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长篇小说 每天挖地不止(1)
- 《当代》杂志(2021年6期)
- 《当代》杂志社
- 41681字
- 2021-12-08 15:46:20
林那北
作者简介:林那北,已出版长篇小说《锦衣玉食》、长篇散文《宣传队运动队》等二十六部著作及九卷本《林那北文集》。部分作品入选多种权威年选。
第一节 铁罐
1
2019年6月底,赵定力进了一趟福州城。他独自去,说表弟谢玉非病了,其实是他自己病了。身体这东西,每一个零部件既然长了,长年累月在固定位置上,就一定有它们各自的道理。嘴是用来贪吃的,屁眼是用来拉屎的,突然吃不香,拉不利索,人会上下不自在,一脚一脚踩下去都是虚的,全身力气都不知去向,不用说,肯定出问题了。什么问题呢?不知道,越不知道越心慌。赵定力忍了一个多月,再忍就没法忍了,于是起个大早。
第二天他才回到青江。
青江不是江,是村子的名字,它临着海,是内海,水面四五百米宽,像一条海的尾巴偷偷伸进来,拐了几个弯后,与一条大江衔接到一起。江水从西北部高高耸起的武夷山灌下来,横穿过大半个省,本来要直接去海里的,半道却被溜进来的海水一把拦住了。每天海水得涨得退,涨时水向西,退时水向东,但海水与江水的交汇地却固定不变,它就在青江村码头附近。站在码头砌得潦草随意的青石板上望去,水面有一道清晰的分隔线,一边浑一边清,一边黄一边蓝,倒也一直相安无事,几千几万年下来像约好似的,从来没有交错浑浊到一起过。码头上密密麻麻排着船。以前船小,看着像一群蚂蚁挤在一起,如今船大了,远远看去仍然像蚂蚁。如果再细看,会发现没有哪艘船是新的,船身上的清漆早已褪尽,船板被长时间水浸日晒后,身体又僵又硬,每一道开裂的纹路都像弃妇幽怨的眼神。从前村里的人并非都捕鱼,闲时地也种,该出海时就出,该下地时就下,海里取回荤的,地里扒上素的,一应俱全,荒年也不怕。但这些年男人女人一个接一个往外走,外面毕竟现钱挣得快,鱼就没人打,地也少人种,就一点点寂寥下来,村子便越发显出了无生趣的老态,日出与日落的演出在这里少了观众,每天都显得懒洋洋的。
村东头是几座山,不高,很柔和地微微上翘,山头彼此相连,拉出一个个柔和的半圆形弧线,看上去就有一股与人为善的谦逊。最靠近村子的那座小山丘花瓣般缓缓上扬,周围簇拥着几百亩高低连绵的山地,种着茶、茉莉、果树,就是一些荒掉的地里,杂草也茂盛地连成一片,深浅绿着。整个村子其实就是山的延伸体,从东面向西面倾斜,斜到底,就是那个码头了。而东面半高坡上,孤零零立着一棵大榕树,不算特别高,树冠却有五六十米宽,叶子密实有力,彼此互相重叠。离榕树十来米远是一幢三进式的房子,风火墙围出长方形的大院子,墙根砌着一人多高的菱形青石,上面则是用糯米浆、碎贝壳和黄泥巴捣到一起的三合土垒出一尺厚、两米多高的墙体,抹着白灰。马鞍形曲线山墙的墙头上,乌瓦已有一些破碎或缺失了,歪七扭八,但大部分仍结结实实地站在那里。
整个青江村没有第二幢房子能及它一半阔大气派,也没有哪家用这么黑沉厚实的瓦片,村里人就把这座房子称为乌瓦大院。院子左侧还有一扇拱形偏门,门上方挂简陋的牌子,杉木底、黑漆字,正楷写着:谢婆鱼丸店。大院是赵定力的,鱼丸店也是赵定力的。谢婆则是他祖母,有名字,叫春妹。
已经七十八岁的赵定力是村里的名人。往前几十年,他的伯父赵聪圣和父亲赵聪明比他出名。再往前几十年,他的祖父赵礼成又比赵聪圣和赵聪明更有名。现在赵聪圣、赵聪明和赵礼成都死了,赵礼成死在去马来西亚槟城的海上,赵聪圣和赵聪明本来也应该在槟城,但最后赵聪圣死在台湾,赵聪明则死在乌瓦大院。大院还死过赵定力的母亲何燕贞和个子娇小的谢春妹。建起乌瓦大院的人就是谢春妹,建房的钱则是赵礼成从槟城寄回来的。现在谢春妹死了,赵礼成死了,赵聪圣、赵聪明死了,何燕贞也死了,剩下赵定力。
年轻时赵定力是村里个子最高的人,高却瘦,主要是骨头细,肉怎么长也撑不起来,看上去就像一条竖起来的带鱼晃来晃去。现在他背驼了,脚也用不上劲——人老不都是从脚开始的吗?腿太长,自然也更容易弯,膝盖往前拱,走起路来背、腰、腿、脖子,浑身到处都是长短不一的弧线。老了,所以病就来了。究竟什么病呢?他得去趟城里的医院。
医生就是表弟谢玉非,比他小十四岁,已过了退休年纪,却还没正式退。诊室不大,摆一张白色旧桌子,除了谢玉非,还有两个戴眼镜的年轻女孩坐在桌子的对面,也穿着白大褂,但两眼怯生生的,浑身都是学生味,一看就是来实习的。
赵定力在桌子侧面的椅子上坐下,先盯着谢玉非的白大褂看,布已经不太白了,泛着黄,有点皱,袖口那里还微微起了一层细密的毛边。在医院这种地方混久了,自信是靠一个个倒霉的病人、死人赠送的,赠得越多,脸上的自信就会堆得越丰厚,谁还在乎披在外面的一层衣裳?然后赵定力眼光慢慢上移,移到谢玉非脸上——脸皮居然是粉色的,其实是因为白,色素浅,皮底下布着密密的血点。白和红混在一起,就成了粉。像所有的病人一样,赵定力开始惶惶说起自己的身体情况,谢玉非问一句他说一句或者三五句,说时眼睛一直盯着谢玉非。表弟脸上在起变化,皮还是粉的,但眉头那里曾一闪而过地微微皱几下。
赵定力为什么会注意到这个细节呢?他十四岁那年舅舅来信,说已经生了三个女儿的谢家终于添丁了,早产,只有四斤半。父亲赵聪明于是让他进了一趟城。他提着自家养的两只公鸡和一筐鸡蛋跨进谢家,看到床上有一团小小的肉,脸像宰杀时忘了放血的死猪肉,红得发紫,鼻头堆满星星点点的黄斑,眼紧闭,双拳握住举在肩膀上方抽搐般胡乱舞着,气都喘不匀。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谢玉非。
谢玉非说:“你先去做个心电图和血凝全套检查吧,看能不能做肠镜。”
“肠镜?”他嘟囔着,定定看着谢玉非。已经活了七十八年他都不需要做这项检查,突然要查,出什么问题了?
谢玉非笑了笑。“毕竟有年纪了,有点毛病很正常。你先去缴钱,然后去抽个血,再查一查心脏。哦,我走不开……”说着他冲对面的实习生抬抬下巴,其中一个清瘦的女孩马上就站起,对赵定力一笑,说:“我是小林,我带你去。”
两个多小时后,报告单送来了,谢玉非低头看一眼,说:“你身体素质不错啊,比预计的还好。那就做个肠镜吧。”
赵定力眼虽看着谢玉非,视线却是虚的。他注意力在脑里,脑里正把谢玉非刚才说的话又细细过了一遍。医生这个职业某种程度上跟演员是相似的,越老的医生在病人面前就越能演,尤其是当这个病人偏偏还是医生的表哥……亲情在这时候显得多么奇怪,特别近又非常远。赵定力吸一口气,他说:“你什么都不用瞒我……究竟我有没有问题?话直接说,我也好安排剩下的日子。”
“说什么话啊!”谢玉非打断他,又笑着说,“你看你,还是老毛病!这都还没查呢,怎么就有问题了?你这样还真应该尽快查——而且,鉴于你家的情况,还是查一下好。有病就治,没病就放宽心。有麻药的,别紧张。哎,这两天在家你都吃些什么?”
赵定力说:“我没吃什么,我吃不下……”
谢玉非打断他:“我的意思是吃什么油腻的东西吗,鱼呀肉呀之类?”
赵定力愣愣地看着他,半晌才摇头,“鱼肉都不想吃,吃了就乱拉,拉完又几天不拉。”
谢玉非说:“既然这样,我看就干脆直接做了吧,晚上不用回去——噢,我家也可以住。我安排下,争取明天早上就查了。”
“这么急?”赵定力感觉到问的时候自己舌头都有点打结。
谢玉非边在处方上写着边说:“也不是有多急,你既然来了,索性就查了吧,免得到时候还要再跑一趟。一会儿我就下班了,你先在外面等着,到时跟我车一起走。”说着他把处方递给对面的两个实习生。赵定力跟着小林出门,缴了钱,取了药,然后等了一阵,太阳落下去后,真的就坐谢玉非的车回去,在他家住下了。
谢玉非是一年多前刚搬到这里的,是个别墅区,全部是独栋、双拼或者联排的房子。谢玉非把车停在一户带有四五百平方米草地的独栋别墅前,到处是花,院子外圈围起的篱笆上,紫红色的三角梅和橘红色的炮仗花已经开始攀爬,入口则是一道挑高的拱形门,两旁黑色大理石砌出来的方形大立柱上,端正立着两盏古铜色的欧式复古灯。赵定力在进门前迟疑地停下,以前只在电影电视里看到外国人住这样花花绿绿的房子,居然近在眼前的谢玉非家也这样了。谢玉非笑起,说:“这全是小娥弄的,这边房子还在建哩,她就提前雇人把谢家大院后花园里的树能移的都移了过来。人搬个家都累半死,她却让树也跟着搬,就是吃饱给撑的。”赵定力点点头附和,心里却一阵诧异。谢家大院花园居然有这么多树吗?他完全没有印象了。
小娥是陈小娥,谢玉非的妻子,以前是中学语文老师,圆脸,中等个,架一副眼镜,看上去跟普通路人没有两样,没料到种起花草来竟这么洋气。他想起于淑钦有一阵也喜欢种花,但只是用捡来的大小不一的盆盆罐罐胡乱种,哪像陈小娥这样有章有法成规模地种,就如同都是钢筋水泥堆出来的房子,城里这些别墅和村里胡乱搭起的房子哪能是一回事?乌瓦大院后院比谢玉非家这个院子大,要是按陈小娥这种捣鼓法,非得弄成小公园,而于淑钦想到的无非是种点菜罢了。青江村离城里二十公里左右,这么近,很多东西还是不一样。
这个房子赵定力是第一次来。十多年前,市里把唐朝时开始陆续兴建的坊巷格局的南后街全拆了,弄成旅游景区,整天挤满人,慢慢周围的街坊也被圈入,包括跟南后街只有一路之隔的青灯巷。谢家的老房子就在青灯巷口,两千多平方米,前后共五进,拆迁时补偿了一大笔钱——究竟多少,赵定力其实并不知道。房子拆之前谢玉非曾打电话问赵定力要不要去看看。赵定力脱口问:“看什么?”谢玉非顿一时,半晌才又重复一句:“你确定,真的不来看吗?”赵定力没有犹豫,还是说不看。那幢房子这几十年里他已经去得越来越稀疏,但毕竟是熟悉的,还有什么稀奇可看的?过一阵就听说谢玉非买别墅了,听说而已,听过就丢脑后,现在一看,还是一惊。得花不少钱吧?是拆迁补偿了很多钱,还是谢玉非本来腰包就很鼓?
谢家大院是谢氏的父亲谢瑞林置下的,前院是春来药铺,一格格药柜子顶天立地围成一圈,谢瑞林在药柜前摆着桌子坐诊替人看病,开了方,旁边直接抓药,左右手都赚钱。院子后面还有四进,则是住人。已经传了几代,每代各自分家,房子早就不是当初的气象了。大部分人几十年前拖家带口去了台湾,北京、上海和美国也另有几支,最后留在老房子里的只剩下谢玉非一家。但房子要拆时,各房都派人从各地回来处理房产,却没有哪一片瓦哪一块砖跟赵定力有关,谢玉非最多让他去看看,有什么可看的?他不去。细算起来,谢玉非的父亲是赵定力的表舅,表舅的父亲就是赵定力的舅公谢乐施,赵定力祖母谢氏的大弟。也就是说对于那幢前后五进的大院子来说,赵定力和谢玉非一样,都是第四代子裔,理论上老房子跟赵定力也不是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政府给老房子拆迁补偿,赵定力却啥好处也没得到。现在他有病了,去得到老房子那么多好处的谢玉非家里住一住,确实也不算什么过分之处啊。
陈小娥很晚才回来,她退休后被私立中学聘去上课。说到底还是有学问好,社会越正常学问越管用。他们只有一个儿子,在美国读博士,刚结婚,娶了个同样在那边读博士的上海女孩做妻子。这些都是谢玉非的底气,一家人没一个孬种,谢家嫡传下来能混成这样,也算祖上积德了。但祖上对旁支爱理不理,谢氏从城里嫁去青江村,运气似乎就被谢家截留了,赵定力现在什么都没有。
住在谢玉非别墅的这一夜,赵定力基本上没有合眼。早上从乌瓦大院出门时本来跟妻子于淑钦说好当天就回去,结果没回,竟住到谢玉非家里了。他给于淑钦发微信说要迟一两天回,于淑钦好像也没太意外,只回了他一条微信说:“就你贱,他家有什么好住的?”话里明显带着怨气。他来福州,于淑钦以为真的是探表弟的病,什么病她都懒得问。
于淑钦只见过谢玉非一次,是八年前结婚不久,赵定力带她进城去谢家大院,算串个门认个亲。刚迈进去时,于淑钦还是很恭谦的,笑得老老实实,但很快笑就凝固住了。谢玉非根本没拿正眼瞧她,陈小娥更没有。作为主人,他们虽然都客气地招呼坐招呼喝茶招呼午饭,但脸都只冲着赵定力,话当然也定向说给赵定力听。也就是说谢玉非和陈小娥欢迎的是表哥赵定力,而作为表嫂的于淑钦,却一星半点的尊重都没得到。谢玉非后来把自己的想法私下告诉了赵定力,他的意思是,即使是这么大年纪了,再婚仍然是值得鼓励的,但如今又不是从前,无论如何都不该再把门槛降得这么低吧?凑合真没必要啊。女人多如牛毛,怎么能把文化程度这么低、看着又这么土气的女人娶进门?好歹谢家当年在福州城里也算一户掷地有声的豪门啊。赵家不是谢家,但至少算半个谢家,怎么说也是家门被辱了。
谢玉非又说:“我老婆也这么认为。”
单单自己的表弟不满就算了,陈小娥是外人,怎么轮得到她说三道四?赵定力当时嗯嗯几声忍下,明白这些话很得罪人,他必须全部吞在肚子里消化掉,但某次闲聊时,不知怎么还是嘴一松就和盘对于淑钦说了出来。一说完他当即就后悔了,但话既然已经出口了,就无法追回来。于淑钦脸马上拉长了,翻出白眼,重重地骂道:“放他妈的狗屁!”
