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江南续命

一、定都临安

许多人认为，赵构定都临安是个很坏的选择，南宋政府由此远离前线，成为一个偏安江南的小王朝。

今天的汉语工具书几乎一致认为，偏安，等同于“苟且偷安”，指封建王朝失去中原而苟安一方。显然，这个词充满强烈的贬斥意味。

且看南宋定都的过程。

靖康二年（1127）四月，攻破东京开封的金军掳掠宋徽宗和宋钦宗父子、妃嫔及北宋宗室、大臣北归。五月，因出使河北幸免于难的康王赵构在应天府（今河南商丘市）称帝，建立南宋，之后便匆匆南逃。

完颜宗弼，也就是评书《岳飞传》中那个有名的四太子金兀术领军渡过淮河、长江一路穷追赵构，一直追到东南海上，称“搜山检海”。只是，这些北方骁骑不长于江南水网地区及海上作战，终被南宋水军所败。加之，岳飞收复建康，吴玠、吴璘兄弟在和尚原击退川陕方面金军，南宋的防御又建立了起来。

赵构在应天府时，开封留守宗泽上章二十多次，力主他北上还都，报家国之仇。但赵构被金人吓破了胆，无还都之念。

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李纲提出，不要定都于一地，而是并建三都，以长安（今陕西西安市）为西都，襄阳（今湖北襄阳市）为南都，建康（今江苏南京市）为东都，这样，既不用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建都，又可迷惑金人，免受攻击。这个理念没有被多数大臣接受，于是他又提出上、中、下三策，以定都长安为上策、襄阳次之、建康为下，认为自古中兴之主，起于西北，则足以据中原而有东南；起于东南，则不足以复中原而有西北。

李纲不久罢相，多数大臣倾向于定都江南。也有大臣主张定都长安、四川。后来，宋金在陕西激战，南宋军受挫，定都关中已不可行，入蜀难控江南，襄阳的位置过于突前，易遭金人攻击，这两个方案都被赵构否决。

赵构思来想去，决定定都江南。

定都江南仍面临多选一问题，是选在建康，还是选更靠南的杭州、平江（今江苏苏州市）、越州（今浙江绍兴市）呢？

南北朝时期，南方王朝均定都建康。李纲鉴于时局变化，转而赞成以建康为都。名将张浚也认为定都建康可北望中原，杭州偏在一隅，易于安逸，不足以号令北方。

赵构为什么会最终弃建康而选杭州呢？

赵构起初摇摆不定。

他逃至长江南岸镇江时，吏部尚书吕颐浩提出应先留建康，群臣附议时，大都主张皇帝坐镇前线。都统制王渊却提出“请幸杭州”，说如果金军自通州（今江苏南通市）渡江，先据姑苏（今江苏苏州市），那怎么办？“不如钱塘有重江之阻”。赵构听了他的话，建炎三年（1129）二月十三日逃至杭州。

半个月后，赵构又下诏巡幸江宁府（即建康），称江宁府“王气龙盘，地形绣错，据大江之险，兹为用武之邦”。

但之后的三月五日爆发“苗刘兵变”，王渊及宦官康履、曾泽等被杀。兵变平息后，赵构于四月二十日到达江宁府，改建康府。此时，宋金战事正紧，建康危若累卵，大臣们又纷纷主张暂都杭州，赵构升杭州为临安府，十月，逃至临安。此后至次年四月，又被金军追击，逃亡于越州、明州、温州等地，并航海避敌。

金军不久撤离，赵构驻跸越州，升其为绍兴府。但，绍兴地处浙东一隅，漕运不便。数年后，刘光世部将郦琼率数万淮西兵投降伪齐，给南宋两淮防线造成巨大冲击，建康已不安全，促使赵构做出了最终决定。与建康相比，杭州更加靠南，可扩展对金军防御的纵深，更好发挥江南水网作用及南宋水军所长；杭州靠海，一旦遇警可上船出海躲避。绍兴八年（1138），赵构下诏定都临安，以城内凤凰山州治为基础，兴建皇城、宫殿，称“行在所”，意为皇帝临时的办公地点，以示不忘故都开封。

赵构之所以选择杭州，首先是军事形势所迫。

杭州的繁荣也是吸引赵构的重要原因。

杭州地处杭嘉湖平原，既靠海，又是大运河的起点，在北宋时便发展成为江南人口最多的州郡，商业兴盛，富甲一方。定都杭州，完全可以解决南宋政府的用度问题。

据《宋会要辑稿》载，熙宁十年（1077）之前，杭州每年商税十二万贯左右，当年商税高达十八万三千八百贯，而江宁府只有五万七千二百八十三贯，不及杭州的三分之一。

杭州的酒课额也超过四京——东京开封府、西京河南府、南京应天府、北京大名府，名列第一。曾在杭州为官的苏轼在《杭州乞度牒开西湖状》中盛赞说：“天下酒税之盛，未有如杭者也。”

王安石在《杭州呈胜之》诗中称：“游观须知此地佳，纷纷人物敌京华”，将杭州与京师开封相提并论。

北宋真宗、仁宗朝大词人柳永写过一首描写杭州的词《望海潮·东南形胜》，南宋罗大经在《鹤林玉露》中说，这首词流播至金朝，其中的“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一句，令金主海陵王完颜亮艳羡无比，“遂起投鞭渡江之志”。完颜亮南侵是南宋高宗朝后期的事，距离柳永的时代已过去了一个半世纪，此说或有道听途说之嫌，但也从侧面印证了杭州的富庶繁荣。

定都杭州，亦是赵构基于历史因素的考虑。

杭州的繁荣，恰恰与赵宋王朝的兴起之间有着不同寻常的关联。

宋初，太祖赵匡胤令大将曹彬攻南唐，南唐主李煜不降，致书吴越国国王钱俶求救，钱俶没有应援，反而遵太祖之命派军合击南唐，后来又主动降宋。为抵抗宋军和吴越军，李煜几乎将境内所有成年男子都赶上战场，其都金陵（即建康）被围近一年，城破之日，六朝古都毁于一旦。

吴越国的首都便是杭州，它在唐代时发展为东南名郡，但地位远逊于金陵、苏州、越州。而由于钱俶的明智选择，杭州免除兵燹，北宋时便有了“东南第一州”之誉。

金陵因宋兴而惨遭兵燹，杭州因宋兴而盛，平心而论，建康人的拥宋心理应该不及杭州百姓。赵构放弃建康而选择杭州，恐怕也顾忌到了这段历史。

假如赵构定都建康而不是临安，对于南宋的国家命运而言，是否更为有利？

历史无法假设。不过，相比于历史上定都建康的几个南方政权，比如东吴、东晋、宋、齐、梁、陈、南唐、南明等，南宋一朝边患最重，军争最剧，但经济社会最繁荣，国家延续时间最久。

定都涉及国家根本，以赵构的经历和当时的军事形势，他选择杭州，最根本的考虑还是安全。一个在遭受毁灭性打击后重建的仍面临严重军事威胁的政权更加重视安全问题，再正常不过。定都临安，与所谓“偏安”江南并不能画等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