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初现端倪

  • 惜馀春
  • 明恕
  • 5409字
  • 2024-05-15 07:48:07

仲挺与熙载说的“上山”指的是京都南面的“天都山”。

天都山地形险阻、道路崎岖,大谷有五,小谷过百,连绵数百里,更有许多隐士居住于此。

原来熙载此行还有一项任务:去天都山请一位名叫蔚瓘的隐士出山。

两人说话间,宿瑜也来到了帐中。

“如今可以告诉我那人是谁了吧?”仲挺只想翻白眼。

熙载笑道:“此人隐居天都山十余年,性沉澹,志量隐正,恬于所遇,交不苟合。太初十三年,召入秘书内省,雠定群书,为太常治礼郎。”

仲挺道:“难道是蔚瓘?”

熙载笑道:“知我者,子期也!丞相府司录明震荐蔚瓘贞谅有器识,故今日我需礼贤下士,亲去请他出山。”

宿瑜笑道:“明震?可是其子曾在西市夺人之妻,被路见不平的梁王虞荟给胖揍了一顿?”

仲挺道:“还有这事?”

熙载笑道:“确有此事,不过都过去快二十年了。丞相曾言,虞荟少时是京师第一纨绔,王孙公子中但凡有一人挂彩必是他所为!”

宿瑜笑道:“文皇帝从前还让明震教导皇子,这明震连自己的儿子都管不好,又如何能去教好别人的儿子?不过俗话说‘不以人废言’,蔚瓘之名我亦有所耳闻,希望咱们此次出行能有所获!”

三人于是出帐,翻身上马,策马疾驰,来到天都山麓。

只见天都山高耸入云,峰峦连绵,宛若通天的脊梁。青霭缭绕,白云翻腾,时而遮蔽峰顶,时而游弋山谷。其时已近傍晚时分,夕阳照射在松林间,清泉从岩石上滑落,泛着点点银光。这样的景致,自然是隐士居所的最佳之地。

三人下马,隔水问樵夫蔚瓘所居。

于是,三人便依照樵夫的指引,沿着山道一路行走,脚下的泥土渐渐湿润,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的清新。不一会见到一间简朴的竹屋,四周环绕着翠竹,屋前的溪流潺潺,石上铺满青苔。

篱笆之内,一位中年男子坐在一块大石上,手里捧着一本古籍。此人身穿粗布麻衣,色调朴素,已显斑驳,腰间系着一条素绦。他的发髻随意扎成一束,夹杂着几缕白发,显得略有沧桑。面容虽平凡,但眉宇间透着正直与刚毅,眼神清澈明亮,透露着他看透世间浮华的沉稳。

熙载见状,上前行礼,道:“敢问先生可是蔚公?”

那人抬眸打量了一眼熙载三人,道:“正是老夫,不知将军是何人?”

熙载向蔚瓘行礼,道:“晚辈夏熙载。”

“原来是夏国世子。不知世子找老夫有何事?”

“当今世道风云变幻,天下纷乱,四方扰攘不安,熙载特来拜访,愿求安邦定国之策。”

蔚瓘抬起头,微微一笑,轻声道:“世子亲自上山,不容易啊,请坐。”

熙载在他对面坐下,心中有些紧张,却仍保持恭敬:“熙载初任相职,心系国家,愿求得贤才辅佐。听闻先生卓有智慧,特来请教,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蔚瓘听罢,微微点头,双手合上书卷,放在一旁的竹桌上。

随后,他抬起手,示意熙载靠近一些。

“年轻人,有志是好事,但行事要谨慎。政治军事之事,不可急功近利,切记。”

熙载点头,认真道:“前辈之言,我会谨记于心。若得前辈辅佐,我必不辱使命。”

蔚瓘笑了笑,眼中闪过一丝幽深的光芒,眺望着外面的山峦。他曾是朝廷的官员,因叔叔犯法连坐,迫不得已逃离官场,带着母亲和家人隐居于此。他既向往权势,又向往安宁,心中矛盾复杂。

“世子如此诚意,原该跟从,只是老夫笨拙,农作时摔折了腿,偏偏养的牛也病死了,下不了山了。”蔚瓘指了指院中的牛车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试探的意味。

熙载笑,起身作揖道:“愿为孺子牛,请先生出山!”

