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没有说再见

今夜,不管是那些甜到令人发指的宠爱,

还是不堪入目的欺骗……

我与你,统统都握手言和。

寻人启事

打扰了,各位小区业主!

昨日正午,我在花园散步,闻见好一阵回锅肉味儿。过一会,又闻到了辣子鸡香。想必,附近除我以外还住着其他中国人?不知是哪位大神,在这时间段里厨艺大展……能不能请您到我家中也露两手?当然,菜钱我负责,并给予一定的劳动报酬。若有知情者请与我电话联系:1-212-780-××××。

拜托大家奔走相告。

我真的太想吃回锅肉和辣子鸡了。

……

纽约。

魏光阴表情复杂地看着那一沓寻人启事。

我本来特镇定,瞧他一脸捉摸不透的神色,立刻有些没底气:“是、是不是很丢脸?要不然别贴了……没有回锅肉和辣子鸡,何伯做的扬州炒饭还是可以凑合的。”

何伯入老魏家前打过许多杂,包括给厨师做下手。

他们那年代的孩子鲜少有受教育的机会,大多早早入社会摸爬滚打。那位他给当帮手的厨师祖籍江苏,扬州炒饭最是拿手。那时的条件,能吃上一顿炒饭简直不似人间,导致何伯迄今还记忆犹新。

“凑,合?”

这下轮到何伯不乐意了。

他惯然地双臂环抱,吞吐几下气息,试图平和情绪:“实不相瞒,程小姐,一般情况下,我是不下厨房的。”

魏光阴这会子才发话。

他轻轻将寻人启事往何伯怀里放,意味深长的语气:“不然,纸您贴,饭我做?”

何伯脸上的老肉便开始抖:“先生,还是我……被凑合吧。”

真是,不就是贴个寻人启事吗?活像要他俩比武招亲似的!

没几日,萧何来给魏光阴送资料,我愤愤道:“说什么只要大病痊愈,我就是小公主,要风给风要雨给雨。现在呢?男人的嘴,骗人的鬼。看来还是生病好。生病时候,他很宠我的!”

萧何的耳朵听出茧子了。

因他每到魏宅来一次,我就要数落一遍魏光阴对我如何如何不似从前,然后拉着他忆往昔岁月。

其实,他对我不如曾经没关系。毕竟我俩隔着家仇,能相安无事地同处一个屋檐,已不知往日积累了多少情感与慈悲。

但贴完寻人启事没多久,他就迅速变心,跑去陪别的小公主是什么鬼?

事情还得从那张寻人启事说起。

我为了吃到一顿正宗的回锅肉和辣子鸡,逼魏光阴带人在小区里张贴启事。未料他与那位厨艺精绝的大神面对面碰个正着,竟是二十来岁的小姑娘。

名字我不愿记住,暂且称呼她小厨娘吧。

毕竟所有和我争宠的女孩儿,我都恨不得用消除笔将她们画掉,但魏光阴一眼着了魔。

萧何:“这么漂亮?”

我不以为然,努嘴:“你自己去看呗。”

公众花园。

魏光阴和小厨娘不知疲倦地散着步。

他还是老样子,话不多,比纽约冷清的秋天还沉默。可就算他不怎么找话题,光这样耐心地陪着一圈又一圈地走,已足够证明他对小厨娘有些上心。

我拉着萧何在不远处偷窥,禁不住哀伤感慨:“绑住一个男人的心果然要绑住他的胃,我输了。”

男孩的头压我头上,眼一眯:“谁说的?”他企图安慰我,“男人的心这么好绑?那随便找个大厨来都行,还要女人作甚。”

我正宽心,他紧接着道:“但如果厨艺好又长得漂亮,就另当别论了。”话落,我回头便见他伸长脖子努力往小厨娘的方向瞟,好似也被那双秀气细长的丹凤眼吸引住。

抚着心口的我假装一阵痛:“老毛病要犯了。”

萧何:“那正合了光阴的意。”

