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北上。
沙砾与岩石构成的世界开始缓缓褪色,随着渐渐湿润的空气出现在视野内的,是大片灰绿色的苔藓,以及同样灰绿色的灌木,零星米白色的花朵点缀其间,有如夜空之中的繁星。
四野里再难见到猎人与探矿者踩踏出来的小径,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宽广平整的大路。道路的尽头,匍匐着一头浑身漆黑的“巨兽”,此刻朝阳刚刚在平原上露出头角,柔和的阳光攀爬上它嶙峋的脊背,在冰冷的钢铁“鳞甲”之间肆意流淌,让它显得有些温柔。
这便是此处穹顶内唯一的雄城,波顿。
没有正午的烈阳,也没有夜间的刺骨寒风,此刻正是波顿城最喧嚣的时刻,城内的几条主干道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忙着谋生的人们摩肩接踵,匆匆一眼,便再难相见。
但这些喧嚣,与温玉阁都是无关的,对于一个烟花去处,这就是一天中最为清净的时候,除了那位端坐在前门茶房里的护院发出的阵阵哈欠声,此时温玉阁内什么旁的声音也听不到。
所以即便是这般轻巧的敲门声,也恍若是在楼里响起了一声惊雷。
护院打了个激灵,几乎是半跳着从竹椅上起了身,紧接着心中便升起了一股子无名的火焰,但是良好的职业素养还是让他强忍着困倦,拍下了操作台上的通信按钮。
监控屏幕上,门廊的画面随着他的动作被自动放大,三个穿着厚厚防沙服的人清晰地出现在屏幕里。还没搭上话,光是看这一身行头,护院心里就有了个大致的判断,心头那股子无名的火焰也就烧得更加旺盛了,他下定决心,等轮值结束之后要好好向上头反映反映,叫管事儿的去问问城卫军,这么多银钱塞过去了到底起了个什么作用?这些个荒原上淘得一点儿碎银子回来的垃圾货色怎么能跑来拍他们温玉阁的大门?
不过现在,他还是选择了压抑住自己的怒气,清了清嗓子,冲着麦克风说道:“几位爷大清早的大驾光临,实在是好兴致,不过这时节可真没姑娘能陪着您三位,还是另选时候再来吧……”
话说到这里,他便把后面的词儿和心头的火焰完全咽回了肚子里,因为为首那个高高瘦瘦的人冲着摄像头举起了一块金属质地的牌子,那小小的牌子上用鎏金的线攒成了一个耀眼的字——林。对方也不等护院发话,自顾自地说道:“我们不是来这里取乐的,我们有些要事,麻烦叫管事儿的出来。”
对方这句话说到一半,护院便已经拍下了操作台上那个最大最红的按钮,为了保险起见,他甚至连拍了三次。接着他便连滚带爬地从门房里冲了出去,摁开了正门的门禁,哆哆嗦嗦地站在缓缓打开的桃红色木纹门旁边,半埋着脑袋,一边抱拳相迎,一边说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三位大人快请进,我这边已经通报过了上面儿,三位找个地方稍坐,管事儿的马上就来。”
“啧啧啧,我说秦老哥,这就是你的计划?”最先走进温玉阁的并不是之前出示牌子的秦立,而是站在他身侧的另一个人。看着个头与那人相差不多,但是身型却要健硕许多,再配上这一股子油腔滑调的声音,正是数个小时前还在秦立刀下差点儿把裤子给尿了的邹斯威无疑,只是不知道这一路上发生了什么,听他的口气,似乎与秦立之间的关系已经不再那么僵硬。
秦立并不搭话,他缓步跟在邹斯威的身后走了进来,冲着护院微微行礼后说道:“门外面停着三头陆行鸵,劳烦您帮把手,帮我们拴好喂好。”他说着,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两块闪烁着金光的硬币来,轻轻悄悄地递到了护院抱起的双拳前面。也不见护院有什么动作,抱着的双拳未散,秦立的硬币却已经消失不见,紧接着,他一揖到底,朗声说了句:“多谢贵客!”然后便保持着这般姿势去了,一路上出门,下门槛,一直到停着陆行鸵的拴马石边儿上,才抬起头来。
