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章修养(2021版)
- 唐弢
- 1378字
- 2022-01-06 10:54:25
序二
这是我二十七岁时写的一本小册子。
1939年,散文家陆蠡(圣泉)为巴金、吴朗西办的文化生活出版社主编一套丛书,作为青年们的课外读物。陆蠡身材矮小,一目失明,说话口讷,可以说其貌不扬,但他的灵魂是美丽的,他写过许多诗一样漂亮的散文,如《海星》《竹刀》《囚绿记》等,我非常爱读;他为人鲠直,做事认真,沉默寡言,言无不信,这一点尤其使我倾倒。我们因文字之交而开始来往,谈得十分投合。陆蠡约我为丛书写本小册子,不限于文学创作,而要多讲一些普通青年应当注意的语文方面的知识。我不假思索,一口答应了下来。
那时因为生活关系,我在三个学校里讲课,学生要求多讲一些课本以外的材料,手头没有藏书,我天天跑图书馆,在不大有人过问的冷库里找线装书,一点一滴地摘录。偏偏家里又有病人需要照料,提笔时不免分心,因此进度很慢。其时代表陆蠡常来我家的,是翻译家雨田(许粤华),一来慰问病人,二来联系稿子。她是个热情而又能干的人,记得鲁迅先生生前夸奖过她。雨田并不催促我,劝我慢慢写,她告诉我:丛书第一集十二本,每本三四万字,已经约定的有杨刚的《公孙鞅》、朱洗的《一块蛋糕的故事》、汤心豫的《房屋与路》,文学作品有王统照的《游痕》、芦焚的《无名氏》、李健吾的《希伯先生》、巴金的《旅途通讯》等。我的《文章修养》字数多,打算分成两册。这样,我将漫谈文字知识和演变经过的前六章,编成上册,于9月间出版;下册八章,专谈作法和修辞,直到11月才问世,恰值家庭遭到变故,陆蠡写信给我,我心里只有漠然。
《文章修养》于1941年1月印成合订本,接着,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宪兵东闯西撞,横行一时,文化生活出版社的存书全部都被抄没,陆蠡也遭扣留。一去之后,杳无消息。我曾到处打听,还是没有下落。世界看起来依然是那样平静,安详,苍苍者天,茫茫者地,却从此不见了我们的诗人的踪迹。
一转眼四十年过去了。建国以后,多次有人劝我将《文章修养》改订重印,为了纪念陆蠡,确实有印它一印的必要;但我深恐旧作草率,不合于今天青年的需要。1976年,一位在福州的作家对我说,他是读了《文章修养》以后,这才走上创作的道路的,前年,又有一位鲁迅研究者告诉我,他读我的第一本书便是《文章修养》;还有一位新闻记者,从旧书摊里买到《文章修养》的上册,附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送给我。这些都使我十分感动。但最有意义的是:虽然这些朋友的成功主要出于他们自己的努力,但也从而得到证明,我的这本小书,看来还没有贻误青年。因此,当朋友们提议把它重印,作为辅导读物的时候,我又像当年对待文化生活出版社一样,不假思索,一口答应了下来。
趁着最近因心脏病住院治疗的闲暇,我将原书重读一过,对有些词句做了修改,觉得许多问题,在书里不曾展开论述,缺点很多;好处是谈知识,谈技术,读起来没有流行的“八股气”,而且现在要我再写这样一部书,恐怕也不大可能了,因为我已经没有这许多参考书。“初生之犊不畏虎”,当年确实不大懂事,斗胆执笔,以文字论,也许自己倒先应当被送进文章病院去。就是修订本也难避免,我在这里向读者深致歉意,并且想重复原书序文里的一句话:“虽然出诸病人之口,这所谈的,总还不失为健康之道吧。”
古人说:“一生一死,乃见交情。”这话我担当不起。值兹《文章修养》修订重印,能与今天的青年见面之际,写这几句,以为故友陆蠡的纪念,我想,或者不是没有意义的吧。
1980年4月25日于北京阜外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