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她一头黑发及腰,身披白袍,袖镶金饰,顶结草环,皮肤吹弹可破,身材高挑纤雅,耳朵稍圆,增些憨态,眉目却是浅淡,温温和和,似二月不暖不凉的春风。
弦月群岛原人近两百年来的顶梁柱,禾宛。
数条白袍紧跟她的步伐,或快或慢抵达,立在她的后方,宛若黑面门神,前来兴师问罪。
这伙人现身那刻,托举众人的白雾倏然加速,只一转眼的工夫,裘明便发觉那些空中的贤者已如芝麻粒大小了。
空中的弦月贤者同样发现了转移的几人,一致未出手阻拦,似乎即便是问罪,带离在场的小辈也是他们约定俗成的规矩。
等到裘明他们撤了极远的距离,才有两朵盛大的水花一前一后在海上绽开,跳出一头雾气伴生、长着龙头的大鱼,以及一只庞大的白花花的蚌贝。
面对两者姗姗来迟的海兽,有贤者沉凝上前,意欲开口。
禾宛挥手,制止其人,且看向海面上发狂的肆欲魔豚,眼神闪烁,不知思考为何。
望着同僚,困居海面,精神紧绷的大鳌松了口气,隔空抱怨,声音响亮,居然不顾场合,自家咬起来:“可算来了,你们在海里看得舒爽不舒爽?哈,若非不能随意动弹,我非得抽死你们!”
鸱吻瓮声瓮气的:“老子倒想,水尊大人非拦着,叫那个什么萝卜使劲蹦跶!让老子抓着了,不摁死他!”
椒图不发一言,向着禾宛的方向开合,隐有华美的光辉从壳内露出,一刹黯淡。
远方由雾气托运的裘明忽而微张眼眶,略显惊讶。
那枚蚌壳,无论气息还是外表,都和他在冥灵见着的那一枚好像,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你倒是去抓啊,缩头王八!”大鳌飙起气话。
鸱吻圆睁双目,龙须往下一撂:“你当老子不敢!”
“两位兽族阁下,请勿转移话题。”
禾宛中途插话,不动声色地收回眼光,丢下一把竹花,飘飘洒洒,落在魔豚身上,即刻发芽脱笋,长出一片葳蕤竹林,撑胀了魔豚骨架,反令其难以行动。
大鳌和鸱吻听她语气严肃正经,双双明了此次不是插科打诨能蒙混过关的,便息了表演性质的刁难。
鸱吻没发话,而首先由大鳌和气道:“禾宛冕下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禾宛垂眼觑魔豚,回答:“弦月群岛周边附海同时出现程度不一的染污海华,水质骤然下降,连累内部水梯变质,鱼群奔逃,我等属民出现严重的水、空气和魔力中毒症状,迄今无一人痊愈。”
她后面当即有贤者跳出,中气十足:“污染从兽阙海流出,绝对有你们的问题。”
禾宛瞧了那人一眼,那人识趣地退后,接着,她说:“我此番是希望弄清楚如此严重的污染发生的原因,毕竟情形如此恶劣,绝不可放任自流。如今看来,高境界肆欲魔豚的失控,这是其一……”
裘明渐渐听不清楚他们的交谈。
在残流的黑暗和海水的阻碍之下,就连罗曼都半途放弃了,他坚持至今实属不易。
忽然,说罗曼,罗曼就到,一股微光生起,显露一个人形,赫然就是罗曼,在他们一旁尽心尽力地护送。
早在禾宛现身之时,他便溜之大吉,不掺和那些有的没的,仅仅顾及自己的任务和同国后辈,完全不搭理那些错综复杂的麻线。
等白雾携带他们掠经一块小岛,罗曼眼疾手快挥散白雾,明光四放,领着他们一并轻松着陆,自己两手提起周磊和钟章,任由裘明和宣逍自生自灭。
宣逍不负众望,空中转体,漂亮立定,脸上有些疲惫和焦虑,另有一种雨过天晴的心安,眼神在重焕光芒和纠结感伤之间游移不定。
裘明就难看多了,纵使人高马大,凶神恶煞,单凭外貌是众人里最能唬人的,然而身手最菜,摔了个面朝地,鼻尖通红的,支手弯腿,趔趄挺直。
漂浮而下的某球开口发作,但没出声就被布灵捂嘴。
罗曼将周磊随意抛到地上,扶起眼皮抖动的钟章,手抚其断手的肉芽,和光浇注,催发那些肉芽茁壮生长,延伸骨头,充实血肉,搭建脉络,慢慢从头长成了一只白皙光滑的新生的手。
所谓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念着落到罗伯特手里,这小子绝没少吃亏,罗曼虽是恨铁不成钢,依然帮他梳理了身体的魔力,助他更快恢复。
疗效可谓立竿见影,钟章眼皮抖得越发频繁,自然苏醒了。甫一睁眼,看到罗曼那张白脸,钟章当机立断挥拳,烈烈拳风直扑罗曼面庞。
罗曼眉毛都不动一下,迎面挥掌,
一拳一掌交锋,拳头失势,无力掉落,手掌屹立稳当,上风尽显,罗曼得势不饶人,势不可挡地正拍钟章胸膛,将之一把拍飞,在天上转数圈,捂头坠落,溅起满身的泥,愣是比裘明跌的模样惨得多。
本打算打圆场的宣逍一个收腿,默默退了回去。
惹不起,现在的罗曼真惹不起。
“有精神,”罗曼舒活手腕,看向爬起的钟章,叫道,“宣逍,给这个搞不明白状况的家伙说明一下。”
“是!”宣逍昂首挺胸立了个军姿,踱过去,弓腰伸手。
钟章打开他的手,嗓子像进水的破锣:“我自己会起来。”
说罢,他勉强站了起来,看向蜷缩的深海搏章,气息晦涩,却眼不见心不烦,挥手将它收回。
宣逍张口,钟章再制止:“我知道。”
“你知道?”罗曼的眉毛舞了须臾,有个片刻似乎变回了裘明熟悉的样子,但刹那打回原形,淡漠质问,“这么说,罗伯特控制你,乃至你的御兽,拿你当人质,阻挠我们的事,你都知道?”
