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乔治·杜洛瓦递给女出纳一枚一百苏的硬币,接过对方找回的零钱,他立刻健步如飞,向餐馆的门边走了过去。

他外貌出众,体形高大匀称,又当了两年士官生,更有一种军人的气质。倚仗这些,他不由地挺了挺胸,以军人的招牌姿势拨了拨了嘴角的两撇胡子,同时向那些仍在吃饭的人猛瞄一眼。这像渔网一样撒向四周的目光,正是他这长相出众的少年拿手动作。

女客们的确已抬起头来,一直用眼盯住他。其中有三个青年女工,两个陪同丈夫吃饭的家属,及一位年过不惑的音乐教师。女教师穿衣不修边幅,不整洁,身上的衣裙从来都是那样歪歪扭扭,帽子上总也满是尘土。她们都经常光顾这家餐厅。

走出餐厅,杜洛瓦停下了脚步,思量着如何走下一步。今天是六月二十八日,本月一过,他只剩下可怜的三法郎四十苏了。情况很明显:剩下的两天,要么只吃晚饭而不吃午饭,要么只吃午饭而不吃晚饭,只能二选一。他想,一餐午饭是二十二个苏,而一餐晚饭却得三十苏。如果他只吃午饭,将可省出一法郎二十生丁。用省下的这点钱,他非但能够在每天的晚餐时分买个夹有香肠的面包来缓解一下饥饿,还能够在大街上喝杯啤酒。要知道喝啤酒是他在晚间的一笔不小的花销,也是他最无法忍痛放弃的一种癖好。这样一想,他也就沿着洛莱特圣母院街的下坡走了下去。

他走在街上,一如当年驰骋沙场、穿着一身骑兵服的时候,不仅胸膛高高挺起,两腿也稍稍叉开,好像刚刚跳下马鞍一样。街上人山人海,他莽撞前行,偶尔碰了一行人的肩头,不时又将另一个阻挡他的路的人一把推开。他把头上那顶已经破旧不堪的高筒礼帽往脑袋一边压了压,脚后跟走在石板地上咚咚作响。那神气好像在跟什么人斗气,恰似一个威风八面的大兵,在他忽然告别军旅生涯而回到市井之中后,对周围的一切行人、房屋乃至整个城市都觉得无比陌生。

虽然穿了一套仅值六十法郎的衣装,他那身众人艳羡的帅气却依然如故。不错,这种“帅气”,确实有点普通,但却是真材实料,没有半点虚假。他身材修长,体格匀称,稍带红棕的金色头发天然卷曲,在头顶中央一分为二。上唇两撇胡髭稍稍向上翘起,好像在鼻翼下方“浮起”一堆泡沫。一对蓝色的眼睛显得分外明亮,但镶嵌在眼眶内的瞳子却小的可怜。这副模样,同通俗小说中的“坏人”简直一模一样。

巴黎的夏夜,天气十分沉闷,整个城市像是一间热气腾腾的桑拿房。用花岗岩砌成的阴沟口不时溢出阵阵恶臭。地下室里的伙房,临街窗口稍稍高出地面,从窗口不断渗出的泔水味和残羹剩菜的馊味也使人喘不过气来。

街道两边的门洞里,早已脱去外套的守门人嘴上叼着烟斗,正骑坐在铺着草垫的椅子上乘凉。街上行人已将头上的帽子摘下放在手中,一个个面带倦意,没有精神气儿。

走到圣母院街尾的林荫大道后,乔治·杜洛瓦又停了下来,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他很想取道香榭丽舍大街,到布洛涅林苑的树下去凉快凉快,可是心中又涌起另一种欲望:希望能在不知不觉中交上一个貌美称心的女友。

这艳遇什么时候才会出现?他不知道。三个月来,他朝思暮想,一直在等待佳期的到来。这期间,虽然他倚仗出众的脸蛋和不俗的风姿,已经博得不止一个女人的青睐,但都不合心意,他总希望能找个称心如意的。

因此,他虽然一贫如洗,但心头的欲望却十分强烈。每当他碰到在街头徜徉的姑娘跟他搭讪:“英俊的小伙子,去我家坐坐?”,他便满腔热血,难以自控。但他终究还是不敢轻眺赴约,因为他身无分文。况且他所渴望的是另一种充满情趣又不低俗的亲吻。