她先是用重庆老家话骂,又用福州话重复了一句。在于淑钦没娶进门之前,赵定力完全没有想到女人竟能有这么大的嗓门,平日里,哪怕喊吃饭,门板似乎都会被震得颤动起来。一开始真不习惯,但慢慢他就无所谓了,是耳朵先开始适应,然后他觉得这样也好。乌瓦大院已经安静了这么多年,太静了,终于有一个女人来了,声音以一当十,把闲适太久的屋檐门板震一震,人气就不免涌了出来,从这一点看,意思还是有一点的。
那次之后于淑钦再没去过谢玉非家。所以赵定力说要去福州探望谢玉非,于淑钦是不以为然的。一个当医生的人需要你一个乡下人探病?于淑钦嘴一撇,一脸都是不高兴。赵定力没顾得上她高不高兴,他是为自己去的,每天活在七上八下中,他不去不行。
谢玉非开的药叫“甘露醇”,白色粉末状的。谢玉非说已经约好,肠镜明天就查,得把药先喝下清肠。家里最大号铝合金锅被拿出来,泡上开水,晚上喝下一大锅后,拉了一夜。本来凌晨还得再喝一锅,然后坐谢玉非的车一起去医院检查。但早上赵定力独自走了,他没有把另一锅药水喝下。
别墅共两层,谢玉非和陈小娥睡楼上主卧,赵定力睡楼下客房。与主人隔开一层楼板,倒让人松弛了很多,但赵定力哪里睡得着?上一趟刚拉好,转眼又急急坐到马桶上了。他腿发软,不敢再喝,也不想查了。查就能查出是与非?即使查出了,接下去怎么办?开刀、化疗、没完没了地吃药……这么一想,心就荡到半空。趁着谢玉非夫妻还睡着,他在马桶旁抽了一大把卫生纸出了门。走之前他留下一张字条:“我先回家去。抱歉打扰你们了。”
从城里去青江村不再像以前那样只能坐船,沿江而建的公路是四车道的,铺着沥青,因为黝黑显出几分厚道。公交车也早通了,车站在村口西侧。他下了车,沿着那条十几年前槟城华侨集资捐建的水泥路慢慢走到村东头,爬上坡,跨进乌瓦大院。这一整天除了在路边买一瓶矿泉水喝下外,他什么都没吃。其实他什么都不想吃,喉咙那里像谁用塞子堵酒瓶似的,嵌下一个大塞子,气都喘不过来,哪里还吃得下?
2
乌瓦大院那扇对开的大门虚掩着,中间竖着一条巴掌宽的缝。离着大老远,门就被顶开,一条浅色的光蓦地闪出来。细米,米白色的拉布拉多犬,它凭嗅觉提前知道赵定力回来,兴奋跑出,吊着舌头,发出吱吱吱的呻吟。狗真是一个直截了当的东西,爱恨都不掩饰,你低了就看你低,你饲养了它就排山倒海对你好。赵定力伸出手在狗头上摸两下。“细米,好了好了,回家吧。”他说。细米听懂了,绕着他腿转几圈,鼻子嗅着他裤管。这让赵定力心里滑过一丝尴尬,就不想再跟细米纠缠了。天已经快黑透了,门打开、关上的声响和太阳对着干,白天阳光一烈,门的声音就黯下去,晨昏时却格外刺耳,轻轻一碰就吱地叫起。一张女人的脸从屋里探出来,紧接着整个身子就跨出门槛,立在过道上,看着赵定力。“怎么才回来?”于淑钦有点不满。
“嗯……”赵定力一时找不出什么话来。
于淑钦唇角动了动,身子一扭,抬腿又往屋里跨进去。赵定力站在原地,叹了口气。他前后共结过三次婚,于淑钦是他第三任老婆。前两任他从来没怕过,最多喜欢、心疼或者在乎,但于淑钦不一样,他说不清哪里不一样,不是喜欢,没有心疼,但也还是在乎。
乌瓦大院是座三进式青砖木构的院子,进了门迎面就是一个凹下两个大台阶的天井,两侧各有两间并排的偏舍,福州人更习惯把它们叫作“披榭”,读音相似,但写起来雅致了很多。披榭比后面的厢房低一尺,木板墙,每间都有一道齐膝高的门槛,跨出门槛,向左向右分别走向厅堂或者大门。披榭第二间是厨房,这个格局在谢氏手上就定下,始终没动。这几年村里老房子除了乌瓦大院外,都已拆光,没拆之前,他们的厨房都习惯安在后院,紧挨着厢房,这样烟囱就出现在整个院子的中间段。福州人觉得炊烟其实就是房子的嘴,高出屋顶一大截的烟囱日复一日吐出白烟,烟像一面帅旗在空中飘着,向八方证明屋里住着活人。同时烟囱还能把天地之气徐徐吸入,房子才能喘过气来,不腐不蠹,而紧挨大门的披榭便于出入,别人让用人或老人住,谢氏直接当厨房和饭厅,所有来客走到披榭就止步了。与前天井相连的是前厅堂,厅堂中央摆一台棕色翘头横案,案前是一张用旧床板改的大桌,铺着白毡布,上面放着砚台、墨汁、笔架等物,两侧是四间高阔宽大的东西厢房。从前厅堂太师壁侧面绕到后厅堂,跨过门槛也有一个与前天井一样长宽各三十米的天井,天井与花园相连处是两间长方形的瓦房,中间有扇矩形门,穿过这扇门就到了比两个天井合起来还要大的花园。
除了三进主宅外,厅堂的右侧有一道拱形小窄门通向旁边的花厅。花厅前后也有四个房间,每间都不足东西厢房四分之一大,也矮一截,因此光线就差了不少。乌瓦大院建起时,人就不多,房间从来没住满过,人最多的是村大队部搬进来办公那几年,后来大队部又搬走,院子就重新空下来。可能是习惯,从谢氏起,就一直只使用右侧的房子:右披榭一间做厨房,一间做饭厅,而饭厅里除了摆一张小八仙桌,靠门槛的侧边还摆一张两米八长、一米八宽的茶台,是块嵌有青石马槽的沉船木做成的,一尺厚,木上用细瓦灰调红锦漆裱上苎麻布,一层层阴干磨平,然后红漆戗金粉抹上,台面左侧有两枝梅花伸出来,枝条是黑色漆皱,花瓣是寿山石薄片嵌的,两个粗大的桌脚则上着黑漆,贴过金箔,打磨出犀皮肌理,已经有百来年了,被茶水无数次浇过泡过,竟色泽不改,锃亮如镜,摸上去,细腻度与婴儿皮肤相似。这就是大漆的好,它们自己有命,人在时光中老去,它们却一点点往外活,日日常新。
于淑钦在花厅,两人的卧室都安在这里。赵定力一路找去,边走边犹豫着要不要把自己去医院的事跟她说一说。昨天去之前不说,是因为他自己心里不踏实,也隐约有些忌讳,怕一说就成真了。这些日子他动不动就拉稀腹胀的事,于淑钦确实不太清楚,他只字不提。如果换一个人,即使他闭口不说,日夜待在身边,这个女人多少也应该注意到。又不是多么复杂高深,吃喝拉撒,日子里最重要的事总共只有这四件,都明明白白摆在眼皮底下,可以不知详情,不能不知大概。可于淑钦就是连大概的一半都所知不多,她就是不知道。“没心没肺”这个词以前赵定力一直觉得在远处,跟他没有半点关系,结果于淑钦一进门,他就不得不领教了。他因此常想起李翠月,李翠月是他第一个老婆,是父亲赵聪明死去前半年帮他办的亲事,然后在赵聪明死后第九天就不见了。当时说是去对岸的姨妈家玩,可出了门就消失了。跟于淑钦正相反,李翠月唇像被粘住了,整天抿着,万不得已了,吐出的话也短、细、轻。李翠月总共只在乌瓦大院生活半年,赵定力还猜不透她,她就走了。女人心思太细密是过不得日子的。于淑钦脑神经粗得跟水泥柱似的,可以细一秒,却细不了第三秒。偶尔她也奇怪赵定力吃得怎么越来越少,随口问了,赵定力说没事没事。七十八岁的人了,少吃点确实能有什么事呢?所以看上去于淑钦也没当一回事,相信他确实没事。
细米仿佛怕他迷路了,跑前跑后,一路把他带到卧室。于淑钦的卧室不是他的卧室,结婚第二个月他就搬到隔壁一间了。非常意外,女人也会打出那么巨大的呼噜,雷声似的一道接一道,拖出长长尾音。原来人跟人吃喝拉撒的区别如此大,赵定力不能睡,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经常在夜里醒着。死是永远地睡,所以活着时少睡似乎就占了便宜,然而不行,不睡脑子就嗡嗡的,胸口堵。于淑钦躺在旁边,他的不能睡从大半夜扩大到一整夜,一脑袋的嗡嗡声就从黑夜一直延续到白天。忍了一个月,他不打算忍下去,就搬到另一间。于淑钦当时意外了一下,但也不介意,仿佛之前早就想到了,看上去挺高兴的。
于淑钦屋里这会儿乱糟糟的,棉衣、毛衣、毛裤摊得到处都是。已经入夏了,天很快会热得划根火柴就能烧起来,为什么上个月刚收拾起来的冬装要重新拿出来?一见他进门,于淑钦就说:“细萌让我不用带厚衣服,可不带的话,冬天怎么办?那边会下雪啊。”赵定力看着她,一时脑子没转过来。于淑钦看到细米低着头在衣服上钻来钻去,恼火地喝起:“细米出去!”细米一点都不肯搭理,它看上去很兴奋,鼻子抵到衣服上嗅着。于淑钦一把抓住细米的项圈往外拖。细米屁股往下坠,不情不愿的,最后还是被拖到后面的花园。厅堂太师壁侧门有一扇门,她反身就带上了,阻断细米跑出来的路。
细米是八年前于淑钦嫁进来时带来的,事实上现在反而赵定力跟它关系更好。原先听说这是一种从国外来的狗种,赵定力还以为它有多高贵难伺候,没想到整天傻呵呵地开心,肚子永远没有饱过似的,给任何东西都吃相难看。每次正吃什么时,只要细米出现,赵定力都管不住手,一定得匀出一点给它。细米尾巴三百六十度风扇般殷勤打转,这种全心全意的感恩,人有吗?即使有也不可能像细米这般纯粹彻底。这个星球再没有任何其他的生命可以做到这么极致吧?狗对主人甚至比被反复歌颂的母爱更宽广激烈。
于淑钦重新走回卧室时,赵定力还站在原地,低着头,眼光仍然盯住满地的冬衣看着。见于淑钦进来,他吸一口长气,缓缓吐掉,说:“你这是……要去哪儿?”于淑钦说:“去北京呀。中午不是给你发好几条微信告诉你了吗?你理都不理。我打电话去,结果关机。”
他手伸进裤袋掏出手机,摁几下,屏幕是黑的。可能早就没电了。这两天他要全力对付的是肚子里那些弯来绕去挤在一起的肠子,哪还想得起手机?
于淑钦是重庆人,最初嫁到青江村的邻村紫江村,生有一女一儿后,日子渐渐好转,网会织,船会驶,浮箱虾类贝类会养殖了,连本地话都说得很地道,乍一看都没有半点外来者的痕迹。前夫陈卫财总是黑着脸,几天不说一句话,但男人脸黑有什么关系?不爱说话更不是毛病,只要能种地能打鱼能养家糊口就行了。后来才知道陈卫财脸不是没来由地黑,那股黑是从腹底深处肝那个位置那里一路向上蔓延的。有一天他突然开始爱说话,说的其实都是同一个字,就是“疼”。后来声音越来越大,频率也越来越快,在这个过程中他身上的肉也越来越少,好像肉是被喊疼的声音带走的。终于有一天他瘦得连床都下不去,肝癌晚期,治了一年多,还是死了。家里刚有那么一点积蓄都耗进去了,人财两空。好在儿女很争气,都考上北京的大学,先是女儿陈细萌,然后是儿子陈细坤,一个学外语,一个学中文,毕业后都留在京城工作。
于淑钦说:“细萌昨晚打电话来,说胎动不正常,她很害怕,让我过去。”
陈细萌去年五一节结婚,已经怀孕八个月了,于淑钦要去的就是北京女儿家。
赵定力咳起。这事太突然了,陈细萌怀孕他知道,但他从来没听于淑钦说过要前去照顾。之前明明说好是陈细萌的婆婆去,怎么突然换成了于淑钦?于淑钦说:“小齐他爸昨天突然脑中风了,还在医院里抢救哩。”
小齐就是陈细萌的丈夫,与陈细萌是大学同学,父亲老齐以前在建筑工地挑砖,六十岁都不到,没想到却突然中风倒下了。于淑钦说:“这不就乱了套吗?小齐的妈妈得在医院伺候,她去不了,只好我去嘛。”说这话时,于淑钦嘴咧得很大,像是这件事她已经盼了很久。赵定力脑子麻了一下。于淑钦会像李翠月一样也转眼消失吗?
