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的角落上,一盏上了年纪的路灯在夜幕里晃来晃去,吸引了几只扑棱蛾子。它们此刻应该庆幸,自己绕着飞的只是一盏老路灯,而不是旁边那个老火盆。夏日的广场上,总是有各种各样的飞虫,用一生的时间追逐着一场没有目的的梦。也许在飞虫的世界里,人类就是世上最伟大的精灵,拥有无限的寿命、能够创造生存的魔法、陨落之处又会化出新的飞虫。他们不会仰望星空,不会去探索深海,从广场东面的墙壁到广场西侧的栅栏,这就是他们的世界。它们的生命无所谓有没有意义,它们的存在就是意义本身,万事皆空,万物皆陨。
啪!易大头随手拍死了一只飞虫,这只虫子在他头顶飞了有十分钟,好像是把这儿当自己家里,大头也不客气,一巴掌结束了这个不速之客。
“所以富贵儿叔,你要不要解释一下你老人家的……额……名号?”
“些许闲名,世人谬赞而已,不足挂齿,不足挂齿呀”,张富贵摇头晃脑的整了些大头听不懂的文词儿.
大头白了他一眼,用手抓着张富贵的大腮帮子,盯着看了起来。
“哎呀,没瞎,没瞎,是真眼”,张富贵被抓得有点痛,一把推开易大头的手掌,“我不都说了吗,世人谬赞,谬赞,就是编的!”
“哦~”大头若有所思,“不是,他富贵叔儿你等等,你没瞎为啥要叫瞎子呀?”
张富贵脱下了鞋,盘腿坐到了那个木凳上,满脸不屑地开始讲述自己的人生哲学:
“我问你大头,买药的李瘸子你记得吧,他的腿真的瘸吗?”
大头回忆了一下,平时光知道李瘸子走路要拄一根拐杖,但好像是没见过他瘸了没有。见大头没说话,张富贵指点道:“想不起来吧,我再问你,剪纸的聋子刘他真的是聋子吗?”
大头还是不明白,自己平日和聋子刘交流不多,但大家都这么叫,应该没差吧。
“那我再换个说法”,张富贵挪了挪腿说:“你的老相好小花,大家都叫她小花,她名字里面有花字吗?”
“啊?”,大头突然有点明白。自己是这么叫小花的,白胖子也是这么叫小花的,那是因为小花头上永远别着一朵小花,显得人特别精神。她名字好像还真没花字。
“对吧,都是雅号,雅号而已”。张富贵继续摇头晃脑的掰扯着。
“等等!”大头打断了张富贵的歪理:“那你也得叫张瞎子呀,你怎么连姓都改了?”
“你这个娃子还是不开窍”,张富贵有些生气:“我为啥就一定得姓张呢,百家姓还有一百个呢,怎么的你还有意见?我跟你说,世界本无常,万物皆有因,你觉得我是张富贵不是周瞎子,昨天还有人说我是隔壁村卖豆腐的,难道我还要真去卖豆腐吗?我儿子上学时候说他爹是美国总统,我还得把美国总统绑到炕上跟我娘们睡吗?你这就是不讲理,学名叫主观唯心主义,啥叫主观唯心主义你知道吗,就是……”
约摸着十一点的时候,大头真的撑不住困,借口自己要上厕所,一路小跑就溜回家睡觉去了,边跑还边骂:荀老师前几年说得对,张富贵真是狗!
躺在炕上,大头觉得刚刚张富贵好像说了个什么事儿,似乎挺重要的,是什么来着?算了,先睡吧,今天自己有点困了……
入夜了,路灯关了,但窗外的小飞虫还在漫无目的地飞来飞去,它们中的许多其实早就死了,只是灵魂忘记了自己死掉的事情,就一直和活着时一样飞来飞去。只不过它们太渺小了,老天爷也懒得在意他们。
之前老天爷也在意过,派了地府的两个小鬼儿来收这些小虫子的魂儿。两个小鬼儿收了一晚上,费劲抓住一只,完事儿了一查生死簿,人家祖上积德了能活到后天,两个鬼当场就哭了,怎么劝都劝不住。
……
……
……
王柏杨来到智械集团也有二十多年了。
智械集团以机械制造闻名,这在一个高度信息化的时代显得尤为怪异。但人类就是这样,虽然电子表在时间精准度上远高于机械手表,制造成本也低得多,但人类还是喜欢几万块的机械表芯。飞船也是如此,虽然电子集控台、隐蔽式武器舱、一体式观测系统都是早已成熟的技术,但人类还是喜欢巨舰大炮的时代,喜欢船长坐在指挥舱中看着瞬息万变的战场下达命令的场景。所以当以机械制造为主业的智械集团成立后,社会公众反而一致表示期待与认可。这种对于可控的机械美感的追求正是人类心中固守的伦理情感,无论时代如何变化,美依旧存在。