然而他喜爱光顾妓女出没的场所,如她们常去的舞场、咖啡馆及她们驻足揽客的街头。他喜欢在她们身边打发时间,同她们闲聊几句,亲昵地对她们以“你”相称。喜欢闻一闻她们身上那令人蠢蠢欲动的香味,喜欢在她们身边整日闲伴。因为她们毕竟是女人,况且还是让人销魂的女人。他不像那些纨绔子弟,对她们有一种惯有的鄙视。

他转了个弯,跟着因闷热充斥而疲倦不振的人流,向玛德莱纳教堂走了过去。各大咖啡馆全部挤满了人,不但如此,在强烈耀眼的灯光下,各咖啡馆门前的人行道上也摆起了一排排桌椅,坐满不堪闷热的客人。在一张张方形或圆形小桌上,客人面前的玻璃杯内盛着的饮料呈现出五颜六色,有红的、黄的,绿的以及深褐色的。长颈大肚瓶内,清澈的饮水中漂浮着硕大的圆柱体透明冰块。

杜洛瓦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因为喉间这时已感到口干舌燥。

夏日之夜出现的这种干渴,现已弄得他於热心头,心中不知不觉想着现在若能有杯清凉的饮料润肺清热,该是多么惬意。可是他今晚哪怕只要喝上两杯啤酒,明晚再简单不过的面包夹香肠也就不要指望能够吃上了。每逢月底便如此捉襟见肘,个中滋味他可真是尝够了。

因此他强忍着在心中嘀咕道:“他妈的,这口渴还真是令人难受!不过我无论如何也得等到十点钟才到那家叫做‘美洲人’的咖啡馆去喝上一杯。”他不知不觉又向那些坐在路边小桌旁惬意欢饮的客人看了看,一边迈着轻盈的步伐,旁若无人地从一家咖啡馆门前走过,一边以目光就客人们的气色和穿戴对他们身上会带有多少钱做了一番估量。想到这些,面对那些正悠然自得地坐在那里的客人,一股莫名怒火不禁愤然心生:他们的衣兜里一定装着金币和银币,这样一算每人至少有两个路易。而一家咖啡馆至少有上百号客人,总计就是四千法郎!“这些混蛋!”他低声骂了一句,依旧带着一副骄傲威风的神情,悠悠晃晃地继续向前走。要是这时候他在哪条街的昏暗角落遇上其中一个,他一定毫不犹豫地扭断他的脖颈,就像他在部队举行大规模演习时对待农民的鸡鸭那样。

这样,他又想起了在非洲的两年军旅生活,想起了他驻守南部哨卡时怎样敲诈阿拉伯人的场景。一天,他与几个同伴悄悄逃出哨卡,去乌莱德—阿拉纳部落逛了一通,在那里抢了二十只鸡、两只羊及一些金银财宝,且杀了三个人。同伴们对这次肆无忌惮的放荡行为整整笑了半年多。现在,一想起当年的情景,他的嘴角又显现出了一丝凶狠却又快乐的笑容。

他们从来没有被人抓着过,而且也没有人仔细追究过:阿拉伯人横遭士兵的强虏豪夺,这早已成为司空见惯的事了。

可是巴黎的情况就大为不一样了。腰间挎着刺刀,手上握着短枪,肆无忌惮地抢劫他人的钱财而不受到法律的制裁,能够逍遥法外,这是不可能的了。他感到自己天生有一种下级军官在被征服的国度里为所欲为的放荡不羁性格,因此对大漠的两年军旅生活难免有点留恋之情。他未能在那边留下来,对此深感遗憾。然而他之所以回来,还不是为了能够有个理想的前程?

现在呢……他现在的窘况可真是一言难尽!

他把舌头往上颚舔了舔,微微地发出一声咯嗒声,好像想看看自己是否真的有如此的口渴。

周围行人个个满脸倦容,步履缓慢。他在心里又骂了一句:“这些畜生,别看他们蠢得要命,衣袋里可定会装着钱!”接着便嘴上哼起欢快的小曲儿,又在人群中横冲直撞起来。几位被碰撞到的男士回过头来,向他发出低声埋怨,女人们则大声嚷道:“这家伙哪根筋不对?怎么这么不懂规矩!”

