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梦-齐心协力的劝说

就在众人前面的街尾上,那个岛屿国军官忽然露面了。他就站在那一望无际的积雪上面,映出身着军服的细长蜂腰的侧影,叉开双膝向前走,这种动作是军人们所独有的,他们总是极力防护那双仔细上了蜡的马靴不让它染上一点恶浊。

在几个贵妇人近边走过的时候,他微微欠一欠身子,用一种轻蔑的神气望一望那几个男人,他们呢,都保持着尊严简直不对他脱一脱帽子,虽然吴老板下意识的做了一个像是去揭帽子的手势。

朱满玉这个时候连耳朵都是绯红的了,那三个有夫之妇认为这个丘八从前之对待这个“姑娘”是很具有绅士意味的。然后现在她们偏偏在同着她散步的时候遇见他,因此都感到了一阵巨大的屈辱感。

这样一来,接下来的时候大家开始谈到他了,谈到他的姿态和面貌了。马卫东夫人本认识很多军官而且能用见多识广的经验来品评他们,这时候却觉得这一个简直不坏,她甚至可惜他不是国人,否则他可以做一个很漂亮的轻装骑兵军官,那将使得所有的女人一定因为他被弄得神魂颠倒。

一下回到了旅馆里,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办。甚至于遇到一些细微的事也说些尖酸的语句。晚饭是静默的和短促的,末后每一个人希望利用睡觉去消磨时间,都上楼休息了。第四天,人人都带着疲倦的面目和焦躁的心情走下楼来。妇人们不大和朱满玉谈天了。

一阵钟声传过来了。那是附近山上的寺院为了一场祈福敲响的钟声。胖“姑娘”本有一个孩子养在遥远的农人家里,她每年看不见他一回,并且从不对他记挂;不过现在想起这一个就要被人送去祈福的孩子,她心里对自己的那一个动了一种突然而起的热烈慈爱,于是她坚决地要去参观这一场活动。

她刚好出去,大家互相使着眼色,随后就把椅子搬拢来,因为都很觉得终于应当有个决定。吴老板动了灵感,说道:他主张去向军官提议,只把朱满玉扣下来而让其余的人都走。于是,魏礼平先生又负着这种使命上楼了,不过他几乎立刻又下来。岛屿人原是认识人的本质的,他把他撵出了房门。口称在他的欲望没有满足的时候,他始终留着这班旅客。

这样一来,吴夫人习惯性的市井下流脾气爆发了:“毕竟我们不会老死在这儿。既然和一切的男人那么干,本来就是她的职业,这个贱货的职业,我认为她并没有权力来挑肥拣瘦的。我现在请教一下:在右江城里面她碰见谁就要谁,甚至于好些赶车的她也要!对呀,夫人,有好几个赶车的!我很知道他们,他们有时候到我店里买他们喝的酒。今天遇着要给我们解除困难,她倒要撒娇,这个拖着鼻涕的家伙!我呢,认为他很懂规矩,这个军官。他也许空旷了很久,我们三个无疑都是可以被他赏识的。但是他并不那么做,而满意于这个属于公共的女人。他敬重有夫之妇哪。您揣想一下吧,他是占领者。只须开口说一声“我要”。就可以用他的部下仗着蛮劲来抓我们。”

其余两个妇人都轻轻地打了一个寒噤。漂亮的马卫东夫人的眼睛却又仿佛一下子发光了,她的脸色有点苍白了,如同觉得自己已经被军官用蛮劲抓住了一样。

男人们本来都在另一旁说话,现在都走过来了,气忿忿的吴老板表示想把“这个贱东西”的手脚缚起来把人给送过去。不过于来伟出身于三代都做过官,却主张用巧妙手腕:“应当教她自己决定。”他说。

这样一来,他们便开始发动阴谋了。

妇人们开始交头接耳并且刻意的压低了声音,而且讨论得普遍,每一个人发表了自己的见解,究竟那是很合身份的,尤其是为了说出最不顺口的事情,这些贵妇人都找着了种种玲珑的转折,种种巧妙的动人口吻。语言上戒备得真严,一个局外的人可能是一点也听不懂的。不过那层给上流妇人做掩护的薄薄的廉耻之感只蒙着表面,所以她们在这种放纵的冒险之中都是心花怒放的,都是实在快活得发痴的,都觉得正对她们的劲儿,把爱情和肉欲混在一块儿,好像一个馋嘴的厨子正给另一个人烹调肉汤一样。