“在地下睡了这么几百年,你们这帮子臭男人这套怎么还越玩儿越回去了?”最后一个进门的阿瞳正巧赶上了护院用这么一个诡异的姿势出门,语气间满是嫌恶的意思。她一边儿说一边转头过来打量温玉阁的内部,只见桃红色的木纹门内,是一面汉白玉质地的屏风,屏风上栩栩如生浮雕着一张白鸟嬉戏图。透过屏风向内里看去,却不见什么厅堂,只有蜿蜒的一条回廊,回廊四下挂着素色轻纱,此时楼内并无灯火,但看着这个阵仗,嗅着空气中残留的残香,也不难想象,夜间暧昧的灯火亮起时,整个温玉阁内应该是个如何销魂蚀骨的场景。
“恶俗。”阿瞳打量半天,也想不到什么好的吐槽语句,半晌只能憋出这两个字来。没等这俩字儿落地生响,回廊里便传出来一个柔弱无骨的声音:“这位姐妹所言甚是,我也早就觉得这温玉阁瞧着恶俗,但这也是没有办法,我们做着这类营生,总得迎合些客人的喜好。”
那边儿的邹斯威光是听着这个声儿,魂就已经去了一半了,只见他麻溜地撩开自己防沙服的面罩,露出一头不知何时束得整整齐齐的长发,和一张略带秀气的脸来,然后再在眨眼工夫之间,扯掉了防沙服上衣的几颗纽扣,让一张充满了壮硕肌肉的胸脯若隐若现。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他将将做完这些准备工作,从回廊内便款款行出了一个女子,款款轻纱之间,如同突然出现了一朵耀眼的,凝着露水的怒放玫瑰,偏生又在这“玫瑰”的眉宇之间能瞧见一股青涩稚气,就像那荒原上刚刚露出青青嫩芽的小草。剧烈的反差之下,饶是邹斯威这种有些“特殊经历”的人,也失了心神,而一旁的阿瞳更是直接没了声响,完全没有接上对方话头的意愿。
此刻做出反应的,只有秦立,他犹如一块冰冷而坚硬的石头,漠然地举起了之前在门廊内出示过的那块牌子,然后突兀地说道:“我不是来找你的,我是来找夫人的。”
也不知道秦立是哪根筋没搭对,方才对着一个护院都还有规有矩,此刻的举动却多少透着些无礼。但那女子并不因此着恼,她看了一眼秦立手中的牌子,眼睛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愫,眉宇间残留着的些许困顿一扫而光,最后轻轻一笑说道:“这位爷,您算是高看我了,夫人何等人物,我桃桃何德何能可以帮您引荐?您有这块牌子,直接出门左转,上白虎大街,林宅就在那儿。”
“我知道林宅在哪儿。”秦立一边说,一边缓步上前,几个字没说完,人已经走到了那自称桃桃的女子面前,“我也知道你是谁,我再重复一遍,我是来找夫人的。”
桃桃依然不为所动,直视秦立的双眼,眼睛中那股复杂的情愫渐渐消散,最后全然化作了款款深情,二人保持着极为微妙的距离站定,一言不发,场面顿时陷入了异样的尴尬当中。
“我说,这俩不会是认识吧?你看那个桃桃,自打出来眼神就一直盯着秦立那个竹竿子,目不斜视的哦。”一旁的邹斯威总算是从惊艳中缓过了神儿来,抬手戳了戳抱着手臂站着的阿瞳,低声嘀咕道,“你再看秦立,之前和我们讲话的时候多顺溜,现在到了这儿了,和人姑娘一开口,那说的话跟个木头没啥两样。”
阿瞳极为不耐烦地拍掉了邹斯威的手指,然后低声用古方言说道:“给老子闭嘴,莫开腔。”
邹斯威耸了耸肩,看了一眼阿瞳兜帽下散发着莫名火焰的双眼,心道:得,这祖宗还是个爱看八卦的。扭过头来,却发现刚刚还保持着距离的两人此刻已经完全贴到了一起,甚至于桃桃的一只手已经伸到了秦立的防沙面罩下面,不知何时,她的一双眼睛里,深情已化作泪水,泫然欲泣,看得邹斯威一颗心都快要碎了。
猝不及防,耳边传来阿瞳的低声疾呼:“来了来了来了!”紧接着,她一双手不动声色挽住了邹斯威的胳膊,力道之大,邹斯威立刻觉得自己心碎不碎已经不重要了,反而手臂骨头差点儿直接碎了。
随着邹斯威压抑的痛叫,桃桃终于开口打破了她和秦立之间诡异的氛围:“小栗子,这么多年了,你见到我,就真的没有一句旁的话儿吗?”