走过滑稽歌舞剧场,他在“美洲人咖啡馆”门前停了下来,不知道能否现在就应把心意已决要开销的那杯啤酒喝掉,因为他实在渴得有点支持不能住了。他没有立刻走上前去,而是抬头向矗立在街头的明亮大钟望去:现在才九点一刻。他心里有数,现在只要有满满一杯啤酒放在他面前,他马上就会一饮而尽。问题是下面的时间还很长,要是再渴该如何是好?

他因而还是心里不快地走了,心想:“我不如姑且走到玛德莱纳教堂再说,然后再慢慢走回来。”

到达歌剧院广场的拐角处,迎面走来一个胖胖的年轻人。

他依稀觉得此人有些面熟。

他于是跟了上去,一边不停琢磨,一边嘀咕道:“见鬼!这个人我肯定在哪里见过,怎么就想不起来是在哪儿见过的呢?”

他冥思苦想,但怎么也想不起来。不想就在这时,他心中顿然明朗:这不就是当年在骑兵团服役的弗雷斯蒂埃吗?没有想到他如今变得一副大腹便便的样子了。杜洛瓦于是向前跃进一步,拍了拍他的肩头,向他喊了一声:

“喂,弗雷斯蒂埃!”

对方转过身,直视着他,想了半天说道:

“先生叫我,不知有何贵干?”

杜洛瓦笑了起来:

“怎么啦,你不认识我了?”

“不认识。”

“我是骑兵六营的乔治·杜洛瓦。”

弗雷斯蒂埃双手伸向他:

“哎呀,原来是你!如今生活如何?”

“很好,你呢?”

“啊,我可不太好。你知道,我的肺病如今十分不妙,一年之中总有半年咳嗽不止。回巴黎那年,我在布吉瓦尔得了气管炎,四年来从未治好过。”

“是吗?不过你看起来情况还挺好。”

弗雷斯蒂埃于是挽起他这位旧时老友的手臂,向他倾诉了一下自己的病情,包括他是怎样寻医治病,医生们给出了哪些看法和建议。但因为他目前的状况,这些建议他又不能随便接受。比如医生劝他去南方过冬,但他走得了吗?要知道他现在已经成家,又当了个记者,混得还真有点出头之日了。

“我现在负责《法兰西生活报》的政治栏目,并为《救国报》采访编辑有关参议院的新闻。此外,时不时地还要给《行星报》的文学专栏撰稿。你看,我已经混得有模有样了。”

杜洛瓦带着诧异不解的目光看着他。他明显变了,也显得相当成熟了。从他的穿戴和谈吐仪表可以看出,他已变成一个沉稳冷静、自信满满的男子汉,而且已显出一副大腹便便的样子,显然平时的饮食很是不错。想想那时候,他是那样瘦弱干瘪,完全是个细高个儿,但为人聪明灵气,又常常丢这个落那个,成天叽叽喳喳,总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在巴黎仅仅待了三年,他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不但身体发福,稳重冷静,鬓角也出现了几丝白发,可是他今年还不满二十七岁呢!

弗雷斯蒂埃随后向他问道:

“你现在要去哪里?”

杜洛瓦答道:

“哪儿也不去,只是在回去睡觉之前溜达溜达。”

“既然如此,你何不陪我去《法兰西生活报》走一趟,我有几份校样需审一审,之后我们再去喝杯啤酒,你看如何?”

“行,我跟你走。”

他们于是手拉着手,带着今日在同学和在同一团队服役的兵士之间依旧尚存的那种一触即发的亲热劲,大步向前走去。

“你现在在巴黎做什么?”弗雷斯蒂埃问道。

杜洛瓦耸了耸肩:

“不怕你笑话,我现在已到了食不果腹的地步。服役期一满,我便想到这儿来……碰碰运气,说得明了些,来体验一下巴黎的生活滋味。这样,六个月前,我在北方铁路局找了个活儿做,一年给我一千五百法郎,除此之外,什么也捞不着。”

弗雷斯蒂埃叹了一声:

“天哪,这点钱哪能够用?”

