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回到军营,将在梁王府的见闻原原本本告诉了夏本。
夏本点点头,待处理完手中的军务,便命家僮为自己换上从前的衣物,打扮成普通贵胄子弟的模样,让经济装扮成小厮的模样随从,乘一辆半旧的马车往升平坊去了。
三曲和方寸居都位于升平坊,而升平坊是京都外郭城坊里之一,位于皇城外东南,东邻东市,乃是京都北部的中心地区。坊内设有同州、华州、河中等十三个州的驻京进奏院。坊中亦多达官显贵住宅。
升平坊的四面各开有一坊门,夏本一行人的车马由北坊门进入,经过坊内的十字大街,东回便“三曲”。“三曲”由“南曲”、“中曲”、“北曲”组成,为妓女聚居之处。京都名妓均居于此,故时人称此处为“风流薮泽”之地,此坊正是取“歌舞升平”之意。
这“三曲”与升平坊内其余区域隔开,砌筑着高高的院墙。院墙刷的是黑漆,立在大门前,只觉如一座黑铁城堡一般,不知禁锢了多少年轻女子的魂灵。
这座“铁堡”只有一座大门以供出入,车马在大门前停下,夏本扶着经济下了马车。原来,这是三曲的规矩,除了接送大夫和病人,任何人在三曲都只能步行。经济跟在父亲的身后,终于步入三曲。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座规划整齐的院落,每座院落的门口都树有木牌,写着“某某家”。院落的门前挂着绣有繁复花纹的帷幕,隐约传出丝竹之声。屋檐下悬挂着各式的花灯,未近黄昏,而天空昏暗,霓虹般的色彩熠熠生辉,照亮了整个街区。
虽然还未到营业时分,街道上却是行人如织,来往的客人穿着华丽、装束豪华。夏本父子穿梭其间,竟然毫不显眼。
经济只觉此处的气氛热烈而繁华,宛如一座梦幻的宫殿。经济虽早有闻名,却不知里头竟是这样一番景象,也不觉为之叹服。
经济一双眼怎么看都看不够,只是行尸走肉般地跟着,都不知道是如何走到那“舒七家”的。只觉恍恍惚惚中来到一处所在,这所在甚是清雅,与前个不同,然经济却不爱这种,嫌它太过寡淡。
经济有些惊讶的是,这“舒七家”竟然大门紧闭,只有门口两只石狮子矗立在寒风中。夏本轻轻叩门,只听“吱呀”一声,开门的竟然是个青年男子。经济瞧这名男子也就二十几岁,身形魁梧,看其装扮倒像是门丁。
夏本递上虞荟给的对牌,那青年男子点了点头,请两人进去。
“请问这位郎君是否也要一同前往?”青年男子将大门一锁,问道。
夏本反问:“请问雅间内来了几位客人?”
“只有梁王殿下在。”
夏本对那青年男子道:“你且着人招待二郎。”
青年男子笑道:“夏公尽管放心,敝店美酒、投壶、博彩一应俱全,定不会叫郎君索然无味的。”
说着又叫来一个六七岁的小丫鬟,引着夏本去往雅间。夏本也是第一次来此家,还未推开门就闻到一股清幽的芳香。进入雅间见虞荟正端着茶杯闻香,面前一位年轻红衣女子安安静静地沏茶,夏本见此女举止娴雅,容色绝殊,不免兴奋起来。红衣女子仿佛没有听有人进来,手中的动作仍在进行。
虞荟起身作揖,笑道:“不知夏公可有雅兴品茗一杯?这一家的茶格外香,其余所在均无法比拟!”
夏本不喜欢饮茶,但对沏茶人十分感兴趣。他回了礼,一面坐下,一面盯着红衣女子笑问:“这是什么茶?”
他这才看清红衣女子的面容,只见她梳着倭堕髻,错落插着三支珠钗,耳上簪着一朵红山茶,面妆梅花,媚骨天成。声音更是摄人心魄:“此茶名为千堆雪,乃是蜀地翠雾山所产,因用积年雪水冲泡,故有此名。”
夏本不觉看呆了,半晌方笑道:“再好之茶也要有缘人才能冲泡出精华来!敢问小娘子可是三曲都知?”