说罢,熙载真的走到牛车前,将缰绳系在身上,拉着车来到蔚瓘面前,并对仲挺和宿瑜道:“替我扶先生上车!”

宿瑜脸色微变,看了一眼仲挺,仲挺一脸无奈,对宿瑜低声道:“上吧,伯玉兄!”

宿瑜只得和仲挺一起把蔚瓘扛上牛车,熙载见蔚瓘坐好了,便拉起车往山下走去。

就这样,熙载在前拉着蔚瓘,仲挺和宿瑜两人在后跟随,四人缓缓地往山下挪动。

宿瑜在后见熙载腰背微弓,虽步伐稳健,可见那绳索浸着汗水,深嵌其衣,却未见他有丝毫停歇。

宿瑜心中道:“但愿蔚瓘莫要辜负你的诚意……”

不知过了多久,四人终于来到了山下。

“早闻世子武功盖世,今日一见真乃神人也!”蔚瓘不禁惊叹。

说着翻身下车,对着熙载行稽首礼,道:“瓘并未有腿疾,先前欺君,只为试君之诚。今瓘已深知君求贤之心,瓘虽不才,愿效犬马之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熙载哪里不知蔚瓘适才是在撒谎,连忙扶起蔚瓘,笑道:“蒙先生不弃鄙贱,出山相助,日后熙载必当拱听明诲。”

熙载这边大功告成,玄懿法师这边似乎遇到了些拦路虎。

“看来你很巧妙地把他们的丑事透露给了对方。”

奉庆殿后殿中,玄懿法师和谛教断事沙门师敬对坐品茶。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师敬不过拾人牙慧罢了,若无通统在任期间尽职尽责,遍历百官行述,如何能如此顺利?”师敬脸上并无丝毫得意之色。

“他们没有怀疑吧?”

“真寂与觉朗积怨已久,恨不能将对方除之而后快,以获得对方把柄为第一要务,哪里有余力去思考背后的弯弯绕绕?况且思维论剑一事,双方已经撕破脸了。最近更是再接再厉地给各自派别的人马动员造势。”

“山南丁沛处可有异动?”

“山南”之“山”正是熙载等人所去之天都山。

而丁沛则是谛教的外门弟子。丁沛早年担任过县衙佐吏,之后有了些因缘,拜入谛教门中,专习武术,成为护寺武僧。丁沛因为武艺高强,在寺庙所在地区十分出名。

几年前,当地的官员奉命讨伐贼寇,便请丁沛一同随军协助。不料这丁沛见到贼寇势力强大,生了权欲之心。斩杀了匪首之后,竟然鸠占鹊巢,摇身一变成了新匪首,倒戈相向,将官兵打得措手不及。

附近山贼屈服于丁沛的武艺,皆来投奔,竟有十万之众。于是,丁沛自称为“金翅鹏王”,率领部下四处劫掠,所到之处噍类无遗。

“金翅鹏”乃是谛教经典中记载的神鸟,鸟面人身,常作为菩萨的化身之一,列于宝殿中接受供奉。丁沛此举分明是想借谛教之威,为自己的野心造势。

消息传到京都靖善寺,八僧大怒,下令派出武僧队清剿。无奈这丁沛着实厉害,各教区的护寺武僧皆非其对手,而京都又适逢战乱,京都之武僧受玄懿法师诏令抵御外敌,这事就此搁浅了。

丁沛似乎也看准这点,甚至叫嚣要打入京都,抢个通统当当,所以一路劫掠来到了京都脚下的山南之地,虎视眈眈。

“丁沛的使者带来了几位同门的手信,暂时无性命之忧,只是丁沛狮子大开口,要钱粮还要封赏,如今正在谈判呢。”

其实师敬话未尽然,那使者蹬鼻子上脸,还妄想一睹玄懿法师风采,被他一口回绝了。

“无耻小人,居然趁教宗大选时扣留赴京的僧人!若非京都被夏氏牵制,给他喘息之机,如何由得此败类坐大坐强?”

“通统息怒,多行不义必自毙,丁沛迟早会为通统所除。只是……”

“但说无妨。”

“通统与大统分崩之事,教内外已然人尽皆知,各方也蠢蠢欲动,通统当真不现身弹压?连……连几位长老都传师敬前去问询了。”

“武家的人来找你了?”

