心有所动,他郑重道:“小红帽,咱们一定可以进体工队的,将来咱们还会一起进国家队,上冬奥会!”

李冰河眸光盈盈,含满情波,并未答言,只是脉脉情深地望着一脸坚定和热切的严振华。

恰逢其时,有夜风起,吹落了三两片黄叶。

此情此景,严振华难挨心中情动。借着月色,揣着胸口一颗狂跳不止的心,小心翼翼地靠了过去。就在两颗狂跳的心无限靠近之时,楼道传来一声清嗓子声,惊得两人赶紧分开。

这时,廖弦走了出来,清了清嗓子,目光别有意味地打量了两人半天,学严振华的嗓音阴阳怪气:“将来咱们还会一起进国家队,上冬奥会!”

冰河恼怒:“你咋偷听呢!”

廖弦理直气壮:“啥偷听,外面嘀嘀咕咕,以为有贼呢,我就从猫眼这么一看,哎呀。”

冰河脸“唰”地红了,推着廖弦就往楼里走:“你可别瞎说,进去进去。”

月色朦胧,严振华恋恋不舍地看着李冰河消失在楼道里,在冰凉的夜色中摸了摸自己的脸,热得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