李翠月走后第六年,赵定力娶过第二任老婆。有人把重庆女子罗玉玲带来了,个子矮小,嘴大眼细鼻子塌,但赵定力无所谓了,李翠月之后他什么都无所谓,将就着也凑合吧,在床上反正一样可用。用到第三年肚子大了,分娩时却生不下来,卡在半道,母子都死了。站在罗玉玲尸体前赵定力想到李翠月。李翠月结婚半年都没怀孕,他们从来没在同一张床上睡过,不可能怀。幸亏没怀啊,要是怀了,生时李翠月也可能死掉——相比较,走了怎么都比死了好啊,他不愿意李翠月死。他也不愿意罗玉玲死,但罗玉玲还是死了。之后赵定力就一直一个人过了,刚开始不习惯,慢慢就不算什么了。每天种茶、制茶和喝茶,他把时间都花进去了。用茉莉花窨茶时,一层花一层茶叶铺好后,过一阵过去搅一次就行,他却常常不走,蹲一阵站一阵,围着箩筐转,很像从前站在田径场边,给比赛中的人喊加油。整个过程他嘴张着,毛孔也张大,很贪婪地大口吸着,似乎跟茶争着被窨。茶之外,仍然剩下一些时间要打发,他就站到厅堂那张旧床板改的大桌前写字。一岁多谢氏就让他拿毛笔了,六七岁起半村人的对联都出自他手。一年又一年日子总之一晃,就这样过去了,再有人托媒,他都摇头,或者干脆掉头走掉。罗玉玲死时,一地的血,从里屋一直溢出来,一开始是鲜红的,慢慢就暗了黑了,最后凝结成疤,硬邦邦的像铺着一块劣质地毯。到处是血腥味,味渗进了四面木板墙的缝隙里,再一点点缓缓往外吐出。三年?八年?不记得了,反正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赵定力都活在罗玉玲的血气里,早晨闻着它醒来,夜里再嗅着它睡去或根本无法睡,脑子里就再没有女人的影子出现过了。不料八年前突然又结婚了,新娘就是于淑钦。从李翠月到罗玉玲再到于淑钦,掰指一算,赵定力的老婆一共三个。并不是所有人一辈子都可以有三个老婆的,他有,但这并不值得庆幸。
八年前是同村王瑞生的老婆徐巧琴突然到乌瓦大院,带来了于淑钦。那天赵定力正站在厅堂写字。他订有报纸,村里私人掏钱订报纸的只有他一人,每天看过,都攒在那里,这会儿铺到桌上,蘸上墨写几笔。侧脸见徐巧琴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陌生人,大脸大眼,连凸到唇外的牙齿也一颗颗像被水泡得肿起来似的,岩石般肥大结实有力。他点点头算打过招呼,笔并没有停下。两个女人进大门后从披榭前的石板道一直走到厅堂,在大桌旁站定。“哇,你看看你看看,写得这么好,是不是很厉害!”徐巧琴指着报纸上的字,口气明显是夸张的。一张报纸已经划拉满了,赵定力放下笔,看着徐巧琴。有事?他突然心里一动。
“她叫于淑钦。”徐巧琴的手指头从报纸转向旁边的女人。赵定力对于淑钦点点头,说:“噢。”徐巧琴说:“哎,你说她怎么样?”赵定力不知道她要怎么样,他眼皮下垂,眼光落在于淑钦的脚上。徐巧琴提高了声音说:“我老乡啊,虽然没读过书,但最喜欢的就是你这样有文化的人。”赵定力怔住了,看看徐巧琴又看于淑钦。于淑钦已红着脸低下头,也看着自己的脚。赵定力摆摆手,嘴刚张了张,徐巧琴就跨前一步,拉住他胳膊。“这样吧,我们单独聊一聊。”说着她转过身,推了推于淑钦,说,“你先回去吧,我跟他聊一会儿。”于淑钦迟疑了一会儿,才慢慢转过身,走几步又停下,看着徐巧琴,小声说:“你也走吧,别……”徐巧琴打断她,手连连甩着,说:“你走你走。”
赵定力看着于淑钦背影,目光一直落在她脚上。平足,赵定力心里嘀咕了一句。平足不是病,只是看起来有点怪。哪里怪呢?走路的样子。欧洲人走路都一阵风,脚板起落灵活,应该很少是平足的,这是赵定力看电影得出的结论。亚洲人却不一样,脚底中央多出一小坨肉后,身体的弹性马上丧失或消减了,走路笨拙生硬。他自己正相反,脚弓非常高,脚底像是被谁一勺子把肉挖走了。按体育老师的说法,这种人能跑能跳,所以赵定力进了小学就被招到校田径队,主项百米短跑,兼项跳高跳远。青江村最早属于县,他拿到县冠军,后来村划归郊区了,他就拿到区冠军。他本来就高,又跑又跳后就更高了,但他没有一直跑和跳下去,上到中学,正要高考,学校停课了,他回到乌瓦大院,没有人再让他跑和跳。
徐巧琴让于淑钦先走,自己留下来,跟赵定力至少聊了两小时,从于淑钦出生,一见是女的差点被丢掉,到后来想上学上不了,然后从重庆嫁过来,又早早守寡。赵定力静静听着,他跟王瑞生很熟,跟王瑞生的老婆徐巧琴并不太熟,几十年说过的话不足现在的百分之一。一个他不太熟的女人,花这么多唾沫对他说另一个完全不熟的女人,用词用句都急不可耐,身子还一耸一耸的,手势很多,仿佛一个大亏正摆在面前。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有好几个重庆女子嫁到这一带,先是一个,后来来了一长串,包括徐巧琴和赵定力第二个老婆罗玉玲。徐巧琴比罗玉玲小五六岁,两人不同村,但她跟于淑钦老家在同一个村。罗玉玲嫁给赵定力时,徐巧琴还小,于淑钦更小,总之互相不认识,但彼此都听说过对方。在老家不认识的女人,前后脚嫁过来后,就熟了,开始走动。当地人说的是古怪福州话,发音靠前,有很多现在普通话里没有的入声。她们虽然已经学会了,但有机会聚在一起时一定说重庆话,感觉上就跟回一趟老家似的。
于淑钦守寡后该织网该下海养殖也都去了,但时间还是一下子比先前空出很多,主要是心空了。那天她闷得慌,就到青江村徐巧琴家闲聊,聊到快中午了,王瑞生没回来,徐巧琴就开了冰箱取出鱼丸。没多久,徐巧琴就把鱼丸煮好端上了,她说:“嫁这里,单单能吃到赵定力打的鱼丸,我就觉得很值啊!”这样话题就很自然拐到赵定力身上了。赵定力懂古诗古文,毛笔字还写得非常好,村里婚丧喜庆过年过节都由他写红白联子。恰巧徐巧琴家门外的对联还在,虽然旧了,但字迹仍看得清楚。于淑钦好奇地站起来,走到门外看了看。徐巧琴跟出来,突然说:“喂,我看你们成个家吧。走,去见一见面!”按于淑钦后来的说法,当时她是摇头拒绝了,根本没想再嫁,只是拗不过徐巧琴,连拉带拽被带到乌瓦大院了。
赵定力已经很久没有跟女人这么近、这么久地面对面了,更没有听她们说这么多话。原来王瑞生一直生活在这样的声音和肢体之中。
他十三岁才上小学,年纪大无所谓,赵定力主要是个子高。开学那天他就迟到了,柳枝般从教室外飘进来,从坐在第一排脑袋浑圆的小胖子身边经过时,小胖子立即站起,前倾着身子仰头看。小胖子就是王瑞生。赵定力知道小胖子的惊诧来自于没想到居然成为同学了,而且是同班。因为讨厌所有的课本和老师,王瑞生基本上在课堂上坐不稳几分钟,余下的时间他学猫狗鸡牛各种村里常见的动物叫声,很像,几乎乱真,座位就从第一排,一步步赶到最后一排,这样全班最高的赵定力就和最矮的王瑞生成为同桌。王瑞生敢惹全班任何一个人,男的女的都不怕,唯一放过的人是赵定力。两人同桌了四年,第五年王瑞生不读了,学校不让他读,他自己也不想来。然后初中高中,赵定力读他的书,王瑞生撒王瑞生的野。有一天突然听说王瑞生在镇里拿刀把人捅残了,进了牢,一关十几年,出来后就去广东打工,中途托人介绍了重庆女人徐巧琴,婚后两人又一起去广东,前些年才回到村里。一个坐十几年牢,再打几年工的人,就好像一生平白无故被截掉两大段,断掉的那部分都是赵定力一无所知的,他好像也没太大兴趣知道,就淡淡地各过各的,平时并不怎么来往。哪想到突然有一天王瑞生老婆竟搬出这么一副冒着热气的心肠,追上门来要给他当媒人。徐巧琴说:“这可是千里挑一的好女人噢,又勤快又吃苦又不计较。你现在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娶了她,至少这么大的房子也有个伴嘛。”
赵定力心里动一下。乌瓦大院从建起的第一天起,就很少有女人说话,无论谢氏还是赵定力的母亲何燕贞,大多时候都闲置着唇。到了李翠月,李翠月在的那半年,整天拉长脸,不说不笑不言不语,他倒是挖空心思想着她怎么去宠她疼她让她高兴起来,却无从下手,他的话也都被李翠月的脸色噎死在喉咙下面了。后来的罗玉玲是不敢说,每天小心翼翼躲着赵定力。这两小时肯定是赵定力在乌瓦大院听到女人说话最多的一次,似乎很好,整个房子都霎时一新似的。徐巧琴又说:“都这把年纪了,还犹豫什么?定了定了!”赵定力看着徐巧琴,嘴角动了动。徐巧琴巴掌一拍,立即站起说:“太好了!”说完转身,很兴奋地跑出门。
第三个月婚礼就在乌瓦大院里举办了,五十一岁的于淑钦嫁给七十岁的赵定力。天井里摆下三张酒桌,请了村里一些长辈和村书记、村长之类的头面人物。临时捡来的砖块在天井上搭起灶台,架上大锅,买些松木块烧出又猛又烈的大火,火焰从锅四周呼呼往上蹿,松香味在整个大院里弥散开,看上去也很红火。赵定力提前一天打好两百零八粒鱼丸——他过手的鱼丸每斤十六粒,非常精准,半两不多也不会少,算下来就有十三斤。这么多年真没想到竟也有为自己打这么多鱼丸的时候啊。负责操持的人是王瑞生和徐巧琴,他们主动扮演起家长的角色,仿佛成了赵定力的爹妈,安排这个,指挥那个。赵定力心里不适应,有几分别扭。疏远了这么多年,王瑞生竟又突然亲近回来了;一向疏远的王瑞生老婆,居然会这么贴心贴肺地替他打点一切。当时就觉得很像一场梦,也没觉得于淑钦有多重要。但八年过下来,过到现在,现在他可能病了,病得很重,会越来越重,将独自躺在床上苟延残喘奄奄一息,他不能让于淑钦就这样离开,去那么遥远的北京。
3
新婚夜里于淑钦洗过澡,脚刚沾过水,肥厚平整得像两块大馒头。见赵定力盯着上面看,于淑钦很不安,怯怯地问:“我脚怎么了?”赵定力说:“原来真的是平足。”于淑钦问:“平足怎么了?”赵定力就笑笑。如果还年轻,赵定力想必会在意的。有没有脚弓,牵涉到走路的姿态是否好看,对女人而言格外重要,但现在,他已经没有了计较的心劲。李翠月的脚弓高,走起路胯左右缓缓扭着,身姿多么好看,可是李翠月走了。是否平足,并不能作为尺子来衡量一个女人。
于淑钦一儿一女都考上京城的大学,这是十里八乡都没有过的,当时轰动了一阵。不仅读了本科,还前后脚读了研究生,毕业后都在北京找到工作。很多人觉得赵定力占了便宜,他没有钱嘛,也不是有什么本事的人,做生意不会,干活不行。八十年代初海上走私来很多台湾的雨伞、三用机、尼龙布、手表,村里人把船开到海上,鱼都不打了,全跑去跟台湾船对接,用各地收来的旧银圆、金戒指、金手镯之类当时觉得一点用都没有的东西跟对方换,盘来货,摆到路边卖,外地人水一样涌来,全村的路面上全是脑袋,挤得气都喘不过来。当时大家或多或少都发了财,只有赵定力例外。赵定力不会打鱼不会驶船,有人忙不过来,雇他到路边摊位上当伙计,货去钱来不出错就行,他却连连摇头。借那一波台湾货村里大部分人都盖起房子,接着多出来的钱七拼八凑交给蛇头,一个个往美国偷渡,这些都跟赵定力无关,他没有钱。于淑钦也没钱,但她有两个出息的子女摆在那里,怎么说她后半辈子不嫁也无所谓嘛,嫁的人是赵定力她什么便宜都没占到。
个高、脸白、有文化能写毛笔字,于淑钦后来说自己愿意嫁赵定力的三个理由。这三点其实都是她前夫陈卫财所缺乏的。之前从来没人给赵定力归纳出这么多长处,连他自己也没在意过,被于淑钦一说,就像被一场大雨浇过的竹林,他觉得自己的种种好处正笋一样四处呼呼往外冒。
卧室门后挂有一面镜子,一本杂志那种大小,背面镀的水银已经斑斑驳驳缺失,但映在镜面上的脸一点没有走样。镜子是谢氏当年挂的,然后就没有人动过。以前赵定力根本没有端详自己的兴致,但于淑钦说了之后,仿佛为了印证一下,他弯腰站到了镜子前。个子确实高啊,镜子竟然只到他肋骨下方。
谢氏从头到脚骨架子都小,脸只有巴掌大,眉眼端端正正摆放得跟年画里的古时美人似的,眼皮单着,眼梢向上挑去,嘴唇细小紧凑,淡淡地透着粉。村里上年纪的人都说,从来没见谢氏头发乱过,总是蘸着香油把每一根发丝都梳得闪闪发亮。她仅活了六十九岁,赵聪明更少,六十岁就病死,而赵定力虽然越来越觉得气喘不匀,东西吃得少,拉稀却越来越多,但岁数毕竟已经赢过前面的两辈人。可是又怎么样呢?现在他也病了,他不能让于淑钦去北京。
那天于淑钦先半推半就跟着徐巧琴来乌瓦大院,没想到被徐巧琴一捣鼓,竟一下子妥了,等到喜帖发出去,生米马上煮熟了,她才告诉陈细萌和陈细坤。两人没能阻止母亲,干脆没在婚礼露面。那天陪同于淑钦一起来的,只有细米。它对新环境无所谓,看上去甚至是高兴的,每个房间逛过,不时东嗅嗅西闻闻。于淑钦穿着红袄,脸上挤出一天的笑。等人都散尽后,捂住脸先是默默流了一阵泪。入夜后,躺在床上,于淑钦突然提出想开店,在乌瓦大院开一家鱼丸店。她说:“都说你手艺好,为什么不用来挣钱呢?”赵定力怔怔的,一时没回过神来。于淑钦又说:“挣点钱吧,有了钱……”她不再往下说,只是侧过头,鼻子里呼出一道道温热的气息直往赵定力脸颊上扑。赵定力仍然犹豫,他从来没有过类似的打算,一个人这么多年,有就多吃一口,没就少吃一口,他并不觉得钱很重要。现在看来不一样了,于淑钦要挣钱,有了钱是不是就能证明自己没有嫁错?
乌瓦大院大门右侧十米外,还有一扇两米多宽的拱形门,之前一直闭紧,于淑钦把它打开,屋子收拾好,工商税务也办下来了。于淑钦说叫“赵家鱼丸店”吧。赵定力没有马上答,他低头想了一阵,转身去弄来一块杉木板,用砂纸稍稍打磨一下,拿黑漆写上几个大字:谢婆鱼丸店。
赵定力鱼丸打得好,手艺是父亲赵聪明传给他的,赵聪明是由谢氏手把手教出来的,而谢氏则是从她母亲姜氏那里学到的。店开张那天,于淑钦放了很多鞭炮。村里人陆续聚来,很热闹地叽叽喳喳。赵定力退到一旁,眯着眼默默打量。这辈子他为别人免费打了那么多鱼丸,哪想到在七十岁时,却突然开出一家店,试图靠它生财。地下的谢氏会怎么想?
