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她对陆应钦还剩下什么?


程端五最初生下冬天的时候,心里始终怀着几分期待。

冬天是在寒冬腊月出生的,在医院整整折腾了程端十五个小时,她一共就只有九百块钱,只够付顺产的手术费,所以即使医生一直在她耳边对她说危险危险,建议她剖腹,她都死撑着没有答应。

也许真有皇天不负有心人这句话,她拼了命坚持,在几乎精疲力竭的时候终于把冬天给生了下来。

刚出生的冬天是那么精灵可爱,在襁褓里有力地挥舞着小拳头,一双刚刚睁开的眼睛还十分混沌,他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天真得让人心疼。

程端五总是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偷偷幻想,如果陆应钦见到他,会不会因为孩子心软呢?毕竟也是他的亲生骨肉啊。

只可惜,幻想毕竟是幻想。六年多的时间,她日盼夜盼,仍是没有把他盼来。他有那样滔天的权势,只要他愿意,又怎么可能找不到她呢?

她一直没有离开这座城市,她在心里卑微地希望他来找她,但他始终没有。

六年多的时间,生生把她心里那些刻骨的思念熬成了灰烬。

她对陆应钦还剩什么呢?她自己也不知道。

爱吗?不,她爱得疼了爱得怕了;恨吧!她总这样对自己说,可她却悲哀地发现,她恨不起来。

所以她最后对自己说,忘了吧,只有忘了他,才能不再那么疼。

怀里揣着他给的支票,只觉得那支票和他的人一样,冰冷蚀骨。

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超市,一下午都心不在焉,点货也点错好几次。

临下班的时候上头来人给她们一人发了一张餐券作为员工福利,是城中一家平价自助餐,每张餐券价值40元。她定定地盯着餐券,最后咬紧牙关,有了主意。

“张乔,能给我帮个忙么?”

准备下班的张乔一边换衣服一边应和她:“什么?”

程端五想了想,才对她说:“明天是我哥的生日,我想偷偷准备准备给他个惊喜,我准备把这餐券给他,明天你就帮我拖住他,等我准备好了你再让他回来。”

张乔一听噗嗤地笑了:“哎哟,还以为多大个事儿呢!看不出来你还挺有心的!”她爽快地答应了程端五的要求,单纯的张乔没有往旁了想,还在一旁给她支招,而她一门心思只想赶快回家。

她和冬天,还有最后一个晚上。

下班回家之前,她特意到水产区买了基围虾,把她手上最后的几十块钱全部花光。二三十块钱一斤的活基围虾,程端五每年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舍得咬牙买一次,所以冬天每年过年吃上一次以后整整要念想一年,才能吃上第二次。孩子多是贪嘴的,可她的冬天从来不会挑食,从来不会和其他的孩子攀比。从小到大她连玩具车都没有给他买过一辆,他也从来没有抱怨过。

冬天五岁前总是生病,程端五的生活因此总是过得入不敷出,每次冬天治病花钱,她总是厚着脸皮挨个儿找同事借钱,借到钱就和哥哥驮着病蔫蔫的冬天四处跑医院。

她们的日子过得太辛苦了,辛苦到程端五无数次觉得撑不下去,可是每天晚上当她听到孩子睡着后均匀的呼吸声,她又觉得,即使是死了也值了。

那天晚上冬天吃了很多虾,一无所知的哥哥也吃了些,他们都相信了程端五所谓“奖金”的谎言。只有程端五,一点都没有动过。坐在饭桌上,她的整个身子都在轻微的发抖,却还装作若无其事地笑。一双眼贪婪地落在吃得满嘴油的孩子身上,一刻都舍不得移开。

夜里关上灯的那一刻,她的眼泪才悄无声息地流下来。

她抱着已然熟睡的孩子,心疼得全身都似乎痉挛了。

冬天这孩子是那么招人心疼,吃完虾晚上怎么都不肯洗手,说是怕明天就忘了是什么滋味。

那可怜兮兮的模样,让程端五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念头。

第二天,一切都按照她的计划在进行。

一无所知的哥哥拿着她的餐券独自去了自助餐厅,而程端五抱着冬天借口打预防针不去。

陆应钦还算守信,他手下人把车都停在了隔着几条街的地方,没有引起任何骚动。程端五一直紧紧地抱着冬天,明明手臂酸得不行也舍不得放下来。

冬天暖暖的小手抱着程端五的脖子,温热的呼吸拂扫在她的脑门上,他怯生生地问:“妈妈,你累不累啊?你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走。”

程端五强忍着眼泪,亲了亲冬天娇嫩的小脸:“妈妈不累。”

“妈妈,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呢?可以不去打针么?前天不是才去了么?冬天怕疼。”

程端五鼻尖一阵酸涩。良久,她才强忍着哭腔答应:“好,不去打针。”

一听不用打针,冬天方才还颓丧着的脑袋马上扬了起来。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美好的像天上的星辰。

连续走了几条小巷,程端五终于把孩子放下来。她半蹲在冬天面前,温柔地整了整他的衣服。深吸一口气郑重其事地对冬天说:“冬天,你想不想见见爸爸?”

冬天的眼睛倏地闪了一下,明明是充满了期待的样子,片刻后却又违心地说:“不想,我有妈妈和舅伯就好了。”

虽然这六年她从来没有听过冬天问“爸爸”,但他方才的表情还是出卖了他。毕竟只是孩子,他的拙劣演技还不够高明。

“冬天,以前爸爸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妈妈怕你太想他,才没告诉你,现在爸爸回来了,冬天有爸爸了,知道么?”

