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梦-终结

时间来到了第六天,冬天的明亮太阳把积雪照成让人目眩的了。远处一排排的树木都被冰雪覆盖形成了满树银花,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多色的光芒;而落光叶子的树枝头,则垂下了许多玲珑剔透的银条儿;枝头的几只喜鹊也陶醉于旖旎雪景之中,一动不动的停了许久,才潇洒地飞起来,蹬落一片雪霰,然后便“”地欢叫起来;庭院中,十几只麻雀蹦跳着,正在雪中觅食,偶尔机警地扭头看看来往的人们。

那辆终于套好了的长途马车在旅馆门外等着,一大群或白或灰的鸽子从它们的厚而密的羽毛里伸着脑袋,亮出它们那种瞳孔乌黑的玫瑰色眼睛,稳重地在六匹牲口的脚底下散步,向着牲口撒下的热气腾腾的粪里边寻觅它们的营养物。

赶车的披上他的羊皮大衣,坐在车子头里的坐位上安闲地衔着烟斗,所有的人全是喜笑颜开的,匆匆忙忙让旅馆里面的人包好为了在剩下的路程上去用的食品。

人们都只等候朱满玉来就开车。

她终于出现了。

她像是有点不安定,不好意思,后来她胆怯地向她的旅伴们走过来,旅伴们却在同一动作之下把身子偏向另一面,如同都没有望见她似的。于来伟用庄重的神气搀着他妻子的胳膊,使她远远地避开那种不清洁的接触。

胖“姑娘”觉得心下茫然,停着不前进了,随后集中了全部勇气,她才卑屈地轻轻道出一声“早安,夫人”,走到厂长夫人的近边,那一个只用头部表示一个倨傲的招呼,同时还用一种失面子的人的眼光望着。大家都像是忙碌的,而且离开她远远站着,仿佛她的裙子里带来了一种肮脏。随后人都赶到了车子跟前,她单独地到得最后,静悄悄地重新坐上了她在第一天路上坐过的那个位子。

大家都像是看不见她,认不得她;不过吴夫人远远地用怒眼望着她,同时用低声向她丈夫说:“幸好我不同她坐在一条长凳上。”

那辆笨重的马车摇晃起来,旅行又开始了。

开始,大家谁都不说话。朱满玉不敢抬起头来。同时觉得自己对于同车的人怀着愤慨,觉得自己从前让步是受了委屈的,是被岛屿人的嘴唇弄脏了的,然而从前把她扔到岛屿人怀抱里的却是这些同车旅伴的假仁假义的手段。

但是于伟来夫人偏过头来望着马卫东夫人,不久就打破了那种令人难堪的沉寂。

“我想您认得赵夫人,可对?”

“对呀,那是我女朋友当中的一个。”

“她多么娇媚哟!”

“真教人爱哟!是一个真正的出色人物,并且知识很高,连手指头儿上都是艺术家的风度,唱得教人忘了忧愁,又画得尽善尽美。”

马卫东和于来伟谈着,在车上玻璃的震动喧闹当中偶然飞出来一两个名词:“息票——付款期限——票面超出额——期货。”

吴老板偷了旅馆里的一副旧纸牌,那是在那些揩得不干净的桌子上经过五六年的摩擦变成满是油腻的,现在他拿着这副牌和妻子斗着一种新式的打法。

两个嬷嬷在腰带上提起那串垂着的长念珠,一同在念叨着什么,并且她们的嘴唇陡然开始活泼地微动起来,渐渐愈动愈快,催动她们的模糊喃喃声音如同为了一种祈祷的竞赛,口中念着她们那种迅速而且不断的模糊咒语。

陈和平仿佛坠入沉思了,没有动弹。

在路上走过了三小时,吴老板收起了纸牌,他说道:“饿了。”

于是他妻子摸着了一个用绳子缚好的纸包,从中取出了一块冷的牛肉。她仔仔细细把它切成了一些齐整的薄片儿,两口子动手吃着。

“我们是不是也照样做。”于来伟夫人说。有人同意了,于是她解开了那些为了两家而预备的食品。那是装在一只长形的陶质罐子里的,罐子的盖上塑着一只野兔,表示那盖着的是一份野兔胶冻,一份美味的冷食,看得见一些冻了的猪油透在那种和其他肉末相混的棕色野味中间,像是许多雪白的溪涧。另外有一方用报纸裹着的漂亮的乳酪干,报纸上面印的“新闻”的大字标题还在它的腴润的表面上保留得清清楚楚。

两个嬷嬷解开了一段滚圆的香肠,那东西的蒜味儿很重,陈和平把两只手同时插进了披风的两只大衣袋,从一只衣袋里取出了四个熟鸡蛋,从另一只里取出了一段面包。他剥去了蛋壳扔到脚底下的麦秸当中,就这样拿着蛋吃,使得好些蛋黄末儿落在他那一大簇长胡子当中像是好些星星一般挂着。