“不、不是,那是我……”宣逍急忙插嘴打断,痛恨自己拙嘴笨舌,不是能言善辩之人。
他求助似地看向裘明,意外发现他盯着远海那边,一语不发。
“我知道,他没屏蔽我自己的感官和意识。”钟章平静答话。
所以,他相当于亲眼看见、亲身体验所有的代人受罪的痛苦,所有身不由己的桎梏,还无法抵抗,眼睁睁观望局势恶化,一切努力化为乌有。
“哈,”罗曼先是尖刻地笑笑,而后不加掩饰地奚落,“的确是那只沐猴而冠的老鼠会干的事。”
他勾起意味不明的笑,端视钟章的表情,问道:“你怎么了,一副便秘的样儿?我记得把你治好了。”
宣逍顿时紧张地回望,无暇顾及小伙伴的情形,打量钟章,担心他再出闪失。
钟章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微微握紧,似是提问似是自语:“我的御兽没被操控,但是为什么,它们会听从他的命令……”
宣逍怔住了。
原来是这等无聊的事……如果是在之前,罗曼尚有心思安慰几句,但现在他没打趣的心情,恢复平淡面色,不置可否,看到岛旁露出一鲸一豚两个脑袋,身化流光,抓起昏迷的周磊,扔到了香鲸的头上,叫声:“喏。”
香鲸小心翼翼接住宝贝疙瘩少主,还不满地轻轻鸣叫,灵豚亦然。
“怪我?你们让我大费周折,我不翻脸已经很给面子,”罗曼抱臂陈言,“再有下次我掼海里,你们自己捞吧。”
香鲸和灵豚一方面被他眼中泛起的厉芒震慑,另一方面确实欠了人家人情,闻言不愿触他霉头,灰溜溜地走了,遁入大海。
大事告成,罗曼拍手,身上的沉重感卸去不少,向三人放话:“咱们走。”
宣逍从善如流,但走了几步方发现只有自己一人挪步,尴尬地不前不后。
想了想,他没去打扰钟章,偷摸窜到裘明一边,抱住挨在一起的白球黄板,拽着裘明就跑。
裘明回神,收起纵向远方的精神,奇怪地俯视这人,问:“你干嘛?”
宣逍不太习惯地仰视他,快给他跪下了:“大哥啊,你还看什么,不趁现在走,回头让肖雅上香吗?”
裘明、魂球和布灵一齐认真地窥向他的眼里,宣逍上下别开视线。
裘明道:“你不后悔?”
“后悔啥?”宣逍嘴硬。
“这景况,兽类得理但不得势,你没想法?”
“没有,”宣逍往那瞟了一眼,忽而低声,“……小明,你别说了。”
魂球扒着宣逍的手臂,静静朝上凝视,布灵靠着球哥,同样感受到宣逍收紧的力道。
裘明目含深意,无言无语。
宣逍拉着他来到罗曼旁边,松开手,怀里放着心绪五味杂陈的魂球和布灵,伫立于罗曼身边。
钟章也到了,一样静默。
罗曼顾不得在场几人的暗流涌动,唤出默仙葵,带着几人,向远离海洋的内陆快马加鞭,飞驰而去。
裘明半途叫回留魂球和布灵,出乎意料的,平时闹腾半天的魂球这回十分听劝,从宣逍怀中跃出,跑到裘明头顶。
宣逍怀中一空,与胸膛紧贴的心脏一阵空落落,他垂首闭眼,握紧拳头。
葵叶之上,裘明回望那片海洋,凝聚起精神。
就在这时,宣逍突如其来的传念惊了他一下,差点打断他的行动。
“小明,你要做什么就去做吧。只是要牢记,我们都不强,不足以力挽狂澜。
“为了更重要的,总要舍得,即使主动忽略一些东西,无视一些人,卑鄙一点,比起愿望,实际无足轻重……这是我今年最深刻的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