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着,仰起下巴,摇着头。一柱阳光穿过彩色玻璃将斑驳的圣父之像投射到他的脸上。这柱阳光带着赞美随着他移动,领会着、赞美着亚伯拉罕[1]、以撒[2],然后又是圣父。眼眶里笑出的泪水映出了轮辐、车轮和彩虹。
他下巴仰起,双手捧着面前的尖塔模型,半闭着眼,充满喜悦——
“我等了半辈子,就等着这一天!”
在他的对面,在支架台上大教堂模型的另一边,站着主教管区秘书室的教士。阴影中他那张脸年迈而又苍白。
“我不知道,教长大人。我不知道。”
他费力地看着对面尖塔的模型,乔斯林将模型紧紧地捂在手中。他的声音像蝙蝠叫一样尖细,模模糊糊地逸入又宽又高的修士礼堂上空。
“想一想这一小块木头——它有多长?”
“十八英寸,教士大人。”
“十八英寸,是的。那么,它不就是象征着一座木材、石材和金属结构的建筑,有——”
“四百英尺高。”
秘书室教士走出教堂,来到阳光下。他手放在胸前,费力地看着四周,然后抬头看着屋顶。乔斯林侧目看着他,充满喜爱。
“是地基吧?我知道。主会赐给我们的。”
秘书室教士想起了他一直在寻找的——一个记忆。
“啊,是的。”
接着,他以年岁高的人的那种忙碌方式,轻手轻脚地走上过道,走到门边,出去了。他留下一句话,留在身后的空气中。
“去做晨祷,当然是的。”
乔斯林一动不动地站着,朝他身后射去爱的一箭。这就是我的地方,我的教堂,我的人。他接下去就会从法衣室走出来,走在念行进祷文的队列后面,像往常一样左转弯;接着他会想起来,又会转身向右去圣母堂!乔斯林又笑了起来,仰起下巴,充满圣洁的欢乐。我了解他们所有的人,了解他们在做什么,将要去做什么,做过什么。我走过了这些年,这地方就像衣服穿在我身上似的。
他止住笑,擦了擦眼睛,拿起白色的尖塔,紧紧地压进大教堂旧模型里凿开的方形孔中。
“好了!”
模型像一个仰面躺着的人。中殿是并拢的双腿,两边的耳堂是摊开的双臂,高坛是躯干,就要进行弥撒仪式的圣母堂是他的头。还有,在大教堂的中心将要长出、突起、冒出、迸发而出的,是教堂的王冠和权威——新的尖塔。他们不懂,他想,只有当我将自己的幻象告诉了他们,他们才会懂得。他又高兴地笑了起来,走出修士礼堂,走到回廊中心洒满阳光的地坪里。我还必须牢记:尖塔并非一切!我还必须尽可能地继续我一向所做的。
他沿着回廊走着,撩起一道道门帘,最后来到了教堂西区的侧门边。他小心翼翼地拉起门闩,以免弄出声音。他低着头走进门,心中像往常一样默念着:“永久的门户,你们要被举起!”不过,他一走进门,就意识到这种小心是多余的,因为主教座堂内已经是一片闹声。晨祷减少了,声音也很小,似乎一只手就可以抓住,然而,这声音还是从教堂另一端的圣母堂,从木架的帆布屏风后面传了过来。近处的闹声表明工人们在挖土石,虽然是回音混杂、彼此交织。工人们聊着天、下着号令、有时大声吆喝,拖着木料走过铺着的路面,运来材料卸下,把它们重重地扔到位。室内的回音效果使这闹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与唱诗的尖声融为一体,无尽地唱着统一的调子。假如不是这样,它就会像集市上的闹声那样嘈杂一片了。闹声是如此新奇,使得他匆匆走到高大的西边门阴影下的教堂中轴线上,朝着那看不见的大圣坛跪了下来。接着又站了起来,看着。