秦立似是微微叹息了一声,他向后退了一步,说道:“桃桃……请你自重。”
桃桃跟着他的退步,收回了悬在空中的手臂,眼中的泪水随着秦立一声“桃桃”陡然不见了踪影,直接化作了一汪暖意盎然的春水。眼看秦立又要开口,她深吸一口气,抢先说道:“行了,要不先你给我介绍介绍你的这两位朋友。”
邹斯威见桃桃的目光终于从秦立身上挪开了,胸脯一拍就准备站出去,却不料一股剧痛从被阿瞳挽住的手臂上传来,然后就听她开口回应道:“我是阿瞳,这位是邹斯威,我们俩和小栗子是过命的交情,大家都是自己人,你可千万别见外,你们俩聊就是了,好好聊。”
桃桃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算是承了阿瞳的好意,她在邹斯威充满遗憾的目光下,转过头再次看向秦立,正了正颜色,说道:“说说看,你找夫人什么事儿?”
秦立似乎是没太适应桃桃前后态度的转变,原地愣了愣,才解开了自己防沙服的锁扣,从防沙服下把那个黑漆漆的铁盒子抱了出来。犹豫了半晌,最终并没有打开盒子,而是说道:“这里面是颗人头,‘火蜥’的乔老大,林家已经通缉他很久了。”
桃桃眉毛微微皱起,并不说话,但是眉宇间的意思却再清晰不过:哪怕是秦立,凭着一颗人头就想见到林夫人,几乎不太可能。
“这颗人头,是送给你的。”秦立见桃桃皱眉,一字一顿地说道。
此言一出,场间气氛再次陷入古怪的尴尬中。
邹斯威在一边儿听得是连连摇头,心道:不愧是你,老情人见面,上来就送人一颗脑袋,真棒……他正准备接着吐槽,腰间陡然传来一股巨力,将他整个人推了出去,好险没与两位还在对视的男女撞个满怀。转过头去,却看见阿瞳防沙兜帽下面的一张脸急得通红,双手不停在给邹斯威打着手势。
得,还是得靠小爷我,邹斯威微微摇头,面对多双眼睛的注视,丝毫不惧,眼睛滴溜溜一转,清了清嗓子,心中已然有了腹稿:“桃桃姑娘,您可别误会,我秦大哥可不是那个意思,您想想看,他真正要送你的是什么?是自己在荒原上运筹帷幄,赴汤蹈火,九死一生换来的这份功劳啊!这背后的款款深情……啧啧啧……”
邹斯威这番话立竿见影,桃桃的神色再次变得温和起来,她稍一踌躇,带着一丝歉意说道:“即便如你言,我与小栗子多年未见,他突然出现,就送我这么一份大礼,我无功自然不能受禄……”
“怎能算是无功?”邹斯威抢下话头,边说边走到了秦立身前,把秦立挡在身侧,断绝了这位大哥再次开口的可能,接着说道,“桃桃姑娘,您可知道我秦大哥这些年孤身一人在荒原上飘荡,您可知道他经历过些什么?又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他不断求生?忍辱负重活到今天?别的我不知道,咱们就拿今天来说,他一进波顿城,可就是直奔这里,来找的你啊!”