……

此情此景,我莫名有些想念刘大壮。

他那人,虽然原则性不强,还总爱自作聪明,是个典型的祸头子。可在他眼里,我是最美的……啊不,是除了程穗晚以外,最美的。

尽管历经种种,许多人在我生活中已不配有姓名。可我毕竟没撞到脑袋,没法儿失忆。我只能一遍一遍地提起,直到终有日,对那些名字彻底无动于衷。

“咝,太冷了。”我猛地搓臂要走,不愿再被那幅琴瑟和鸣的画面凌迟。

萧何抬手,看都不看我:“拜拜。”依旧保持目不转睛观赏小厨娘的姿势。

若不是大病初愈的我弱不禁风,打不过他,今日我俩必有一残。

萧何:“何必故意惹她生气?”

等我离开,魏光阴终于同小厨娘告别,走到萧何身边,那个我以为不会被发现的角落。

两个又高又瘦的青年立在路灯下,影子被拉长,像两条锋利的切割线。

“不这样做,她不会自由。”另一道声音讲,“告诉她真心,说我比你想象中更喜欢你,她就有底气忘记父母惨状?还是……我有胆量昭告天下,要和杀父仇人的女儿结为连理。”

“既然都不敢,目前这样互相保持礼貌已是最好。看上去,谁都不曾亏欠对方。”

“你有的,光阴。”萧何喉咙一滚,不知怎么就笃定地吐了这样一句,“你有胆量,只是害怕她没有。”

甚至因为太在意,所以连试探都不敢,怕终究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更因为,我的心,早在斯里兰卡的夏天,允许了另一个人进来,从此我没日没夜地心痛难耐。

其实,我又何尝不是为了给你自由,光阴?

心和身体都不再完整的我,已配不上明月清风。

否则,我哪怕断手断脚,爬也会爬到你面前,声泪俱下地要你别喜欢其他小公主。否则我不感动死你,也要吓死你。可我没资格了,我不再干净。

对不起,我最好的光阴。

我也曾目空一切,觉得自己比其他姑娘伟大,能做到一生只看你。可连我自己都没想到,骨子里的狂妄会被另一人抽刀削掉。

他用一个似是而非的故事将我打动,求我看他一眼。我不够心狠,回了头,便被那双眼睛里的深情所羁绊,再挪不动脚。

遗憾的是,上帝始终不愿予我成全。

于是我只能在诀别日,维持擅长的冰山脸,任他捏碎我的肩。

“说爱我,程改改……”

那样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几近溃不成军:“不要让我有喊累的借口,不要给我放弃的理由,说、说爱我!”

彼日,我面上若无其事,心中大雨滔天,脑子里翻来覆去只有矫情的一句:等我回来。

等我治疗好自己的身体,也治疗好自己的心,回来。

可当我自生死边缘挣扎着苏醒,叶慎寻那浑蛋,居然要和别人结婚了???

还让那姑娘怀了孩子!!!

果然,爱情童话根本不适合我,还是喜剧画风比较对。

你问我没想过去抢回来?

有啊,我当然想过,知难而退不是我的风格。况且,前小半生我圣母做得已经够憋屈。我曾发过誓,醒来后一定要做无所顾忌的“渣女”。想爱谁就爱谁,想抢谁就抢谁。

为了实践我对自己的承诺,稳定后没多久,我就拉着萧何杀回过滨城。

那会儿萧何也刚出狱,为避闲言碎语,魏光阴把他安排到魏氏美国的子公司实习,并替他申请到当地一所大学的预科资格,没想到完全方便了我。

没有刘大壮这朵奇葩在身旁,一度,我像被折掉翅膀的天使,飞不回天堂。

萧何一来,扮演了刘大壮的角色,刺激得我病刚好就战斗力十足,虎虎生风给他打电话:“喂,月底我要回去。”

青年在那头一愣:“回去做什么?”

“劫婚。”

“哈?”