“通统料事如神,的确如此。”

当初武家之所以会与她结盟,看中的就是玄懿法师在谛教的巨大影响力,还有她一身的武艺。

如今她为熙载所伤,更是临阵退选,夏本强势入京,曾经那些为利而来的盟友难免有些二心。

玄懿法师微微一笑,道:“想趁人之危,却不觉后院起火。”

“武家的人虽有狐疑,可是听到那些流言,识时务者已经打消念头了。一切尽在通统掌控之中。”

谛教的断事沙门就如同车夫手中的那根马鞭,促使马匹们向着同一个方向奋力前行,以确保教派这辆马车稳步前行,所以不可避免会和朝廷官员打交道。

“相信夏丞相很快也会从别人口中听说自己的美名…我进宫前得知,夏丞相之侄夏瑞已去了三曲。”

却说那日夏瑞受夏本交代,便立刻带领家奴要往三曲去。

谁知夏瑞一出宫门便感觉有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可等他转身去看,每个人似乎都在专心地走自己的路,吆喝自己的货物,根本没有人注意他。

夏瑞心中嘀咕:“犯什么怵呢?还不尽快将丞相交代之事办妥?”

待来到三曲外,翻身下马,过了凌云桥,在街区内行走,夏瑞只觉周遭人愈发注目。

夏瑞眉头微蹙,心里念着夏本交代的任务,暂不发作,心想待事情办完再寻个人一问究竟。

他早在之前已经在教坊司查看清楚,三曲本届都知姓舒行七,人称七姨,艺名玫瑾,住在南曲第一街第五家。

过了凌云桥,进入三曲大门可见立有一石碑,石碑上写着进入三曲的注意事项,另一边却是一座告示栏。

告示栏上张贴着一张彩绘,许多人凑在前议论纷纷。夏瑞心中好奇,忍不住瞟了一眼,原来是都知玫瑾将要在半个月之后,于三曲中举办义演。

告示上还写了义演要表演的曲目,夏瑞根本无暇多看。

夏瑞来到舒七家门外,门口有一青年小二,见夏瑞来了,立即迎上来笑道:“郎君是几个人?”

“一个。”

因为此事机密,夏瑞不方便以官差的身份邀请都知至官衙,只好扮作游客。

“郎君是第一次来罢?一个人来院里,价格是会高些的。郎君可要再等其他人一起进去?”

“这是什么规矩?”

“郎君,哪有人一进院里就办事的?这里可不是北曲,南曲和中曲的规矩是先开宴会,郎君一个人未免冷清些。”小二笑着解释道。

夏瑞恍然大悟,笑着掏出一些钱币塞到小二手中,道:“新人初来乍到,不识规矩,多谢阁下赐教。”

夏瑞不禁心中吐槽,这等差事如何就落到自己头上了?

夏瑞自然是不太熟悉三曲的游戏规则。要见那些有头有脸的女妓,一掷千金还是小事,见到之后还有各种吟诗作赋、喝酒行令,他们武家子弟不爱搞这些弯弯绕绕的,就喜欢开门见山。

三曲之中的“中曲”与“南曲”所居都是这等高级女妓,而“北曲”女妓行事倒是武家人的合口味,进门就办事,但是她们的目标客户是一些贫穷男子,武家自是不屑。

所以武家之人向来很少涉足三曲,以他们的财力,大多是在家中蓄妓。

小二觑着周围无人发现,悄悄收了,笑道:“郎君客气了。”

“我就一个人,听说贵院娘子乃是三曲都知,久仰大名,特来拜访。此是小人拜帖,劳烦转交都知。”

平日拜访都知的人甚多,小二显然是见怪不怪了,虽然知道希望渺茫,但也没有露出丝毫痕迹,先请了夏瑞至茶厅喝茶,道了一句“郎君稍等”,便转身入内。

不一会,那小二便出来了,道:“回郎君的话,都知闭关练琴,今日谢绝见客,郎君的拜帖递不进去。本院另有一姑娘名为照君,乃是隆徽……就是花魁!另有一姑娘是八子……”

所谓“隆徽”“八子”都是三曲中女妓的等级,夏瑞也略有了解,三曲女妓根据培养的投入资金和才华评定了等级,一共分为四个大等级,八个小等级,具体的名目他也记不住,只知道高级女妓又被称为“花魁”。

