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快就暗了下来,池笑正在背《野望》的时候,楼下的门被推开了。
蒋芳絮絮叨叨的声音又开始了:“你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笑笑她姑那边打电话来都催了好几遍了。”
嘭——
椅子被踢开的声音,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响了起来:“别念了别念了,天天就知道念念念,工地事多你懂什么?赶紧把笑笑喊下来。”
蒋芳的声音顿了顿,脚步声渐近,楼梯口便传来了她的大嗓门。
“笑笑,赶紧下来,出去吃宴席了!”
池笑懒洋洋地应了一声,搁下笔,熄了灯,缓步走到楼下去。
只见客厅里的全身镜前站着一个一米七不到的男人,想必就是那张遗书里提到的原主父亲,池志远了。
池志远的身形有些佝偻,他换下身上上工的衣服,穿上了白衬衫和黑色长筒裤,正往头发上喷着定型喷雾。
臭美得紧,池笑凉凉地看了他一眼,双手插在校服兜里,安静地站在客厅里。
蒋芳才看过女儿打过自己亲弟弟,这时还有些怵她。
犹豫了一下,她还是拿来了衣帽架上的马甲,给池笑搭上。
蒋芳抬头看了眼池笑,说:“这孩子,见到爸爸也不知道喊一声,入秋了,出去多穿点,感冒了就不好了。”
池笑不说话,任由她把棉马甲挂在自己身上。
这时候,池志远已经整饬好了他的造型,昂首阔步地朝她们走来了。
池笑这才看清楚他的脸,他的五官不算惊艳,但很和谐,皮肤上满是风霜的痕迹,眼睛里装满了精明和世故。
“笑笑这孩子还是乖,下次爸爸带你去七街的游乐园玩吧。”
池志远扯起嘴角,露出一个僵硬的慈父笑容来。
池笑能闻到他身上浓郁的劣质香水味。
单凭这句话,她就知道池志远脱离这个家庭很久了,但凡见过池笑那堆彩虹姐妹淘们,他绝对不会说出“乖”这个字眼来。
蒋芳拍着马甲,抱怨道:“行了行了,浪费那个闲钱做什么,你有钱还不如多给笑笑买点吃的穿的,一天天净知道在外头抽烟喝酒。”
看来游乐园的许诺也是无法兑现的了,池笑心如明镜,这是个没有能力又喜欢吹牛的传统男性。
被老妻子揭穿了本质的池志远勃然大怒:“拍好了没!哪个男人在外面不抽烟喝酒的?小家子气!还有笑笑,整天都穿这破校服,土得要死,你也不知道给孩子买几件!”
他摆了摆手:“行了行了,不和你说,赶紧走吧。”
出门的时候,蒋芳刚把电瓶车推出来,池志远就皱起了眉头。
他朝她吼道:“干什么干什么!三个人出去骑电瓶车,让人看笑话吗?”
蒋芳赔笑:“这不是能省一点省一点吗?”
“省省省,能给你省出朵花来!”池志远转身就朝马路上挥手,“三轮车,停一下!”