红衣女子抿嘴一笑道:“小女子是都知之弟子——照君。”
虞荟向夏本笑:“夏公真是看得起我!我哪有这个脸面请得动都知!”
夏本“哦”了一声,心中暗道不知这都知该是何等绝色。又仔细打量了照君一番,笑道:“家叔对都知赞不绝口,今日得见照君姑娘才真感叹神妃仙子!”
照君未置可否,双手将一杯香气氤氲的茶奉到夏本面前,道:“夏公请用茶。”
夏本饧着眼,盯着照君如柔荑般的手,哪里有心思去接。照君见状,一边将那茶杯放置案上,一边微笑欠身道:“请夏公与梁王自行品鉴,照君先告退。”
夏本连忙拉住,笑道:“无妨,无妨,还有一人未到呢!姑娘不必着急走,若是沏茶累了,陪我们兄弟说说话也好!”
照君笑着轻推开夏本的手,起身便走。那笑容不卑不亢,千娇百媚,夏本看着连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照君离开。
“咳!咳!”虞荟轻嗽几声,将夏本思绪拉回。
夏本倒不觉得尴尬,笑道:“无怪家叔总往此处跑,此处姑娘的确是国色天香,勾魂摄魄!”
虞荟笑道:“夏公今下手握京都,还怕没有好女作陪吗?”
夏本连连摆手:“慎言,慎言!”
于是和虞荟寒暄起来,不多时,邵王虞经至。
虞经入席坐定,与虞荟对视一眼,举杯饮茶。
虞荟登时吊儿郎当起来:“夏公想必是在哪里碰壁了,才会想起我们兄弟吧?”
“文萃弟,何出此言?咱们几个从小一起在宫中长大,虽老兄成年之后总是在外任职,咱们每逢年节不也有互通书信、往来贺礼吗?几时忘了你?”
“文萃”是梁王虞荟的字。
“你夏国公深得至尊重用,自己做了封疆大官不说,连带着世子也成了通贵,不像我和文彬兄孤苦伶仃,连王爵都被削了!我还好些,还能留在京中侍奉老娘!我文彬兄全家却被至尊贬到零陵,给咱们老祖宗舜帝守陵。要不是玄懿侄女心疼叔叔,给我们俩复了爵位,如今也不知道在哪里讨饭吃!”
“文彬”乃是邵王虞经之字。
虞室官员有两道门槛:第一道是五品,第二道是三品。过了第一道门槛之官员被称为“通贵”,过了第二道门槛之官员被称为“亲贵”。这两道门槛之上的官员人数极少,只能由皇帝亲自任命。
熙载在丁忧之前担任蒲阪县令,官阶为正五品上,达到了“通贵”之标准。
虞室县令的品级是根据所在县的级别定的,有的是六品,也有的是七品。两座京城共管辖四县,这四县被称为“京县”,京县县令就是正五品上。而虞室奉舜帝为先祖,舜帝曾定都蒲阪,故而蒲阪县令的级别和京县县令相当。
“至尊听信小人谗言,让两位受苦了。”
“嗐!过去的事都没法提!不过我也算因祸得福了,成了白身,做起生意来没了好多束缚!”
夏本隐约知道虞荟革职之后行商,但他具体是做些什么,夏本也不清楚。于是应承道:“谁说不是呢!正所谓‘福兮祸所伏’!”
“今日夏兄是找了什么生意来给我做?”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文萃弟说是与不是?”
虞荟眼珠一转,道:“你是说咱们那个二侄女?你想赶她走?”
看来自己与武家谈判的结果已经传开了,夏本便道:“还是兄弟了解我啊!”
虞经终于开口道:“拉玄懿下马,岂是易事?即便她不管宫中事了,她仍旧是谛教八僧之一,此事无异于扬汤止沸!况且玄懿指不定就会……”
虞荟看了兄长一眼,慧黠一笑,取茶壶为众人斟满杯中茶:“不过夏兄既然来找我们兄弟,想来心中也有些方略了,不如说来听听?”
“玄懿底气之来源就在于她的礼法身份——她是未嫁女,是虞室的一份子,又有虞政临行前的诏书。但若吾等废黜虞政,将他这一支开除宗谱玉谍,那么玄懿也好,燕王也好,就只能……”
虞经与虞荟目目相觑,虞荟微笑:“夏兄这一招釜底抽薪真是一绝啊!可是废黜了虞政,由谁来继位?夏兄可想取而代之?”