店离不开人,赵定力以为于淑钦后半辈子肯定就跟店焊到一起了,便也等于焊在乌瓦大院。可突然间她却要去北京。
4
做梦了,火光,一条条火焰像一双双大手伸向他。烫,浑身被照得通红。喊声从四面包围过来,他用力跑,脚却不听使,怎么也迈不出去……他总是做这个梦,醒过来浑身皮都像刚被烤过。心跳得非常厉害,似乎又有几分留恋,所以每次他都会在灼热感清晰而真实中,重新把梦在脑子里放电影般缓缓再过一遍。火,铺天盖地的火,火向他围过来。
去了趟城里医院回来的这个晚上,赵定力其实很迟还醒着,心里堵着一团雾蒙蒙的东西,必须不时重重吸进一口,再用力吐出一口。他不太擅长睡觉,这么多年,当夜里天下那么多人同时横在床上时,他虽然动作跟他们一致,眼睛却长久睁开。终于睡着,无边无际的火又动不动就在梦里烧起,向他迎面扑来。对他来说,从躺下到入睡是一个既遥远又艰辛曲折的距离。是母亲何燕贞遗传给他的吧?母亲以前也总是在床上翻来翻去的,仿佛床是仇人,必须拿身子与之作对,狠狠碾压,反复蹂躏,不如此不足以解恨。
今天的不能睡与之前当然多少有些不同,今天本来他应该在谢玉非那家医院,躺上病床。体内那些横七竖八的东西即使再不堪,也都是他自己的,他跟它们相伴一辈子,却永远都不可能像仪器一样肆无忌惮走进去,把它们亲自看上一眼。但他逃了,从谢玉非家逃开。天花板乌压压的什么都含混不清,他还是努力看着。眼睛不知不觉轮番变成父亲赵聪明、祖母谢氏和母亲何燕贞的,他们当年也没少半夜无眠吧?横梁没变,瓦片没变,只是眼珠子现在变成他的了。那些藏在肚皮底下的肠子,看不见摸不着,日复一日只有拉出来的屎代表肠子跟他直接打交道,他不知道隐而不见的肠子们究竟怎么样了,是不是真出了问题,出了大问题。中途他起来上了两次厕所。人不睡,排泄系统也不肯睡。他起来,出了自己房间的门,经过旁边于淑钦的房间时往里瞥一眼。门开着,呼噜声欢乐地传出。
除了母亲何燕贞外,赵定力知道祖母谢氏和父亲赵聪明也都睡不好。他以前认为从风水上讲,乌瓦大院可能不适合睡觉。但于淑钦来了后,每晚都像有个乐队藏在肚子里,鼾声浩大而壮阔,充满纵深感。今晚梦里她会不会已经出现在北京城了?回想起来,她每晚都盯着电视看新闻联播,播什么无所谓,只要有北京的镜头她身子就会往前倾,眼睛恨不得钻进屏幕。然后天气预报也非看不可,福州怎么样倒无所谓,反正冷了加衣热了减衣,北京隔那么远,却一定得弄明白。起风了,下雪了,雾霾了,沙尘暴了,零上几度,零下几度,什么时候供暖,等等,转身她就给女儿和儿子分别发微信,多穿衣,戴口罩,早点下班回家,路上小心之类的。脑子一直挂在那一头哩,终于能去,指不定心里多高兴哩。
赵定力叹了口气,重新躺下后手又一次从肚皮上悄然抚过。肚皮内的肠子差点走到被肠镜查一查的边缘,是他突然改变主意,带着它们撤回家里,这样它们就仍然处于有问题与没问题之间。后者的可能性其实不大,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可以动不动就拉?到这个年纪,但凡有变化,总是往坏的方面变的。这事要告诉于淑钦吗?跨进家门后好几次他话都到嘴边了,又吞了回去。前夫陈卫财就是死于癌症,于淑钦没有因此少受罪,刚喘过一口气,如果第二个丈夫也得癌,对她的打击肯定是双重的,她会不会先吓掉半条命,然后远远逃开,像李翠月一样一去不回?去北京的机会不是恰好已经摆到跟前了吗?于淑钦一走,家又空下来,而他只能独自在床上忍受来自肠子的剧痛,然后凄凉地死去……
他叹了口气。就是这时,他做出一个决定,总之他不能让她走。
太阳按理离火爆还有些日子,但一大早起来,阳光就干净地钻出来,像个天真无拘的少年,什么都敢照,到处明晃晃的。赵定力下床时,屋里很安静。于淑钦每天都比赵定力早起,起了就直接去鱼丸店里忙碌。这都要去北京了,走前她还是抓紧做一把生意。从持家这个角度来看,她真是个好女人,能吃苦,肯干活。刚才于淑钦起床时赵定力其实是知道的,但他闭着眼一动不动。于淑钦去了店里,把右侧拱形门打开,开门的声响传来,赵定力这才坐起。他下了床,脸不洗,甚至水都没喝一口,就朝左厢房走去。他要去找一把镐和一把锄头。
已经三十多年没用过镐了,就是两头尖,中间固定在柄上的那种,能吃下很坚硬的土,一镐下去,比普通锄头三五下都管用,但把土刨开,镐面太窄,这时候又不如锄头好使了。也就是说,按以往的经验,他得先把地面掘开,然后再用上锄头刨土。镐有所长,锄头有所短,他不仅得有一把镐,还得再有一把锄头。
左厢房前后共有两间,每间都宽敞明亮,前面的房间有五十多平方米,靠前天井采光,后面的小点,靠的是后天井采光。以前村大队部曾在这里以及前面左披榭两间房子里办公,总共四间都摆满了桌椅,后来大队部搬走了,房间空出来,赵定力就把左厢房靠前的那间用来制茶,靠后的那间则用来堆放杂物。赵定力俯着腰钻进去,到屋角哗啦哗啦地拨动,一会儿出来时,手里就多出镐和锄头了。镐面已经锈了。他找出磨刀石,蘸上水,使劲磨了一阵。锈色被磨去,镐尖尖的两头顿时现出曾经的银光色,一股威武之气马上就透出来了。
然后他把锄头也磨好。
他走出院子。外面是已经被踩得结结实实的黄泥地,他挺了挺腰,把镐往地面刨了刨,土马上掀起一小片。再试锄头,也很顺手。那就行了,还可以使一使。
昨天在谢玉非家的小区外,赵定力盯着一点点往山头落下去的太阳看了半天。太阳落下去后睡一觉,第二天又精力充沛地爬起来了。要是人能跟太阳一样,夜里死一般睡过去,第二天再没病没灾活蹦乱跳地升起来,该有多好。他重新进入院子。厅堂正面有扇一直顶到屋檐上的宽大太师壁,壁是用上等老杉木拼接出来的,四五厘米厚,正反面都上过几层红锦漆,褐中带着被风吹日晒后的成熟感,隐约透着油光。壁的两侧是同样高阔的门,架着齐膝高的门槛,从门槛上跨过,就到了后院。村里没有其他人的家辟有花园,但乌瓦大院有,以前里头有花也有树,现在只剩下成片一人多高的茅草。
以前谢氏在花园种有十六棵梨树,这个数字恰好是她嫁到青江村时的年纪。春天开花了,枝头白,地上铺着落下的花瓣,也是一片白。穿着月白右襟衫的谢氏,站在上下白花花一片的园子里,霎时就融成一体。她死后,梨树开始一株接一株枯了,倒了,倒一棵就少一棵,倒光了,地就一直荒着,密密麻麻的茅草很快横七竖八地探出身子,一副过惯了养尊处优日子的模样,营养很丰富,每一株都又肥又壮。
赵定力已经许久没到后院了,房子这么大,厅堂、天井也大,身上却只长两条腿,哪还需要到后院?踏足的只剩下细米了,但狗爪是踩不塌乱草的,所以这天早上,当赵定力提着锄头穿过厅堂,跨过门槛,走过后天井,站到花园里时,也不由得长长吸了一口凉气。他看到茅草们直愣愣地伸长脖子,一阵风过,霎时惊诧地左右晃动,像是被他吓了一大跳。时光在这个瞬间忽然恍惚了,似乎父亲赵聪明或者祖父赵礼成、祖母谢氏以及母亲何燕贞,都隐于某个幽暗的角落,正粗粗呼着气,随时可能踱着步走到跟前,咳两声,跟他说上几句话,问他吃饱了没有,穿得够不够暖和,有没有累着了。他叹了口气,开始清理。
原先谢氏在花园靠右侧的地方,用青砖齿牙状砌出一块二十多米长、十几米宽的花圃,高出地面五六厘米,用来种玫瑰和海棠。现在花没了,齿牙状的青砖边沿还在。赵定力就先从这里下手,镐举起、掘下,掘出一小片后换成锄头,把草连根挖起,猛一甩,扔一旁去,再往下刨土,身后就出现一排排浪一样起伏的土坑。土这么多年都没有松过,已经习惯性地粘到一起,硬得每一镐下去,都震得虎口一疼。他往掌心“呸呸”吐了两口唾沫,猛然记起以前生产队修路和修堤坝、水库的情景。人真不能惯啊,那时镐和锄头都仿佛和胳膊粘在一起,是延长的胳膊,被太阳一照,能反射出一道熠熠光亮的长臂。其实真没花多大力气,用的都是巧劲,锄头都自己长记性了,知道该往空中舞多高,知道该吃进土里多深,也知道该怎么把土底朝天毫不客气地翻过来。而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到了这种年纪,抬头低头,动不动就会被突如其来的某个人某件事提醒老了老了。他又往掌心重重吐了两口水,长呼长吸几下,赌气似的又猛地举起镐。好在慢慢就顺了,等到于淑钦出现时,一个五六尺见方的坑已经像朝天张大的嘴,赫然摆在那里了。
于淑钦可能是进屋找他,没找到,就循着锄地声寻来了。她眼睁得很大,歪着头看他,慢慢在坑边蹲下来,盯着坑半晌,才问:“你这是干什么?”
赵定力很清楚自己要干什么,但他不是太想这会儿就把答案说给于淑钦听。他伸出舌头在嘴唇上转一圈,这会儿才记起早上还没喝过水。喉咙因为缺水,干得像枯掉的树木,咳时气流像刀尖一道道划过,疼,也非常痒。这下子他不得不开口了,他说:“我要喝口水。”
于淑钦站起来,像是要去取水,走两步又停下,重新回来。她说:“不行,你得告诉我,这大清早的,你为什么要挖地?”
赵定力点点头,他说:“因为……等一等,我回头告诉你。”
于淑钦侧着头看他,眉头皱起。突然挖地,而且欲言又止,赵定力确实制造出非常古怪的气氛来了。她说:“回头告诉我?到底什么事?”
赵定力咽一下口水,想了想,说:“要不我们现在回屋里说吧。”不等于淑钦回答,他把锄头往旁一丢,径自往前走去。于淑钦站在原地迟疑了一下,慢慢才跟上了。
一个黑色帆布拉杆箱立在屋角,这是陈细萌淘汰不要又被于淑钦捡回来的,当时赵定力还讽刺过她,一辈子不出远门的人,要这种旅行用的箱子做摆设啊?不料现在却已经装满了过冬的厚衣服。箱子边还有一包牛皮袋,也鼓鼓囊囊地撑起,不知到底装着什么。细米也很好奇,过来用鼻子认真嗅着。赵定力瞥一眼于淑钦,她去北京的欢快与执拗,远远超出赵定力的想象。一日夫妻百日恩之说,都是骗人的,这都八年了,还不是说把他撇下就撇了吗?如果他也一起去呢?他突然这么想。但北京的家不是于淑钦的,况且房子也不大,才六十多平方米,就是有六百平方米,陈细萌也不会让赵定力去的。八年了,陈细萌都没跟赵定力说过话,眼皮都没抬起过。偶尔从北京回来,住的还是紫江村老房子,而于淑钦则过去那边陪着,等到陈细萌走了,才会回来。
赵定力去泡了一壶茉莉花茶。近些年连村里人都赶时髦喝起岩茶了,他却固执地只喝茉莉花茶。已经喝几十年的东西,那股清淡幽远的香味跟舌尖、唇齿、嗓子以及腹部深处的所有器官都再熟悉不过了,一切都恰到好处,有什么必要非得去改个口味?
乌瓦大院建时,谢氏特地在天井上挖了口井,不大,井口只有两尺多宽,井沿不是笔直向上,而是雕出花瓣相连的莲花图案,底部从外向内微微收拢,远远看去,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石莲。井内其实不深,俯身井口,都能清晰看到自己的脸在水中古怪地晃动,眼鼻嘴都不真实。这是村里唯一的井,大家都喊它莲花井。一条大江就在村边上,水整天流来流去怎么也喝不完,谁还会花冤枉钱打井?谢氏就会,居然还真打出来了。到底水来自山上还是地下?这个没有谁弄得清。现在村里早已通上自来水,水管也接进乌瓦大院,但井仍然在用,只是泡茶时用。清冽、纯净、微甜,似乎只有用井水泡出来的茶,喝起来才真正称得上茶。
赵定力也给于淑钦倒了一杯,放在茶托上,递到她跟前。于淑钦刚来时笑过他,茶嘛,反正是喝进肚子里的,泡一大罐喝着才痛快,非要学别人泡那么小的一盏,还不够塞牙缝,喝与不喝没什么两样。学别人?赵定力学的不是别人,是父亲赵聪明,而赵聪明又是从谢氏那里学来的。泡花茶不用紫砂,用的是白瓷壶,水温必须达一百度,冲入,停六秒,然后茶水分开,倒进公杯时加一层茶网滤掉碎茶末,再倒入小盅里,用拇指和食指拎起,举到唇前,鼻子长吸一口,再缓缓抿进嘴。茶这东西是带着天地间的精华闯进人间的,急不得,急了就夺去它的灵性与神性,两败俱伤。他以前这么说时,于淑钦会嘴一咧大笑或者小笑,总之并不认可,只是觉得好玩。赵定力却坚持下来,自己喝时,也会倒一小杯给于淑钦,她喝不喝都倒。他本来想总有一天,于淑钦也会习惯悠然坐在茶台旁,陪他小盏品茶,一口口让茶汤柔顺入口,滑入腹中,可是于淑钦却要走了。
一杯茶抿进口,喉那里润滑了很多。咳一声,又咳一声,咳的过程他考虑着该从哪里开口。于淑钦却先开口了,她说:“你这几天怎么变得这么怪?呃,很怪啊。”
赵定力抬头看她一眼,原来她并非都不把他看进眼里,还是发现了他这些天的变化。他又倒了杯茶,拇指和中指拎着杯沿递到唇边,细细地吸着。琥珀色的茶水穿过牙缝时,虫鸣般吱吱响起,然后水汪汪地压在整条舌头上,嘴里顿时像个海,舌则如舟,被水载着。他很迷恋这样的感觉。一旦这一口茶水滑下喉咙,就宛若滑向深渊,永远不可能再相逢,能多留一刻是一刻。乌瓦大院后面的那些山地,都是黄土层。黄土黏性大、能蓄水,早先谢氏雇人垦出来两三亩,很严格地按横向两尺五、纵向一尺的间隔种上一垄垄茶树。树长起来后,树身在坡地上成条状起伏,宛若一条条大虫圆滚滚地趴在那里,终年不懈地绿着。谢氏雇人种茶摘茶制茶,自己留些喝,大部分卖进城里。后来山地归公了,生产队也是用来种茶。等到后来包产到户,分到赵定力名下的,就是之前谢氏种茶的那片山地。村子后面全是山,大家看上的是临江能种稻的田,山地没人不稀罕。后来村里人前后脚出国或外出打工,好好的田地都荒在那里了,山地更没人看上,十有八九都荒掉,要种拿去种,地因此还有人养着,随便随便。赵定力就在茶园旁扩种了一片茉莉花。茶和花像久别重逢的亲兄弟,终于连成一片,互相呼应。在周围枯黄的荒草中,茶和茉莉花依旧浓密地绿着,远远望去,像一摊墨倒在那里,上面星星点点浮着一些白泡沫,那是这个季节在太阳底下凶猛开放的茉莉花。
每年二月底起,一直到清明到来前,赵定力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采茶,去前都要先浄手,尤其是第一采,他更得冲个澡再点香祭拜一下。捂了一冬后,每一棵茶树都枝叶丰满,有着初嫁少女的圆润艳丽,对于它们而言首采犹如初夜,必要的仪式是尊重,也是祈福——这个被青江村人嘲笑的举动,是从谢氏开始的,传到赵定力,他每年也都如此这般重复一次。只要茶树在,仪式都在。茶给他日子带来这么大的滋味,拜一次不过分啊。一般他每次只采五斤鲜叶,芽多采单芽,芽少采一芽一叶,然后拿回家自己摊青、摇青、炒青、烘干、复火、摊凉,制成一斤的茶,冷却后封好,等着茉莉花摘下来窨在一起。
头春、二春、三春的茶都是这么采这么制的。不是每天都去采,采一遍跟女人坐月子似的,得养一养,十天半个月都不能下手。发现有蛾,也不打农药,都是像谢氏当年一样,去山上拔回鱼腥草熬成汁,凉了浇到茶树上。或者把鱼腥草磨成粉,撒上去。花平时也不采,必须等进入三伏后,太阳剧烈得随时都可以点燃的日子,才专挑那些双瓣含苞未开放的小骨朵下手。窨花放在左厢房靠前天井那间,把被阳光烤得热烘烘的茉莉花摘下,择好,在大竹箩上先平摊出十至十五厘米的厚度,然后铺一层已经事先制好的茶坯,再撒一层花,最后搅拌在一起,窨上几小时,接着通花散热,再起花、筛花。窨一次是不够的,隔一天再窨,窨上五六次甚至八九次都很正常。反复窨,就反复通花、起花、筛花。三斤花六斤茶,这个标准也是谢氏定出的,她喜欢浓郁的花味。
现在他泡的就是自制的花茶,茶水丝丝抿进嘴,一股悠远的青草香味马上在体内涟漪般荡开,连腹底深处的胆似乎也在茶香中慢慢壮大了起来。他说:“你真的要走?”