“就是嘛,可是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在这里孑然一身,一个人也不认识,什么门路也没有。我连做梦都在想着能找点事做做,可是没有人能帮上忙。”

弗雷斯蒂埃向他全身上下打量了一眼,那样子完全是一个注重现实的人在打量一个外乡佬儿。接着,他十分肯定地说道:

“老弟,你难道没有看出来,所有这些都得自己去争取。一个人只要机灵一点,就完全可以当个部长,又何止一个小小科长?因此重要的是自己去争取,而不是求人推荐。就你这样,怎么就找不到比在北方铁路局供职更好的差事呢?”

杜洛瓦答道:

“我哪儿都去了,但到处碰一鼻子灰。不过最近总算有了个不错的机会,佩勒兰驯马场正需要一名骑术教官,有人推荐我去,一年最少给我三千法郎。”

弗雷斯蒂埃突然停下脚步:

“这一行可不是你干的,你不能去,就是能挣一万法郎你也别去。不然你的前程将会彻底毁掉。你现在呆在办公室里,不用抛头露面,没人知道你。如果你有本事,随时可以离开,别谋高职。但一旦去做骑术教官,你也就没有出头之日了。就像你到一家餐馆去当个领班一样,这里巴黎各色各样的人都会光顾。你要是给上流社会那些阔佬或其子弟上骑术课,久而久之,他们是不会以平等眼光来看待你的。”

谈到此,他停了下来,想了一会儿后又向他问道:

“中学毕业会考你通过了吗?”

“没有,我考了两次都没有过。”

“无防,不管怎样,该学的课程你都学完了。要是有人向你问起西塞罗或蒂贝尔,你能跟他人聊上几句吗?”

“可以,随便聊几句总还是能够应付的。”

“很好。对于这两个人,除了二十来个只啃书本、没有任何入世经验的冬烘先生外,谁也说不出更多的东西。这样一来,要让人认为你满腹经纶,并不是什么难事,但重要的是别让人一眼看透你的愚昧。要是碰上什么难题或自己不知道的,要懂得用心思,想办法避免。而对于别人,则应借助字典举一反三,把他难住。别以为别人有多聪明,其实人人都无知得很,肚子里都没什么墨水。”

他慢条斯理,高谈阔论,俨然是一副满腹心计、明察万千的腔调。接着,他微微一笑,抬头向身边的过往行人看了看。不料这时他忽然咳了起来,只好停下脚步,待这猛烈的阵咳过去。随后,他又说道,语气中夹杂着沮丧:

“我这磨人的病久未治愈,真够烦人的。现在是盛夏,今年冬天我得到芒通去好好疗养一阵。其他的事只好姑且搁滞了,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嘛。”

他们此时已走到普瓦索尼埃大街的一扇大玻璃门前,玻璃门背面粘着一份打开的报纸。有三个人正站在那里阅读。

玻璃门上方是一排由煤气灯光焰拼凑的几个大字——《法兰西生活报》,非常显眼。行人一走进这几个显眼的大字所照亮的地方,马上如同白昼一样,整个身体显得十分轮廓分明,随后便又回到了黑暗中。

弗雷斯蒂埃打开门,向杜洛瓦说了声“请进”。杜洛瓦进去后,随即登上一个从街上可看得一清二楚、筑造精良但肮脏不堪的楼梯,接着便到了一间大厅里,两个练习生向弗雷斯蒂埃说了声晚安。最后,他们在一间看起来像候见室的房间里停了下来。房内摆设陈旧不堪,到处充斥灰尘,绿色的仿天鹅绒帷幔已经褪色发黄,而且布满脏痕,许多地方已烂成一个个窟窿,像被老鼠咬过似的。

“请在这里稍待片刻,我马上就来,”弗雷斯蒂埃说。

此房间有三扇门通向外边。说着,他从其中一扇走了出去。

房间里充斥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怪味——编辑部所特有的气味。杜洛瓦纹丝未动地坐在那里,心中多少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惊奇。不时有人小跑从他身边走过。他们从一扇门进来,还没等他看清他们的长相便已从另一扇门边消失了。

