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韦昭度罢相

六月十一日早朝,关于荆州与蔡州如何处置的论战再次在紫宸殿展开。

前年冬,蔡州节度使秦宗权僭越称帝,定都蔡州,又伪授赵德諲为山南东道节度使,命他率军南下攻打荆襄,向江南诸道示威的同时,夺取东南财源重镇。

赵德諲是个猛人,一路势如破竹,迅速攻陷荆南全境,荆南节度使张瑰也被他干掉了。

拿下荆襄后,赵德諲留下大将王建肇把守江陵后就率军北返,赵德諲前脚走人,接到长安密旨的南郡守将郭禹后脚就带兵围了江陵。

“姓王的,你可别怪我来阴的,朝廷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看见城头的蔡州贼兵一片慌乱,郭禹哈哈大笑,朝廷对他允诺说,只要拿下江陵,封侯之赏也不在话下,韦昭度甚至在信中暗示他,要保举他做山南节度使!

大军压境,蔡州军人心浮动,几个将领趁王建肇睡觉的时候将其活捉,然后开门献城。

郭禹进城后,喝令亲兵将贼将王建肇绑起来,王建肇被狠狠打了一顿后,又被郭禹的亲兵乱棍打出江陵城,那几个亲兵还说,要是还在荆州看到你,把你这贼将挫骨扬灰!

荆南被郭禹所夺,赵德諲气得半死,偏偏秦宗权也不争气,屡次被朱全忠打得大败,赵德諲一看形势不对劲,立马暗中写信给朱全忠表示归顺。

许是怕朱全忠报复,他又带着本部兵马跑到荆州去了,打跑郭禹后,上表长安表示归顺,还说什么要帮助朝廷讨伐秦宗权。

这就是赵德諲最近两三年的故事,看起来平平无奇。

之后朱全忠为了安抚赵德諲,上表建议李晔授赵德諲为荆襄节度使,领蔡州四面行营副都统,韦昭度与人议,正准备照办,可时代却变了。

现在的皇帝是李晔,不是马球皇帝,李晔以退位威胁,硬生生将这事儿弄黄了。

赵德諲不但没有被朝廷赦免,甚至连上给李晔的罪章,李晔也没回一个字,对于朱全忠讨伐蔡州的奏请,杨复恭照着李晔的意思,以“军疲民乏,难以相助宣武,尔可自行事”为由敷衍了。

要打你自己打去,朝廷不会请人帮你,也拿不出钱粮犒军,你爱咋咋地。

朱全忠要求任命赵德諲为荆襄节度使、蔡州四面行营副都统、随他一道讨伐秦宗权的奏章,朝廷不予理睬,赵德諲恐惧之下,又接连五次进表长安,但李晔一次也不回。

杨复恭怕李晔又要闹退位,硬是不接见赵德諲派来的使者,使者见杨复恭不搭理自己,又跑去拜访韦昭度、杜让能、刘崇望等人,但这些人都表示无能为力。

刀子捏在人家手里的,长安当家的人是杨复恭。

使者遍访长安权贵,大家都表示没办法,说只有杨复恭能决断,可杨复恭又不见他,使者都快急哭了,竟然跪在宫门外磕头,请求皇帝召见。

可惜跪到昏死,宫里也没派个人出来,使者绝望之下,离开了长安,赵德諲得知,更加害怕,又写信令飞马传到宣武,催朱全忠想办法。

朱全忠又不是皇帝,他有甚么办法,只能按敬翔的建议,进表威胁朝廷。

可谁知杨复恭根本不吃这一套,见朱全忠信中语气不满,颇有兴师问罪之意,又在奏表中暗示皇帝除掉阉宦,杨复恭勃然大怒,当场暴喝:“贼子可恨,本公早晚必杀之!”

得罪了杨复恭,朱全忠的如意算盘也落空了。

朝会上,韦昭度壮着胆子,又一次建议李晔满足朱全忠的要求,下诏赦免抚慰赵德諲,管他是不是好鸟,先让他和朱全忠先灭了贼子秦宗权再说。

结果不等李晔反驳,杨复恭张口就是一顿呵斥:“荒唐,赦免赵德諲,岂不是与贼屈服?若是造反失败求一道免罪诏书就能了事,天下何人不反?”

李晔道:“朕看也是,赵德諲这等乱臣贼子天生反骨,决不可放纵姑息。”

提前得到李晔授意的刘崇望也趁机落井下石,出列奏道:“韦相公一再为赵德諲说情,莫非是受了赵德諲的好处?我可是听说赵德諲和朱全忠的使者都在韦相公府上留宿了一夜……”

李晔“呵斥”道:“不可胡言,现在是议政,诸位爱卿畅所欲言。”

刘崇望却是据理力争道:“回陛下,确有此事,不只臣知道,能站在紫宸殿的诸位同僚都知道,赵德諲的使者不但密拜韦相公,还带了几车东西,里面装的是什么,无需多言。”

杨复恭亲信御史吴长也奏道:“禀陛下,宣武使者也给韦太傅送了礼,香车宝马自朱雀大街穿城而过,莫说臣等,就是坊间无赖也知道。”

韦昭度登时变色,钱我确实收了,但事儿我却没打算办,杨复恭找麻烦,在韦昭度的预料之中,但韦昭度没想到的是,与自己无冤无仇的刘崇望也趁机发难,这是为何?

