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菜根谭》警句

酿肥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神奇卓异非至人,至人只是常。

夜深人静,独坐观心,始觉妄穷而真独露,每于此中得大机趣;既觉真现而妄难逃,又于此中得大惭忸。

恩里由来生害,故快意时须早回头;败后或反成功,故拂心处莫便放手。

藜口苋肠者,多冰清玉洁;衮衣玉食者,甘婢膝奴颜。盖志以淡泊明,而节从肥甘丧也。

面前的田地要放得宽,使人无不平之叹;身后的惠泽要流得长,使人有不匮之思。

路径窄处,留一步与人行;滋味浓的,减三分让人尝。此是涉世一极乐法。

作人无甚高远的事业,摆脱得俗情便入名流;为学无甚增益的工夫,减除得物累便臻圣境。

宠利毋居人前,德业毋落入后,受享毋逾分外,修持无减分中。

处世让一步为高,退步即进步的张本,待人宽一分是福,利人实利己的根基。

盖世的功劳,当不得一个矜字;弥天的罪过,当不得一个改字。

完名美节,不宜独任,分些与人,可以远害全身,辱行污名,不宜全推,引些归己,可以韬光美德。

事事要留个有馀不尽的意思,便造物不能忌我,鬼神不能损我。若业必求满,功必求盈者,不生内变,必招外忧。

家庭有个真佛,日用有种真道。人能诚心和气,愉色婉言,使父母兄弟间形骸两释、意气交流,胜于调息观心万倍矣。

攻入之恶毋太严,要思其堪受;教人以善毋过高,当使其可从。

粪虫至秽,变为蝉而饮露于秋风;腐草无光,化为萤而耀采于夏月。因知洁常自污出,明每从晦生也。

矜高倨傲,无非客气,降伏得客气下,而后正气伸;情欲意识,尽属妄心,消杀得妄心尽,而后真心现。

饱后思味,则浓淡之境都消;色后思淫,则男女之见尽绝。故人当以事后之悔悟破临事之痴迷,则性定而动无不正。

居轩冕之中,不可无山林的气味;处林泉之下,须要怀廊庙的经纶。

处世不必徼功,无过便是功;与人不求感德,无怨便是德。

忧勤是美德,太苦则无以适性怡情;淡泊是高风,太枯则无以济人利物。

事穷势蹙之人,当原其初心;功成行满之士,要观其末路。

富贵家宜宽厚,而反忌刻,是富贵而贫贱其行,如何能亨?聪明人宜敛藏,而反炫耀,是聪明而愚懵其病,如何不败?

人情反覆,世路崎岖。行不去处,须知退一步之法;行得去处,务加让三分之功。

待小人不难于严,而难于不恶;待君子不难于恭,而难于有礼。

宁守浑噩而黜聪明,留些正气还天地;宁谢纷华而甘淡泊,遗个清名在乾坤。

降魔者先降其心,心伏则群魔退听;驭横者先驭其气,气平则外横不侵。

教子弟如养闺女,最要严出入,谨交游。若一接近匪人,是清净田中下一不净的种子,便终身难植嘉禾矣。

欲路上事,毋乐其便而姑为染指,一染指便深入万仞;理路上事,毋惮其难而稍为退步,一退步便远隔千山。

念头浓者,自待厚,待人亦厚,处处皆厚;念头淡者,自待薄,待人亦薄,事事皆薄。故君子居常嗜好,不可太浓艳,亦不宜太枯寂。

彼富我仁,彼爵我义,君子故不为君相所牢笼;人定胜天,志一动气,君子亦不受造化之陶铸。

立身不高一步立,如尘里振衣,泥中濯足,如何超达?处世不退一步处,如飞蛾投烛,羝羊触藩,如何安乐?

学者要收拾精神并归一处,如修德而留意于事功名誉,必无实诣;读书而寄兴于吟咏风雅,定不深心。

人人有个大慈悲,维摩、屠刽无二心也;处处有种真趣味,金屋、茅檐非两地也。只是欲闭情封,当面错过,便咫尺千里矣。

进德修道,要个木石的念头,若一有欣羡,便趋欲境;济世经邦,要段云水的趣味,若有一贪著,便堕危机。

肝受病则目不能视,贤受病则耳不能听,病受于人所不见,必发于人所共见,故君子欲无得罪于昭昭,必先无得罪于冥冥。

福莫福于少事,祸莫祸于多心。唯苦事者,方知少事为福;唯平心者,始知多心之为祸。

处治世宜方,处乱世宜圆,处叔季之世当方圆并用;待善人宜宽,待恶人宜严,待庸众之人当宽严互存。

我有功于人不可不念,而过则不可念;人有恩于我不可忘,而怨则不可不忘。

心地干净,方可读书学古。不然,见一善行,窃以济私;闻一善言,假以覆短,是又藉寇兵而赍盗粮矣。

奢者富而不足,何如俭者贫而有馀?能者劳而府怨,何如拙者逸而全真?