他眨了一会儿眼。以前这里也有阳光,但不是这个样子。中殿里看上去最实在的东西,既不是在高坛阶梯旁将中殿一分为二的木架帆布屏障,也不是中殿的两个拱廊,也不是两座小祭堂之间油漆过的墓碑。最实在的是光。它透过南侧廊的一排排窗户,照得这一排排窗户色彩斑斓。阳光斜照在他面前,从右到左均匀地投下,投射到中殿北面的石柱底座上。弥漫着的尘埃使这一道道、一束束的阳光具有了某一维度的重要性。他又眨了眨眼,看着它们,看到近旁的尘埃颗粒有的上下翻滚、有的碰在一起,就像微风吹动时的蜉蝣似的。他看到它们朦朦胧胧地向远处飘去,蜿蜒,又停顿;最后,飘到最远处的一道道、一束束光里成为了一种色彩,一种斜着照过教堂的金黄色。在南耳堂,阳光透过一百五十英尺高的彩色玻璃,照在十字中心。金黄的色彩更浓了,形成了一道垂直的光柱,就像在地面使用撬棒工作的工人们身旁亚伯[3]的石柱雕像一般直。
他摇了摇头,面对这实实在在的阳光既悲戚又吃惊。如果不是亚伯的石柱雕像,他想,我也许会将光这一重要层面看成是一个真正的维度,并因此相信我的石头船就停泊在她的身旁。他笑了笑。心灵按照自然法则去感受一切,却又像孩童一般轻易地欺骗了自己。此刻旁边祭坛上烛光已经熄灭,面对着中殿另一端的木架帆布屏障,我几乎要把这教堂看作是某座异教徒的寺庙了;那两个在阳光下尘埃里手持撬棍、居中而立的人(他们撬起石板,又放下,弄出的闹声回音就像采石场里的闹声一般。)就像某个稀奇古怪的教派的神父一般——上帝饶恕我。
一百五十年来,我们在这里编织了备受赞誉的图案。所有的一切不但应该和过去一样;而且会更好、更丰富。最后,拜神的模式完美了。我该去祈祷了。
接着,他又意识到他还不准备去祈祷,即使在这大喜的日子里也一样。纯粹的喜悦使他放声大笑。他清楚自己为什么没有去,就像过去一样清楚日常的模式;他清楚是谁在狩猎、谁在讲道、谁代表谁;他知道石头船是坚固的,船员是坚定的。
知道了这一切,似乎也暗示着要进入插曲了。他听到西北角门闩抬起的声音,一扇门吱嘎一声开了。我会看到,就像我每天看到的一样,我的圣女。
千真万确,似乎想起了她,她就呼之即出。她快步走出了门,他站着,像往常那样,等待着为她祝福。可是潘格尔的妻子转过左边去了,一只手抬起遮挡灰尘。他只看到了一眼那长长的、可爱的脸,她就走上了北侧廊,却没有照直走过来。他只好在她的身后默默祝福。他看着她从北侧廊没有点蜡烛的祭坛旁边走过,又爱又多少有点儿失望;他看见她放下兜帽,露出白色的头巾;灰色的风衣向后飘时,瞥见了里面绿色的衣服。她是个十足的女人,他想,爱她;这种愚蠢的、孩子般的好奇心流露了出来。不过,那是潘格尔和安塞尔姆神父的事。她似乎意识到自己干了件蠢事。他看到她快步绕过那个坑,一只手挡着灰尘,穿过中殿,“砰”的一声关上了潘格尔王国的门。他严肃地点了点头。
“我想,毕竟,这对我们是很重要的。”
门“砰”的一声关上之后,几乎是一片寂静。接着,寂静中传来一个轻微的声音,啪嗒,啪嗒,啪嗒。他转向左边,看见哑巴系着皮围裙,坐在北边拱廊的底座上,膝间放着那块石头。
啪嗒,啪嗒,啪嗒。
“我想是他让你选择了我吧,吉尔伯特,我经常是一动不动站着的!”
哑巴赶紧站了起来。乔斯林对着他笑了笑。
“在所有与这件事相关的人中间,我好像是做得最少的,你说是吗?”
哑巴像狗一样微笑着,嘴里发出嗯嗯的声音。乔斯林也喜悦地笑了,点着头,好像他们分享着一个秘密似的。
“问一问十字中心那儿的四根柱子,他们是不是什么也不干!”