池笑默不作声地打量眼前这个父亲的角色,想起晚上那顿粗茶淡饭,只觉得这个家庭悲哀至极。
抠着钱过日子成天念叨鸡毛蒜皮小事的全职母亲,好面子在外面花天酒地、却不往家里拿钱的工地父亲,还有一个不良头头的女儿……
看起来池笑在这个家里混得还算不错的了。
她扯了扯嘴角,无声地跟着蒋芳上了三轮车。
这时候的三轮车还是人力来踩的,是这个小镇里最便宜也是分布最广的交通工具。
大约半小时后,三轮车停在了一个五层左右的酒店前。
池志远下了车,扯了扯微微有些发皱的衬衫衣角,一个人领先走在了前头。
门童,大捧花,金色灯光,白瓷砖,充满着年代气息的酒店装饰。
侍应生把他们引到了一个叫“凤仙居”的包厢前面,为他们开了门就退下了。
包厢里面已经坐了满满一桌子人。
“哟,这不是我们的大忙人三弟吗?坐坐坐。”
厚实雄浑的声音,池笑往声音发出的地方看去。
一个面色红润的富态男人坐在主位上,朝他们的方向举了举酒杯,嘴角噙着一抹轻蔑的笑容。
如果说池志远瘦得像一只猴,那么眼前的男人就胖得像某种哺乳动物。
池志远像是听不出男人的讽刺,哈腰赔笑道:“哪能,哪能,就是工作那边有点事,我得看着。”
他坐在了空着的位置上,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三两口就灌完了。
“我自罚三杯,陪个不是哈。”
蒋芳拉着池笑随着他入座。
主位的男人数了个大拇指,笑道:“这么久不见,三弟的酒量还是这个数。”
还在灌酒的池志远便有些飘飘然,谁不知道这些年他姐夫刘军下海经商,赚了辆宝马,还在市里买了房子,但说到酒量,还是他池志远数第一。
蒋芳扯了扯池笑的袖子,急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叫姑姑姑父。”
“姑姑,姑父。”
池笑没有驳了她的意思,动动嘴皮子的事情罢了。
刘军对她点了点头,他身边的中年女人开口了:“好久不见笑笑了,越长越漂亮了!”
女人披着貂皮大衣,化着时下流行的妆容,穿得格外时髦。
想必这位就是池笑的姑姑,池胜男了。
“现在长得漂亮能顶什么用啊,要我说,就得成绩好,跟你们家新月一样,考个W大,本科,就在家边上,大学上完以后找个铁饭碗!”
还不待池笑回话,侧方就传来了一道尖利的女声,声音里的恭维语气很重。
池笑侧头,看到一张可以用刻薄来形容的中年女人的脸。
高颧骨,倒三角,薄嘴唇,眼里是满满的谄媚。
她是池志远大哥的妻子,陈小妹,他们夫妻俩在学校门口经营着一家小卖部。
池胜男拍了拍身边的女儿,笑得很自豪:“新月也就成绩好了,我们家也就指望她找个好工作,嫁个好人家了。你们家梦婷最近怎么样啊?”
她怀里的刘新月翘了翘嘴唇,眼里满是骄傲。
她长得很是普通,但身上带着一股学习好的文静劲儿。
陈小妹看了眼身边不成器的女儿,撇了撇嘴。
“还不就那样,班里前二十都进不了,脑子笨得要命,要是有你们家新月一半聪明,我早就去祖宗那里烧香了!”
池志远喝完了酒,插嘴道:“嫂子,话可不是那么说的,那些挣大钱的大明星,哪个不是打小盘亮条顺的,还有人说我们家池笑长得像小孟丽君呢!”
孟丽君,零零年火边大江南北的电影明星,千里香卡片和火柴盒上印得最多的女明星就是她。
可惜因为那个恶臭圈子的浑水太脏,后来轻生了。
池笑身在局中,思绪却在漫无目的漂游。
陈小妹讽刺道:“混得好的才去做明星了,混不好的怕不是都去——”
当年池笑爷爷去世,老太太心疼小儿子,把遗产的大头分给了小儿子池志远,老大池明远家拿了小头,还得担着赡养老太太的任务,两家人早就互看不顺眼了。
至于池胜男,毕竟是嫁出去的外人,老早就知道遗产没自己的份了,反倒能心平气和地看狗咬狗。
眼见气氛即将一点就燃,刘军拿起筷子敲了敲透明的圆桌。
“好了好了,这次聚餐是为了给新月庆生,大家和气生财。既然人都到齐了,我们就开始吃饭吧,大家边吃边聊。”
他一动筷,一大桌子人就纷纷开始夹菜。
零零年的时候,小县城的物资还比较匮乏,几天都吃不上一顿肉都算是正常现象,上千块一顿的宴席,几个月都吃不了一顿,无怪乎一群人狼吞虎咽。
就连一直默不作声的池笑,也觉得食指大动。
不过她吃过后世太多地方的顶级料理,这个酒店的味道根本就排不上号,也不至于让她失了形象。
她的从容惹得坐在主位的刘军多看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