读书不见圣贤,如铅椠佣;居官不爱子民,如衣冠盗。讲学不尚躬行,为口头禅;立业不思种德,为眼前花。

人心有一部真文章,都被残编断简封锢了;有一部真鼓吹,都被妖歌艳舞湮没了。学者须扫除外物,直觅本来,才有个真受用。

苦心中常得悦心之趣,得意时便生失意之悲。

富贵名誉自道德来者,如山林中花,自是舒徐繁衍;自功业来者,如盆槛中花,便有迁徙废兴;若以权力得者,如瓶钵中花,其根不植,其萎可立而待矣。

栖守道德者,寂寞一时;依阿权势者,凄凉万古。达人观物外之物,思身后之身,宁受一时之寂莫,毋取万古之凄凉。

春至时和,花尚铺一段好色,鸟且啭几句好音。士君子幸列头角,复遇温饱,不思立好言,行好事,虽是在世百年,恰似未生一日。

学者有段兢业的心思,又有段潇洒的趣味。若一味敛束清苦,是有秋杀无春生,何以发育万物?

真廉无廉名,立名者正所以为贪;大巧无巧术,用术者乃所以为拙。

心体光明,暗室中有青天;念头暗昧,白日下有厉鬼。

人知名为乐,不知无名五位之乐为最真;人知饥寒为忧,不知不饥不寒之忧为更甚。

为恶而畏人知,恶中犹有善路;为善而急人知,善处即是恶根。

天之机缄不测,抑而伸,伸而抑,皆是播弄英雄、颠倒豪杰处。君子只是逆来顺受,居安思危,天亦所用其伎俩矣。

福不可徼,养喜神以为召福之本而已;祸不可避,去杀机以为远祸之方而已。

十语九中未必称奇,一语不中则愆尤骈集;十谋九成未必归功,一谋不成则訾议丛兴。君子所以宁默毋躁,宁拙毋巧。

天地之气,暖则生,寒则杀。故性气清冷者,受享亦凉薄。唯气和心暖之人,其福亦厚,其泽也长。

天理路上甚宽,稍游心,胸中便觉广大宏朗;人欲路上甚窄,才寄迹,眼前俱是荆棘泥途。

一苦一乐相磨炼,炼极而成福者,其福始久;一疑一信相参勘,勘极而成知者,其知始真。

地之秽者多生物,水之清者常无鱼。故君子当存含垢纳污之量,不可持好洁独行之操。

泛驾之马可就驰驱,跃治之金终归型范。只一优游不振,便终身无个进步。白沙云:“为人多病未足羞,一生无病是吾忧。”真确论也。

人只一念贪私,便销刚为柔,塞智为昏,变恩为惨,染洁污,坏了一生人品。故古人以不贪为宝,所以度越一世。

耳目见闻为外贼,情欲意识为内贼。只是主人翁惺惺不昧,独坐中堂,贼便化为家人矣。

图未就之功,不如保已成之业;悔既往之失,亦要防将来之非。

气象要高旷,而不可疏狂;心思要慎细,而不可琐屑;趣味要冲淡,而不可偏祐;操守要严明,而不可激烈。

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度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故君子事来而心始现,事去而心随空。

清能有容,仁能善断,明不伤察,直不过矫,是谓蜜饯不甜,海味不咸,才是懿德。

贫家净扫地,贫女净梳头,景色虽不艳丽,气度自是风雅。士君子一当穷愁寥落,奈何辄自废弛哉!

闲中不放过,忙处有受用;静中不落空,动处有受用;暗中不欺隐,明处有受用。

念头起处,才觉向欲路上去,便挽从理路上来。一起便觉,一觉便转,此是转祸为福、起死回生的关头,切莫轻易放过。

天薄我以福,吾厚吾德以迓之;天劳我以形,吾逸吾心以补之;天厄我以遇,吾亨吾道以通之。天且奈我何哉?

贞士无心徼福,天即就无心处牖其衷;俭人着意避祸,天即就着意中夺其魄。可见天之机权最神,人之智巧何益?

