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翁!阿娘!阿舅!”
文明殿外,一个身量未足的少年喊将着,朝着院中一众人的方向跑来。众人寻声追望,远远的还另有一中等身材、半脸稚气的少年昂首挺胸,大踏步地走来,这两个少年身后有两名宦官快步跟随。
夏络秀惊喜唤道:“振武!修威!”
那“振武”便是那年幼者,听到呼唤奔得更急了,一步便扑到络秀怀中,任由络秀又抚又瞧。
络秀是夏本的第四女,是熙载的妹妹、经济的姊姊。夏本原来是安排她在驻守在营地的,熙载知道妹妹担心两个儿子的安危,就安排下属暂代,让妹妹也一起入京城来。
熙载护送玄懿法师至太极殿后,先去府库那边查看情况,又去处理些事情,一切办妥后便要到大将军夏本处回话。路上恰好遇到四妹络秀,兄妹俩就一起往文明殿来。
夏家有早婚的传统,所以络秀十三四岁就与柯赞结婚了。柯赞出身武将世家,夫妻二人志趣相投,十分恩爱,生有两个儿子:长子名修威,今年九岁;次子名振武,今年五岁。
兄妹俩刚到文明殿外,夏本、宿安和行谧三人也正好出来。五人还相互寒暄时,修威与振武便在宦官的带领下来了。
熙载见此情景,微笑问修威:“这些日子过得可好?”
修威还未作答,便有一宦官操着少年般的声音道:“从玄懿法师之意,本要护送二位郎君至帐中,路上听说夏公在文明殿,就又来了这边。”
熙载抱拳谢道:“谢法师,劳烦二位了。”
络秀也缓缓松开双臂,行礼致谢。
二宦官赔笑回道:“不敢当。既然诸位已见着了,我等便回去复命,这就告辞。”说着便退开一步,转身而去。
宿安与行谧二人见状,知道他们亲人重逢必有许多体己话要说,也知趣地告辞。
这边络秀喜得眼里湿润,左手搂着振武,右手勾着修威,道:“你五舅没了,娘还以为你们也……”
熙载柔声微笑:“早同你说不必多虑,如今可放心了。”
原来当日夏本将起兵,密信予柯赞至泽平一同起事。彼时柯赞夫妇皆在京中,柯赞接到夏本之信,便欲往响应义旗。然他思虑京中耳目众多,若他一家同时消失,必然会引起朝廷的怀疑,以致事泄。若他独自离去,又担心妻儿性命。如此举棋不定,便同络秀商量。
络秀知道自己已经被父亲抛弃,丈夫也无法护自己周全,若不自强,只能做他人砧板上之鱼肉。
刹那间,她便有了主意,对柯赞笑道:“你快走吧!我母子三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谁认得?稍微乔装打扮便能隐匿身份。我先与修威、振武往京郊庄园去,然后你再走。你放心,万事有我呢,切莫为我等担忧。你只需一心一意为父亲效力,你们越早打到京城,我们母子就越早安全。”
柯赞听了络秀此言,便不再踟躇,按照计划托病请辞后,直奔泽平而去。
络秀命二子扮成乞丐投在京郊寺院中,自己返回柯家位于京畿崇丰县的庄园,散尽家财,以招兵买马,起兵响应夏本。
谁知这金蝉脱壳之计被玄懿法师轻易看破,夏本起兵的消息甫一传入京中,朝廷便以雷霆之势,逮捕了修威、振武二子,以及夏家在京畿的宗族;并且按照处置谋反者法律条文,下令京兆郡访夏氏之祖坟、家庙所在,悉数毁之。
对于怎么处置这些叛逆,莫衷一是——京城两位留守将军汲云与狄罗嫉恶如仇,主张铲草除根,尽数斩于街头;玄懿法师认为不宜杀戮过多,夏本作乱则斩其子,以定民心,其余人只需关押,待平定叛乱后再论。
