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间杭州:我与一座城市的记忆
- 吴晓波
- 3786字
- 2024-11-04 11:59:22
01 良渚:东方的“城市之母”
每一个江南的孩子都养过蚕。
不知道什么人,也许是老师或同学,会给你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地粘着比芝麻还小的东西。你把它放进一个破纸盒,上面盖一层棉花。过不多久,这些芝麻点居然会长成白白的小蚕虫。然后,你每天要用桑叶喂食它们。它们吃桑叶的声音,就是你未来记忆中的夏天的声音。
杭州桑叶最多的地方是在城西北。到了周末,我们就结伴骑着自行车去采桑。转过浙大背后的老和山,就到了古荡,再往前骑,就是一片接一片的稻田和矮矮的桑树林。最远,我们骑到过瓶窑和良渚,那是很破败的小镇,沿街有一些灰色的平屋,我们停下来歇脚,吃一碗羊汤面,完了再来一瓶冰水里镇着的西子牌汽水。
在稻田里,远远地看见有农户在耕作。烈日下,他们扶着木犁,用鞭子赶打黄水牛,时间在这里缓慢得像一个无所事事的懒汉。
我们这些少年和农夫都不会意识到,就在我们的脚下,5000年前,有过一座西太平洋沿岸最早的城市。
1936年的一天,25岁的施昕更在杭州古荡的一处史前遗址做发掘工作,偶然间,一柄长方形有孔的石斧落入了他的眼帘,施昕更突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直觉。
施昕更是西湖博物馆地质矿产组的一位干事,老家在良渚镇。此地位于杭州城的北郊,被大径山三面环绕,距离西湖约50里地。从地名可以想见,那是一块水网交错的江南湿地。当地农民以种植桑麻为生,不远处有一个马头关,是防御西北方向的军事要塞。施昕更的父亲是当地一间南货店的店员,因为一场官司,家境窘迫,他读完初中就进了省立高级工业学校艺徒班半工半读。1929年,张静江筹备西湖博览会,施昕更应招去当了讲解员,因认真好学,留在博物馆当了一名地质干事。那天,他发现眼前的这柄石斧好像跟他少年时在老家见过的器物很相似。
几天后,他独自一人回良渚求证。在一条沿山小路上,他捡到了一块在资料上从未见到过的黑色陶片,接着,越来越多的小陶片在附近被找到,这里似乎有先民居住的痕迹。1936年11月3日,在一个狭长形的干涸沟底,施昕更发掘出几片成形的黑色有光的陶片。这几块陶片,就是发现良渚文明的开始。
1937年5月,施昕更独立完成了一篇五万余字的考古论文——《良渚:杭县第二区黑陶文化初步报告》。在报告中,施昕更认定良渚是“一处具有5000年历史的文化遗址”。
1 1934年,西湖博物馆全体职员留影,后排左三是施昕更。(资料图片)
在中国古文化研究史上,只有工读生学历的施昕更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更可惜的是,就在他写成那篇论文的数月后,日本侵华战争全面爆发,杭州沦陷,施昕更随博物馆南逃到浙南温州山区。
1939年4月,施昕更因积劳成疾而去世,年仅28岁。[2]
正是施昕更及后来的考古人员的工作,让我们得以想象5000年前,人们在这片土地上劳作和生活的景象。
那时候的良渚比现在炎热得多,气候类似于华南的广州——同时期的河南还是大象出没的地方。因为地处丘陵湿地,此地应该没有特别大型的凶猛动物,这恐怕是先民聚居的原因之一。有专家考据说,他们来自钱塘江上游的“上山文化”。
良渚人已经告别游牧,学会了在水田里种稻谷,他们把土地切分成不同面积的正方形耕种。为此,部落里最聪明的人发明了石犁、石镰和石刀。在食物上,他们最喜欢吃的是猪肉,良渚人也许是地球上最早驯化了猪的人类之一。
每当日出的时候,男人们乘坐着独木舟去捕捞河网里的鱼,从残留的鱼骨看,最主要的有草鱼、鲤鱼和鲶鱼。为了蒸煮食物,他们烧制黑陶的炊煮器,其中有一款隔挡鼎,在鼎内壁设有一圈承放竹编的隔板,通过加热鼎下部的水,可以蒸出更美味的食物。
女人们则在家纺织,良渚人穿的是麻织的衣服。他们发明了木质和石质的纺轮,使用时在纺轮中心孔内插入拈杆,在飞快地旋转中捻出麻线。这个工艺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前后还在被农妇们使用。
到了夜晚,大家聚在一起喝酒——是的,他们已经知道如何酿酒,还发明了滤酒器,它的主体为一个陶钵,侧面带一个较高的漏钵,另外还在底部加一道隔板,带酒糟的米酒或果酒经过漏钵过滤,可以提高酒的纯净度。
人类之区别于其他生物,在于他们会做一些“无用的事情”,有审美和信仰的需求。良渚人是伟大的玉匠大师,他们制作了品类繁多的玉器,有玉琮、玉璧、玉钺、玉管和玉珠,等等。他们应该是当时的地球上最先进的“玉器部落”。
2 1900年前后,杭州城郊的农民正在捉鱼。当鱼儿游到身边时,迅速放下箩筐,把鱼儿圈住。他们的捕鱼方式似乎比良渚人并没有先进多少。(费佩德[3]拍摄,沈弘提供)