故事到了这里真让人觉得滑稽,快乐的心情自然而然地发生了。于来伟先生找着那些趣味略辛辣的诙谐,不过叙述得非常之好只教人微笑。轮到了吴老板,他发挥了三五段比较生硬的猥亵之谈,大家都简直不以为刺耳;后来他妻子粗率地发表的意见取得了全体的认可,她说:“既然那是这个‘姑娘’的职业,为什么她可以拒绝这一个比拒绝另一个厉害?”和蔼的马卫东夫人仿佛又开始想起自己若是处于羊脂球的地位,开始幻想起来:那么她拒绝这个军官可以不及拒绝另外一个人厉害。

他们如同对于一座被攻的炮台一般长久地预备包围的步骤。每一个人都接受了自己将要扮演的角色,都接受了自己将要倚仗的论据,都接受了自己将要执行的动作。他们决定如何去进攻,种种可用的诡谋和冲锋的奇袭,去强迫这座有生命的堡垒在固有的阵地接待敌人。

然而陈和平总是待在一旁的,仿佛完全和这一次的事件无关。一种很深刻的行为,使得大家的头脑都是紧张的,以至于没有听见朱满玉正走进来。于来伟轻轻地嘘了一声,所有的眼睛都重新抬起了。她在跟前了,人们都突然不再发言,起初有某种尴尬心理阻止大家同她说话。于来伟夫人是比其余的妇人更熟悉于客厅式的两面作风的,她向朱满玉问道:“可有趣味,那一场祈福?”

胖“姑娘”依然是怀着感慨的,她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到场的人的面貌和姿态以及寺庙里本身的局面。她接着又说:“有时候,祈福是很有益处的。”

一直到夜饭为止,那些贵妇人都高高兴兴对她显出和蔼的神情,目的就是除了向她劝告以外再增加她的信任心和服从性。

一下坐到饭桌上,大家都着手来做种种接近功夫。开初那是一阵有关于献身的泛泛议论。有人举出了好些古代的例子:从皇家的公主,至平民家中的普通女孩,她们用自己去换取和平和希望。这样一来,一件件虚构的历史又在这几个不学无术的家资百万的富翁的想象当中孵化出来了他们说及所有擒获了征服者的妇女们,说她们把自己的身体做一种战场,做一种征服的方法,做一种武器,她们用种种英雄式的爱抚战败了好些丑恶的或者可鄙的敌人,并且把自己的贞操牺牲于复仇和献身报国。

这一切都是用一种适当的平和温柔的方式叙述的,有时候还故意装出一种极端感叹的姿态去激起竞争心。

到末了,人都可以相信妇女们在人间的惟一任务,就是一种个人的永久牺牲,一种对于强横的武人的暴戾脾气不断委身的义务。

两个嬷嬷都像是什么也没有听见,完全坠入种种深邃的思念当中了,朱满玉没有说话。

整个下半天,人都听凭朱满玉去思索。不过本来一直称呼她做“夫人”,现在却简单地称呼她做“小姐”了,谁也不很知道这是为着什么,仿佛她从前在评价当中爬到了某种地位,现在呢,人都想把她从那种地位拉下一级似的,使她明白自己的地位是可羞的。

到了晚饭开始的时候,魏礼平先生又出现了,口里重述着上一天那句老话:“岛屿国军官要人来问朱满玉小姐是不是还没有改变她的主意。”

朱满玉很是干脆地回答:“没有,先生。”

不过在饭桌上,同盟解体了。吴老板说了三五句使人不大注意的话。每一个人都搜索枯肠去发现新的例子,然而却什么也找不着,这时候,于来伟夫人也许忽然感到一阵泛泛的需要想对佛教尊敬一番,于是对那个年龄较大的嬷嬷问起佛教徒们生活中的伟大事迹。

有谁能知有好多个圣人做过的事,在我们看来都可以算是犯了重罪的行为;不过只要那都是为了佛陀的光荣或者为了人类的幸福,佛陀并不处罚而都赦免了这类的罪恶。

这是一种很有力的论据,于来伟夫人来利用它了。这样一来,年老的嬷嬷对这场阴谋带了一种巨大的支援,那或者由于一种默契,一种任何披着袍子的人最拿手的暗献殷勤,或者简单地由于一种凑巧的聪明的效力,一种可以受人利用的愚昧行为的效力。

以前,人都以为她是胆怯的,现在,她显出她是胆大的、爱说话的、激烈的。这一个真没有被决疑论的暗中摸索搞糊涂,她的主意像铁一般坚硬,她的信仰心从不迟疑,她的良心毫没有顾虑。她认为那些的牺牲很简单,因为她本人若是接着了来自上苍的命令,可以立刻去杀父母,并且在她的见解里,只要居心可嘉,绝没有什么是可以使得那人们所信仰的不快乐的。于来伟夫人利用她这来自望外的同谋者的神权,如同根据这种道德公理做了一个注脚似的向她说道:“结局是判断方法的标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