最后,燕王虞仹采纳了玄懿法师的意见,修威与振武这才保住了性命。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络秀招揽到山中数百亡命之徒,顺利起兵。夏本的从弟夏明达为了躲避官吏的追捕,潜逃至崇丰县,与旧时结交的侠士一同起兵响应夏本。
络秀听说叔叔起兵之事,就派遣柯家家仆洪双喜作为说客,前去说服另一起义军首领昭武班纳结盟,一起投奔叔叔夏明达。这昭武班纳原是胡商,在汤泉县聚众数万。洪双喜本就机灵,又善口舌,说得昭武班纳十分欢喜,立刻答应结盟,并且派出士兵一百作为主卫,拜见络秀。
三人合兵一处,迅速攻下崇丰县。有了这个战绩,洪双喜便更有了资本与京畿群盗交涉结盟,俨然成了京畿群盗的联络员。因夏明达辈分高,络秀与其他头领推举他作为盟主,但盟军的实际掌权人还是络秀。
盟军与京城屡次交战,节节胜利,不久又攻克京畿下辖的三个县。因盟军法令严明、秋毫不犯,又与周围军阀交涉顺利,络秀组建的盟军迅速拥众六万。络秀自然是不甘心为他人作嫁衣裳,她挑选了盟军中最骁勇的精兵一万,作为自己的嫡系势力,并将这支部队取名为“巾帼军”。
京城与外界消息阻绝,络秀虽驻军京畿,却只知二子与娘家亲族被捕,朝廷也在街口杀了人,究竟杀了哪些人,她一概不知,如何不忧心如焚?在外人看来她是气度豪迈的巾帼将军,其实只有自己知道夜里是如何思子近疾、泣不成声。
与此同时,夏本的五女婿苏怿也在京城之东的弥荡县聚徒万余,与盟军相互配合,声东击西,消耗着京城的兵力,为夏本争取时间。
几个月的时光眨眼而过,夏本率领的义师终于来了。夏本命令柯赞率兵迎接络秀。夫妻相见说起二子之事,柯赞便道:“京中之事全由玄懿法师做主,法师素来慈悲,必不会祸及幼子。”熙载也多次宽慰。络秀如何不知玄懿法师之名,只是事到如今,也只能这般聊以自慰了。
所以今日得破京城,络秀如何还按耐得住?熙载知道妹妹心中所想,便帮她一把。
“啊?五舅怎么了?”振武立刻问道。
“你五舅被捕,已经去世了。不止你五舅,连……”络秀一面说,一面红了眼眶。
“络秀,别和孩子说这些。”熙载十分平静,轻轻道。
“七姨呢?她不得伤心极了?”振武眨了眨眼,问。
振武不禁想,这七姨与五舅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五舅去世最伤心的除了五舅生母柏夫人,便该是这位七姨了。在他的印象里,这位七姨是外翁的掌上明珠,也常常带着自己玩,是几位姨姨中他最喜欢的一位了。
“只有七姨会伤心么?我也很伤心啊!”络秀道。
这话噎得振武不知如何答。
“七姨也跟着我们来了,现和你们父亲一起在京城外军帐中。”熙载一语解尴尬。
络秀叹了口气,勉强挤出一个微笑,问二子:“可有哪里伤了?”见二子均摇摇头,这才释怀笑道:“那便好。”
“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孩子们!来来来,给外翁瞧瞧!呦!振武都这么高了!修威更壮了!”夏本喜笑颜开,登时一副含饴弄孙的老翁模样。
络秀问:“怎么是两个宦官送你们回来的?”
修威答:“我同弟弟一直给关在东宫。”
振武忙道:“是啊!是一个很俊的尼姑把我们关起来的。”
“哦,那是玄懿法师。既是她遣人送回来的,咱们按理还当当面致谢!”
振武身子一抖,叫将起来:“我不要!”
络秀蹙眉,训斥道:“虽然咱家习武,但是这最寻常的礼数可不能少!”
振武立即争辩:“那个尼姑不是好人,是个魔头!”
修威喝道:“别胡说,前番你那般骂她,她都没把你怎样,你怎么反说她的不是了?”
络秀向修威肃色道:“怎么回事?”