“韦相公,你作何解释?”

李晔声音平静,但脸色却非常不善。

收了东西的韦昭度还能说什么,只能一扑通跪在地上磕头认罪。

李晔却是不理韦昭度,径直道:“朱全忠为赵德諲脱罪请授的奏章,不许,不但不许,还要下诏反驳叱责其为逆贼开脱的无耻行径,秦宗权僭越称帝,论罪当诛,所以训完了还要赏朱全忠,毕竟还要靠宣武军讨蔡州,不过不可重赏,朱全忠窥伺蔡州已久,朝廷不赏他也去讨,赏赐能安抚其心即可,以免他认为朝廷在怪罪他。”

“尔等告发韦昭度勾结逆贼赵德諲、与方镇藩帅结党,事关韦相公清白,朕不能轻信,即令御史台、刑部、大理寺会同彻查,如是谣言,太傅当严惩刘崇望、吴长等人。”

言下之意就是,一旦查实你勾结逆贼、串通方镇,你韦昭度就可以卷铺盖走人了。

韦昭度如何不明白李晔的暗示,当下面如土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还能说什么,他的确收了朱全忠和赵德諲的人事,但他没想到自己会栽在这件事上。

方镇遣使长安,大抵都要先去拜访宰相和宦官,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惯例。

韦昭度也照着惯例接见了使者,收下了东西,但他敢以性命起誓,从来没想过要和赵德諲勾结,更别说和方镇藩帅结党了。

他之所以建议李晔满足朱全忠的要求,是出于职责担心朝廷会因此和宣武交恶。

明明知道杨复恭看自己不顺眼,为什么自己还要接见两人的使者?这下好了,把柄亲自送到别人手上,连刘崇望都站出来附和了,看来自己在长安是待不下去了。

韦昭度凄惨一笑,叩首哀求道:“臣才疏学浅,愿自去宰相之位,乞骸骨归家养老。”

这话算是当堂认罪了,作为世族名门出身的韦昭度,也有作为文人的尊严,他知道,一旦查到证据,他韦昭度这个名字就彻底烂掉了。

勾结乱国反贼,串通方镇藩帅,这是大到天的罪名,轻者罢官抄家流放,重者夷灭九族。

现在承认了,也许还能以体面的方式收场。

韦昭度乞骸骨,李晔却道:“爱卿受命危难之际,先平黄巢,又诛李昌符,有再造社稷之功,朕时常感怀,才疏学浅一说,爱卿过于自谦了,如今国家正值多事之秋,相公不可轻去宰相之位,朝廷失韦相公,朕失一臂膀矣,不许。”

国人讲究三请三辞,李晔不希望韦昭度致仕后忌恨自己,于是出言挽留。

听见皇帝这么说,韦昭度心头感动,却也羞愧无比,再次叩首道:“臣年事已高,近来手脚麻木疼痛,恐大去之期不远矣,愿归家耕读讲学以聊此生,盼请陛下恩准!”

李晔摇头道:“文德初立,正是用人之际,爱卿可更为朕思之。”

韦昭度愈发感动,叩首哽咽道:“非臣不明,奈何为病所迫,老臣驽钝,不足以当此大位!”

如此往复两回,李晔终于顺水推舟道:“爱卿请辞,朕心不舍,然朕岂能以一己之私而废相公天年之福耶?既然相公去意已决,礼部诸位爱卿当优待相公。”

杨复恭不愿和韦昭度闹得太难堪,默认了李晔的做法,在他看来,能以不流血的方式让这老东西滚出朝堂,已是邀天之幸,而今时局动荡,当尽量避免节外生枝。

“老臣叩谢皇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韦昭度泪流满面,最后一次向李晔行了三叩九拜的大礼,文武群臣观之,莫不感慨。

李晔很是感动,也许只有这个时候,他这个沦为提线木偶的傀儡才算个像样的皇帝。

韦昭度啊韦昭度,非朕无情,为江山社稷计,为无量生民计,朕只能选择让你离开。

文德元年六月十一日,韦昭度罢相,李晔赐致仕,赠食禄两千石。

这场由李晔与杨复恭串通组织的阴谋得逞了,双方都达成了自己的政治动机。

六月十四日,在文武群臣的众推下,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中书侍郎、忠侯刘崇望正式拜相,李晔加封其为紫金光禄大夫,又授杜让能检校司空太傅,加开府仪同三司,录尚书事。

杨复恭并没有跳出来反对,无论是刘崇望还是杜让能,对他都没有威胁,让这两人行宰相事是他乐意看到的结果,加上这两人是南衙群官集体推荐的,他也没有反对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