哑巴笑了,也对着他点了点头。
“我很快就要去祈祷了,你可以跟我去,静静地坐着干活。带上一块布,不要让石头屑和尘埃掉到地上,否则潘格尔会把你像一片树叶似的从圣母堂扫出去。我们可不能惹潘格尔。”
接着,又是一个声音。他忘了哑巴,仔细听着,头转向一边。不,他暗自思量:他们不可能已经完成,这不是真的!他匆匆忙忙走到南侧廊。在那儿目光可以越过教堂,斜看到北耳堂。他站在佩夫雷尔小祭堂旁边的角落,欣喜地低低诉说。这喜悦太深沉了,在户外表达不出来。
“这是真的了,经过这么多年来的努力与奋斗!多么伟大啊!”
他们正在做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工作。我从那儿经过已经多年了,他想着。里与外,是明显分开的;就像昨天和今天是永恒地、不可避免地区分开一样。内面是平滑的石块,排成图案,勾着油漆,外面却很粗糙,长满地衣。昨天,也许是念一遍《圣母经》的时间,它们相距四分之一英里。然而,现在风却从那儿吹了过来。那分开的两面相触了。像透过一个观察孔那样,我可以直接从这儿看过教堂围地,看到秘书室教士屋子的一角,伊沃可能在那儿。
要有勇气。多么伟大。这是决定性的开端。在十字中心挖一个坑,像是为某个名人挖坟墓似的,是一回事。但这却是另一回事。现在,我对教堂的躯体下手了。像个外科医生,我把刀切进了被罂粟毒害的腹部。
他的脑海里幻想着毒品的作用,觉得微弱的晨祷声就像是一个被麻醉的身躯那缓慢的呼吸声,那身躯直挺挺地仰面躺着。
在祭堂的另一边,有年轻人说话的声音。
“不管怎么说,他就是很傲慢。”
“也很无知。”
“你知道吗?他把自己看成是圣人!像他那样的人!”
但是,当两个助祭看到教长赫然直立在他们面前时,慌忙跪了下来。
他低下头看,喜悦中对他们充满着爱。
“好了,好了,孩子们!谈些什么?坏话?丑闻?还是诋毁?”
他们低着头,一声不吭。
“这可怜的人是谁?你们倒是该为他祈祷的。好啦。”
他抓起两绺鬈发,轻轻地拉了拉,先托起一张苍白的脸,接着又是另一张。
“这件事,去秘书室教士那儿做个补赎。要好好理解这个补赎,亲爱的孩子们。这对你们是极大的欢乐。”
他转过身走到南侧廊,又碰到了一件事。潘格尔正站在木架帆布屏障中的一扇临时开的门旁边,门从南边走道通向十字中心。潘格尔看到乔斯林,就让手下的清道工走开,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左脚微微拖地,扫帚横拿在手上。
“神父。”
“现在不行,潘格尔。”
“求你了!”
乔斯林摇了摇头,打算绕过去;可那人却伸出一只粗糙的手,好像他居然要碰教长的黑袍似的。乔斯林停了下来,低头看着他,急速地说:
“好吧,你想要什么?像以往一样吗?”
“他们……”
“他们跟你没关系。弄明白,别再缠了。”
但潘格尔并没有让步,芦草般浓密的黑发下边双眼朝上看着。他那褐色的束腰外衣上、系着交叉袜带的双腿上、旧鞋子上,都沾着灰尘。他那张愤怒的脸上也沾上了灰尘。他声音嘶哑,带着尘埃和怒火。
“前天,他们杀了一个人。”
“我知道。听着,我的孩子——”
潘格尔严肃地、不容置疑地摇着头,乔斯林不吭声了。他张着嘴,朝下看。潘格尔将扫帚柄顶在地上,支撑着身体的重量。他看看周围的地面,然后抬头看着教长的脸。
“总有一天,他们会杀了我的。”
好一会儿,他们两人都一声不吭。周围是工地上的噪音回响所形成的歌唱声。在他们之间,灰尘在阳光中飞舞。突然,乔斯林想起了他的喜悦。他双手搭在那人皮革般的肩膀上,紧紧抓着。
“他们不会杀你,没有人会杀你。”
“可他们会把我赶走。”
“你不会受伤害的,我保证。”
潘格尔暴怒地捏紧扫帚,双脚支撑着身体的重量,扭歪着嘴。
“神父,你为什么要这样干?”