朱满玉在慌忙中起床的时候是什么也没有打算的,现在望着这些平平静静吃东西的人,她气极了,因为愤怒而呼吸迫促了。起初,那来自内心的一阵阵骚动的暴怒使得她肌肉痉挛,她张开了嘴预备把一阵升到嘴边的辱骂去斥责他们的行为,不过因为愤怒扼住了嗓子,她简直不能够说话。

没有一个人望向她,似乎也没有一个人惦记她。

她觉得自己被这些顾爱名誉的混帐东西的轻视淹没了,当初,他们牺牲了她,然后又把她当作一件肮脏的废物似的扔掉。于是她想起她那只满是美味的提篮,那里面本来盛着两只胶冻鲜明的子鸡,好些点心,好些梨子和四瓶名产香槟酒,第一天通通被他们凶恶而贪婪地吃喝得干干净净。

最后,她的愤慨如同一根过度紧张的琴弦中断了似的忽然下降了,她觉得自己快要哭了。她使出了惊人的努力,镇定了自己,如同孩子一般吞住自己的呜咽,但是眼泪也终于流淌出来了,润湿了她的眼睑边缘,不久两点热泪从眼睛里往外流,慢慢地从颊部往下落,好些流得更迅速一些的眼泪又跟着来了,像一滴滴从岩石当中滤出的水,有规则地落到了她胸脯突出部分的曲线上。她直挺挺地坐着,眼光是定着不动的,脸色是严肃而且苍白的,她一心希望不至于有人看见她。

孙良民的视线跟随着她那流下来的眼泪,感觉那每一滴眼泪里面似乎都包含着很多的很多的东西似的......

那小小的泪滴中仿佛是晶莹剔透的,本来应该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一种液体,在那一时刻,孙良民却仿佛在其中看到了一个个世界,那小小的泪珠里面仿佛也蕴含了很多很多的人与事物...

不过于来伟夫人偏偏瞧出来了,用一个手势通知了丈夫。他耸着肩膀仿佛就是说:“您要怎么办,这不是我的过错。”

吴老板的夫人仿佛得胜似的冷笑了一声,接着就低声慢气地说:“她是在哭她自己的耻辱。”

两个嬷嬷把剩下的香肠用一张纸卷好了以后,又开始来向着她们所信仰的念叨了起来。

这时候,陈和平正等着那四个鸡蛋在胃囊里消化,他向对面的长凳底下伸长着双腿,仰着身子,叉着胳膊,如同一个人刚刚找着一件很滑稽的玩意儿一般因此微笑,末了他开始用口哨吹起了一首曲子。

所有的脸儿都变得暗淡了。这首当时刚开始流传起来的歌曲显然使得同车的人很不开心。他们都变成神经质的了,受到刺激了,并且如同猎犬听见了手摇风琴一般都像是快要狂吠了。陈和平看出了这种情况,他的口哨就吹个不停了。甚至于有时候,他还轻轻地哼着好些歌词: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森林煤矿

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梁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我的同胞

还有那衰老的爹娘

“九一八““九一八“

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九一八““九一八“

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脱离了我的家乡

抛弃那无尽的宝藏

流浪!流浪!

路上的雪冻成比较坚硬的,车子走得比较快了,经过旅行中的好些惨淡的钟点,在傍晚的时候颠簸晃动个不停,再后些时,车子里变成了黑暗世界,一直走到下一个城市为止,陈和平始终用一种猛烈的不屈不挠态度吹着他这种复仇意味的单调口哨,强迫那些疲倦而且生气的头脑从头到尾地倾听他的歌唱,去记忆每一句被他们注意节奏的歌词。

朱满玉始终哭着,并且不时还有一声忍不住的呜咽,在这歌词的间歇中间在黑暗世界里传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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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嘀嘀”.......

走过了一程又一程的山水,仰望着山顶,仍在云端。

直到有一天,孙良民回味着他趴在那耸立在平原的高处之时的感觉,这是初次接触到了那未知世界的边缘。

昨夜的梦已然知晓:那似曾相识的境况,那未知世界中的人们,他们都在等待什么,初次的接触,却给人以早已相识的感受,像是失散多年的亲人,又像是梦中的旧情人,而自己,却没有丝毫想要逃避或是抗拒......

呵......原来,剥去那层伪装,在厚厚的外壳下面,却是自己那深深的渴望,渴望被爱,渴望被需要、被看见......那里面原来还有那么多的不被满足的感受和不被认可的失落.....也许,正是这些无名的限制反反复复传递过来的不可名状的情绪,只为了在时机到来之时让自己看得更加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