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预审

《真相小组》

初秋,下着一场不大不小的雨,天色灰蒙蒙的,雨滴打在雾蒙蒙的玻璃上,划出一道长长的抛物线。审讯室的铁门紧闭着,坚硬、冰冷,隔绝着外面的嘈杂和喧嚣。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身穿制服的警官缓步而来。他三十多岁的年纪,中等身材,相貌端正,浓眉下的一双眼睛略带疲惫。他是预审支队的副支队长,行里人称“那三斧子”的那海涛。

他没马上推门进去,而是伫立在门口,摸出一支烟,缓缓地点燃、吸吮,看着烟雾升腾又散去。他静静地抽着烟,看似不着急,实则在心里梳理着嫌疑人的情况、审讯思路和发问重点。第一个亮相怎么给,第一个眼神怎么露,第一句话怎么说……审讯室就是预审员的舞台,推门进入的一刻,大幕便徐徐拉开,再无路可退。好的预审员被称为“名提”,名提都是“角儿”,生旦净末丑,神仙老虎狗,唱念做打,嬉笑怒骂,该扮得扮上,要演就演好。遇到“彬”着的得捧杀,碰到“扛”着的得智取,要不懂“三十六计”不会“七十二变”,还真应对不了三教九流,拿不下魑魅魍魉。这些年,那海涛在这三尺审讯台后看尽了人间冷暖、世态炎凉,在这密不透风的十平方米空间里,每天都在发生最激烈的人性碰撞,上演着浓缩的人生大戏,而那海涛则既是旁观者又是参与者,同时也早成了戏中人。

“啪”,他果断地推开了大门,缓步走了进去。

嫌疑人是个魁梧的中年人,四十出头,皮肤黝黑,脸上冒着油光,头上的乱发黏在一起,显然已经熬了不短时间。他的双手被铐在审讯椅上,警惕地看着那海涛,满脸戒备。那海涛没正眼瞧他,冲着墙上的《犯罪嫌疑人诉讼权利义务告知书》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然后一拽椅子,离了歪斜地坐在上面,将手中未燃尽的香烟有节奏地在烟缸里捻灭。

审讯台上摆着预审必备的笔记本电脑、打印机、钢笔、A4纸和印油,当然,还有那海涛必备的茶杯、烟灰缸和中南海香烟。记录员赵利已经等候多时了,他刚过四十,人长得规规矩矩的,一看就是个老实人。

那海涛似笑非笑地撇撇嘴,懒散地问赵利:“哎,昨晚的球儿看了吗?”

“啊?”赵利一愣,“太晚了,没看。”

那海涛下意识地皱眉,这显然不是计划中的台词,“嘿,那你可吃亏了,这场球味儿可大了,比‘王致和’还臭。8比1,都快赶上篮球了。”他笑着摇头。

“哦。”赵利点头,显得不在状态。

那海涛有些不满,但并没露在表面上。他这才转过头,上下打量起嫌疑人,“怎么茬儿,这位还扛着呢?”他冲嫌疑人抬了抬下巴。

“一问三不知,说自己比窦娥还冤。”赵利搭话。

一场好的审讯是不能光靠预审员的,记录员也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红白脸”“唱双簧”,有逗哏就得有捧哏,不然孤掌难鸣。那海涛这一系列操作,是在构建着一个预审的开场意象,那就是“放松”。对待面前的这名绑架重犯,是不能拍山震虎、以硬碰硬的,而得从细节入手、随风潜入夜,找到其“七寸”。现在那海涛首要的工作就是,尽快让他紧绷的神经放松,以搭建沟通的桥梁。

他清了清嗓子,拿起桌上的《犯罪嫌疑人诉讼权利义务告知书》,念起了开场白。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的规定,在公安机关对案件进行侦查期间,犯罪嫌疑人有如下诉讼权利和义务……”他抑扬顿挫地念着,盯着对方的眼睛。嫌疑人与他对视了几秒,便错开眼神低下了头。

“哎,听明白了吗?”那海涛加重语气,用手指节敲击着桌面。这一场眼神的交锋,奠定了审讯者与被审者的高低态势。

“听明白了。”嫌疑人低声回答。他嗓子很粗,但语气很弱,内心充满了惶恐不安。

“昨晚看球儿了吗?”那海涛问。

“啊?”嫌疑人一愣,下意识地抬头,“我……没看。”他作出肯定的回答。

“为什么没看?你不是球迷吗?昨天转播的时候没在家?”那海涛连发三问。

“我……我累了,很早就睡了。”

“睡了?睡了还在十点钟抢微信红包?”那海涛一语点破。

“这……”嫌疑人语塞,眼神茫然。

“陈大力,你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我们也知道你在干什么,但我们不知道你自己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那海涛说得有点绕。

“我……真的什么都没干!我就是一个拉货的,什么都不知道!”陈大力极力辩解,语速加快。

“哼……我也希望你真的什么都没干。”那海涛语气放缓,把节奏又带了下来。

他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用余光瞥了一下笔记本屏幕,却发现赵利并没有记录。“嘿,干吗呢?也什么都没干啊?”那海涛心里没好气儿,瞥着赵利。