“抢劫的劫。”

“……”

一般情况下,萧何对我也没什么原则。

因为高中时期,他和魏光阴开撕,是我帮忙才让他重回学校的,他始终记着这份恩。

然而回来才发现,叶慎寻的行踪没那么好寻觅,除非他愿意。以前,我俩跟撞鬼似的老能遇见对方,恐怕真是上辈子什么都没干,光回眸攒缘了。

这不,好不容易打听到他出现的一地儿,竟是滨城顶出名的婚纱店,他和谷朵相约试婚服。

我赶到时,叶慎寻和谷朵应该已先一步进店,宽敞的楼下只余他的助理和两名贴身保镖。

那位名叫沛阳的助理,此刻脸很臭,一副刚被减了工资的表情。

以前我寄住叶慎寻的公寓,他也时常如此,但我不会惯他。我只会在叶慎寻耳边吹邪风,让他再减点对方的工资,从此这位叫沛阳的小特助再不敢惹我。

重获新生,再见故人,我激动难耐,差点就要跳出去给他个拥抱冰释前嫌。

正准备跳呢,萧何一把将我拎住:“考虑好。叶家公子不在场,那位特助要不愿和你释前嫌,能联合俩保镖当场把你灭掉。”

想想,有这可能性。谁叫我之前以为自己要死了,录了好长一段视频,“祝福”他老婆生个和我一样活泼可爱、善解人意的女儿。在沛阳心里,那恐怕是最恶毒的诅咒。

于是我忍了忍,不料偷听到他和那俩保镖对叶慎寻的吐槽。说这位叶总脾气越来越怪,他已经快受不了。

“老板的脾气,继续下去怎么得了哦。”保镖A杞人忧天道,“得罪的人越来越多,万一叶氏以后破产,他可怎么办……”

沛阳:“没关系,老板还能去做司机。”

保镖B:“为什么是司机?”

沛阳:“因为他除了会做老板,就只会开车了。”

……

这么精准狠的吐槽,不愧是被我教化过的,差点我又要跳出去喊亲人,婚礼女主角款款现身。

谷朵的肚子三个多月了。她虽然瘦,穿着宽松的裙子,此时也略微显怀。三个多月的孩子,正经历易流产的最终阶段,怪不得身边老跟着保镖,叶家的后代不容闪失。

“Plan A还是Plan B?”萧何从侧方撞下我的肩膀。

来路上,我俩就商量过“劫婚”的好几种方案,最终达成共识:要想抢回叶慎寻,必先将女方肚子里的孩子“斩草除根”。

萧何似真似假地建议:“我个人认为,选择最直接的那种。戴上口罩,假装路人不小心撞她,再趁人群混乱的时候逃跑,你觉得怎么样?”

“不好……吧。”我犹犹豫豫,“叶慎寻身边的人不是吃素的,咱先不说你能不能靠近。即便你靠近,万一没跑掉,又被关局子里去,那下半辈子可真没洗白的机会了。”

萧何看我信以为真的表情,嘴张成O形:“女主角的台词难道不该是——这样不道德……?”

我嗤之以鼻。

“我回来抢婚的,你和我谈道德?”橱窗前,我看见镜子里映出自己故作恶狠狠的脸。

萧何意味深长地点点头。

我总觉得,他的点头并非理解。而是就算我做的事情天怒人怨,他也愿意助纣为虐。

可没等我和萧何做出反应,叶慎寻很快也迈步下楼。

那道长梯像旋涡,将他缓缓卷到出口。男子形销眼深,比我走的时候清瘦了一圈,两片薄唇看上去更凉人。

他一路展着西装和袖口,大概刚换了衣裳,规矩周正的模样。可也因全程低头,没注意周围,刚出来就被一四五岁的孩子撞到。

这人真是,跟小孩也较劲。他面对生人时目光本就略凶,现下剜对方一眼,那孩子就眼睛红红地开始落泪。

叶慎寻方才察觉惹祸,手脚俱僵不知如何,直到谷朵出面解围。

女孩小心翼翼护着快四个月的肚子,蹲下身去摸小男孩脑袋,问他怎么了。他却猛一下抱住叶慎寻的腿喊:“爸爸!”