声妓晚景从良,一世之烟花无碍;贞妇白头失守,半生之清苦俱非。语云:“看人只看后半截。”真名言也。

平民肯种德施惠,便是无位的卿相;士夫徒贪权市宠,竟成有爵的乞人。

问祖宗之德泽,吾身所享者是,当念其积累之难;问子孙之福祉,吾身所贻者是,要思其倾覆之易。

君子而诈善,无异小人之肆恶;君子而改节,不若小人之自新。

家人有过,不宜暴怒,不宜轻弃。此事难言,借他事而隐讽之;今日不悟,俟来日再警之。如春风解冻,和气消冰,才是家庭的型范。

此心常看得圆满,天下自无缺陷之世界;此心常放得宽平,天下自无险侧之人情。

淡泊之士,必为浓艳者所疑;检饬之人,多为放肆者所忌。君子处此,固不可少变其操履,亦不可太露其锋芒。

居逆境中,周身皆针砭药石,砥节砺行而不觉;处顺境内,满前尽兵刃戈矛,销膏糜骨而不知。

生长富贵丛中的,嗜欲如猛火,权势似烈焰,若不带些清冷气味,其火焰不至焚人,必将自烁矣。

人心一真,便霜可飞,城可陨,金石可镂。若为伪妄之人,形骸徒具,真宰已亡,对人则面目可憎,独居则形影自愧。

文章做到极处,无有他奇,只是恰好;人品做到极处,无有他异,只是本然。

以幻境言,无论功名富贵,即肢体亦属委形;以真境言,无论父母兄弟,即万物皆吾一体。人能看得破,认得真,才可以任天下之负担,亦可脱世间之缰锁。

爽口之味,皆烂肠腐骨之药,五分便无殃;快心之事,悉败身丧德之媒,五分便无悔。

不责人小过,不发人阴私,不念人旧恶。三者,可以养德,亦可以远害。

天地有万古,此身不再得;人生只百年,此日最易过。幸生其间者,不可不知有生之乐,亦不可不怀虚生之忧。

老来疾病,都是少时招的;衰时罪孽,都是盛时造的。故持盈履满,君子尤兢兢焉。

市私恩,不如扶公议;结新知,不如敦旧好;立荣名,不如种阴德;尚奇节,不如谨庸行。

公平正论不可犯手,一犯手则贻羞万世;权门私窦不可著脚,一著脚则玷污终身。

曲意而使人喜,不若直节而使人忌;无善而致人善,不如无恶而致人毁。

处父兄骨肉之变,宜从容,不宜激烈;遇朋友交游之失,宜剀切,不宜优游。

小处不渗漏,暗处不欺隐,末路不怠荒,才是真正英雄。

惊奇喜异者,终无远大之识;苦节独行者,要有恒久之操。

当怒火欲水正腾沸时,明明知得,又明明犯着。知得是谁?犯着又是谁?此处能猛然转念,邪魔便为真君矣。

毋偏信而为奸所欺,毋自任而为气所使;毋以己之长而形人之短,毋以己之拙而忌人之能。

人之短处,要曲为弥缝,如暴而扬之,是以顽短攻短;人有顽固,要善为化诲,如忿而疾之,是以济顽。

遇沉沉不语之土,且莫输心;见悻悻自好之人,应须防口。

念头昏散处,要知提醒;念头吃紧时,要知放下。不然,恐去昏昏之病,又来憧憧之扰矣。

霁日青天,倏变为迅雷震电;疾风怒雨,倏转为朗月晴空。气机何尝一毫凝滞?太虚何尝一毫障蔽?人之心体亦当如是,胜私制欲之功,有曰识不早,力不易者;有曰识得破,忍不过者。盖识是一颗照魔的明珠,力是一把斩魔的慧剑,两不可少也。

横逆困穷,是锻炼豪杰的一副炉锤。能受其锻炼者,则身心交益;不受其锻炼者,则身心交损。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此戒疏于虑者;宁受人之欺,毋逆人之诈,此警伤于察者。二语并存,精明浑厚矣。

毋因群疑而阻独见,毋任己意而废人言,毋私小惠而伤大体,毋借公论以快私情。

善人未能急亲,不宜预扬,恐来谗谮之奸;恶人未能轻去,不宜先发,恐招媒蘖之祸。

青天白日的节义,自暗室漏屋中培来;旋乾转坤的经纶,从临深履薄中缫出。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纵做到极处,俱是合当如是,着不得一毫感激的念头。如施者任德,受者怀恩,便是路人,便成市道矣。