乔斯林屈从地放下双手,十指交错,握在胸前。
“你和我一样清楚,我的孩子。这样,这座教堂将会更加辉煌。”
潘格尔呲着牙。
“通过毁掉这教堂吗?”
“闭嘴,趁你还没有说过头。”
潘格尔反驳了,好像是在攻击。
“你晚上在这儿住过吗,神父?”
和声细语,就像对小孩似的。
“住过许多夜晚。你和我一样清楚,我的孩子。”
“下雪天,雪压在铅皮屋顶的时候;树叶堵塞水沟的时候——”
“潘格尔!”
“我的高祖父曾帮助建造这屋子。天热时,他像我现在一样,沿着屋顶走到拱顶那儿。为什么?”
“小声点,潘格尔,小声点!”
“为什么?为什么?”
“那就对我说吧。”
“他发现一段椽木在冒烟。还好他精明,带了一把斧子。要是他去取水,等不到他回来整个屋顶就都会起火,铅皮会化掉,就像水流一样。他劈掉了冒烟的那一段。那留下的洞可以藏进一、一个小孩。他抱着冒烟的焦炭跑出来,双臂像烤肉似的。你知道这事吗?”
“不知道。”
“可是我知道,我们知道。所有这一切——”他用扫帚戳了一下布满灰尘的线脚[4]——“所有这一切拆呀挖呀的——我带你到屋顶上看看去。”
“我还有其它事情要干,你也是。”
“我必须和你谈——”
“你认为你在干什么?”
潘格尔退了一步。他看着石柱,看着那高高的、闪闪发光的窗户,好像它们能告诉他该说些什么似的。
“神父,在屋顶、在西南角塔楼楼梯口的门边有一把扁斧,磨快了,涂了油,套了护罩,随时可用。”
“干得好,很明智。”
潘格尔空着的手做了个手势。
“没什么,我们就是干这些的。我们扫过地,擦洗过教堂,给教堂抹过灰泥,裁过石板,有时还裁过玻璃,我们毫无怨言——”
“你们都是教堂的忠实仆人,我自己也在努力做到这一点。”
“我父亲,我父亲的父亲都是。我是最后一个,更应该如此。”
“她是一个好女人,好妻子,我的孩子。不要放弃希望,要耐心。”
“他们把我的整个生活搅得一塌糊涂。还有,还不止这些——走,看看我的小屋子去。”
“我看过了。”
“最近几个星期没有。走,快!”——他瘸着腿,匆匆走着,招着手,另一只手拖着扫帚。潘格尔带路走进南耳堂。“这就是我们的家,我们往后还会怎么样?看看那儿。”
他指了指小门外回廊和南侧廊之间的院子。乔斯林只有低下戴着无檐便帽的头才能进门。他站在门里,潘格尔站着,到他左肩下边。看到他们干的活,他惊讶得张口结舌。院子里到处是一堆又一堆裁好的石块,一直堆到扶垛之间的窗户那样高。石块之间塞满了梁木。中间只留下狭窄的通道。在入口处左边,靠南边墙放了一个工作台,台面上盖了茅草,茅草下面堆满了玻璃和铅条,两个营造商手下的工人在工作着,叮当,咔嚓,咔嚓。
“看到了吧,神父?我几乎找不到家门了!”
乔斯林跟在他后面,在料堆中侧着身子走着。
“这就是他们留给我的。还要熬多久,神父?”