在这些忽来忽往的人中,有的是稚气未脱的年轻人,满脸忙忙慌慌的样子,手上拿着的纸片因其快步飞驰而微微飘动。有的是排字工人,身上用作工装的长外套布满墨迹,但里边的雪白衬衣领却清晰可见,下身则穿着呢子裤,好像上层社会的穿戴。他们谨慎地捧着一摞摞印好的纸张及一些墨迹未干的校样。除这两种人外,还有一位身材矮小、打扮时髦的男士进入房内。由于追求时尚,其上身的外套紧勒着,下身的两条裤管也是瘦得紧紧地绑在身上,脚上的皮鞋异常尖。这摆明了是某个负责采访社交场合的记者,赶回来提供当晚的相关新闻了。

此外,还有一些人走进这间房内。他们仪态持重,风度帅气,头上戴着一顶高筒宽边礼帽,好像要将自己与其他人分开来。

此刻,弗雷斯蒂埃走了进来,手上挽着一位身形高大修长的先生,这个人大约四十来岁,身穿黑礼服,胸前系着白色的领带,棕红头发,嘴角的两撇卷曲的胡须高高翘起,满脸自恃高傲、渺视一切的样子。

只听弗雷斯蒂埃向他说道:

“就此别过了,先生。”

对方握了握他的手,说道:

“再见,亲爱的。”接着便胳膊挂起手杖,吹着口哨下楼去了。

杜洛瓦于是便问:

“这人什么来历?”

“这就是赫赫有名的专栏作家、喜爱决斗的雅克·里瓦尔,他刚看完一篇校样。他同加兰、蒙泰尔并称时下巴黎三个最为著名的专栏作家。他的文章妙不可言,富含时代之风。他每周撰写两篇专稿,一年收入三万法郎。”

说着,两位旧时老友开始向外走去。此刻,从楼下上来一位又矮又胖的先生,只见他衣着邋遢,留着长发,一脸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

弗雷斯蒂埃低声向他打了个招呼,然后说:

“他叫诺贝尔·德·瓦伦,是个诗人,长诗《死亡的太阳》就是出自他的手。他也是一个相当值钱的写手。报馆每收到他一篇小稿,便要支付给他三百法郎,而且每篇最长也就二百行。我们还是快到‘那不勒斯咖啡馆’去喝一杯吧,我已经干渴难忍了。”

在咖啡馆刚一坐下,弗雷斯蒂埃便向堂倌喊了一声:

“请来两杯啤酒。”

啤酒一送上来,他立刻便将自己的举杯喝光。杜洛瓦却在那里慢慢小口品饮着,仿佛在品尝稀世难求的名贵饮品。

弗雷斯蒂埃一声不吭,好像在琢磨着什么,紧接着,他突然问道:

“你何不尝试干干记者这一行呢?”

杜洛瓦两眼异常惊讶地看着他,憋了半天才说:

“可是……因为……我一篇东西也未写过。”

“这有何难?什么事开始总得有个尝试吧。我想,我可以聘请你作我的帮手,代替我去四处看看,拜访一些人,搜集点资料。你在开始的时候每月有二百五十法郎的报酬,车费由报馆报销。你要是愿意,我便去找经理商量一下。”

“我求之不得呢。”

“这样一来,你明晚先到我家来吃餐便饭。客人不多,不过五六个人。有我的老板瓦尔特先生和他太太,以及你刚才见到的雅克·里瓦尔和诺贝尔·德·瓦伦,另外就是我妻子的一位女友。你意下如何?”

杜洛瓦满脸通红,精神慌乱,呆滞了许久才开口:

“如何开口是好呢?……我连一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

弗雷斯蒂埃异常惊讶,说道:

“是吗?他妈的,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有没有看到,在巴黎即使没有住所,也不能没有一套像样的衣服。”

说着,他把手伸进里边背心的衣袋,摸出几枚金币,捡出两个金路易,放到杜洛瓦面前,然后带着一股忠肠义胆、与仁至义尽的腔调向他说道:

“这钱你先拿去,以后什么时候方便,什么时候还我。你暂时去租一套,或者以分期付款的方式去买一套,以解现今燃眉之急。赶快去办吧。明天的晚饭时间是七点半,请准时来。我家就在泉水街十七号。”

杜洛瓦十分感动,一边拿起桌上的钱,一边口吃地说道:

“十分感激,你对我真是没得说。你的侠义之举,我会永远铭记……”

弗雷斯蒂埃马上打断了他:

“你看你,言重了。要不要再来一杯?”

