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森林里住着三只小狼,一只小狼爱说谎,一只小狼爱唱歌,还有一只小狼呢,它喜欢一头小羊。”
阿婆已经七十岁了,脸上的褶子像一层层海浪,我听说大海是蓝色的,狂风越过海面,就会卷起雪一般的大浪,我喜欢那样澎湃的景色,于是开始幻想,阿婆脸上的褶皱被海风吹起的模样。
可是阿婆活不了多久了,族里的大人都说,阿婆的牙齿已经嚼不动坚硬的骨头,阿婆的后腿已经撑不起沉重的身躯。
我从来不知道死亡是何物,我是只幼狼,今年刚满十四岁,没打过猎,也不喜欢看大人们茹毛饮血的模样,喜欢一只狼跑到黑漆漆的山崖上,坐在山顶的石头上欢快地歌唱。
可是今天,我才唱到夕阳西下的时刻,便听说阿婆去世的消息。我没感觉悲伤,因为阿婆生前跟我说,狼死后会去一个幸福的国度,那里没有谎言和欺骗,到处都是小羊和天使。
我来到举行葬礼的地方,族人们纷纷扬起头颅,仰天长啸,声音里满是哀伤。我也跟着扬起头,喉咙却发不出声音,紧接着一滴泪从灰色的眼睛里落了下来,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可能因为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阿婆了,也可能因为空中弥漫着惊天动地的哀鸣,总之,我哭了,和别的狼都不一样,他们没掉一滴眼泪,他们只是感慨时间的流逝罢了,兴许他们知道,自己有一天也会像阿婆一样,被冰冷的泥土包裹,一寸寸沉入大地。
大地是我们的归宿。
凌牙递给我一束野花,花瓣上沾染着晚间的凝露,在月光下一闪一闪,像碎了的星子,很好看,我的心情好了一点。
凌牙是我在狼族唯一的朋友,他长着一口锋利的牙齿,族里其他的小孩都很羡慕他,大人也说他会长成一只强壮的狼。
我却不觉得他很棒,至少他没有表面上那么优秀。他明明不爱吃猎物的心脏,却骗大人说他喜欢这种味道,他明明不爱把猎物玩弄到奄奄一息再杀掉,却偏偏要这样干好证明给大人看,自己有多厉害。
他是我见过最会说谎的狼,我是他见过最会唱歌的狼,我们都很奇怪,于是做了彼此唯一的朋友。
“明天,我们就要去动物学院修习了。”凌牙坐在我身旁,漫不经心地说:“这新一届霸主真好笑,竟然开展了劳什子食肉食草动物混合学院,还要求每个种族必须派三十名未成年学子前往,听说那些小羊跟我们同班,这不是给我们狼族喂晚餐么?”
“猎杀是被禁止的,我倒有些期待。”我眨了眨眼,月辉在我眼底流转,老实说,我喜欢那样的世界,没有杀戮,没有食物链,狼和羊是平等的。
这样我就可以放声歌唱,唱给大地上的每一个动物听。
凌牙表示他并不期待,我知道他在说谎,他健壮的身体在不停颤栗,他兴奋到肌肉在抽搐,即使嘴上依然不屑一顾。
这个学院的名字叫“森林”,森林是我的家园,所以我很喜欢这个名字,虽然学院外面有高高的围栏,可当我走进头顶挂着“森林”两个大字的大门,总觉得自己回了家。
一个小班三十名学子,却都来自不同种族,我和凌牙没能被分进一个班,他说看来我们缘分到此了,于是很豁达地摆了摆手,他又说谎了,他很难过,他的声音里带着叹息。
第一次分同桌,我想和一只小兔子坐在一起,她的眼睛很漂亮,可是她害怕得跑掉了,可能我对她来说长得太高了。
正当我苦恼之际,我看见一只银色毛发的老虎趴在最后排的座位上,恰好他的旁边有一张空位。
我走了过去,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下一脸风轻云淡地坐了下去。身旁的银发少年虎还在呼呼大睡,我没打算吵醒他然后超级热情地和他打个招呼,而是和他很配合地一起趴着睡着。