“吾是由文帝夫妇抚养长大的,养育之恩大于天,吾还是想要匡扶虞室的。”
“若保留大伯之帝位,夏兄就要从大伯其余子孙中遴选了。”
“不错,济北候虞晔乃是文帝之孙,立他为帝名正言顺。只是还需要文彬弟和文萃弟相助。”
虞荟笑嘻嘻道:“这有何难?只是我文彬兄最近手气不大好,赌球输得揭不开锅了……”
话未及尽,虞经便喝止了虞荟。
夏本知道,这哪里是虞经爱财,分明是虞荟狮子大开口,趁机敲诈。不过虞经缺钱他也是知道的。
为什么?因为是行谧建议让其好友商崇去和虞经赌钱,商崇赌运极好、赌技纯熟,轻轻松松就让虞经输得囊空如洗。若非到了绝境,虞经这种死脑筋又岂会冒险相助?虞荟就更不必担心了,他是京都出了名的纨绔子弟,要收买他远比收买虞经容易。
没有七八成的把握,他夏本焉敢来找这两位爷?
“这个容易!回去我就让人开府库,送两千匹绢先到文彬兄府上。两位弟弟想要什么,尽管开口就是,咱们兄弟之间不必在乎身外之物!”
虞荟扫了一眼虞经,见他垂头不语,似乎还举棋不定,笑道:“夏兄还是和从前一般爽快!好!兄长知道,我家老娘年纪轻轻就守寡了,独自抚养小弟长大。小弟对谁都可以说不,只是老娘一声令下,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小弟也得去是不是!如今老娘就想在五陵附近盖一栋别墅,说离老爹近。小弟也不敢太贪心!就是五陵附近那些地,小弟中意好久了……虽然围城之战时,地价已经跌了很多了,但是……还是有些囊中羞涩……”
夏本就知道虞荟没安好心,面上仍保持微笑:“伯母既然想要,吾这个侄儿怎敢不尽心呢?你要哪块地尽管派人告诉我幕府长史宿安,让他给你安排!”
虞荟听了,笑嘻嘻地拿出一张地图,那地图上详细绘制了五陵周围的房屋建筑。
“不必麻烦了,我都带在身上呢!”
夏本瞄了一眼,差点没背过气去——地图上用红笔环绕五陵画了整整一圈,靠近五陵最近的一环虞荟全都要!以五陵那边的地价,这简直就是一个天文数字!
“文萃……你这也太不厚道了吧!”
虞荟登时呜咽抹泪:“小弟也知道开不了口,可是老娘在家中哭闹,说一定要建这么一座院子,不论何时何地都能离老爹最近……若不答应她立刻就要去找老爹!小弟有什么办法啊!若老娘走了,小弟还有什么脸面活着!小弟死了不要紧,可是答应夏兄的事情……”
“……”
夏本接过那张地图,指着标注为“五陵学宫”的房屋,问:“这里你也要?”
“母命不可违啊!”虞荟眼泪花花。
“你可知这五陵学宫是何人所有?”
“好像是个商人吧?他早年因为总是不顺,找人算了,说他前世有业,今世需要无偿办学赎罪。大不了,我让老娘也继续办学!哎呀,夏兄难道还怕一个商人吗?”虞荟眨了眨眼睛,一脸人畜无害。
夏本无奈,只得收下了那张地图:“吾会让宿安去安排……”
虞荟立刻转悲为喜:“御前会议马上就要召开了,夏兄放心,届时近支宗室这边都会支持夏兄的!”
“要办成此事,实在是辛苦文萃了。除了孝敬伯母,文萃那份也少不了的。文萃想要什么官做?”
“官?”虞荟摆摆手,“我都快十年没做官了,我散漫惯了,兄长何必找苦差事给我呢?当了官我就做不了生意了!不要不要!”
“真的不要?”
“不要!不过如果夏兄愿意赏我点……”
“想要女人吗?”夏本及时制止,生怕虞荟等下又说出什么惊天数字,他可没有那么多土地与钱。
“女人?”
“想要什么女人尽管开口,弟妹也不是那等悍妇……比如适才泡茶的那个怎么样?”