邹斯威话说到一半,后脑勺上已然感受到了一股子刺骨的寒意,傻子都知道那是秦立的眼神。但他不管不顾,继续口若悬河,借着阿瞳生死之交的铺垫在前,不断言说这些年来与秦立一同在荒原经历过的生死危机,在他的故事里,桃桃俨然成了秦立的精神支柱,心中明灯,指路信标,饶是桃桃这种经历过不少大场面的温玉阁掌门人,在此刻突见秦立,心神稍乱的情况下,也被这些话语彻底扰乱了心房,一颗心儿随着邹斯威的讲述一会儿紧悬,一会儿又充满了异样甜蜜。
邹斯威眼见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见好就收,干咳一声,说道:“所以要我说,这份礼,您可得收好咯,礼轻情意重啊,嫂……桃桃姑娘。”
“嫂嫂”二字说出一半,邹斯威便意识到自己的火拱得旺过了头,赶忙改口,却已来不及了,桃桃已经把那个字听了去,脸上那些娇羞神情顿时退了大半,她摇了摇头,略带一丝落寞地说道:“这些话儿,怎不见他自己说给我听?邹兄弟,我已知道你的好意,但……还是罢了。”
邹斯威正觉得一个脑袋两个大的时候,身后的秦立也不知道是突然开窍了还是怎么了,突然走向前来,越过邹斯威,直面桃桃的双眼,还是用那一字一顿,恍若石头一般的口气说道:“桃桃……我……我嘴笨,其实……其实还不止这些,不论是我对你的想念,还是我要送给你的,都不止这些。”
就你这也能叫嘴笨?你就给我装吧。邹斯威摇了摇头,功成身退,略带一丝得意地看向一边儿的阿瞳,后者不动声色地向着邹斯威竖了个大拇指,防沙兜帽下的脸上已经泛起了姨母般的微笑。邹斯威却不等她再多看两眼,抓起她的胳膊,头也不回地便向着温玉阁的门外走去,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助攻已经打成这样了,接下来,就要看秦立自己的表现了。
还在外面守着的护院哪会让邹斯威和阿瞳走出多远,见二人打里面出来,赶忙上前,领着二人自门房穿过一个侧门,行过另外一个轻纱笼罩着的回廊。没走出几步,二人面前一亮,却是进入了一处别致小院,院内青竹林立,假山流水一应俱全,与那充满暧昧气息的回廊仅隔着一扇门,却仿佛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此云崖集是我们桃阁主用来招待贵客的地方,还请二位在此处稍作休息。”护院埋着头,抱住双拳,冲着二人行礼说道。
走在最前面的阿瞳眼尖,早已发现此处小院内不止一个房间,毫不客气地选了一间看着最大的钻了进去,一边进还一边说道:“能洗澡吗?”不等护院作答,房内便传出了她的一声古方言的欢呼,“巴适得板(舒服得很)!老娘终于解放了!”
邹斯威冲着一旁的护院尴尬一笑,学着秦立的样子微微行礼,说道:“多谢引路,你忙去吧。”说完便想像秦立那样打荷包里掏出俩硬币来作为打赏,掏了半天却是掏了个寂寞。正待抱歉,那护院却也懂事,依旧是一揖到底,嘴里颂着:“谢贵客。”接着便保持着这个姿势离开了。
邹斯威耸了耸肩,挠了挠后脑勺,习惯性地想要化解自己心中的尴尬,却发现周遭一个人也看不到了。他先是愣了一秒,然后选了一间远离阿瞳的房间走了进去。
关上房门,邹斯威脱下防沙服,随手扔在冰冷的大理石底板上,抬手想要揉揉自己已经快要笑得僵硬的脸,手抬到一半,又无力地垂下,捏了捏裤裆中间,那个空荡荡的隐藏口袋。少年人苦笑一声,放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来。
随着这声叹息,他一直高悬的一颗心也稍稍放松,一阵潮水般的困意立即奔涌上来。邹斯威连洗个澡的精力都没有了,生死交替里的刺激,连夜奔波后的困顿,脑力输出完的空虚,将他的整个身体填满,他环顾四周,找到了一张“床”,也没细看,直挺挺地倒了上去,脑袋刚刚挨着软绵绵的枕头,便沉沉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