没办法嘛,我们狼都是夜间动物,早起犯困很正常。
再次醒来时,便对上一张怒气冲冲的脸,这让我睡意全无,挥出一道不算重的拳头不偏不倚地打在他的左眼上。
正所谓不打不相识,和小霸王白虎的梁子这算是结下了。后来凌牙告诉我,他就是森林霸主虎力的宝贝儿子白希。难怪没人敢坐在他旁边,白希太子爷的坏名声传遍了森林,唯独我这只不问世事的灰狼不甚知晓。
幸好那一拳不算重,只留下了一圈紫印。老师罚我去给白希道歉,可我其实打完就向白希道过歉了,他也没那么小气,只让我滚,我滚得特别利索,几秒钟就离开了他的视线范围。
可他明显更生气了,我听见一道沉闷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一条桌子碎了。
之后的一天我和白希只能坐在凳子上听课,我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我,我们相看两相厌。
我和凌牙说起这件事,他笑得合不拢嘴,说白希没杀了我真是万幸,我说学院规定不能杀戮,他估计也憋得慌。
凌牙说,白希曾一夜之间杀了一窝比他强壮许多的狮子,森林中哪只动物对他不是闻风丧胆?也只有你天不怕地不怕,敢去招惹他。
我可能只是初生小狼不怕虎,白希虽然表现得凶,可长得一点也不凶,他有一双清澈的眼睛,碧蓝如同一湾海水。我喜欢看他的眼睛,就像看阿婆脸上的褶子,我没去过海,可一旦看到他们,我就能想象出海的样子。
一个静悄悄的夜晚,我和往常一样,闲得慌跑到学院后山的山顶去唱歌,我化为狼形态欢快地在森林中奔跑,突然闻见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那味道从森林深处袭来,使我身体里的某处基因蠢蠢欲动,我努力克服本能,继续朝山崖前进,然而一声咆哮震动了我脚下的大地,,我对声音很敏感,也明白这声咆哮是谁发出的——白希,他在呼救。
越到深处,血腥味越浓,我只好遮掩着自己的口鼻,来抑制住渴血的内心。拨开厚重的草垛,终于看见那头毛发浓亮的白虎,正龇牙咧嘴、满目狰狞地对着一只比他强壮几倍的狮子。
白希身上已然烙满了伤痕,地上有一滩殷红的血迹,即使他面上依旧气势汹汹,可他呼出的气息很不稳定,他已经计穷途拙了。
那头即将成年的狮子瞧见了我,不慌不忙地解释道:“我撞见他想吃兔子同学,这可是违反校规的,我过去阻止他,谁知道他这样恶毒,怎样都不肯放过兔子。”说完狮子指向白希身后,果然有一只奄奄一息的兔子。
“在这里,杀生可是要命的。”狮子摩拳擦掌,得意洋洋地向白希靠近:“不知你给不给的起?”
白希的速度明显落了下风,这一掌他躲不开,而我扛得起。
血花四溅。
那一瞬,我看见有什么从我眼前流过,也许是风,滚烫的风,卷走了小狼们梦的碎片。
阿婆曾经对我说,邪恶的神会拿走孩子的梦,摔成碎片洒落到风中,而善良的天使会将这些碎片拼凑起来,还给每一只被夺走美梦的小狼。
可我来不及细想这些,我右手扛起受了伤的白希,便开始拼命向前跑,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那么大的力气,身后狮子的脚步声还在响起,我知道我一旦停下,我和白希都走不出这片森林。
于是我拼了命地向前跑,也不顾白希在我耳边说了什么。我拨开一层一层灌木丛,终于跑出了黑暗的丛林——我看见前方有个家伙拿着一盏烛灯。
我慢下脚步,一点点向火光靠近,好像走完这条短短的小路,已经花光了我所有力气。
我把白希放在草地上,紧接着双腿一软跪倒在地,我闭上眼睛,安安静静地蜷缩在他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