小屋前留了一点空间,不过是祭坛一般大小,尽头处的墙上布满烂泥。乔斯林好奇地看着这小屋,因为他以前从来没有靠得这么近。早些时候来巡查时,礼貌地从门外看看院子就行了。不管是不是教堂的财产,这院子、这小屋说到底就是潘格尔的王国。每一天小屋的影子都投在东南面的窗户上,就像违反建筑设计而建的一座纪念碑。现在,小屋实实在在地呈现在眼前。又是里外不分。小屋在院子的一角,靠着教堂的墙,就像一幢古屋檐下多出来的什么似的。一代又一代的燕子和麻雀在这儿留下了它们的印记和巢穴的根基。这是一间偷偷摸摸的、神秘的,但又是明目张胆的小屋,未经许可就盖了,人们容忍它,大家心照不宣。因为住在那儿的一家人是不可或缺的。它遮住了一道扶壁,还有一扇窗子的一部分。墙的一些地方是用灰色的教堂用石砌的,几乎和教堂墙壁的石块一样古旧。有一块滴水石很反常,下边并没有窗户。有些部分是古老的桁条泥笆墙。有些薄如脆饼的砖也许比小屋、比教堂还要古老,是在某个冰冷的港口找来的战利品,罗马人在一千年间从没有发现这些。屋顶有一小块地方奢侈地包着铅皮,另一块是石板砌的,和唱诗班的厨房顶上的石块毫无二致。还有茅草屋顶,不过已经腐烂,只剩下一片斑驳败落、杂草丛生的波浪状。一扇屋顶窗是特意设计的,好装上一扇长方形的,有点像彩色玻璃的东西,一点不差。另外一扇窗子小一些,装的是动物角制成的薄膜。不到一百五十年的时间,这一点一滴的建筑就使小屋显得既古旧,又疲惫。整间小屋就像茅草屋顶似的耷拉着,好像规格不一的各种建材突然倒在一起,一副要长眠的架势。
乔斯林看着小屋,又侧目看了看屋子周围堆得满满的建材,它们傲慢地对峙着。
“我明白了。”
他正要往下说,屋内一个声音甜美地唱了起来。古迪走了出来,看见他,就不唱了。她侧着脸笑了笑,把一个木桶里的东西倒在南墙墙脚下,走了进去。他听见她又唱了起来。
“听着,潘格尔,你话都说了。虽然我们地位不同,你和我,我们都是老朋友了。现实一点吧。他们要建尖塔,就是这样。告诉我问题真正出在哪里?”
潘格尔迅速扭过头看着那些吹着口哨、割着玻璃的工人,乔斯林俯下身子。
“是因为你的太太吗?他们干活离她太近了,是吗?”
“不是那么回事。”
乔斯林想了想,满有把握地向他点了点头,轻声说话。
“他们是不是像有些人对待妓女那样对待她?比如在她后面喊叫,说下流话?”
“不是。”
“那究竟是什么?”
愤怒从潘格尔的脸上消失了,现在是一种带着困惑的乞求。
“归根结底是这么回事:为什么是我?没有其他人吗?他们为什么要把我当傻瓜耍?”
“我们要耐心。”
“一直是这样。我每做一件事,他们就要奚落、嘲笑,要是我看看身后——”
“你脸皮太薄了,伙计,你要容忍。”
潘格尔脸上毫无表情。
“要容忍多久?”
“他们让我们所有人都头疼,我承认这一点,不过要两年。”
潘格尔闭上眼睛,痛苦地哼哼着。
“两年!”
乔斯林拍了拍他的肩膀。
“想想看,我的孩子。石块一点一点往上砌,还有木料。他们不会一直在你面前割玻璃的。最后,尖塔建成了,我们的教堂就更了不起了。”
“我不会看见的,神父。”
“为什么?究竟——”
他意识到自己突然失控,便打住了。然而,当他和潘格尔目光对视的时候,恼怒突然又袭了过来。他看清了潘格尔脑子里想的,非常清楚,好像它们是写在那儿似的:因为没有地基,等不到他们在顶上装十字架,乔斯林的怪物尖塔就会倒下来。
他咬紧牙关。
“你像其他所有的人一样,却不像那持斧的老人。你一点信心也没有。”
潘格尔此刻却看着下边。他在乔斯林的身影旁轻手轻脚地走着,他那布满灰尘的浓发,呈褐色、粪便色,还有灰尘,比乔斯林的脸部矮了六英寸,他向里靠,靠近法衣。恼怒之中,乔斯林听到一声嘶哑的、发自内心深处的抱怨。
“我怎么受得了?我一不留神,他们就打击我。在人面前,在我妻子面前,我羞愧难当;这种羞愧每一天、每一个小时,越积越多——”