听得我一惊,猫似的挠着墙壁恨恨骂:“渣男!”

让别的女人怀孕,我已经忍了。

还让很多女人怀孕?我忍不了!

这下连萧何都低声爆句粗口,劝我打消念头:“改改,不然算了?为这么个人渣抢婚,搭上自己的名誉,不值得。”

话音刚落,那边的情况终于明朗,小孩抽抽噎噎地说着下文:“爸爸、爸爸不要我了,呜呜呜……”

原来是与父亲走散了。

再看叶慎寻,表情呆呆的,浑身肌理也不出意外紧绷着,似乎很难消化那一声声朗朗的“爸爸”,简直叫到他心中去。

“胡说,爸爸怎么会不要你?”

须臾,那从来高高在上的男人也蹲下身,打量男孩。他安慰的言辞很苍白,可他的目光很慈爱。

谷朵像是被他瞬间的温柔感染,也嘴角弯弯去牵小男孩的手,说:“爸爸是在哪里不见的呀?阿姨带你回去找好不好。”

接着一大一小起身要过马路。

此刻沛阳和保镖不知该跟着叶慎寻还是跟谷朵,有半分钟的空隙。萧何把握住机会,摩拳擦掌道:“就是现在,撞了啊!”

“唰——”

我猛地将蹿出去的他逮回来。

一米八的青年被我拽得趔趄,差些倒地,此番回过头不解地瞪我。

我努力挤出个不好意思的笑容:“不是你说的吗?要我,算了。”

算了。

让出去的,再要回来,太没品了。

况且叶慎寻对我不赖,如今三十而立,好不容易有孩子……

我骤然想起还住在他公寓那段日子,我俩讨论生儿子还是生女儿好。他满心向往,说都好。生女儿,就宠上天。生儿子,就教他顶一片天。

后来有天晚上,我俩大吵一架。什么缘由我已然忘了,可他喝得烂醉归家。

为了捉弄他,我故意将现场布置得凌乱不堪,说他是禽兽,暗示他借酒装疯对我做了什么,后来还假装怀孕呕吐,一场戏演了两月之久。

也是那段时间,他对我百依百顺。

我说喜欢苹果X,他就悄咪咪买来哄我高兴,颜色正是我中意的土豪金,因为看起来很有钱的样子。

然而等他想骗我去医院做正式检查,我才哈哈哈地告诉他真相。以为会遭到一顿鸡飞狗跳的追打,可他只是站在宽敞的客厅中央,满眼寂寂。

我与他隔着五六米的距离,试探地问:“怎、怎么?真生气啦?太小气了吧!你也经常说谎话搞事情好吗。”

“不是生气。”

他愈加正色,抬头看我:“是失落。”

立刻,我也不再吊儿郎当,被他眼底巨大的黑洞吸住,无法动弹——

“一直以来,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程改改,你随时都会跑的,而我竟然想不出方法将你留住。当你告诉我,你怀孕了,你知道我多高兴吗?让你生一个属于我俩的孩子,方法俗气但有用。所以即便你的谎话漏洞百出我也不敢去深究。可,越害怕什么就越经历什么。是假的。真的是假的。”

……

此刻,婚纱店附近,那双目送小男孩的温和的眼,就像一根尖锐的针,将我鼓起来的满腔勇气戳破了,呼呼漏着气。

比起失去不想失去的人,名声对我而言,真的不算什么。

可我如何保证,一切卷土重来,就能和他有比现在更完美的结局?

我保证不了。我不该打扰。

“你可想清楚啊。”萧何再三问,“错过这村没这店了。”

然而转身就是我最终的回答。

萧何跟在身后,眉毛揪老紧,喋喋不休:“怎么临到头要放弃?”

“因为,我忽然发现……”思忖良久,我轻轻道,“他可能不够爱我。”

“听说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加以大量现金和信用卡,更不会搞大其他女人的肚子。”

萧何黑脸:“不搞大其他女人,搞大你……”

“呸!”