“照君?那可算了吧!这种女人一定要在三曲里才有风情,领回家了就没意思了。”
“……”
可真会玩!夏本心中吐槽。
“那……”
虞荟连连摆手:“好了夏兄,我也不是奸商啊!才做了一笔大生意,怎么能立刻又做下一笔呢?比起这个,咱们不如好好商量一下如何在御前会议上配合,这才是正事!”
夏本颔首道:“一旦废黜虞政,咱们就把玄懿赶回庙里去!”
虞经听了这话,侧首看了虞荟一眼。虞荟使了个眼色,附和夏本道:“是了!二侄女既然能被赶回去一次,自然也能被赶回去第二次!”
……
夏本回到军营,恰巧碰到熙载。熙载听说了此事,道:“父亲为何不与我商议再做决定?”
“与你商议?你必然会反对的。”
“父亲没有和武家前辈商议立新君的事情?”
“对他们来说,这些都是小事。武家那边可没要求一定要燕王继位,只要虞室不灭,谁当皇帝又有什么要紧的。当初咱们也是和猃狁说好要废掉虞政,如此两边都好交代。”
“可玄懿是他们之盟主,我们这边抽薪止沸,武家当真会无动于衷?”
“玄懿可照旧监国,为父会白纸黑字赋予她监国之权。只是济北候已经成年,玄懿也不过是空有其名,渐渐就可以架空她。”
“梁王那边已经答应了?”
“这纨绔小子敲诈了为父好大一笔!开弓没有回头箭,吾可是下了血本的!”
“儿子还是认为与玄懿合作才是正道,她毕竟是谛教高僧,能掌握舆论。我们犯不着和她为敌。”
“我们有军队在手,何必处处受制于她?”
“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父亲如今是否太过轻敌?”
“轻敌?小丫头几分本事就把你唬住了?”夏本登时怒形于色,“你一个,长物一个,武家一个,士族一个,都把她捧上天了!谛教?谛教算个什么东西,吾一把火把寺庙全烧了,看谁敢说什么!她有兵又如何,武家那边都停火了,她还能翻出什么水花来?”
夏本衣袖一拂,板起脸,道:“为父业已寻得她软肋,你不为父贺,反倒阻拦!毗沙门,你这私心也太昭然若揭了!”
“儿子没有徇私,只是儿子认为改立济北候一事难有胜算,反而授人以柄……”
夏本不愿再与熙载争执,道:“你去做你的事吧,这件事为父心意已决!”
经济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这还是他十八年来头一回见到兄长和父亲争执。他看了看父亲,见他满脸愠色;又瞧了瞧兄长,熙载似乎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神色平静不说,眼中似乎还有一种稳操胜券的泰然。经济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只见熙载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开了。
且说夏本父子离开之后,虞荟和虞经两人继续在雅间饮茶。
虞经沉默片刻,道:“真是对不住,文萃你慷慨解囊了这么大笔钱,全让我输光了……”
“嗐!我还不知道文彬兄你嘛,就没点别的爱好!零陵那个地方无聊至极,回到京都如何能不放肆一把?小赌怡情,小赌怡情!咱们兄弟之间何必说这个?”
“可是咱们真的要为了五斗米折腰?这可不是小事啊!”
“见食不吃,是为劣蹶!夏公给咱们兄弟的礼物岂能不要?人人都艳羡咱们这亲王之尊,焉知即便是亲王也不宽裕,日常起居也要时刻节俭!玄懿可是至尊一手培养起来的,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识过,何须你我操心?”
虞荟推开窗子,感叹道:“下雪了,天地之间真是干净,京城也该有一场除旧立新了!”
乍然开窗,寒风倒灌。不过这兄弟俩都是习武之人,内功修炼深厚,到不觉有甚。
虞经望着纷纷扬扬落下的雪花,道:“若非国家值此多事之秋,合该以腊雪煎茶,吟诗咏曲,更唱迭和!多亏你适才打断我的话,看来夏本并不知道教宗之事,他的算盘可没这么容易打得连珠炮响。”
“这原是谛教与皇室之间极机密之事,夏本如何能轻易得知?不过话也不能说得太满了,‘八僧’中的真寂似乎已经打算投靠夏本了——他也是玄懿的劲敌之一,焉知不会引夏本为外援?”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且看明日玄懿能否拿下第一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