于淑钦说:“是啊,要不怎么办呢?细萌辛辛苦苦读了这么多年书,哪想到连生个孩子都这么苦。我不去帮一帮她,谁能帮她?”
赵定力说:“去多久?”
于淑钦迟疑了一下答:“几个月吧?”
赵定力动了动嘴角。几个月能解决?没三年八年,孩子不进学校,明显都脱不了身。陈细坤不也已经交上女朋友了吗?说结婚就结婚,说生孩子就生孩子,一切都逼到眼皮底下了,生了还不是也得靠于淑钦带?这就没个完了。于淑钦似乎看清他的心思,朗声说:“不是有小齐妈妈吗?他爸爸中风一好,小齐妈妈就会去北京,那时就不需要我了……”赵定力打断她:“什么时候走?”
于淑钦说:“不是在微信里都说了吗,大后天——现在算后天了。细萌这几天胎动不正常,她很害怕,小齐也不放心,都催我快点过去,机票她都买好了。”
细米一大早出去,应该是跑累了,这会儿老老实实趴在茶台旁的地面,前腿伸着,头搁在上面。狗的精力其实也是有限的。“那它呢?”赵定力往地上努努嘴,他指的就是细米。这不是他的狗,是陈细萌抱来送给于淑钦的,现在于淑钦要走,狗该怎么办?
于淑钦半晌才回过神,笑起,仿佛这个问题非常可笑。她手一挥,说:“它留在这里啊,不是有你管着吗?”
赵定力看着细米。细米已经睡着了,就在他脚边,他会伸出手摸一摸它脑袋。八年来赵定力对细米做得最多一件事就是手在它身上摸来摸去。细米毕竟不是陈细萌、陈细坤,它憨得常常让赵定力心里软绵绵的。他把公杯里的茶倒出喝掉,又烧了一壶水泡入。泡茶的时候他是从来不说话的,这也是谢氏传下来的规矩,一说话怕惊扰了茶。之后他才开口。他说:“其实你去那么远,不是应该跟我先商量一下吗?”
“噢……”于淑钦好像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细萌也没跟我商量啊。本来说好是小齐妈妈去嘛,谁想到小齐爸爸会突然中风了?人算不如天算嘛,有什么办法?这种年纪了,病说找上门就找上门,逃都逃不掉。”
赵定力一怔,对啊,我就病了,肠子病了,现在还不知什么病、病成什么样子了。他又喝下一杯茶,张了张嘴,觉得喉咙那里突然涩了,像被谁用砂纸磨过。他说:“还是别去吧……我这两天刚……去过医院……”
于淑钦马上手一甩说:“病的人是你表弟,又不是你——咦,他得什么病?他心眼那么坏,不病才怪哩。”
赵定力看到于淑钦望向他的眼睛蓦地亮了一下,嘴角还微微翘起。她一直记着谢玉非的仇。他说:“不是,他……”
赵定力脸朝向门外。外面天井上方,天已经是一片幽暗的深灰了,云一团团往下压,仿佛它们的爹妈都住在地面,这会儿正急巴巴地往家里赶。他猛然觉得这种景色很眼熟,以前肯定曾经坐在同一个位置,同样是这样透过敞开的门,脸往上仰起,从天井上方看见过。可到底是多久的“以前”呢?小时候还是年轻时?人生真是一眨眼的光景啊,现在他已经七十八岁了,他老了,而且可能病了,病得很重。“淑钦,”他叫了声,“玉非他没事……”
于淑钦打断说:“他有没有事不关我的事。人家高高在上的知识分子,看不起我这样的粗人。哼,粗人也没必要看得起他哩。当个破医生又怎么样?输赢还不一定的哩。”
赵定力抿一口茶。谢玉非只有一个儿子,于淑钦还多一个女儿,就算她赢好了。地球之上树不会跟树争,鱼不会跟鱼斗,只有人在哪里都摁不下跟周围争个长短之心,所以人活得最无趣。赵定力说:“淑钦啊,玉非他身体很好,他一点病都没有……”
于淑钦不耐烦了,她说:“老说他干吗?说你吧,你今天为什么要挖后院?”
赵定力低下头很长时间不说话。他本来想从说谢玉非的身体转到自己的身体上,他的身体不好,他病了,可能很快就会气息奄奄地躺在那里,需要人照顾,于淑钦不该丢下他去北京,于淑钦不要走。于淑钦说:“喂,怎么回事啊你?到底哪根神经搭错了?”赵定力吞咽几下口水,然后猛吸一口气,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于淑钦。他说:“我在挖一个铁罐。”
“铁罐?”于淑钦眉头拧成一团,眼也睁大了。
赵定力说:“我爸以前埋过一个大铁罐。”
于淑钦说:“什么铁罐?”
赵定力用手比画了一下,他说:“据说有这么大。”
于淑钦身子欠了欠,向前倾过去,问:“里面有什么?”
赵定力说:“很多。”
于淑钦马上又问:“很多什么?”
赵定力说:“黄金、翡翠、古董、银圆、钻石、银锭、锡器之类,据说很多,很多。”最后两个字赵定力从腹部那里用上了力气,话像被加了秤砣,沉甸甸地从牙缝里推出去。
“据说?为什么是据说?”于淑钦的尾音拖得很长。
赵定力想笑一笑,但没笑成。他叹口气,端起茶杯倒进嘴里。以前他从来没跟于淑钦说过家里的故事,现在还是说一说吧。大部分他没有亲历过,听来的,揣测的,想象的,添油加醋的,总之都糅到一起,一股脑往外倒,无所谓真假,听的人反正只有于淑钦。
他想,这一次他得说相当长的时间,能多长就多长。
第二节 第一个故事:谢氏
1
谢氏留下十几张照片,都是在三十多岁时拍的。她三十多岁时,大清和民国正处于转换中,村里除非下南洋的人,在那边拍了照寄回来,留在村里的,谁也不可能坐到镜头前,连照相机长什么样基本都不知道。但谢氏却一连拍了这么多。
谢氏死时六十七岁,那天,赵定力的母亲何燕贞也死了。把谢氏和何燕贞葬好后,赵定力帮父亲整理谢氏的床铺,翻开被褥,一阵窸窸窣窣响,伸出手一摸,摸到缝在被褥里头一块硬硬的东西。撕开,掏出,就是那些照片了,是用黄油纸包裹的,里头上下垫着两块薄木板。当时是赵聪明在做这事,赵定力头凑过去,看到照片像扑克牌似的在赵聪明手里一张张翻动,翻完了,赵定力伸出手想接过再看,赵聪明却重新包起黄油纸,脸上有很多不自在。赵定力后来一直回忆那些从赵聪明手上一闪而过的黑白照片,色泽有些偏黄了,但每一张都很清晰。照片上是一个眉眼非常熟悉的年轻女子,杏状大眼,眼梢向上,眼珠子晶亮,细唇抹着口红,鼻子小巧得像一枚刚从水里打捞上来的莲藕。女人脸形好才是真的好吧,照片中谢氏的脸边缘没有一丝棱角,弧线柔和且自然。她站在海边,没有笑,但从头到脚,喜气还是滋滋渗出,连她穿的月白色右襟上衣和黑色香云纱长裙似乎都荡出了笑意。风掀起裙角,她头发却纹丝不乱,脑后的发髻如一块黑色的面团,粗大圆润地膨起,上面斜斜地插着一支纤长的银发簪。
这是赵定力第一次见到谢氏年轻时的模样,也是唯一的一次。如果那时他能再年长几岁,就懂得往深里探究一下。八岁,还太稚嫩了,根本不谙世事,赵聪明不让看,他就不看了,是你妈又不是我妈。后来他也没再问起,主要是忘了。等到记起,赵聪明已经死去好多年了。关键的问题就在这里,赵定力漏掉了很多东西。
青江村老一辈人认为,赵聪明并不是赵礼成的儿子,换句话说,赵定力不是赵礼成的孙子。清光绪二十三年,赵礼成还没去南洋。村里家家户户男子嘴角一开始冒胡子楂,差不多就匆匆动身去那边,赵礼成却不去,是他母亲不让他去。过洋太险,一遇风,动不动船翻人亡,这个险怎么能让赵礼成冒?赵家人丁太薄,已经好几代单传,赵礼成没有兄弟,也没有父亲,父亲在赵礼成出生九个月零八天就死于一场伤寒,只剩下孤儿寡母,寡母一开始就决计不让赵礼成远离,所以才早早把他送进青灯巷姜记漆艺行学艺。姜记漆艺行老板叫姜经响,姜经响的外甥女就是谢氏。
姜家祖上都是开鱼丸店的,已经开到第三代。其他两个兄弟都学了打鱼丸手艺,只有姜经响五六岁起就迷上了漆。家里让他跟着父亲从给鲨鱼去骨去皮学起,再一步步上手学配料、搅拌鱼浆、加馅捏丸子,他却眨眼就不见了,找到时都是蹲到别人家的漆坊里看。十岁他就径自去沈家拜了师,出师后在自家做一些漆器,不是为了销出去,只是琢磨着怎么做得别致,怎么让这一件与那一件形状、色泽、花纹不同。不料竟因此有了名声,然后他到青灯巷开起姜记漆艺行,官府的匾、大户人家的器皿,甚至普通人家的婚嫁礼盒之类,只要稍有讲究的,都要来找他做,做一样,人家啧啧赞叹一阵。姜经响在赞叹声中津津有味地摇头晃脑,能不能挣钱,挣多少钱倒越来越无所谓了。很巧,漆艺行就在谢家大院隔壁。谢春妹五岁时,姜经响的妹妹姜氏要给女儿裹脚,谢春妹不从,半夜逃到隔壁舅舅家。姜氏过来讨人,姜经响把谢春妹往怀里搂过来,抱紧,他说:“她既然大半夜的来投靠我,我就认下了。你走吧,以后我们可以不来往,你没有我这个哥,我没有你这个妹妹,但春妹不能回去。”这样,谢春妹就成了姜氏漆艺行的一员了。她喜欢坐在边上看舅舅挂着围裙,整个人俯身往前趴,两眼盯着手里的木盒或者脱胎碗,一手刷过漆,一手用竹夹子夹着金箔往上贴。漆香和樟脑油香隐隐传来,一口口吸着,整个脑都活络了起来。有一天她说:“让我也试试吧。”姜经响扭头看了她一眼,手指头伸进装漆的碗里,轻轻一钩,钩出一点褐色的红锦漆,在她胳膊上抹了一下。姜经响说:“别动!”她就没动。过了半个时辰,漆在胳膊上仍未全干,用指尖沾了沾,还有点黏。姜经响脸凑近,在她胳膊上看了看,然后抓起布,沾上樟脑油,把抹在手上的漆擦掉了。姜经响说:“原来你也不怕大漆啊,那可以试了。”
谁怕大漆呢?姜经响说:“很多人都怕啊,几乎都怕。”他用两只手在脸两边比画一下,“别看漆这么老实,它对不喜欢的人其实非常凶狠,一口咬过去,脸都会被咬得又红又肿,像只烂南瓜,必须用桑叶或者橄榄叶熬汤反复洗,洗了又洗也不一定管用。但有人天生就是不怕它啊,那它就没什么办法了。它不咬的人,都是它真心喜欢的。你看,你也是它喜欢的哩。”姜经响把一块泥递过来,让她捏出碗的形状,这是谢春妹真正接触漆的开始。黏泥塑成器物的胎坯,用漆把苎麻布一层层裱褙上去,放进阴房阴干了,然后沉进水里,泥在水中渐渐软化,被淘尽褪去,留下的是裱上去的漆布雏形,接下去刮上瓦灰底,砂纸打磨,重新髹上漆,嵌银上彩,再阴干,再打磨,最后揩了青提了妆,才算终于完工,这个过程用了近半年,共有三十多道工序,不能急,必须慢慢来。
福州人艺传男不传女,舅舅一开始也没太当回事。不料谢春妹学得很快,越快她越想学。眨眼她上手了,做出碗,做出妆盒,还做了木桌、方凳、镇纸、葫芦、梅瓶、屏风……没有她不敢的,她恨不得把漆抹到任何一个物件上,而所有被漆罩过的东西,都从此不怕潮,不怕湿,不发霉,不朽坏。若是把人也涂一层大漆,是不是就不会老了呢?姜经响很高兴,敲敲她的脑袋笑眯眯地说:“看来我们姜家人血里,天生就一半流着鱼丸,一半流着大漆。”
赵礼成走进姜记漆艺行当学徒时,比他小六岁的谢氏已经把漆的每道工序都大致掌握了。此时姜记漆艺行已经越开越大了,几十号工人挂着围裙各自坐在一张小木桌旁,俯着身子,拿着刷子或者夹子,也有的站立水缸边,用榉木炭蘸了水,一下一下打磨着手上的碗、花瓶、妆盒之类的,沙沙沙的声音吱吱吱地响着。说起来,谢春妹也可以算赵礼成的师父。谢家有私塾,谢春妹两岁就开蒙,赵礼成却不认字。做漆的人不认字怎么行呢?比如做漆匾时,阴刻填漆,或者阳文堆漆,总之必须认字,才能把字做得不走样,甚至把人家写走样的笔画修饰过来。赵礼成先是从谢春妹那里拿到《三字经》识字本,后来他自己找了一位清时的老秀才,晚间登门求教。当学徒的钱是靠他母亲给村里人做女红一针一线挣来的,但他其实很快就不用母亲给的钱了,进入姜记漆艺行第五年,他做出来的漆品就可以打上姜老板的名号,以假乱真地出售了。能挣钱,姜经响就不用他交学费,还每月给他一点零花的,他都攥着,用这些钱学识字。后来老秀才干脆也不要他的学费,每半年带一两样漆品送来即可。
舅舅经常说,从来没见过比赵礼成更用功的人。很快,很多谢春妹不曾读过的书,赵礼成却读了。白天做漆,晚上读书,这样的日子一晃就过去了。刚来漆艺行时他个子矮小,干瘦羞涩,眼睛闪来闪去不敢看人,慢慢长开后,身子壮实起来,每天风一样快步走动。从学徒到助手,再到漆艺行里可以顶大梁的二师傅,这期间是整整十二年时光。
十二年后他离开姜记漆艺行,离开福州。他不是一个人走的,他带上了谢春妹。
之前,谢春妹的父亲谢瑞林一知道女儿与赵礼成好上,就冲到漆艺行,二话不说,抓起东西就摔。一裱了布上了漆了,那些脱了胎的器皿就不怕潮也不怕水,但一摔就废了。店一下子不像店,到处是残缺的漆器。谢氏脚从它们上方跨过,一步步慢慢走,走到父亲跟前停住,看着他,然后手从身后绕过来,举到胸口。寒光一闪,是一把刀,刀直接横到了脖子上。她不说话,但什么话都摆在脸上了。谢瑞林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嘴唇抿了抿,袖子一甩,转身快步走出。回到家,谢瑞林让姜氏看住女儿。姜氏把女儿叫回,她之前不知道这事,谢春妹就不瞒着了,从头说了一遍。姜氏眼泪就下来了,她说:“你的命真好啊。”谢春妹愣愣看着母亲,她以为是被喊回来挨训的,没想到却看到一个完全陌生的母亲。以前母亲脸总是晦涩,嘴角向下挂,眉头起皱,突然竟眼里有光,像泪又像是泪以外的什么,瞪圆着,直直看过来。许久以后,她才想到一个词:羡慕,母亲突然不遮不挡地把羡慕摆到了脸上,把她惊到了。面对父亲她敢做一切事,一切父亲不喜欢的事她都能迅速着迷,骨子里即使并不喜,言语与行动上她也偏要全力投入,比如大漆。漆这东西父亲完全不能碰,甚至闻到味道都可能浑身红肿,奇痒,怎么挠都止不住,漆跟他仿佛天生有仇,追着他“咬”。她到隔壁姜记漆艺行学漆,父亲派人来过几次,让她立即回去。她鼻子轻哼一声,像命悬一线的人突然握住一件顺手的武器,太好了,漆本来她可学可不学,既然父亲害怕,她就把自己整个儿扔了进去,现在她要再扔一次,扔到乡下的青江村。她拿不定主意是怕伤了母亲,没想到母亲却是欣喜的。一时之间她有点蒙,心里不免打鼓。“这样……”她重重吸一口气,“这样行吗?”