我的朋友究竟能不能做个人?

拜托,我现在是被甩,是失恋,安慰的时候可以找准重点吗?重点是搞大别人肚子吗?重点是大量现金和信用卡,他从来没给过我!

没有物质的爱情就像一盘散沙:“我不要沙,我要蚂蚁花!”

萧何扶额,一脸“这孩子疯了”的表情。

于是我俩雄赳赳气昂昂地跑来他的城市,最后又鬼鬼祟祟地打道回府。而他,将对这幕真正的离别永不知情。

当你不知如何与不想失去的人说再见时,最好的方式,或许真的是什么都不说。

哪怕那些积攒的话,早已如暴雨后的泥沙俱下,砸得人眼睛血红。

魏光阴知道我回国的用意。

我说过,对他我不愿再有一丝一毫隐瞒。真话兴许伤人,但他前半生已在谎言里度过。后半生,我只希望他眼里别再起怀疑的大雾。

“还回来吗?”

临行前,他如是问。

“那得看抢婚成不成功。”我笑嘻嘻地说。

想想又道:“不过,就算抢婚成功,等你和小厨娘修成正果,我也会回来参加婚礼的,这是我今生唯一不会逃的红包。”

哪怕金额大得宛如割肉剔骨。

青年下意识拢手,轻咳:“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我蒙,“请问你放心的是我会回来,还是放心我不会逃红包?!”

他只给了我个眼神,让我自行体会。

越品,越觉得,呵,是后者……毕竟,他已经移情别恋了啊!

可我想,这样也好。

这一生,惊艳时光的少年,我遇见过。温柔岁月的男子,我也遇见过。即便与他们统统不会有结果,但能作为朋友留在其一身边,已是命运恩赐了。

所以,当我再次坐上回纽约的飞机,站在魏宅门口的时候,我觉得颜面尽失。

“想笑就笑吧。”

何伯忍得一脸通红,然而为了维持魏氏老管家的威严,他不能崩,只抱着手说:“程小姐,先生等你很久了。”

“什么叫等我很久……”

仿佛每个人都知道我不会成功似的。

我的道行就这么让人瞧不上???

魏光阴:“不是你道行低,改改。是你根本不会那样做。”

他说,我回去的目的,更多只是为了确定,叶慎寻和其他人过得好不好。

事实上他真猜对了。

见完叶慎寻那一面,我还去见过刘大壮、盛杉。

盛杉的身子比谷朵还大一个多月,更明显了。那个靠自己也混得风生水起的男子陪在身边,低眉敛目都是保护与爱意。

至于刘大壮,终于和好淑女结束追赶游戏,顺理成章牵手。也不知,他是否真忘了那个送他宝宝霜的女孩。

接着,我探望了一下我的萌编辑,顾圆圆。

她将将升职,因为做了本心灵鸡汤类的畅销书。书名还是当初我俩一起取的,说有红的潜力,但作者已不是我。

最后,我去过齐悦英的坟墓。

这女人,曾在我执着魏光阴不愿放手的时刻,笃定又冷漠地对我讲:“你和他不会有结果。不信来打赌,赢了你是我妈。”

不得不承认,姜是老的辣,做妈的永远是妈。

在长了些荒草的坟头,我终于低下倔强的头颅,一点点拔掉那些杂草,眼睛怪异地有些疼。

纽约。

“我好难过。”魏宅三楼的露台躺椅上,我对光阴讲。

他像最没存在感的空气,在我背后一言不发。可我就是知道,他在背后,承受着我无厘头的絮叨。

“这次回去,我发现,世上无论少了谁,大家日子也照样过,不会糟糕到哪儿去,偶尔还有小惊喜。好像只有我困在回忆里。”

“我知道,我当然清楚,人总要往前走。但,能不能走慢一点呢……”

“走慢点儿嘛,等等我。别让我觉得,只有自己像个傻子似的。”

魏光阴还是没说话。

结果没几日,他也回了趟滨城。

再没几日,我听说:我、死、了!