接着,他转过头喊了一声:

“堂倌,请再来两杯啤酒。”

这两杯啤酒喝完后,弗雷斯蒂埃问道:

“咱们到外面去逛逛,你意下如何?”

“好的。”

他们于是出了咖啡馆,向玛德莱纳教堂走了过去。

“咱们到哪儿去呢?”弗雷斯蒂埃问道。“有人说,巴黎人散步都有着明确的目的,我觉得未必。我就没有,我每晚出来散步,就不知道何去何从。如果有个女伴,去布洛涅林苑转上一圈也不失为一种乐趣,但不是每次都能如愿。我常去买药的那家药房老板和他的妻子,喜欢光顾音乐茶座,我可没有如此雅致。我们现在去哪儿呢?的确没有什么地方可逛。附近有个花园,叫蒙梭公园,夏天夜间开放。人们可以坐在树下,一边喝着爽口的饮料,一边听着悦耳的小曲儿。不过此公园可不是什么娱乐场所,而是供不忙的闲人消磨时间散步的地方,所以门票很贵,以便吸引长相娇美的女士。人们既可以在闪耀着电灯光的沙土小路漫步,也可以或远或近地坐下来享受一下音乐。我们过去在缪萨尔也有个差不多场所,不过规格不高,舞曲太多,且地方不大,也没有多少林荫和清幽的角落。只有大的花园方有这种条件,那才让人流连忘返呢!你说咱们去哪儿呢?”

杜洛瓦惊慌紧张,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但后来终于还是憋出一句:

“‘风流牧羊女娱乐场’我到现在也没去过,我想去那边看看。”

弗雷斯蒂埃不禁叫了起来:

“‘风流牧羊女娱乐场’,天哪,现在去那儿还不会烤成肉饼?行,就去那儿。那地方也算有些情趣。”

两人说完转过身,向蒙玛特关厢街走去。

在强烈的灯光照射下,戏园的门面一片明亮,把在此交叉的四条街照得犹如白天一样明亮。出口处排着一长排出租马车。

弗雷斯蒂埃径直朝里走去,杜洛瓦从后面一把拽住了他说:

“我们还没有买票。”

弗雷斯蒂埃一本正经地说:

“用不着,我来这儿一向不买票。”

走到检票处,三个检票员给他让了让路。站在中间的一位并将手向他伸了过来。我们这位记者便向他问道:

“有没有位置较好的包厢?”

“当然有,弗雷斯蒂埃先生。”

拿着对方递过来的包厢号,他顺势推开包着绒垫并装有铜闩的门,和杜洛瓦一起进到了剧场里。

场内烟雾迷漫,使得舞台和入口部分及较远的地方仿佛笼罩在一片薄雾之中。座位上的人差不多都在吸烟,有的抽雪茄,有的抽香烟,从这些雪茄和香烟散发出丝丝细微烟气,类似白色,非常轻而且薄,轻飘飘一直到天花板顶部,罩在宽大的拱顶下方、吊灯四周和坐满观众的二层看台上面,笼成片片蒙雾之中。

剧场周围有个圆形甬道,入口处特别敞亮,平时是打扮如花的姑娘们在黑压压的男士间不断闪现的地方。墙边立着三个柜台,每个柜台里边都站着一个不再年轻但依然浓妆艳抹的女人,她们在出售饮料的同时也出售自己的姿色。现在,其中一个柜台前正站着一群姑娘在吸引顾客前来。

她们的身后立着几面高大的镜子,从镜子里可以窥见她们的袒胸露背和过往男士的脸。

弗雷斯蒂埃从人群中拔身而出,快步向前一跃,俨然一副非同常人的架势。

只见他走到一位女招待身边,向她问道:

“请问十七号包厢在哪里?”