母亲说:“世上最难的就是一个人喜欢上另一个人啊。天下太大了,天下不是我们女人的。女大当嫁,要嫁的人你喜欢,他恰巧也喜欢你,这是多大的造化。苍天终于有眼了。”
按父亲的意思,母亲把她喊回家,她就不可能再跨出这个家门。可是那天夜里,母亲却掏出钥匙,把院子旁边那扇一尺多宽的小门偷偷打开了,挥着手说:“走,你快走。”
她就是这样把自己从城里嫁到青江村。然后她从谢春妹变成了谢氏,慢慢就不再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女人的名字自古都不重要吧?进门的第三个月,赵礼成就去了槟城,不去不行,赵礼成的意思是去了才能挣到钱把她养好,才能让她回娘家时把头昂高。
站在码头上看赵礼成所坐的船越来越小时,谢氏心里是笃定的,她相信这样的分别不会太久,很快她会生下孩子。村子有风俗,只有生育过,女人才有资格登船去南洋,否则风浪饶不过船,连同船上的其他人,都会一起翻下海喂鱼。赵礼成跟别人不一样,别人几年才回一次,他却每年都回来。第二年第三年,每次都是空空地回又空空地走,第四年当他终于让谢氏肚子里多出一个胎儿时,十八岁的新娘已经成了二十二岁熟透的妇人。十个月孩子生下后,母子就可以一起去槟城了吧。结果生倒是生了,是个女儿,才活到六十八天,得天花,死了。第二个月赵礼成再回来,这次他没有马上走,而是每天晚上都急匆匆把谢氏拉上床。生过一次的肚子,本来已经熟门熟道,很快就该鼓起,谢氏却不能。一个月两个月,赵礼成望着南面,他急着动身,那边很多事摆在那里。但谢氏没有怀上之前他又万万不能动。第三个月,谢氏身上的血终于不来,接着开始恶心、呕吐。赵礼成这才吁一口气,重新坐上船走了。谢氏肚子没有在赵礼成的眼皮底下鼓起,这次很顺利,是个儿子。但这个儿子不是赵聪明,而是赵聪明的哥哥赵聪圣。
有了儿子,下南洋的事就摆在眼前了,可是谢氏最后却没有去成。
谁都说不上青江村到底是从哪年起不断有人搭上船开始往外走,船是村里人自己造的,结实、可靠、抗得起大风浪。五六百年前,村里造的船就被朝廷派来一个叫郑和的太监征用过,连水手也一并带上,一次又一次下西洋。轮到当地人自己用起船来,自然也非常顺手,琉球、台湾、南洋,去哪里都一点不难。
谢氏收拾打点好,终于打算登船了。船就是从南洋回来的,马上又要返南洋去,这艘船带回赵礼成的一封信。赵礼成让谢氏暂时别去。为什么呢?赵礼成没有说理由,但带信的人却悄悄说了出来。赵礼成在槟城另有女人了。青江村人都把南洋当地女人称为乌度婆,赵礼成的新女人就是乌度婆,不仅一个,十八岁、十七岁、十六岁各一,共三个。其中十八岁那个肚子已经隆起,很快就要生养。
那天是个晴天,清明节只差两天。谢氏当时抱着赵聪圣到码头等信,她站在岸边,嘴微启,额上有一层细密的油光,脑后乌漆漆的发髻沉得像坠着一团黑炭。船靠岸,人下来了。她直直盯着,脸上先是堆着笑,待撕开信,笑没了。“贤妻如晤:因诸多不便,汝不必急于前来。切切。”就这样简单一行字,没有更多。带信回来的是赵礼成远房堂叔阿宽。穿一身白色洋绸,头上扣米色礼帽的阿宽比赵礼成大二十岁,也比赵礼成早下南洋十几年,妻儿都带走了,这次孤身回来是专程给父母扫墓。阿宽担忧地看着谢氏,谢氏笑了笑,转身回了家。她收好信,抱着赵聪圣在门槛上呆坐一阵,然后站起,把赵聪圣交给婆婆,又出门去了。
那时乌瓦大院还没建起,家只是一座局促的单层木屋,屋外的榕树却早已长成,鸟在树枝间又叫又跳,叶子很配合地不时落下,一片片飘得很慢,带着几分犹豫不决,又仿佛非常忧心忡忡或欢乐喜气,总之阴晴不定的样子。跨出门时谢氏仰头往上看,她在心里做着一种假设:如果叶片落的是单数……如果叶子是双数……其实究竟是单数还是双数她最终并没有数清,脑门两侧咚咚咚重重地跳,心里挤满了一堆纵横的乱草。她向村西头走去,阿宽家在村西头。
从村西头回来,大老远就听到赵聪圣的哭声。赵聪圣九个月了,长得和赵礼成一模一样,结实,黝黑,细眼,鼻头又宽又大,嘴更大,一张开嘴哭,喉头马上现出幽黑的小洞,仿佛腹部深处的五脏六腑随时会一涌而出。推门进去前,谢氏手在半空中停了一会儿,眨着眼,头微颔着。她在想心事。这时候她和白天刚站到码头上等南洋船时完全不一样,码头上的她轻盈多汁,像地里刚刚拔上来的白萝卜,周身泛出一层夺目的油光。村里没有一个女人的皮肤有她一半白,不仅白还嫩,带着桃花般淡淡的粉,这是姜氏传给她的礼物。姜氏把身体里的白给了谢春妹,赵聪圣却没有往下白,赵聪圣选择成为赵礼成的翻版,浑身都黑得像刚刷过一层漆。很奇怪,差不多所有的儿子都更愿意从母亲身上偷去优点,因此儿子大部分长得都像母亲,赵聪圣却没有。之前她多次为此庆幸过。赵礼成从青江村离去,然后让模样相似的儿子替代自己留在身边,这样多少等于他也有半个人陪着谢氏。
这天她穿着莲藕色的对襟衫,襟门上绣着精白的梨花,是她自己绣的,每一朵明暗立体,随时能引蜂惹蝶似的。赵聪圣还没断奶,即使断了,她的奶也一样鼓鼓囊囊地从衣襟下丰硕地顶起来,那是果实临近收成时才有的饱满。而此时四处明媚柔美的春日中,她站在家门外,却慢慢变成秋日里被风干的枯树,发髻散了,有几绺头发凌乱地披散在脸颊上。长吸几口,又长吁几口,她把身子往上拔了拔,推开门,慢慢跨进门槛。
婆婆很不满她去了这么久,声音脆亮地数落她让赵聪圣饿了。赵家男丁太薄,一连几代都是单传。婆婆的意思是,谢氏可以把自己饿死,也不该让赵聪圣饿半刻。谢氏不置可否地看着婆婆。以前她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婆婆,如同婆婆也没喜欢过她一样。人跟人之间,与人跟季节之间的关系差不多,冷了哪都冷,热了到处都热。婆婆想要的儿媳妇是大头大脸大屁股能干粗活那种,这种妇人生育起来,才可能有母鸡下蛋般的凶猛和欢腾劲,而不是谢氏这样的娇小姐——光是娇没关系,肚子还那么瘪,骨盆那么窄,明眼人一看就是块缺肥料的地,过门这么多年才生两次,第一次生下来还死了。另外,如果不是谢氏,赵礼成怎么可能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他本来完全不用去,在城里艺学成了,回到村里开个小店,有了手艺怎么也不至于饿着,还能一直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而不是现在这样漂过那么远的海面,几百个日子才能见一次面,见过一次下一次还不知是啥时候,而所有见不到的日子,内脏都被揪到半空,荡得像风中枯叶。婆婆把赵聪圣往谢氏怀里一放,以为谢氏会马上用手接过。但谢氏没有接,她的手仍然静静地垂着。
赵聪圣到了谢氏胸前。
赵聪圣往谢氏大腿滑去。
婆婆惊叫一声,身子往前一扑,一把揪住赵聪圣的胳膊忙不迭提起来。赵聪圣肯定被弄疼了,嘴一张,仿佛要接住天上丢下来的什么,其实只是把全身的力气凑到一起,哭出前所未有的响声,脸涨得通红。“疯了吗?”婆婆吼起,接着抬起脚往谢氏肚子上蹬去。谢氏踉跄着后退几步,身体被后面的木板墙挡住。直到这时她似乎才醒过来。她捋了捋头发,缓缓说:“你儿子想要儿子,我已经给他生了儿子。”顿一下她又说,“你儿子还想要很多儿子,我本来可以给他生十个八个,他却让别人生……”
婆婆没听懂她的话,或许根本就没把她的话听进耳朵。赵聪圣仍然在哭,婆婆抱紧他,贴到胸前,下巴抵住他头顶,左一声右一声叫着我的命啊肉啊心肝啊。
谢氏拍拍衣襟,上面有婆婆的脚印。她穿的衣服从来都不能沾半点脏,连褶皱都不会有一丝。家里的东西也都放得整整齐齐,东西一乱她心也乱了。婆婆再次把赵聪圣递过来,这次她谨慎了,托在半空中不敢松手。“快点!”婆婆喊,“快喂他奶,你想饿死他啊!”谢氏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她扑哧笑起,手按在肚子上,脸微仰,身体一耸一耸地笑得越来越大声。
婆婆僵在那里,眼睛盯住她,又低头看看脸已经哭得乌黑的赵聪圣。这时谢氏上前一步,接过赵聪圣,转身进了自己的屋,关上门。这一夜屋里的油灯一直亮到鸡叫。第二天一早谢氏抱着赵聪圣出门,她还是去村西头阿宽家。进了门,她柔柔地喊一声:“宽叔……”
阿宽刚起来,趿着拖鞋,衣裳松垮,脸都还没洗,两团小眼屎挂在眼角。
昨天谢氏来问赵礼成的事,她一直以为赵礼成比她还急着让她动身南下,为什么突然却让她切切暂时不要去?但阿宽摇头,谢氏再问,阿宽还是不说。谢氏眼里就泛起一层水,她让阿宽给个理由,阿宽说:“大家在外是有规矩的,彼此都要互相帮衬打掩护。我要是舌头一松,以后就不好做人了。”这时谢氏让泪从眼眶里出来,不是两滴,而是两串。她提了胳膊,似乎想用袖口擦掉,中途却停住了。透明的水珠搁在粉白的脸颊上,比清晨的露水还晶莹。旧的水珠落下了,新的很快又重新摆上去。她就这样看着阿宽。“你不要哭,不要哭嘛。”阿宽一边说,一边把手伸过来。谢氏身子往后一退,眼瞪圆了。阿宽就笑起,阿宽说:“看看你还这么傻,礼成都……”后半句阿宽吞下去了,谢氏马上问:“他怎么样了?”阿宽手又伸过来,这会儿谢氏没有动。阿宽的手就按到她肩上,然后身子贴过来,嘴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你听我的,我就听你的,你想知道什么我就告诉你什么。”又说,“别怕,我是你们长辈哩,也不能在村里坏了名声。就一次,让我尝尝鲜……你一个人在家里干熬着,也苦啊……”
阿宽的手从肩上向胸部下移时,被谢氏一把推开了。她往地上重重吐了一口,转身向外跑。她并没有一下子回家,脑子里像装有一群不停扑腾鸣叫的苍蝇,跑到半路,嗡嗡乱叫的响声慢慢平息下来,然后她脚也停下了。在原地站一会儿,她转过身,重新向村西头走去。她走得很慢,但最终还是跨进了阿宽家。她让阿宽先把脸洗了,去掉眼屎,然后她自己解开衣襟上的扣子。衣服裙子从她身上卸去的过程,如同拿一把刀削去鱼麟,然后仅剩下光滑洁净的一片白。每一件衣服脱下后她都细细折叠,方正地放在旁边的椅子上。
再从阿宽家出来时,她已经知道赵礼成在槟城的全部情况。
2
第二天谢春妹抱着赵聪圣又去阿宽家。一进门她就把赵聪圣横在床头,然后勾着头,重复昨天,开始缓慢脱衣裳,眼根本不看阿宽。阿宽好像没回过神来,像根木头呆呆戳在地上。谢氏就走过来,拉了拉他。阿宽后退半步,问:“我们说好只一次。你这是干吗?”谢氏说:“再来一次给赵礼成的儿子看一看嘛。”说着她揪紧阿宽的胳膊,力用得有点过度,两个人身子一歪,一起倒到床上,床上就有了三个人。赵聪圣睁着眼,蹬着腿,双手忙乱地在半空中划着,嘴里呃呃呃地喊叫,什么都没看明白。
阿宽仓促脱裤子,一直想避开不看赵聪圣,眼珠子却怎么也离不开。这一次他什么都没做成,他腿间的私器萎得不如半块豆腐。他翻身下床,眼皮垂下,不敢看谢氏。谢氏跟下床,下巴搁到他肩膀上。谢氏问:“怎么啦?”阿宽伸出舌尖舔舔嘴唇,一时眼珠子转来转去答不上来。谢氏又问:“吓着了?”阿宽点点头又摇摇头,颤声说:“没想到你这样……”
谢氏穿好衣服,转身抱起赵聪圣。她没打算在这屋里久留,她要走了。走之前,她让阿宽做一件事:让赵礼成马上回家一趟,要是迟回,就看不到赵聪圣了。阿宽脸色苍白,支吾道:“你别……纳个妾很平常啊。在外面很苦的,谁不纳?男人一辈子不都有几个女人吗?礼成也不容易,他母亲一个人养大他,他也想多生些儿子,人丁越兴盛,他母亲会越高兴。你……”谢氏说:“他不一样。我们不一样。”阿宽不明白,问:“哪里不一样?大家都纳啊,我也早纳了。”谢氏说:“我进赵家前,他答应过我这辈子不会纳妾。他去南洋前也抱住我反复说不会跟其他女人……他说了我就信了,我信了才嫁给他。说出去的话,想变就变吗?他若是跟我商量,摆出再纳再娶的理由,我点头了,那便另说。不说,瞒着,瞒比公开纳一百个妾都更不把我放眼里。”说到这里谢氏声音一下子变了形,喉咙哽着,一句一句想咽住,话却硬邦邦地急着往外挤。她应该自己也吓一跳,连忙往外走。
阿宽在后面叫了一声,谢氏没有停下。阿宽追出来,又说了一句什么,谢氏没有听清,也不想听清了。
阿宽扫了墓当天就坐船走了。走之前他没有来跟谢氏道别,谢氏也没觉得有这个必要。回到槟城第二个月,阿宽就死了,据说得的是一种怪病,一直打嗝,不是一般的打,而是每一下都是从腹底把气重重抽上来,浑身的气就这么一下一下地抽,终于浑身精气神都抽光。一个人居然会被嗝死,死时嘴也是张开着,保持着一口气呵出去时的那副模样。
他病倒时,赵礼成已经坐上回青江村的船。到家时他带回一个消息:十八岁的乌度婆生下一个女儿。谢氏低头看了看怀里的赵聪圣,再抬起头冷冷看着他,小声说:“把他弄死了吧。”接下去赵家的门关了两天,关的其实是谢氏屋子的门,赵礼成也在里面,还有赵聪圣。赵礼成让母亲把三顿饭煮好就行,其余的都别管。到了吃饭的点,谢氏也没出来,饭菜是赵礼成出来端,吃完了,赵礼成再把碗筷拿出来,交给母亲洗涮。没有人知道屋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争吵,没有哭闹声,安静得像一艘远去的船。从屋里出来时,谢氏的脸和赵礼成的脸完全不一样,一个亮闪闪,一个黑乎乎。这次赵礼成没有在家待很久,几天后他就动身去槟城。这条漫长的水路他已经走了无数个来回了,每次心境都是迥异的。船离开时,码头上空荡荡的,没有出现谢氏的身影。而多年前,他第一次走时,谢氏单薄的身子先是戳在台阶上,接着跟着船向下跑。船动,水动,岸上的人也在动。他趴在船沿挥着手,大声喊:“回去,快回去!”谢氏没有停下,她的身影越来越小,她追不上船。那天船刚出闽江口不久赵礼成就开始吐,旁边一位僧人吐得更厉害。赵礼成自己强撑着,挨过一个个日出,稍喘得过气来,马上端来水、讨来粥喂僧人。终于到达槟城,下了船僧人让他跟着走,就走到了白鹤山麓上那座新建起不久的极乐寺了。寺是福州鼓山涌泉寺方丈妙莲禅师兴建的,僧人应妙莲禅师之招从涌泉寺渡海到槟城。本来以为只是短暂的借居,不料寺里在建了大士殿后,又接连募到款,持续依着鹤状的山形再建天王殿、大雄宝殿、法堂、藏经楼、香积橱、钟楼、鼓楼、放生池以及花坞。从老家来的人,去橡胶厂、菠萝罐头厂、锡器制造厂做工很正常,赵礼成就留在寺里,不是出家,那些佛像、匾额、梁柱都需要贴金上漆,这个手艺他现成的。当然还有其他人,但他们哪个人能够跟他比呢?在姜记漆艺行里那么多年,他这双手已经做出过多少上好漆器啊,每一件都让师父姜经响啧啧啧赞个不止。寺里没有亏待他,给他一份配得上他手艺的工钱。寺里活渐渐歇停下来的时候,他的名声早已传遍整个槟城。其他寺庙需要为佛像翻修或梁柱上漆,托人找到他,抬着轿子把他请去。或者有些大户人家要婚嫁,也专门向他订彩漆晕金的花瓶、盘碗、妆盒之类的器物。他很快就有钱了,钱越来越多,当极乐寺一切妥当不再需要他终日坐镇时,他下了山,在乔治城莲花街上,建起一座很特别的房子,覆着红瓦,框架用刷上生漆的原木,墙体以蚝壳、螺钿嵌出花纹,涂上绿漆,而窗子也跟别人不一样,别人用玻璃,他用打磨过的蚝片。虽然房身不是特别大,但有它立在那里,街上走过的所有人都会往上面多看几眼。
这些事他在信中陆续告诉过谢氏,但说得不够详细,主要他忙,没时间写太多字。他在莲花街建房子,阿宽来帮忙,替他找工人,弄材料,监个工,总之一直来往。如果不是阿宽,对赵礼成的事谢氏不可能了解这么多。谢氏躺在阿宽床上一五一十听着,她心里有数了。
赵礼成的母亲告诉别人,赵礼成这次回来邀过谢氏,让她带上赵聪圣一起去槟城,但谢氏不去。三个乌度婆,十八岁、十七岁、十六岁,夹在她们中间,她既听不懂她们的话,也根本不想听。春来药铺老板,谢氏的父亲谢瑞林,共有一妻六妾。小时候谢氏到药铺里,看着一整面墙上那一个个四四方方的药盒子,谢氏觉得父亲还会再娶,娶得像药盒子一样多的老婆,堆在家里,互相指着鼻子骂来骂去,尖厉的声音整天刀剑般充斥屋里。赵礼成曾说自己绝对只娶她一个,她才嫁到青江村的。在村里赵礼成确实只娶了一个,但在槟城却又娶了三个。既然有三个,怎么不可能再往下娶,像父亲一样娶到六七个甚至更多?