炎凉之态,富贵更甚于贫贱;妒忌之心,骨肉尤狠于外人。此处若不当以冷肠,御以平气,鲜不日坐烦恼障中矣。

功过不宜少混,混则人怀惰隳之心;恩仇不可太明,明则人起携贰之志。

恶忌阴,善忌阳。故恶之显者祸浅,而隐者祸深;善之显者功小,而隐者功大。

德者才之主,才者德之奴,有才无德,如家无主而奴用事矣,几何不魍魉猖狂。

锄奸杜幸,要放他一条去路。若使之一无所容,便如塞鼠穴者:一切去路都塞尽,则一切好物都咬破矣。

士君子贫不能济物者,遇人痴迷处,出一言提醒之;遇人急难处,出一言解救之,亦是无量功德。

反己者,触事皆成药石;尤人者,动念即是戈矛。一以辟众善之路,一以浚诸恶之源,相去霄壤矣。

事业文章,随身消毁,而精神万古如新;功名富贵,逐世转移,而气节千载一日:君子信不当以彼易此也。

鱼网之设,鸿则罹其中;螳螂之贪,雀又乘其后。机里藏机,变外生变,智巧何足恃哉!

作人无一点真恳的念头,便成个花子,事事皆虚,涉世无一段圆活的机趣,便是个木人,处处有碍。

有一念头犯鬼神之忌,一言而伤天地之和,一事而酿子孙之祸者,最宜切戒。

事有急之不白者,宽之或自明,毋躁急以速其忿;人有操之不从者,纵之或自化,毋躁切益其顽。节义傲青云,文章高白雪,若不以德性陶熔之,终为血气之私,技艺之未。

谢事当谢于正盛之时,居身宜居于独后之地,谨德须谨于至微之事,施恩务施于不报之人。

德者事来之甚,未有基不固而栋宇坚久者;心者修行之根,未有根不植而枝叶荣茂者。

道是一件公众物事,当随人而接引;学是一个寻常家饭,当随事而警惕。

念头宽厚的,如春风煦育,万物遭之而生;念头忌刻的,如朔阴凝,万物遭之而死。

勤者,敏于德义,而世人借勤以济其贪;俭者,淡于货利,而世人假俭以饰其吝。君子持身之符,反为小人营私之具矣,惜哉!

人之过误宜恕,而在己则不可恕;己之困辱宜忍,而在人则不可忍。

恩宜自淡而浓,先浓后淡者,人忘其惠;威宜自严而宽,先宽后严者,人怨其酷。

士君子处权门要路,操履要严明,心气要和易,毋少随而近腥膻之党,亦毋过激而犯蜂虿之毒。

遇欺诈的人,以诚心感动之;遇暴戾的人,以和气薰蒸之;遇倾邪私曲的人,以名义气节激励之:天下无不入我陶熔中矣。

一念慈详,可以酝酿两间和气;寸心洁白,可以昭垂百代清芬。

阴谋怪习,异行奇能,俱是涉世的祸胎,只一个庸德庸行,便可以混沌而召和平。

语云:“登山耐险路,踏雪耐危桥。”一“耐”字极得意味。

如倾险之人情,坎坷之世道,若不得一“耐”字撑持过去,几何不堕入榛莽坑堑哉!

夸逞功业,炫耀文章,皆是靠外物做人。不知心体莹然,本来不失;即无寸功只字,亦自有堂堂正正做人处。

不昧己心,不拂人情,不竭物力,三者可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子孙造福。

居官有二语:曰惟公则生明,惟廉则生威。居家有二语:曰惟恕则情平,惟俭则用足。

处富贵之地,要知贫贱的痛痒;当少壮之时,须念衰老的幸酸。

持身不可太皎洁,一切污辱垢秽要茹纳得;与人不可太分明,一切善恶贤愚要包容得。

休与小人仇雠,小人自有对头;休向君子谄媚,君子原无私惠。

磨砺当如百炼之金,急就者非邃养;施为宜似千钧之弩,轻发者无宏功。

建功立业者,多虚圆之士;偾事失机者,必执拗之人。

俭,美德也,过则为悭吝,为鄙啬,反伤雅道;让,懿行也,过则为足恭,为曲谨,多出机心。

毋忧拂意,毋喜快心,毋恃久安,毋惮初难。

饮宴之乐多,不是个好人家;华声之习胜,不是个好士子;名位之念重,不是个好臣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