冬天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难以置信地问:“真的吗?”

“真的。”

“那冬天的爸爸在哪里?”

“我们马上就去见他,但是冬天你要答应妈妈,一定要听爸爸的话,要让爸爸喜欢你。”

“……”冬天一阵沉默,他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抬头望着程端五:“妈妈,你是不是没钱了不要冬天了?”

孩子的敏感让程端五胸口一滞,一股酸涩的热流从她的心房直往她的眼眶里奔涌。

“不会。”程端五眼眶红红的,在安慰冬天,也在安慰自己:“冬天这么乖的孩子,妈妈怎么舍得不要?”

也许是有几分感应,冬天突然嚎啕大哭了起来,一双大大的眼睛红红的,白嫩的小手紧紧地拽着程端五的衣服,“妈妈,我以后吃很少很少的饭,我再也不吃零食了,我也不上学,我不要见爸爸了,妈妈,以后冬天会乖乖的,妈妈,你别不要冬天好不好?冬天不要爸爸,冬天只要妈妈和舅伯!”孩子撕心裂肺地哀求让程端五心里像刀绞一般的疼。

程端五看着孩子哭,自己也跟着哭,她紧紧地抱着孩子,几乎是无意识地呢喃:“妈妈不会不要冬天,妈妈不会的……”

孩子的力气自是敌不过她。即便冬天再怎么挣扎,她还是残忍地把哭喊着的孩子递给了一直面无表情的关义。接过孩子的关义转身就要离开,程端五下意识的抓住了关义的衣角,她哆嗦着嘴唇想交代几句什么,却最终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颤颤巍巍地撒开了手,恋恋不舍地望着冬天。

冬天眼睛哭红了,声音哭哑了,在关义怀里使劲挣扎,一直哀恸地喊着“妈妈”,而程端五,只能默默地站在一旁流眼泪。

载着冬天的那辆车最先发动。程端五站在路边,看着那辆车渐渐驶离她的视线。她站在那里良久,久到有路人过来询问她是不是有什么“想不开”……

她的心彻底被掏空了,一路几乎是飘回家的。原本应该在自助餐厅的哥哥,却出人意料脸色严峻地坐在家里。

程端五全身疲惫,却还是收拾了表情,扯动嘴角,“哥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自助餐不好吃吗?”

哥哥还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看向程端五的眼光充满了鄙夷和不屑。

“怎么了?”

“冬天呢?”

程端五不语,转移话题,“我饿了,家里还有饭么?”

哥哥勃然大怒,一把推倒程端五面前的椅子,椅子倒地发出哐当的震天响声。他大声呵斥:“我问你冬天呢?”

程端五撇开脸去,她痛苦地咬着下唇,还是不说话。

哥哥气极,几乎是从椅子上跳起来。他扬起陆应钦给她的支票,高声吼道:“这是什么?程端五!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程端五毫无意识地盯着那张在哥哥手中飞扬的纸片,上面陆应钦遒劲有力的签名此刻仿佛是张牙舞爪的怪物直向她袭来,她几乎毫无意识,只漠然地看着这一切,冷漠地吐出二字:“支票。”

哥哥的眼瞳急速地收缩,复而又急速地放大,几乎难以置信地瞪视着程端五:“你是不是疯了?冬天是你的儿子!你养他这么大,就为了这五十万?冬天在你眼里只值五十万?你拿命换的孩子!你拿他换五十万?程端五?你是不是疯了?”

“嘶——嘶——嘶——嘶……”连续十几声明晰的撕纸声音,听着像是一种解脱,把程端五一直紧揪着的心解脱了出来,她用力地吸气,冷漠地看着哥哥把支票撕成粉碎,最后将纸屑重重地砸在她的脸上。

那些尖锐而细小的纸屑迎面而来,像一个个的刀片刮在她的脸颊上、额头上,但她几乎感觉不到疼,只痴痴地看着那些撕碎的纸屑在空中缓慢地打着旋儿。

哥哥的咆哮还在耳畔:“程端五,你稀罕这五十万,我不稀罕。你现在立刻马上去给我把冬天要回来!听见没有!”哥哥气得嘴角开始抽搐,面部肌肉不自然地抖动。

程端五知道这是他发病的前兆,此刻她顾不得别的,倏然起身,“你别说话了,别动怒,赶紧休息!”

强撑的哥哥眼睛瞪得圆圆的,他说话渐渐开始不利索,指着程端五鼻尖的手指也开始颤抖:“你不去是不是?你不去我去!”说着就从椅子上起来,摇摇晃晃几乎是亦步亦趋地往外走。

最后程端五忍无可忍拽住了他。

她从来没有这样大声地对哥哥说过话,但她此刻终是忍不住,“你要去哪里?”她又重复一遍:“你告诉我,你能去哪里?找陆应钦么?”她冷冷地嗤笑:“程洛鸣,陆应钦今时今日是什么地位你比我清楚。你想去干什么?自取其辱么?”

“你知道外头想给陆应钦生孩子的女人有多少么?他看得上我程端五生的那就是我的福气!”

“你去把孩子弄回来,你能给他什么?你告诉我,我又能给孩子什么?就算我筹到钱给他读书又怎样?孩子跟着我,连病都生不起。陆应钦有钱,他能给我儿子最好的。你懂吗?”

她的眼泪猝不及防积满了眼眶,她高昂起了头,让那些眼泪逆流回去,半晌,她才冷冷地说:“程洛鸣,请你,别挡了我儿子的前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