她也不能回城里,回谢家大院。父亲当时曾问她,为什么非嫁赵礼成不可?她答的也是赵礼成说过只娶她一个的话。她答得很大声,觉得用这个理由来反击娶了一个老婆和六个妾的老男人,是非常管用的。所以现在她还怎么回去呢。父亲佝偻了背,整天抱着水烟筒,噘起嘴呼呼吸着,然后长一声短一声地咳。那张脸年轻时可能也好看过吧,后来幽暗晦涩,一百年没有洗过似的,眼珠子被耷拉的眼皮盖住,该白的不白,该黑的不黑。就这样子,居然还能被一妻六妾团团围住,每个都争着让他宠,除了谢氏的母亲姜氏。他床上太忙了,虽然不停给自己开补药调理,家里每天药罐都噗噗煎着,看上去还是显得比同龄人更老。浑身都剥不下几两肉了,已经成这样了,竟还需要这么多女人。
只要有钱,在青江村也能活啊,至少比福州那个乱糟糟的家清静。一个靠水的村子,水每天不停地流过来流过去。一个地方有东西能动,总比四周一万年呆滞不动的好。就是在水边,她遇到那个法国人,这是后来的事。
青江村比城里潮湿,潮湿才适合做漆器;房子也大,大才能把大板桌摆开。她嫁来时,舅舅姜经响把大漆和发刷、粉筒、金银箔、细瓦灰、牛角刀、莳绘笔、樟脑油以及自己特地用榉木烧出来的黑炭等工具作为嫁妆从福州运来送她。她把它们密实地装进一个木箱,本来要搬上船,带到槟城去,她不是可以给赵礼成当帮手吗?但现在她去不了槟城了,她不去。她让赵礼成走,去吧,到你的乌度婆们身边去。
这一次她没有送到码头上,没有眼不眨地看着船驶远还久久不肯离开。婆婆倒是去了,回来婆婆哭一阵骂一阵,哭是为赵礼成,骂则是冲着谢氏。乘同一条船去南洋的人还有几个,家眷都聚在码头上送行,一个个都流着眼泪鼻涕万般不舍。没看到谢氏他们很诧异,问,谢氏呢?谢氏为什么不来?婆婆回家骂的就是这件事,婆婆手先拍着大腿,又直直戳过来吼道:“你,都是你这个狗母货,你害得我儿子……”话中途突然就断了,像被利刀一把切下。谢氏本来不看她,最终还是好奇地抬起头。婆婆变得不是以前那个婆婆了,整张脸都歪斜了,嘴张着,嘴角挂出白沫,眼珠子则往上翻,一大片眼白定在那里。还没等谢氏明白过来,婆婆就整个人往后一仰,直直倒下了。
赵礼成刚走,婆婆就死了。
按村里风俗,上了六十岁就算高寿,需在家停棺七日才出殡。这七日谢氏做了一件大事,就是修墓。赵家祖墓在靠近码头的金牛山半腰,背山面水,算是风水上佳的吉穴了,却狭小得不足一张八仙桌,用碎砖潦草砌的,茅草茂盛地从砖缝中直愣愣地冒出。谢氏出双倍工钱请来最好的匠人,去掉碎砖,开挖椁室,用上等的青砖砌好墓室,再用青石条向外扩展一大圈,重新砌了坟墙,刻了墓碑,弄出一座前低后高的椅子坟,阔大气派。然后她披上麻衣,戴上麻帽,请来一队吹喇叭擂大鼓的,一路撒足纸钱。而此时赵礼成还在海上哩,他无法知道消息,更回不来,谢氏热热闹闹地替赵礼成把丧事办掉了。棺木入土时,她跪了两次,磕了六次头,这其中一半是替赵礼成做的。婆婆这辈子最怕的,就是死时儿子远在天边,见不到最后一面,果然就没见到。谢氏一想,在一闪而过的快意之后又不免生出几分歉意。
从墓地回来她掩上门。家一下子空了,到处暗幽幽的,发出暧昧的窸窸窣窣。嫁过来几年,婆婆一天也没给过她好脸色,现在婆婆死了,是冲着她骂着骂着骂死的,按说她应该松口气,但没有,竟这么难过,她没想到自己这么难过。这一天在把赵聪圣哄入睡后,她独自坐在油灯前抽了一个多时辰的水烟。她以前不会抽烟,那次见到阿宽后她特地去买回一把黄铜水烟壶,烟丝也是从城里托人带来的,把粗草纸卷起点着,嘴一吹,放到烟丝上引燃,双唇撮起,叼住水烟壶嘴,壶腹中的水随着吮吸,哗啦哗啦地响起,胸口那里一下子就舒坦了很多。婆婆讨厌她抽烟,但越讨厌她越抽。现在婆婆死了,这么大的院子只剩下她可以讨厌自己。她就这样成了赵家的女主人,而且很快钱就从南洋来了,越来越多地来,她成了有钱的女主人,非常有钱。
以前钱也不缺,赵礼成时不时会托水客汇回,不是很多,但足够她花销。而现在已经不是够不够的问题了,但凡有船从南洋回来,船上都会有一两个箱子是赵礼成托回来的。雇人上去搬,沉,非常沉。没有人回来,也没太大关系,还有另一种更便捷的方式,就是番批。福州话里“批”就是“信”,不单信,还兼着汇款。附近几个村子都有专门做这种番批生意的水客,钱在那边存进,这边取出,水客会从中赚取一点佣金,“批一封,银二元”,价格公正有信。在道上走,谁也不敢把自己信誉弄砸了。这样就简单了,槟城的钱,在青江村就可以拿到,大家都方便。
大家都觉得谢氏一天天在变,穿得越来越光鲜,有时长裙有时宽腿裤,上衣香云纱小袄,或绸缎小衫,式样一点不比城里人差,质地却不是城里一般人可以享用的。至于插在圆髻上的发簪,今天是白玉螭龙簪,明天是银镏金凤簪,后天珐琅包金步摇簪,而手腕上则是绿翠手镯、红翡黄翡镯、黄金镯不停地轮换着戴,连手指也没闲着,左右都套有满绿水种上等翡翠戒指。青江村里村外的路上,就经常能看见描着眉抹着唇的她。她带着轿夫和轿子,却并不坐上去,而是缓缓地笑眉笑眼地贴住空空的轿子走,见了人,扬手甜声一叫。被叫的人如果客气地反问她去哪里了,她就嘴角一启又一笑,柔声说:“去取番批啊。”
赵礼成不固定托哪个水客,青江村、紫江村都有,甚至更远一点的马尾村也有他汇回的批。谢氏这次去这里,下次去那里,这样谁都弄不清她拿到手的钱数到底是多少——反正不会少。她走来走去时,手镯、发簪以及挂在前胸的粗大金链子一起发出耀眼的光亮。她总是这样穿戴好,叮叮当当走到人多的地方,比比画画说着今天天气怎么样,煮了什么好吃的之类。阳光很好时,首饰会被照耀得闪闪发亮。除了光,她身上一直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某种草又像某棵树的气息,幽静而持久地飘荡着。后来大家都知道,原来那是大漆与樟脑油混合起来的味道。
终于有一天,乌瓦大院开始建了。那时赵聪圣已经能走会跑。谢氏回一趟城里,让人画好图纸,又购好料,请齐师傅,一串鞭炮放过就开始动工。砌石垒土上梁盖瓦,一切都进行得不急不缓。另一件事她做得秘而不宣,就是动手做门,当然不是用普通的木料,而是先托人订了两件楠木板,根据乌瓦大院预设的那个尺寸做好门坯,然后运到青江村。在老厝厅堂里摆好两块门板,摆得非常方正,用尺子在两头量了又量,直至完全平整,毫厘不差。别人家的门都是原木色的,最多刷成黑或者朱红。乌瓦大院当然也可以如此,但谢氏不愿意,她的家她的门,必须完全不一样。漆也是要上的,但不能简单地上。
那边泥水匠刚开始挖地基的第一铲土,这边她也开工了。开工之前,她特地回城里买回十几丈丹士林布,搭起架子,把门板团团围了起来。不想让人看?其实也不是。但凡她双手沾上漆,老厝的门都先早早关上了,外人即使好奇想看,也不可能踏进半步。空旷的老厝只剩下她了,有布围着,风起时尘土就落不到未干的漆面上。漆有漆的讲究,它要平,要光,要亮,新刷上时,连最细的尘落上去,也会立即在未干透的漆面留下痕迹,便不平不光不亮了。另外虽然门板沉而厚实,很难被风吹动,但万一呢?漆用樟脑油稀释后,就具有水状的流平性,所以门板得非常精确地平整,否则就无法让新刷上的漆均匀铺开。
绘图,勾线,平堆,贴石片,撒漆粉,变涂,莳绘,戗金,贴箔,再就是一层层修补、刷漆和打磨。她做得非常慢,不是故意的,漆性就是这样,它谁的脸色都不看,只按自己的节奏,并且挑剔,不是天气越热越干得快,它只喜欢刚暖起来水汽又饱满的春季,只有不太热又不太冷,同时湿气又重得恰到好处的日子里,它才会有好脾气。一层干透了,又必须把表面那层漆膜充分打磨掉,一点光斑都不留,这样新刷上去的一层才能粘得住,否则开裂、脱落都是迟早的事。她做了整整一年,与乌瓦大院修建时间恰好吻合。把大院砌砖、夯土、搭梁、铺瓦时搭起的一排排脚手架全部拆下来的那一天,十二个工人分两趟把门板抬出,沉是一方面,怕被磕了是另一方面。十二个人肉围成一圈小心托住,走得缓慢而细致,仿佛托在手里的是刚下凡的仙女。厚重的石条围出的宽大矩形门框上,已经预留出上下两个凹槽,将门板缓缓嵌入,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哇,在场的所有人一下子都喊出声,眼睛都盯在门上。
门很特别,两扇对开,这跟别人家大致一样,不一样的是整扇门是大漆研磨出来的,中央是株初开的莲,茎挺拔而起,被几片硕大的荷叶托举着,叶片边泊着蜻蜓。门闭紧时,花叶都是完整了,门一开,花和叶像被一刀劈下,就一分为二了。白色莲花、绿色荷叶、黑色蜻蜓,底色则是戗了金的朱红,红从花叶间渐渐洇出,越向上色泽越重,一直至顶部,似乎终于过足瘾了,就不再往下加深,而是稳健地漫向门后。也就是说,门的前面花色明艳,背面却只是一片素净得没有任何杂色的朱底,比花艳,比血沉,像一张欲说还休的脸。
房子还没建好,她已开始购地了,都是靠江的农田,有时一两亩,有时五六亩。青江村山地过半,全村可以种稻子的田地合起来也就两百多亩,它们中有近三成慢慢就到了谢氏的手里。她不是自己种,而是租出去,到了收成,谷子就一担接一担挑进簇新的乌瓦大院。
搬家那天,谢氏把村里十几个七十岁以上的人都请来,在天井里摆下两张八仙桌,倒满酒,煮出鱼肉,再端上鱼丸。热气弥漫开,整个乌瓦大院嗞溜嗞溜的吸汤声和赞叹声混在一起。都问这鱼丸哪里买的,长这么大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啊,皮有韧性,馅有滋味,汤很入口。谢氏莞尔一笑,说:“我自己做的,我母亲家以前是开鱼丸店的。”大家嘴张大,都噢了一声,很意外。谢氏又笑一下说:“你们再看看手里的碗。”大家都低下头,把碗举起左右端详。不是木碗,不是瓷碗,碗面比镜子还光亮,外黑内红,黑里参差夹杂着一些金箔色,泛出一层珠宝似的油光。托在掌心里掂一掂,几乎感觉不出重量。谢氏说:“这是脱胎漆碗。”众人又噢了一声。谢氏说:“再看看碗底吧。”碗底翻过来,每只都用红漆写着很特别的“谢”字,左右的“言”字在一点一横下面,不是工整的两道横线,而是变成水滴状的两点,而右边的“寸”字,下方拖得长长的,仿佛一只准备跨出去的大脚。
谢氏抿抿嘴轻轻一笑,这一天她仿佛已备下一肚子用不完的笑,随时可以拿出来抹到脸上。然后她转身往厅堂后面走去,跨过门槛,到了后天井。村里人之前来乌瓦大院,最多到前面的披榭,厅堂后面,谢氏不让任何人跨过一步,今天却突然不遮不拦了,大家以为有什么稀奇可以看,连忙跟上,结果看到后天井上并排着两间长条形的瓦房,中间留一个门洞通往后面的花园。谢氏把西面的一间门推开,里面有张宽阔的大板桌,靠墙两排木架子,桌上架子上花花绿绿,但细看又井井有条。垒着一堆堆黏土,叠起一捆捆苎麻布,还有一排整齐摆开的瓷碗,碗都不是空的,上面盖着一张皱巴巴的土黄色油纸,纸边可隐约看到几种不同颜色,红、黑、褐。有人走近了想掀开纸细看,谢氏马上说:“别,大漆会咬人啊!”