从萧何口中听见“我”的死讯,连我自己都怀疑地摸摸脸,想确认是否有温度。他却鼻孔朝天、欢天喜地:“哼,干得漂亮!”

听他的意思,是魏光阴不忍见“众人皆醒我独醉”,遂故意散播假消息,说我随他出国治病死在了手术台上,给他们平静的日子找点刺激,为我报仇。

“你真了解魏光阴吗?”初初,盛杉对我讲,“不想一个人伤心,就让全世界陪着伤心,这就是那家伙的处世态度。”

那时我并不明白,一心认定他就是我想象中的纯白少年。

如今少年终于不再掩饰,对我展露最真实那面,我却不觉得怕,反而暖。

因为历经种种,我终于恍然大悟,无论一个人对别人怎样,但他对你好,你就得记人家的好。

我记他的好。

“但,墓碑上能不能挑张好看的照片儿?”我扒着魏光阴的胳膊,猴急地去抢DV,里面有偷偷录下的现场所有人的神色。

他象征性躲了会儿,才逗够我般,将DV送到我手里。

没几分钟,我就乐得咯咯咯地倒在沙发上,嘴里还念念有词:“刘大壮怎么回事?反应这么大?该不是暗恋我在心口难开吧!”

“好淑女也是,跟死了亲姐姐没两样,哈哈哈。”

“嗯?这是盛杉那位妹妹?她老公长得有点儿帅哦,有几分你的气质欸,光阴!”

“哇,盛杉……太过分了吧!我都死在她眼前了,她的眼泪还忍得住?我怕不是交了个假朋友!”

(盛杉:交假朋友的是我们吧,冷笑脸。)

在我点评完一系列人物后,这才发现,镜头里没有叶慎寻。

“什么情况?”我不甘心,“好歹我俩也算谈过恋爱的关系,居然连我‘葬礼’都不出席?!”

倚在对面的人表情一顿:“没告诉他。”

“为什么没告诉!”

“猜想,你可能也不愿用这种方式和他道别。”

我嘴硬:“才没有!”我音量扬高,欲盖弥彰,“我巴不得虐死他,看他还怎么娶别的女人回家!”

“你不愿意的,改改。”

魏光阴的语气忽然似覆上一层冬雪:“因为你知道,他不是铁石心肠。他若真为你肝肠寸断,你余生难安,我不想做扰乱你心的坏人。”

我喉咙一哽,再吐不出任何。

“谢谢你,光阴。”

这头的我捧着DV,仿佛捧了千斤的重量。

自打得病以来,我自认被磨得比从前更坚强,无论精神还是身体。

我以为大劫一过,再没什么能让我轻而易举流眼泪。

可他不过轻描淡写一句:“我不想做扰乱你心的坏人。”我就溃不成军。

“真的,光阴,别对我好。”我有些哽咽,“你越对我好,我就越不想离开你身边。这样一来,不管你想娶小厨娘,还是田螺姑娘,都没那么容易了。”

“啊?”那双幽深漂亮的眼睛看着我,愣怔一瞬,旋即做思考状,“这样啊……行吧。”

说完他起身便要走。

“你去哪儿?”我下意识问。

他头也不回,浅浅的调子听来却让人硌硬不已:“时间到了,和小厨娘散步去。”

人间果然无真情。

叶慎寻和谷朵的婚礼日期越近,我就把自己弄得越忙。譬如换笔名,开新坑,没日没夜地写悲伤爱情故事。故事里所有主角都阴差阳错、爱而不得。

只有这时候,我才觉得自己不是世上最可怜的人。

同时我发现,本质上,我们大多人和魏光阴根本就是同类。都希望自己难过的时候,还有人比自己更难过,这样就能舒服很多。既然都不是纯净水,作为混合饮料的我们,凭什么指摘他一个。

只可惜,背叛全世界这么伟大的事,我错过了最好的时间,为他做。

婚礼前一周。

“谷朵流产了?”

消息来得太突然,我手里的炸鸡腿突然冷了:“什么情况?”