修威这才道:“那日我同弟弟给领到那什么法师面前,法师便问我们年岁,可练过什么功夫,弟弟当头便骂她是恶人荡妇,要杀要剐即来,不用虚伪客套……”
络秀听及此处便瞪了振武一眼。
“那个法师听了却笑,对身边那些大臣说‘这便是你们的不是了,胆魄还不及一个少年,也没有慧眼识得这般的人才。’然后法师便让人带我们到了一处所,时不时召我们兄弟见她,不过是陪燕王舞刀弄剑。两个月前不知怎的竟把我们关起来了。”
络秀听完,思忖两个月前正是五路大军会师围城之际,颔首道:“这玄懿倒也是个人物!”又狠狠地训了振武一顿,振武嘟囔道:“这话可不是我乱说,是外婆教的……”
“胡说!你外婆四年前去世,那时你才一两岁,她几时教你说这话?”
“外婆是没同振武说过,和我说过。”修威连忙道。
“是啊!是阿兄告诉我的!那个臭尼姑就是个荡妇!”振武叫嚷起来。
络秀听得大为光火,她心目中的母亲是一位充满智慧、刚毅泼辣、富有修养的贵族女子,怎么可能会对一位名满天下的高僧做出如此粗俗失礼的评价?两个孩子如此说,传出去只会给母亲的声誉带来无尽的阴霾。
“定是哪个婆子胡诌,你记成外婆说的了!”络秀对修威道。
修威、振武见络秀面有怒色,都不敢争辩,低头不语。
“跟孩子计较什么?你娘一向怨气从脚底冲到头顶,对着儿子孙子,狠话就没把门!两个外孙儿受了这么多苦,才见面,为娘的不多宽慰几句,还教训起来了!”
夏本心里明镜似的,他那个悍妻的骂人功力可是远近闻名的,对玄懿这个小丫头也是恨不得千刀万剐。但是斯人已逝,有的事情还是不要深究的好。
夏本蹲下身,两只手掐住振武腋下,将其举起,笑道:“让外翁抱抱!回去多吃点!长这么高的个儿,还这么轻!”
振武对着熙载道:“大舅,我要玩‘飞高高’!”
“怎么,不要外翁抱了?”夏本将振武举到面前,笑着问。
“大舅比外翁高,我可以飞得更高!”
“好小子!接着!”夏本听了,纵声大笑,把振武朝熙载一丢。
熙载伸出双手,稳稳接过,微笑:“今天要飞多高?”
“越高越好!最好能摸到天!”
“好!记得要把手伸长一些!”熙载笑。将振武的小身子往上一抛,待他落下,复又接住,继而上抛,如此反复。
振武咯咯地笑,仰着脑袋,努力伸着手臂,望着湛蓝的天空,叫道:“飞起来喽!飞起来喽!”
“好了!好了!玩够了吧?快下来吧,大舅忙了一天了,很累的!”抛了几个回合后,络秀面露担忧之色,上前从熙载怀里像拔萝卜一样抢过振武。
振武显然是还没尽兴,一脸不快。络秀放下振武,嘱咐修威将振武带到一边去玩。
“别担心,伤筋动骨一百天,我身上创伤早好了。”熙载知道络秀言外之意,微笑道。
“胡说!那么重的伤,哪就好得这么快了?你可别逞强啊!”
“你大兄做事向来有分寸,好了,你去陪两个孩子吧!要回去时再叫你。”夏本摆了摆手,示意络秀回避。
络秀眸中一黯,默默地往儿子们处去了。
夏本于是勾着熙载肩膀,走进殿中,两相坐定,询问情况。
熙载禀报道:“儿子适才去牢中接出了七位叔叔、十五位兄弟、三位姊姊并姊夫,好生安慰了,护送回家,他们几位均表示明日会来拜见您。”
夏本满意地颔首:“都是一家人,莫要因此生分了。”
“这个父亲放心,儿子和他们讲得清楚,他们掂量得清。”
“你为人处世从未让为父失望过!吾自然放心。生者不可离心,逝者也当安息!吾乃不肖子孙,让列祖列宗蒙羞!”说着潸然泪下,掩面而哭,“毁我家庙、杀我族人者都收押了吗?”
“一个不少。”
“届时你作监斩官,就在朱雀街口,吾要亲自见他们人头落地!”夏本目眦尽裂,胸中要喷出火来。
“还有你弟弟智度……好好做场法事,重新安葬。是吾这个父亲对不住他……”夏本苍老的声音越来越低,呜咽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