那天在良渚博物院,我流连在这些几千年前的先民作品前。在一块玉璧上,匠人刻了一只小鸟,它站立在有两个台阶的高台上,高台的中央有一朵图腾般的太阳花。透过那天真而坚定的刀刻,你可以想象当年那位玉匠制作这块玉璧时的愉悦的心情。
还有一块精美庄重的玉琮,外方内圆,上面浮刻四个兽面图案,是神权的象征,属于部落里的“王”。我发现,良渚人的审美非常高级,他们已经懂得几何对称的原理,神徽的设计十分抽象。讲解的馆员告诉我,这块玉琮所呈现的复杂而对称的图纹,是千年之后的殷商青铜器上的饕餮纹的雏形。至于它们之间的神秘关系,是另外一个悠长的故事。
3 刻着“鸟立高台”图案的良渚玉璧(良渚博物院提供)
4 良渚人发明的过滤器(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提供)
有一年,我去成都的金沙遗址参观,在馆藏展品中意外地看到了一个“十节青玉琮”,玉体斑驳有杂色,显然是良渚古物。金沙文化的古蜀国比良渚晚了约1500年,这块玉琮是如何漂泊到巴蜀的,也实在是让人好奇不已。
良渚人并不是孤独的,经常有其他部落的人来拜访他们。5000年前,在长江下游—太湖—钱塘江的“金三角地区”,存在着一个部落集群,它们由数以百计的大大小小的部落组成,后世发现的江苏吴县[4]草鞋山遗址和张陵山遗址、青浦福泉山遗址、常州圩墩遗址等,都被通称为良渚文明。
它们有近似的文明特征,互相之间有密切的互动关系,甚至存在着相同的信仰和符号系统。它们也许还不构成“国家”的概念,然而,已经建立起了某种从属和依附关系。
在这一部落集群中,良渚的首领处在一个号令者的地位。日本学者中村慎一在研究中发现,从江苏和上海的各处遗址都发掘出一些象征权力的玉琮,它们绝大多数是由良渚的玉匠们制作的,由良渚贵族派送、馈赠给各个地方,这代表着某种授权和控制的意味。
而与同一流域的其他部落相比,良渚最根本性的一个升级是,它居然是一座城市。
5 良渚古城的玉琮,重6.5公斤,是神权的象征。(出自《良渚遗址群发掘报告之二:反山(下册)》)
这一发现是2007年以后的事情。考古学家在以莫角山为中心的四周,发掘出了一圈环绕的城墙。在这一区域内,有宫殿区、内城和外城,呈向心式三重布局结构,面积约3.66平方公里。这座城池是一个合围式的水城,它的城墙宽20~150米,高约4米,足够抵抗外族的侵略。良渚人在城内修建了河道和码头,他们用竹编、木桩和木板构筑护岸,还打出了淡水井,并有取水池和排水体系。
6 “金三角地区”的良渚文明等级分布图(侯婷绘制)
在这个区域内,有宫殿、祭坛和广场,没有发现农田,也就是说,它属于公共行政和社会活动的空间。人类从蒙昧、野蛮到文明,城市的诞生是一个革命性的转折点。
2015年,考古人员又在古城外围的北面和西面,发现了一个由11条坝体共同构成的古代水利系统。这是迄今为止被发现的最早的拦洪水坝系统。专家通过测算发现,这一系统可抵御该地区百年一遇的洪水。
在史学界有一个常识,作为四大古老文明之一的华夏文明起源于黄河流域,历史约为3000年。然而,近数十年来,长江中上游的三星堆和下游良渚文明的发现,让这一常识面临致命的挑战。
良渚古城的发现,让中国的史学家们既惊喜又焦虑。惊喜的是华夏文明因此一口气提前了2000年,焦虑的是历史教科书要重新改写,原本已很完备的黄河流域“一元起源论”将被颠覆。
那天,我回到施昕更发现黑陶的那片土埂。在被覆盖的泥土的深处,静寂成了百科全书,将发生在过去和现在之间的所有一切,凝结为历史。这里已成为遗址公园的一部分,人们根据想象重修了河埠和土坯茅屋。馆员指着东北方向的一个隆起的土堆告诉我,那便是莫角山,当年良渚古城的宫殿区。先民们堆筑了十多米高的土台,土方量接近埃及胡夫金字塔的石方量。
5000年前的某一个清晨,东方曙光初现,良渚古城正在举办一场庄严的祭祀。良渚王神色肃穆地站在莫角山宫殿的最高处,他头戴一顶冠状玉器,右手捧着象征神权的玉琮,左手则高举一支代表武力征服的大钺——圆形的木杆之上拴着一只绘有神鸟的玉钺。
良渚人信仰太阳神,他们认为是太阳给予了他们食物、光明和无穷的能量。
这个时候,如果良渚王向西眺望,穿越到7000公里之外,他会在幼发拉底河下游的一个河谷“看见”另外一座城市的存在。在西方文明史上,它被叫作乌鲁克,是人类历史上的“城市之母”。
它有长达九公里的砖砌城墙,城里有雄伟高大的塔庙、相互毗连的神庙和宫殿群,有一种说法是,乌鲁克人还发明了人类最早的楔形文字。如果说良渚人是玉器大师,那么,乌鲁克人则更喜欢铜器,他们掌握了熔锻金属片的技术和失蜡法。
那是人类演化的曙光时期,在这个地球上的某几个地方,出现了新的聚居形态、组织模式和技术革命,而创造这些的他们彼此互不知晓,却以各自的方式抵达了文明的最高点。
这些关于良渚的故事,20世纪80年代末,当我和小伙伴们在瓶窑和良渚的桑树地里采桑叶的时候,完全一无所知。一直到2007年,随着古城遗址的发现,良渚的意义才被真正凸显出来。2019年7月,良渚古城遗址获准列入世界遗产名录,这时候,距离年轻的施昕更去世又过去了整整8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