原来是漆。
漆碗边上则是一排小木桶,谢氏拎起其中一个摇了摇,一股熟悉的味道马上在屋里散开,这味道以前常在谢氏身上荡着。谢氏说:“它们是樟脑油,用来调漆的。”放下木桶她又拿起一块刷子,木柄很长,刷上的毛却只有窄窄的一排,如同嵌在木柄上的一道黑色绲边,“这是发刷。”她把刷子倒竖起来,往上举了举,“就是头发做成的,我自己的头发。”
后来很多人都意识到这一天是谢氏蓄谋已久的。她作为春来药铺的千金,嫁进青江村是第一次轰动,第二次是赵礼成在槟城娶了三个乌度婆的消息传回时。村里丈夫去南洋的,妻子只要一生养,就前后脚陆续跟去了,只有谢氏一动不动,即使生下儿子她也一直没去,赵礼成更几乎不再回来,大家闲下来时总说起这事,看谢氏的眼神就多少有点怜悯了。谢氏盖起乌瓦大院,做了鱼丸请大家吃,拿出漆碗让大家用,打开后天井上的房子给大家看,费了这么多心思,她是想告诉村里人,她不用你们可怜,她不可怜。
3
后来有人看到,洋学堂里那位一脸络腮大胡子的高个子洋大人,他用来吃饭的碗就是外黑内红、碗沿戗着金的脱胎漆碗。
青江村左边是紫江村,右边是马尾村,三个村沿着江岸一字排开,紫江在最下游,马尾在最上游。本来无论哪个村,看上去都没太大差别,无非田、房舍、水流。但有一天马尾村却突然大变样,几十幢白墙黑瓦、两层楼高的洋房在田地上盖起,还盖了硕大的造船车间和两个大得可以容下几座大房子的船坞。一开始当地人都不知道这要干什么,田被占时马尾人还气不过,拿着扁担锄头聚拢跟官府吵闹,把巡抚大人都逼出来调解。有个胆大的一时蛮横,居然向巡抚大人扔石头,石头仅砸到脚后跟,巡抚大人还是生气了,让手下把扔石头的人抓起,当众削掉鼻子。其他人一看,就不敢再闹,这才散去。这是同治年间的事,被削掉鼻子的人早就死了,连那位巡抚大人也早已归西,但洋房、船厂、船坞都还在,挂在洋房外的那块大牌子也在,字有点褪色,但看得仍清清楚楚:马尾船政局。另外两个小一点的牌子则写着“马尾船政学堂”和“马尾造船厂”。
船政局刚办起来时,这一带热闹过好一阵,学堂前后招了五六百名学生,老师大都是洋人,据说有一百多位。洋人用外国话教学生造船、驾船,还把其中的一批学生带出去留洋。留几年洋再回来时,这些学生继续造船、驾船。都不是一般的船,上面架着炮管,载着水师,开出去,随时准备打仗的样子。后来确实也打过,就在这一带水面上,交火的是法国人。人家船比我们大,炮比我们猛,很快就把学堂好不容易造出来的十几艘船都打沉了,江面上到处漂浮着尸体。这一仗打起来是光绪十年的事,谢氏那时还小,才两岁。打仗她哪里懂?但从小总是听人说起,听多了,也大致明白一些。那一仗把船政局元气一下子打掉了。大清亡前,船政局散伙过,后来恢复起来,却没有从前的气象了。学堂又招来学生,洋人又请来二十多个,上下心却都散了。死活撑几年,没见造出什么像样的船,聘来的洋人却一个接一个走掉,最后只剩下一个,个子非常高,一头栗色的卷发,茂密的胡子把脸遮去大半,除了高高挺到外面的鼻子和深深凹下去的眼睛外,谁都没法看清他的嘴和下巴究竟长什么样。
那天谢氏坐在岸边看江水时,他走过来,摆摆手,说:“你好!”他居然说的是本地话,虽然发音古怪,毕竟还是听懂了。谢氏站起来,她发现自己的头部大约仅与他胸部一般高。她摆了摆手,笑起。洋人说:“我有中国名,叫戴斯,你叫什么名字?”谢氏还只是笑笑,她有名字,但她不想说。
后来青江村的人就看到戴斯来了。他个高,腿非常长,迈出的步子又大又急,一阵风似的从青石板路上经过,径自就去了乌瓦大院。院子门上的那朵大白莲平日里大多时候都是完整站立的,再大的风也吹不动,戴斯来了,莲对半瓣开,又马上合拢。过一两个时辰莲花再被削开时,戴斯走出来,谢氏跟着往外送。两人都笑吟吟的,互相摆着手道别,戴斯边走边不停地回头,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有人问起,谢氏一笑,说:“他是来看看漆器是怎么做的。”或者说,“他来喝茶。”有时候戴斯走时,会背一个大袋子。再有人问起,谢氏还是一笑说:“他买了些漆器走,他喜欢这些东西。”
喜欢谢氏漆器的人不仅戴斯一个,村里有点闲钱的人也喜欢,但谢氏一直不卖。可是每次戴斯去,门都开了,并且背着一袋子走。除了脱胎漆碗,谢氏还做了木坯的漆盒、漆盘、漆屏风、漆花瓶和漆葫芦。没有找帮手,她一个人刮底、绑苎麻布,再用生漆调着细瓦灰一层层涂抹,阴干后以榉木炭打磨,再一道道描金、镶嵌、髹漆、推光、揩清。乌瓦大院就一天天罩在了漆香里,如果风大,又有人恰好靠近大门,也能闻到樟脑油的气味。
婆婆活着时,谢氏在家里是不许碰漆的,提都不能提,漆会让婆婆想起儿子。婆婆死了,乌瓦大院建起了,再没有谁可以拦着谢氏,院子里到处空着,她在后天井那两间并排的瓦房里摆上高低不同的几排杉木架子,一间做工坊,一间做阴房。工坊的正中央摆着一张方方正正的木桌,罩上鼠灰色的大毡布,平日里她就坐在桌子旁干活,做坯、绷麻布、上漆、镶嵌。她喜欢把脸正对着冰裂纹的窗户。天气晴好时,窗户会往外推起,如果抬起头往外看,可以看到后天井上那块被屋檐切出来的天空,风也可以直接穿进来,拂在身上。打磨时不能干磨,需要蘸上水,放屋里就不适合了,她就把器皿轻缓地搬出去,摆到天井上,那里原先也摆着一张长条形的木桌,同样铺着毡布,以避免物件磕碰。桌子的边上是盛满水的大水缸。她做得很慢,一点都不急,三四个月才出一两件,这也是她不卖的理由。东西少,她舍不得,都留给自己。可是给法国人戴斯为什么却舍得?
马尾村人在田地上盖起洋房之后,陆续都进了船政局做事,扫地打杂做苦工。那么大的船厂,把马尾村壮年人全部都装进去也远远不够。青江、紫江、马尾,三个村的人自古以来一直都习惯就近嫁来娶去,联姻纵横交错,所以戴斯的情况青江村人很快就弄个大概了。法国人,四十二岁,老婆没有带来,是船厂聘来专门负责维修机器的工程师。喜欢酒,还喜欢学本地话。认识谢氏后,他用的碗、杯、钵全都改成漆器了,办公桌上摆的也是漆盘,装零星杂物则是用漆盒,甚至连船上用的木舵和桅杆,他也多次提议试着嵌些图案,用大漆刷一刷,这样就不怕水气。即使船斜了,没入江海中,也不怕被腐被蚀。他好像被大漆附体了,动不动就跟人说:“漆啊,它有魔力,会勾人。”
谢氏去过船政学堂,村里很多人都看到她去了。那天谢氏穿浅藕色右襟衫、黑色褶裙、红绣鞋,头发被香油压得每一根都服服帖帖。至于脸上,必定眉描过、粉上过、唇涂过。她跟着戴斯看了船厂,又看了船坞。戴斯走得很慢,但再慢谢氏都得紧迈着步子,才能跟上。她没与戴斯并排走,而是落在三五步之外。太阳从前面照过来时,戴斯的身影落在地上,谢氏踏着影子走,影子一耸一耸地动,像一块毯子驮着谢氏往前。有一个问题谢氏弄不懂,她问:“那年把船政水师十几艘船打沉、几百号官兵打死的不就是法国人吗,怎么同样是法国人,你又来这里修机器?”戴斯应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先是一怔,再两手一摊问:“来这里工作不对吗?”
两人到了岸边,岸边停着两艘兵船,戴斯转过身,手往前一伸,问她要不要上去转一转。谢氏摇头,她知道这种船,是忌讳女人上去的。戴斯伸手拉她胳膊,谢氏后退几步。脚还是太小了,怎么退也没退到戴斯长手臂外。这时戴斯说:“你是中国最美的女人,你可以上去。”
又说:“你是中国美好的漆器大师,你可以上去。”
谢氏又连退几步。外国人对中国女人了解多少?对中国漆器能了解多少呢?她头左右转动几下。不远处有几颗脑袋遇见她眼光,猛地往下一缩。学堂里很少出现女人,以前最多有几个洋大人从老家带来的妻女,当地女人从来没进来过。谢氏第一个来,来之前她没有多想。本来一样都是长稻子的田,长了几千年,现在地面却突然长出陌生的洋房,一下子马尾村跟周围的村子,甚至跟城里,都完全不一样了。谁能不对它好奇呢?谢氏也好奇,但平日里有兵拿着刀在门口挡着。戴斯邀她来,她想都没想就说可以。结果一路走着,一路慢慢才回过神来。她今天到这里来,说不定会是件很大的事。果然很快几个村都说开了。谢氏去了船政学堂,谢氏和法国人一起去,拉来拉去,那么谢氏和这个法国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两个多月后赵礼成就回来了。上次走后,赵礼成钱物一直往家里寄,人却再没有回来过。这一次他回得很突然,事先没捎过任何口信。他走到村东头半高坡榕树下,发现那座祖上传下来的木构房还在,但被紧贴在旁边的一座大院子挤得灰头土脸。南洋有船回来就是大事,村里的闲人都拥到码头上看热闹。赵礼成走出船舱。赵礼成走到岸上。赵礼成踏进村里。从上一次走,到这一次回,相隔了十二年时间,不过十二年嘛,赵礼成却不是原来的赵礼成了,脑袋上没剩几根头发,头顶全秃了,露出碗口大小的白皮。身子也跟从前不一样,从前像树墩,现在像枯草,肚皮内陷,背向前佝偻。大家就暗暗掰着指头算,赵礼成比谢氏大六岁,那年谢氏三十三岁,赵礼成也才四十不到,正是男人最好的年纪,哪至于成这样了?他们就一路从码头跟来,赵礼成走到木屋前,后面的人都立即喊起,说错了错了。
错了?赵礼成回过头看着他们。很多手臂就举起来了,直直戳向紧闭的那扇莲花门。赵礼成愣半刻,终于明白过来。上前敲门,门上的白莲花过了很久才缓缓分开,谢氏在里面,赵礼成在外面,他们互相看着,仿佛都被定住了,一动不动。然后赵礼成进了门,门上的莲花像被水漾过,又重新合拢。
大家没有马上散去,三三两两站在榕树下,装着很高兴见到对方的样子,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气和农事,耳朵却都竖着听院子里的声音。但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过去,院子里一直安安静静,既没吵闹声,也没摔打声。
第二天还是很安静。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还是非常安静。
其实按大家的推测,赵礼成应该会去船政学堂一趟,真去了,戏就好看了。但赵礼成没去。他在槟城娶过三个乌度婆,十二年前他从青江村出去后赶走了两个,剩下的那个是替他生下一个女儿的,然后这十二年间就是这个留下来的乌度婆又生了两个儿子。如同谢氏和法国人的事很容易传到槟城,槟城那边的所有消息也都会自己长出翅膀飞回青江村。赵聪圣呢?两岁时赵聪圣就被谢氏送到福州,交到谢氏母亲姜氏的手里。孩子毕竟还得读书,青江村那时却没有学校,这其实只是理由之一。关键是她有很多事要做,而赵聪圣太碍手碍脚了。
第六天赵礼成和谢氏一前一后走出院子,走到码头,上了船。这是要去槟城了吗?不是,那艘船不是下南洋的,只是每天往返福州城里的。赵礼成跟着谢氏去城里是为了看看赵聪圣,已经有十二年父子都没见过面了。一路上他们没有贴身或者并肩走,而是一前一后,彼此也不说话,连眼神似乎都没有交错过。路两旁狗叫得很凶,这么多年没回来,当年见过赵礼成的那些狗都老了或者死了,新长大的这些一次都没跟他打过照面,本能地肯定得喊一喊叫一叫。一个穿着打扮跟村里人明显有异的人,总是很容易让狗生出一闪而过的敌意和快意。热闹的犬吠声让村子一下子有了真实感。赵礼成一身白西服,谢氏一身墨绿衣裙,远远看去,像两枚移动的茭白和青瓜。
他们早上去福州,当晚就回到乌瓦大院了。没几天去南洋的船又要开动,赵礼成上了船,船开了,码头上还是不见谢氏。几个月后,谢氏肚子隆起了,她怀孕了。谁的种?赵礼成还是戴斯?村里没有哪个女人大起的肚子让这么多人兴奋,连周围几个村的人都等着看结果。民国三年春季,谢氏的第二个儿子出生了,就是赵聪明。而在前一年,也就是赵礼成回国的第二个月,戴斯突然从船政局消失了,是不辞而别,传说是回法国了,另有消息说是去了天津,还有人说曾在北京见过他。都没法证实,总之戴斯再没有出现在青江村。
赵礼成走后也没有回来。那次船开到一半遇台风,船翻了,船上的人全都落水,没有一个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