王柏杨就是典型。王柏杨来到智械集团后,第一件设计作品是可变焦眼镜。在各种一体式AR眼镜、内嵌式电子义眼高度普及的时代,几乎任何电子眼镜都能实现变焦的功能,人类甚至能将仪器中的芯片、感应器、调控器打磨到一百分之一毫米的厚度,就像隐形眼镜一样带在眼上。但王柏杨却偏偏反其道行之,他的变焦眼镜没有任何的电子原件,一切都依靠二十四个齿轮传动实现,操作上更是摒弃了一键式操作的方式,需要先调动最上边的大按钮打开背景盖,再用自带的金属螺刀转动上七八个齿轮,但就是这么一个差不多一斤多重,繁琐到极致的机器,却成了那一年理想城大卖的物品。
从那之后,王柏杨这一行的机械师一战成名,完美地体现了什么叫“工匠精神”。
太空军审议战舰改造方案时,王柏杨是首席工程师。原有的战舰采取小单元的建筑模式,基本上每个房间都小的可怜。特别是船员舱的面积比贫民窟的宿舍都要小,每间房差不多只有一个棺材那么大,船员起身都困难。星际航星都是以年为单位,船员长期封在棺材里很容易就产生心理问题。于是联邦政府决定进行战舰改造。
当时有两种改造观点,一种认为要扩大船员舱的面积,但代价很明显,一艘舰能容纳的人数会大幅减少;另一种认为可以在舱中装载电子屏幕等设施,方便船员娱乐,但军方担心影响士气(毕竟谁也不想在开战时士兵还在追剧),就在两方争辩时,王柏杨提出了一个天才般的方案:
“每个船员舱都安装一个窗户!”
不是安装在走廊这边的窗,而是安装在船舱墙壁上,能直接看见太空的窗户。这无论在改造成本还是施工难度上都远高于其他两项,但王柏杨给出的理由更是出人意料:
“在星空遨游时能看见星星,是每个男人的梦想!”
那次会议上,无论是星云集团、东方集团、还是军方,统统被惊讶地说不出话。刚刚接手特勤军的项云甚至闭上了眼睛想象遨游太空的画面。
那一年,联邦会议通过了王柏杨的提案,在场的所有男性都投了赞成票;那一年,联邦妇女联合报的头版头条叫做“时代的进步不会改变男人的幼稚!”
幼稚的王柏杨还开发了许多复古的物件,比如专门用于微雕的机械刻刀、用于给木雕磨砂的自动砂纸、专门给狗洗澡的一次性水泡。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那次会议后,东方集团的大当家荀子瑜专门找到王柏杨,邀请他做地鼠计划的第一个实验对象。
“很简单,柏杨兄,你就当是玩电子游戏就行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荀子瑜一边给王柏杨带上接收器,一边调试着智脑的配置:“因为现在还没有什么数据,柏杨兄你就自由选择,先选择一个职业吧,。就做你的本职工作机械师好不好?”
王柏杨想了想,否定了机械师的提议,转而选择了一个比大炮巨舰还古老的行业:
木匠。
听到这个决定,荀子瑜忍不住的鼓掌,好像感受到了王柏杨的浪漫。
那一次,荀子瑜成了王柏杨的知心好友,王柏杨成了智脑中的第一个王木匠。
王木匠亲手修建了村子里的绝大多数建筑。映射刚刚开始的时候,尚无法模拟大型制造机的映像,王木匠就用锯子和锤头一点一点切木头钉钉子,打造了村里的第一个人文设施——厕所。后来程序慢慢成熟了,功能也多了起来,王木匠就又修建了工厂、加工站、化肥厂、饲料厂等等。当时智脑模拟的是20世纪80年代的小乡村,王木匠就按照那个时代的习惯在村口建了一个小小的饭馆儿,厨子是个会八大菜系的大高个儿,名字叫张富贵。据荀子瑜说,这个张富贵是他为了支持王木匠的饭馆儿专门编写的一个程序,甚至动用了装有所有口令的智脑主系统库,这使得张富贵成为整个映射世界中除王木匠外最接近人类的角色。
王木匠喜欢和张富贵沟通,就像王柏杨喜欢和荀子瑜沟通,都是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的那种喜欢。王柏杨经常和荀子瑜介绍自己设计太空战舰的趣闻,王木匠也经常和张富贵介绍未来世界的糗事。荀子瑜对那些工程学上的专业知识听不明白也不感兴趣,基本上过几天就忘地一干二净;张富贵对未来世界的技术与逻辑也听不明白不感兴趣,但他却忘不了。
一是因为他是一个做菜的程序,并没有装载遗忘信息的机制;二是因为荀子瑜设计的时候为了让知己玩的开心,特地给这个小程序做了个小改动,这个厨子可以偷偷的绕过智脑的最高权限,和王木匠偷偷地聊一聊那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故事。
当然,这个秘密只是一个男心中小小的浪漫,其他人谁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