魏光阴:“具体曲折不太清楚,消息还没扩散,目前只有少数人知道,但能保证真实性。”

“哦。”

我讷讷地,一时不知该高兴或如何。

“不过,我让何伯找人仔细打听了下,”魏光阴说一半,又止,似乎不知如何启齿。

我怔怔抬头望着他,没出声逼迫,可他看懂了我想听的眼神,终抿了抿唇:“说是,叶慎寻不小心推了那女孩儿一把,所以才……”

“不可能。”

我打断得斩钉截铁:“如果他真不想要这孩子,不会允许它大张旗鼓地留到今日,也不屑用这样渣的方式。”

魏光阴一愣,苦笑:“我没有揣度他人品的意思。我们两家往日多有走动,我对他性情的了解比你少不了几分。我只想告诉你,意外那日,他代表叶氏参加一块地皮的动工仪式,回来就听说神情不太对。谷朵靠近询问,不小心被撞到,才导致了意外发生。”

忽然,我有种极其强烈的预感:“那块地皮,该、不会……”

“就在迷谷森林附近。”

而我的那座假碑,也在森林里,上面挂着我高中时期笑得傻气的照片。

顷刻,我心一跳,手里的鸡腿缓缓落回盒子。

我比谁都清楚,反反复复的态度会让人厌恶,可我控制不住。

我想知道谷朵有没有事,毕竟她是我亲手送到叶慎寻面前的。若她的身体状况出现什么差池,我难辞其咎。

当然,私心里,我更想看看那人的情况。

尽管相处的日子里,三天里,有两天,他都扬言想弄死我。但逞口舌之快和真正面临的时候,是不一样的。

“我怕他一个激动就殉情什么的,太可怕了。”

萧何无语:“改改,你现在怎么变得和刘大壮一样,对自己失去了清晰的认识?”

那意思像在说,叶慎寻那样的男人,会殉情?还是为我殉情?真是天大的笑话。

然而就算是笑话,我还是忒没出息地想看他一眼,就一眼,确认他情绪正常就好。于是我又买了张机票,飞回去。

机场大厅,瞧着嗖嗖往下减的银行卡余额,我暗自呕血,琢磨着回来后要认真闭关写东西,否则真没法养活自己,总不能永远赖在魏家?

我一边想些有的没的,一边在轻微的气流中昏昏欲睡。十二小时的航程,滨城的模样再次铺陈在眼前。

很奇怪,明明这里已经没有任何亲人,可踏上它的土地,我还是有种落叶归根的错觉。

再过几日就是除夕,机场也已经张灯结彩。

出了关,我在寒风中拢紧外套和围巾,打车前去预定好的酒店。

酒店就在叶慎寻的公寓附近。

这次我学聪明了,知道守株待兔。当天夜里,果然逮着叶猫子出没。

别不信,人和人之间,关键时刻有心灵感应。我老觉得,今晚叶慎寻会出现,于是在落地窗前守候好半天。

好几次,长途飞行过后的我眼睛都快闭上了,却又强撑着睁开眼皮。

因为深夜是人类情绪最脆弱的时刻,我怕他想不开做傻事。

果然,十点过光景,一道忒亮的车灯远远刺破霓虹。我跟上了发条一般,噌的一声从单人沙发上跳起来,匆匆往下跑。

叶慎寻车速不算快,甚至比以前更小心翼翼,出租车跟得并不吃力。

我窝在后座,紧盯着前方车尾,没边没际地想:万一他的目的地是海边?或者悬崖?怎么办?到时候我要不要出去阻止他?

如果我深更半夜突然出现,他会不会吓得直接就跳啊?

但是……

反正万千版本,无一个能想到,他将车开到了滨城最出名的二十四小时火锅连锁店,吃、火、锅。

呵呵。

机票还能退吗?

不能全价,退点儿手续费也行啊。

我心态炸了。

好,是,过去算我对不起你。可我从人间消失了欸,我消失了欸!你跑来吃火锅是为什么?庆祝祸害终于被天收了吗!