“什么叫拜帖递不进去?我们郎可是夏丞相令侄,怎敢如此怠慢!”夏瑞的随从家奴忍不住怒斥。

小二瞥了一眼那随从,冷笑道:“每日上门说要拜访都知之人不尽其数,难道每份拜帖都需都知亲自看过?每一份拜帖都须过了二门,才有机会送到都知面前,至于能否见到也要看都知的心情。”

夏瑞忙止住争吵,拱手道:“今日前来实则是希望赎一位姑娘以充实后院,引荐之劳自当以大礼奉还。”

说着示意了一下家奴,家奴连忙献上金麻礼物。

夏瑞微笑道:“此非谢媒之礼,但表在下寸心耳。”

小二翻了翻礼单,颔首道:“郎君稍候,待我再去陈说。”

为什么要来找都知呢?

其实这跟三曲的管理情况有关——三曲女妓虽然属于官妓,但是又跟地方官妓有所不同。地方官妓是专为官员服务的,衙门举办各种活动和宴会时负责表演,不能私下接客。而京都的官妓却允许接私活,而且盈亏自负,但是一切仍然是以朝廷的活动为先。

京都将女妓集中安置在三曲,吸引游客,带动经济,增加税收。京都女妓名属教坊,而“都知”正是教坊中乐官之名。在没有官府召集时,三曲都是自治的。如果把三曲比喻为一个村落,那么都知就是这个村落的村长,由女妓们推选出来的头角峥嵘者。

所以,为了找寻到最适合满意的女妓,夏瑞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三曲都知。

不一会,小二回禀:“二门那边说愿意为郎君递拜帖了,只是都知弹筝实不敢叨扰,待都知歇息时定为郎君传递。”

等待的这段时间,夏瑞仔细观察周围的环境。

他所在的茶厅是小小的三间抱厦,却也十分别致,屋外阳光透过窗棂,斑驳落在西边的白墙上,映着窗外绿树青翠。东墙面西立着一副四折屏风,屏风彩绘云纹,以行楷落错书写着一列列文字。

夏瑞定睛一看,原来记录着一些日期,依次是:

第一折:盂兰盆节、二月十二

第二折:武皇帝七月初九、明皇后正月十一、文皇帝七月十三、献皇后八月十九

第三折:照君四月初七、葛移繁五月廿五

夏瑞不禁问:“这日期分别是何意?”

“回郎君,这第一扇之日歇业,第二扇之日禁丝竹,第三扇乃是家中姑娘们的喜日子。”

夏瑞看出那第二折所书乃是帝后的忌日,自然是要禁丝竹的。第三折应该是女妓的生辰,那一日消费恐怕是要加钱。

夏瑞微笑:“这盂盆兰节全里歇业我知道,只是这二月十二是什么日子?”

“二月十二是花朝节。”

“花朝节?这是什么节日?”

小二心中略带讥诮:“真是粗鲁的土包子,这等雅事都不知道!”

“花朝节乃是百花生日,其日自是百花竞放,游赏之时,文人墨客相聚饮酒赋诗之盛会。尤其是都知的家乡——南方,可是和中秋并重的大日子。郎君竟连这个也不知?”

原来虞时花朝节的高雅习俗仅仅局限于一些士大夫之中,民间尚且不普及,夏瑞自然是不会知道的。

“原来如此,在下受教了。”夏瑞并没有生气,保留了谦和的态度,“敢问都知是南方何处人氏?”

“迢吴。”

夏瑞点点头,不再追问,只是默默饮茶。

一盏茶毕,还是没有人来传唤。

“都知成名已久,仍然如此刻苦勤练,真是令人佩服。不知都知每日练习多久?”

“将近三个时辰。”

纵然有心里准备,小二的回答还是让夏瑞心中一惊。

夏瑞的随从听了,哪里还等得了,对夏瑞低声道:“天寒地冻,这都知端腔拿调,怕是见不到!不如回府避避风雪。”

夏瑞笑,道:“你若怕冷,先回去就是!”

随从道:“小的死都不怕,岂会怕冷!只是担心五郎竹篮打水一场空!”

夏瑞未置可否,从袖从另取出一拜帖,对小二道:“请将此帖代为转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