乔斯林的脚背上“啪”的一声响。他低头看,看见一颗星形水珠掉在了鞋面上,水向外延伸,小水珠在上了鞋油的鞋面上滚落下来,滚到院里的泥泞之中。他不耐烦地嘘了口气,看着四周,想要说点什么。可是照在石材上的阳光引得他往上看,看着十字中心空荡荡的上方。在那里,粗矮的塔上的雉堞式装饰墙正等待着营造商和工人们去对付。他想起工人们已经敲掉十字中心之下的地面,恼怒就消失了。他又激动起来。
“听着,要耐心!我向你保证,我会去跟营造商说。”
他又拍了拍皮革似的肩膀,便匆匆走了,侧身走过石块和木材堆。在工作台旁边的工人们背朝着他。他低下头钻过低矮的门,来到南耳堂,站了一会儿,在灰尘翻滚的阳光下眨巴着眼。他看到铺面的石板堆在十字中心的一边,两个挖土的工人站着,脚踝在地面下。往远处的北边墙上,有一个更大的洞,可以看顾洞外墓地间的茅草棚,棚里放着备好的树干。他站着,仰起头,满是微笑。他看见亚当神父手上拿着一封信,匆匆忙忙地从南侧廊向他走来,他却挥挥手让神父走开。
“等一等,伙计,我祈祷完再说。”
他微笑着,快步走开,喜悦就像是翅膀。他走过圣坛和法衣室之间的南走道。弥撒仪式已经结束了,除了两个唱诗班的人,周围没有其他人。他们两人站在内门边,说着话。在圣母堂,祈祷椅早就替他摆在中轴线上了。他朝着圣坛低下头,然后在祈祷椅上跪了下来。在近处什么地方,他听见哑巴开始轻轻地敲着,刮磨着石头。不过他几乎用不着赶走那微弱的响声,因为喜悦本身就是祈祷,它离心灵最近。
他们终于在石头上营造我的幻想了。在这重要的日子里,除了感恩我还能干什么呢?
所以,有天使和天使长——
喜悦就像阳光落在字上,燃烧了起来。
他能计算下跪时间,知道跪这么长或那么长时间是怎么个样子。当膝盖先是钝痛然后是无知觉的时候,他就知道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他又是原来的他了。当光在他闭着的双眼前缓缓游动时,他感觉到胫、膝盖和大腿又疼痛起来。我的祈祷从来就不是简单的,这就是费这么长时间的原因。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并不孤独,这并不是因为他看到还是听到了什么。他感觉到了,就像背后温暖的炉火,又旺又温和;那东西挤得那么近,好像就在他的脊梁里似的。
他恐惧地低下了头,几乎喘不过气来。他让那东西随心所欲。我在这儿,那东西似乎在说,不要动。我们在这儿,要永远并肩奋斗。
背上一片温暖,他大着胆子又思考起来。
那是我的守护天使。
吾展尔之宏图,尔遣天使慰之,如往昔,大漠之中。
用两个翅膀遮脸,两个翅膀遮脚,两个翅膀飞翔。
欢乐,火焰,欢乐。
主啊,谢主令吾心存谦卑!
窗户又重叠在一起了。还是充满了圣徒的生命力量,蓝的、红的、绿的;点点片片的阳光却已经移开。他回过神来,目光越过交叉紧握的双手看着熟悉的窗子,天使离开了他。
“啪嗒,啪嗒,啪嗒。”
刮。
尔令尔之选民生命辉煌,如窗中之阳。
他靠在桌上,要放松僵硬的双膝,然后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才站住了,挺直身子走路。他用右手抚平法衣时,又想起了啪嗒声和刮磨石头的声音,便朝北墙看去。哑巴坐在那儿,张开的嘴耷拉着;他脚边的地上摊着一块布,他正在细心地刮着那块石头。看到乔斯林的影子罩过来,他赶紧站了起来。他是个健壮的年轻人,双手轻松地拿着雕刻的石头靠在腹前。天使赋予的快乐、慰藉与宁静映照在年轻人脸上,就像映照在众生的脸上一样。这使得乔斯林在看着面前的他时,感到微笑绷直了自己脸上的皱纹。他又是一个高大的年轻人,可以平视教长,面对面。乔斯林从头到脚打量着他,带着天使般的喜悦,微笑着,充满喜爱,那棕色的脸和脖子,胸部,花边皮上衣敞开着,露出了一丛黑毛,头发卷曲的脑袋,黑色眉毛下的一双黑眼睛,褐色的双臂,腋下冒着汗,透过无袖皮上衣渗了出来。腿上交叉打着绑带,粗糙的鞋上布满了白色的灰尘。
“我今天还能让你满意,是吧!”