愤愤不平的我心里有团火,比火锅更辣,但我的双腿还是情不自禁地跟着他挪进了火锅店。差别是他在一楼,我则从另道门绕到了二楼,一张便于打量他且不容易被发现的桌。

浑蛋,谁还不会吃火锅了!

瞧着徐徐陈上来的毛肚、鸭肠、鳕鱼……我舔舔唇,暂时忘记了愤怒,眼里只有红鲜鲜的锅。

等我再回过神往下瞧,才注意到,他不是一人在吃火锅,对面还有只史努比玩偶,而他对着那只史努比不停地说着什么。

我心下一咯噔,什么鬼,不是真疯了吧?

内心天人交战之际,看他突然将几张百元大钞往桌上一放,唰一下起身走人,留下了那只玩偶。

服务员找补零钱回来发现被遗落的玩偶,想要去送,被我鬼使神差拦住。

“我是那位先生的朋友,玩偶给我吧,谢谢。”

他答应过的,要送我一只很大的布娃娃。小时候我很想拥有,可一直没人成全我的公主梦。

一开始,他也不乐意送这上不了台面的礼物。后来是我惹他生气,他拉不下脸送。想来,这只史努比,就是他对我做的最后道别了。

我抱着玩偶回座位,烫鸭肠的时候还不愿放开,一只胳膊牢牢箍住它的咽喉,像抱住生命里特别重要的东西。

我一边抱着它,一边不断地往嘴里塞食物,企图用美味麻痹大脑。

麻痹到,足以忘记刚刚那场不太正式的告别。

我终于明白叶慎寻嘴里的“失落”,究竟是怎样灭顶般的悲伤。

就是,你以为能留住的,原来留不住。你以为可以重来的,并未重来。你以为不会被放弃的,时间真的可以让他放下。

我想,我真高估了自己在叶慎寻心中的位置。

不过一场爱而不得,我却硬要逼自己演生死相许。对不起,闹了笑话。

一想到这,我箍住玩偶的胳膊禁不住又加了力气。嘀一下,我疑似听见语音留言之类的东西。四处找寻,发现玩偶本身就是留言机。

“程改改,你这个诈骗犯。”

低醇的嗓音刚一流泻出来,熟悉得我顷刻就要泪流满面——

“我哪儿对不起你了,程改改?不仅欺骗感情,还欺骗我说这家的红汤火锅超级赞。麻烦你说,哪里赞?是想要辣坏我另一个肾吗,浑蛋。”

“哦哟,离开的时候还装文艺女青年,给我未来的女儿取劳什子名字。什么?叶相思?随便找个词语也算名字?你们写作界的稿费就这么好赚吗?我看,干脆留给你女儿用吧,你和魏光阴的女儿。魏相思,听起来更好呢。生,你和他归家,死,你为他相思。死……死……你……”

话到这儿,那把嗓子疑似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伤,汩汩冒着血。

“死,哈!这么狗血的逃避方式也亏你能想得出。”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过是为了让我难受,逼我投降,让我得不到你,也要一辈子为你守活寡。告诉你,程改改,没门儿!谷朵我娶定了,有没有孩子都一样!”

“程骗子,因为被你骗过,所以清楚被辜负有多么难受,便不想让她再重蹈覆辙。放心,我才不演俗气的替身那套。从今往后,我会真心对她好,也会尽快忘记你。所有你想看见的,我的狼狈,我都不会让你如愿以偿!”

到这儿,话没了。

嘣咔喇咔。

我听见自己的手指骨不断作响。

不过一个意识过脑,我拎了史努比就往门口跑。

因为,它突然变得极其碍眼,碍眼到我不再想要。

我要亲手还给那人,挺直腰板告诉他:“我喜欢过玩偶,就像你爱过我。但是,对的,都过了。而今夜——”

今夜,不管是那些甜到令人发指的宠爱,还是不堪入目的欺骗……我与你,统统都握手言和。

就此你往右,我往左。

背道而驰,永不言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