“请跟我来,先生。”

他们很快被带到一间四周包着木板的包厢里,包厢很小,没有顶篷,地上铺着红色的地毯,四把座椅也是红色的,彼此间隔很窄,客人刚好从中间通过。两位在外地相见的好友于是坐了下来。左右两边,沿着一条直达舞台的弧线,立着一连串类似的木格子,每个格子里也都坐了人,但只能看到他们的脑袋和胸部。

台上这时候有三个年轻男子在轮流作吊杠表演,一高一矮,另一个为中等身材。他们都穿着紧身运动衫。

随后,个儿最高的人迈着琐碎而又敏捷的步伐,首先走到台前。他微微一笑,向观众挥手致意,好似投过来一个飞吻。

紧身衣下,胳膊和腿上的肌肉可以清楚地看见。他挺了挺胸,以便把过于凸出的腹部往里缩缩。他看去非常像一个年轻的理发师,因为头上的头发从正中央一目了然地一分为二。只见他纵身一跃握住吊杠,然后双手悬空,使整个身体像快速旋转的车轮一样,绕着吊杠翻转。而后,他两臂绷紧,身体挺直,一动不动地在空中作了个横卧姿势,只靠两只手的腕力握住吊杠。

从杠上下来后,他在前排观众的掌声中微笑着再一次向众人致意,紧接着就走到布幕边站着,每走一步都要炫耀一下他那腿部的发达肌肉。

现在该第二个人上场,即个儿比前者要矮,但身体却更壮实的人了。他走到前台,作了同样的表演。第三个人也做的是同样的动作,但观众的掌声却一次比一次热烈。

台上的表演,杜洛瓦并没有留意,他不时回转头,向身后的回廊张望着,因为那里站满了男士和姑娘们。

弗雷斯蒂埃向他说道:

“你看看池座,里面都是些带着老婆孩子专门来看观赏表演的凡夫俗子,一些不能再愚蠢的人。包厢里坐的是爱逛剧院的人,其中也有几个做艺术行当的,还有几个二流妓女。在我们身后,则是巴黎最让人感兴趣的杂人。他们都是干什么的呢?你仔细打量一下吧。真是什么人都有,干各种职业的,哪个阶层都有,但地痞流氓占大多数。例如有银行职员、商店店员、政府各部的办事人员,以及外勤记者,妓院老鸨、穿着便服的军官和道貌岸然的纨绔子弟。他们有的刚在饭馆吃过晚饭,有的刚刚看完一场歌剧,马上还要去意大利剧场。其他的人便属于杂七杂八一类的了,一眼就能分辨出。至于那些女人,则全都是晚间在‘美洲人咖啡馆’打尖的那一类。这些女人只需一两个路易就可跟你走,因此天天在接愿意出五路易的外乡佬儿,同时一有空便会通知老顾客来此幽会。她们在这里以此为生已有六年之久,一年之中除了有时在圣拉扎或卢西纳医院接受治疗,每天晚上都出没于同样的地方。”

杜洛瓦对他的这些话已经听不进去了,因为此时已有一个这样的妓女将胳肘搭在他们的包厢上,正一眼不眨地盯着他。这是一个胖胖的褐发女人,脸上因抹了一层脂粉而显得很白,在两条描得很粗的浓眉下有一双黑黑的眼睛,眼角也描得长长的,显得更为突出。两只丰满的乳房,把深色的丝绸长裙在胸前高高隆起。涂了口红的双唇像布满血渍的伤疮,显示出过于狂野,但却能唤起人们心中的欲火。

她向一位由身边经过的女友——一个把金发染成红色、长得也很臃肿的女人——点头示意,把她叫了过来,用所有人都能听得见的声音向她说道:

“你看,一个好漂亮的小伙子。他要是愿意出十路易要我,我是肯定不拒绝的。”

弗雷斯蒂埃回过头来,面带微笑在杜洛瓦的大腿上拍了一下:

“这话是说给你听的,她已看上你了。亲爱的,请接受我的祝贺。”

杜洛瓦立刻满脸通红,有意无意地用手指摸了摸放在背心口袋里的两枚金币。

台上的大幕已落,乐队奏响了华尔兹舞曲。

杜洛瓦借此时机向弗雷斯蒂埃说道:

“咱们是不是出去透透气?”

“走。”

他们于是出了包厢,立刻淹没在走廊里的茫茫人海中。他们被人推着,挤着,身边一点来回挪动的空间也没有,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又向西。眼前所见是男人们戴着的相同颜色高筒礼帽。至于那些妓女,她们则成对地贴着男人们的胳肘、胸膛和背脊,在他们当中穿梭来往,毫无拘束,随心所欲,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她们的脚步是那样地轻快、敏捷,好像水里的鱼儿,在这股由男士汇集而成的激流中时隐时现。

杜洛瓦神情飘飘然,任凭自己随着人流往前走着。周围的空气已被烟草味、汗酸味和女人们身上的香水味混浊在一起让人难以忍受,但杜洛瓦吸入体内,竟是那样地似神似仙。然而弗雷斯蒂埃已经跟不上了,只见他大汗淋漓,上下喘着粗气,且又咳了起来,只得说道:

“咱们快到外面去吧!”