年轻人热切地、一遍又一遍地点头,喉咙里还发出唔唔声。乔斯林一直对着那双热切的、爱犬般的眼睛微笑着。我牵他到哪里,他就会到哪里。他要是营造商该多好!也许有一天——
“让我看看,我的孩子。”
年轻人在下边换了换手,将石雕侧向靠着胸部,乔斯林抬起头,看着石雕笑了。
“我不,不,不是的!我的鼻子没那么尖!一点也没有!”
随后,雕像又一次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不说话了。鼻子,像一只鹰的嘴,口大张着,布满皱纹的脸颊,颧骨下双颊深陷,双眼凹进;他举起一只手放到嘴角边,扯了扯上下唇的皮肉。他张开嘴,去感受这一动作怎样将皮肤扯平,同时叩了三次牙。
“还有,我的孩子,我也没有那么多头发!”
年轻人突然向侧旁伸出空着的那只手,然后又收了回来,手掌在空中划过,作燕飞状。
“是一只鸟?什么鸟?也许,是一只鹰?你想到的是圣灵?”
手又伸了出去,划动着。
“啊,我明白了!你想对速度有个印象!”
年轻人笑得脸上绽开了花,差点把石雕给掉了,幸好及时扶住。就像与天使那样,通过石头进行交流,喜悦——
然后静了下来,两个人都看着石雕。
与天使向前飞奔,静止就是无穷的速度,头发猛力吹起,向后,圣灵之风将它绷直,嘴张开着,不是为了吐出雨水,而是为了高呼“和散那”与“哈利路亚”。
过了一会儿,乔斯林抬起头,苦笑着。
“你不觉得把我当天使,有损我的谦卑吗?”
喉咙里的嗯嗯声,摇头,像狗一般迫切的眼神。
“就把我这么砌上去,砌上二百英尺高的地方,砌上塔的每一面,让我张开嘴,日日夜夜地赞美主,直到世界末日吗?让我看看脸部。”
年轻人顺从地站着,脸正对着他。接下去好长一段时间,他们都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乔斯林打量着那瘦削的、高耸的颧骨,张开的嘴,撑得大大的鼻孔,好像一双翅膀要顶起鼻子似的,大大的、失明的双眼。
的确,在幻象来临的时候,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的?”
但是,年轻人却看着他,神色像石头一样漠然,乔斯林又笑了笑,拍了拍那棕色的脸颊,又拧了一把。
“也许你的双手知道,我的孩子。它们具有一种智慧。这就是主让你不作声的原因。”
喉咙里的嗯嗯声。
“走吧,你明天继续雕我的像吧。”
乔斯林转身要走,突然又止住了步。
“亚当神父!”
他快步走过圣母堂,走到亚当神父站的南面窗子下的阴影处。
“你一直在等吗?”
矮个子耐心地站着,双手拿着信,像端着个盘似的。他那平淡无奇的声音刺耳地响了起来。
“谨遵大人指令,大人。”
“这要怪我,神父。”
然而,就是在他说话的时候,他想起其它事务,也就顾不得歉疚了。他转身朝北边走道走去,听到身后响着掌钉浅帮鞋的咔嗒声。
“亚当神父,我祈祷的时候你看见——看见我背后有什么东西吗?”
老鼠般的尖声。
“没有,大人。”
“你要是看见了,理所当然,我也会让你不吱声的。”
他在走道上停了下来。上面是一束束、一柱柱的阳光。不过,在高坛和它周围宽宽的走道之间的那堵墙,却替他们站的地方遮了阴。他听到十字中心那儿敲碎石头的声音,看着飞舞的尘埃甚至飘到了木屏障的这一边,只是飘得更慢。这引得他目光朝上看,看着高高的穹顶。他向后退了一步,好看得更清楚,却感觉到鞋跟踩上了柔软的脚趾。
“亚当神父!”
小个子什么也没说,没有反应。他站着,手上仍然捧着那封信,甚至脸部表情也没有改变。乔斯林想,或许,这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脸。他整个脸都是一个样,就像挂衣钩的表面似的。他说着话,看着那秃顶和周围一圈不可名状的头发发笑。
“原谅我,亚当神父。这么容易就忘了你在那儿!”接着,他又喜又爱地大声笑了起来——“我要叫你无名神父!”
神父仍然一声不吭。
“好,来看看这封愚蠢的信。”
在教堂的另一边,唱诗班已经集合,准备下一场弥撒。他听到他们开始唱列队行进赞美诗。他们在行进。首先听到的童声最清楚;接着,童声停了;唱诗班随后低声唱起;接着这声音也消失了。圣母堂那儿只有一个声音在唱,哇,哇,哇,哇。在穹顶此起彼伏,响个不停。
“你说,神父,大家都知道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她是我的姨妈,是吗?”
“是的,大人。”
“一个人必须宽容,一如既往——即使对她那样的人,即使像她过去那样,也不例外。”
还是静默,用两个翅膀遮脚。尔之天使乃吾之守护。我现在可以承受一切。
“他们说了些什么?”
“是些闲话,大人。”
“告诉我,说吧。”
“他们说,要不是因为她有钱,你是绝不会建这尖塔的。”
“是这样。还有什么?”
“他们说,即使你罪大恶极,钱还是可以让你在圣坛旁边买一块墓地的。”
“他们这样说?”
信还在那儿,像一只白色托盘,淡淡的香水味经久不散,直冲鼻腔。北边窗下昏暗的走道似乎袭来一阵类似春天的气息。新的开端、天使,却未能止住他又一次的恼怒。
“它在发臭!”
圣母堂里哇——哇——哇——的声音消失了。
“大声念!”
“‘致我的外甥及——’”
“再大声点。”
(从圣母堂传来一个声音,缓缓的,压住了回音。我只信一个上帝。)
“‘神父乔斯林,圣母马利亚大教堂教长。’”
(在圣母堂,老老少少同声唱着,歌唱一切有形的和无形的。)
“‘这封信是戈弗雷先生替我写的。因为我觉得,你忙于教堂和建筑事务,对于他三年以来替我写的所有信件都置之不理。好吧,亲爱的外甥,我又来了,又提出了这个老问题,难道就不能给我回个话吗?过去谈到钱,你回起信来可是大不相同,也快得多。直说了吧,我清楚,大家清楚,而你也清楚我从前过的是什么生活。可这一切都因为他的死去而结束了,那是谋杀,我该说是殉身。剩下的就是在造物主面前的忏悔了。我希望上帝能赐予他那不相称的女仆长得多的、虽生犹死的生命来作忏悔。’”
(承受着彼拉多[5]的折磨。)
“‘我知道,你保持沉默是因为你谴责我与一位世俗国王的交往。但不是说把现世的事交给现世君王吗?我至少是那样做了,尽了我最大的力量。我本来可葬在温切斯特国王墓群之中的,他答应过的。可是他们把我拒之门外。虽然这一天很快就要来到,那时候我将名正言顺地安息在已故国王之中。’”
(审判活人与死人。)
“‘戈弗雷先生想要删去最后一句话,但是我说他必须保留。你的教堂里所有的骨骸都是那么神圣吗?你也许会说我上天堂的希望不大,但是我却希望能更好。在高坛的南边有一块地方,或许是在你得志之前有这么一块地方,在某个老主教的安葬处和教长的小教堂之间,太阳照进来的地方。我想大圣坛能看到我在那儿,也许它不像你那样在乎那些让我至今难以彻底忏悔的过错。’”
(永恒的饶恕,永恒的生命。)
“‘究竟因为什么?要更多钱吗?你想建两座,而不是一座尖塔吗?好,你知道也不妨。我想在你和穷人之间分配我的遗产。——他在这方面很慷慨,就像在其它所有方面一样。要留下充足的钱造我的墓,请主持弥撒的神父,以你母亲的名义给教堂一件礼物。我们曾经亲密无间——’”
他伸出手,把神父手中的信叠了起来。
“无名神父,没有女人我们同样也干得很好。你认为呢?”
“他们曾经被称作是危险的、难以理解的,大人。”
(阿门。)
“怎么回信,大人?”
乔斯林却想起了那新的开端,想起了天使,想起了塔的无形轮廓。对于了解情况的人,即使是现在,在十字中心上方阳光灿烂的天空,轮廓也已经显现。
“回信?”他说着笑了,“有什么必要去改变决定?我们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