他们向左一拐,到了一个搭有凉篷的院落中,里面有两个设计粗糙的大水池,使得院内的空气清新怡人。花盆里栽着紫杉和侧柏,近旁的小桌边已坐了一些男女。

“再来一杯啤酒?”弗雷斯蒂埃问道。

“好的。”

他们坐了下来,望着三三两两的人从身边走过。

不时有个在院内闲逛的女人走近前来,面带微笑地向他们问道:

“先生,能让我也喝点什么吗?”

弗雷斯蒂埃答道:

“可以,一杯水池里的清水。”

“去你的,真是没有教养。”搭讪的姑娘唠叨着愤然走开了。

刚才倚靠在他们包厢后面的褐发女人此时走向前来。她手上挽着那个身形臃肿的金发女友,眼里透出不屑一顾的神情。这两人可真是天生的一对,各个方面都非常相似。

看见杜洛瓦,她笑魇如花。刹那间,两人的眼神传情,互递隐藏心中的秘密。她拉过一把椅子,安然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与此同时,她让身边的女友也坐了下来。接着,她以悦耳动听的嗓音喊了一声:

“堂倌,请来两杯石榴露。”

弗雷斯蒂埃顿然诧异起来,说道:

“你怎敢如此放肆?”

“我所倾心的是你的这位朋友,他可真是威风帅气。为了他,我恐怕顾不了那么多了!”

杜洛瓦诚惶诚恐地坐在那里,半天憋不出一个字来。他只做憨笑,抚了抚嘴角卷曲的胡须。

堂倌这时候将她刚才要的两杯果子露送了来,两人随即一饮而尽。然后,她们起身站起来,只见那个金发女人向杜洛瓦亲切地微微低头示意,用扇子在他手臂上轻轻一拍,对他说道:

“谢谢,我的小猫咪,你可真是吐字如金呀。”

说完之后,她们便扭着身腰,一步三摇地走了。

弗雷斯蒂埃哈哈大笑起来:

“老弟,瞧见没,你对于女人有一种天生的魔力,希望你心中有数,日后定会显现优势。”

说到此,他停了一会儿,接着又好像有点领会地自言自语道:“一个人要想一步登天,倚仗她们才是最为省力的捷径。”

见杜洛瓦一直笑而不语,他又说道:

“你是不是再呆一会儿?我可是不想再呆,这就回去了。”

杜洛瓦喃喃地应道:

“好吧,我再坐一会儿,时间还早。”

弗雷斯蒂埃站起来:

“那么,就恕不奉陪了。明晚的事可别忘了,泉水街十七号,时间是七点半。”

“一言为定,明天见,谢谢。”

他们握了握手,弗雷斯蒂埃于是径自离去。

他一走,杜洛瓦忽然觉得自己现在是自由自在了。他又一次兴奋地摸了摸口袋里的两枚金路易,马上站起身,走进人群,眼睛不停向周围环顾着。

一会儿,刚才那两个女人终于被他找到。她们仍带着自恃清高的神情,在拥挤不堪的男人堆里穿来穿去,希望能找到一个如意的嫖客。

他径直向她们走去,但直至跟前,他又害怕了。

褐发女人首先说道:

“你现在可以说话了吗?”

“当然,”他结结巴巴地回了一声,此后嘴里便再未说一句话。

他们三人站在那里,既动弹不得,又堵住了走廊里的人流,身边因此迅速聚集起一大帮人。

褐发女人借此机会突然向他问道:

“想去我家坐坐吗?”

倾心多时的他现在是内心澎湃,难以自制了,因而不假思索地答道:

“虽然确实这样想,不过我身上只有一路易。”

她轻松地笑了笑:

“这没关系。”

说着,她伸过手来挽上杜洛瓦的胳臂,暗示他今晚是她的人了。

他们于是往外走去。杜洛瓦心里思量,用剩下的二十法郎为明晚的约会租一套晚礼服,是一点儿也没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