“哦。”赵利如梦初醒,赶紧在键盘上敲打:我累了,很早就睡了。

“不是这句。记上,‘我什么都没干,什么都不知道’。”那海涛提醒。

“哦。”赵利点头,噼里啪啦地打起来。

这句话看似无意义,实际上是那海涛给陈大力挖的“坑”。预审就是这样,只要一搭话,近距离的较量就立即开始。那海涛手上的“子弹”不多,每一次都得用在裉节儿上,无奈之下必须得提前“挖坑”,让对方自相矛盾。而作为记录员,是要理解预审员每一句发问意图的。

那海涛缓缓地呼了口气,靠在椅背上。审讯室没了声音,时间仿佛停止了,只有陈大力背后的电子时钟在悄然走动着。与此同时,在楼道另一端的监控室里,气氛却大不相同。十几个警察围在监视器前,他们表情凝重、如临大敌,为首的副局长郭俭不时抬起手腕,看着不停走动的秒针。

已经过了十五个小时,如果陈大力再不撂,孩子将凶多吉少!

那海涛心里更急,但表面上却平静如水。他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权衡了一下,放弃了跟赵利打配合的策略。他不紧不慢地问:“说说吧,你这几天在拉什么货?”

“在拉木料。”陈大力回答。

“从哪里装货,拉到哪里?”

“从西郊货运站装货,拉到振兴木材厂。”

“说具体地址。”

“从海城西郊三岔路的货运站装货,然后拉到市南区的振兴木材厂。”

“从哪天开始拉的?一天几趟?”

“从前天开始的,一天两趟。”

“两趟……”那海涛重复着,边用指关节敲击桌面,边仰头看着陈大力背后天花板上的监控器。

在监控室里,一张地图已经铺在了桌面上。郭局低头观看,刑侦支队的章鹏在测算着。

“从西郊三岔路到市南区振兴木材厂,一共有两种路线可以走。第一条是横穿市区,途经市北区、市中区,然后到市南区;第二条是绕环线进城,从西郊直接上四环,然后一直兜到市南区新华路后到达木材厂。经测算,这两种路线相差了十公里。”章鹏说。

“他会走哪条?”郭局问。

“第二条路线。根据交通规定,货车在早晚高峰不让进市区。”章鹏回答。

“第二条路线的行驶里程有多少公里?”郭局又问。

“38公里左右。”

“一天两趟,就是四个38公里?”

“不是,是三个38公里,再加上早晨从他家到货场的距离。”章鹏说。

“嗯,他家在新华西里,到货场不到30公里。那加在一起……144公里。”郭局想了想,用手按动桌上麦克风的按钮,“海涛,把他的行踪问细。”

那海涛听到了郭局的指令,继续发问:“前天你几点收的工?”

“晚上七点收的工。”

“收工后去了哪儿?”

“我卸完最后一批货,就回家了,哪都没去。”

“是新华西里的家,还是你妈家?”那海涛了如指掌。

陈大力嘴唇微微颤动,“新华西里的家。”

“然后呢?”

“然后……就睡觉呗,第二天还得干活儿呢。”他的状态已渐渐放松。

“昨天呢?也是两趟?”那海涛沿着他的思路问。

“嗯,和前天一样。”

“然后就回家了?”

“是。”陈大力点头。

那海涛笑了笑,“我看你那车可够旧的了,得跑了二三十万公里了吧?”

“二三十万不止,这车都五十多万公里了。”陈大力说。

“嚯……”那海涛故作惊讶,“那肯定特费油吧?”

“还行,别猛踩刹车,平均13个油吧。”

在监控室里,章鹏看着地图:“沿途的监控录像已经调取了大部分,基本可以认定他走的是第二条路线。”

“他是哪天加的油?”郭局问。

“昨天早晨出发之前,在新华西里一公里处的中石化加油站,”章鹏答,“他的车满箱油是60升,现在油箱还剩15升,一共使用了45升。按照百公里13个油计算,每升应该可以跑7.69公里,他应该跑了346公里。”

“346公里?那如果减去那个144公里,应该有202公里的误差?”郭局沉思道。

“不,当天晚上他回家了,再减去一个30多公里,误差应该在170公里左右。”章鹏说。

“明白。”郭局点头,“沿途有盲区吗?”

“我们只能判断他大概的轨迹,不能确定他在中途从哪个岔口出去过。”

“行动组呢,都在路上吗?”

“都撒开了,但还没发现有价值的线索。”

“我不太懂,仅凭现有证据,怎么能证明被绑架的孩子与陈大力有关呢?”郭局的秘书谭彦在一旁问。

“在孩子被绑架之后,其父马良接到了绑匪的电话,要求支付五百万元赎金。我们追踪不到那个电话的位置,却发现了一个‘关系号’。而这个号码和陈大力有过联系。”章鹏说。

郭局按动麦克风的按钮,“海涛,‘关系号’在昨天三个时段和陈大力有过联系。分别是昨天上午拉第一趟货的时候,昨天中午他到秋林面馆用餐的时候,还有就是昨天晚上他到木材厂附近麦当劳的时候。以这三个时间为切入点,测测他。”

那海涛仔细地听着,在心里判断着。如果贸然按照时间顺序发问,那必会引起陈大力的警觉,过早暴露手里的“子弹”。预审讲的是“用一颗子弹炸毁一座碉堡”,出奇兵才能制胜。于是那海涛决定打乱顺序,从最后一个问起。

“你昨天送完最后一趟货之后,去了哪儿?”他坐正身体,盯住陈大力的眼睛。

“我……”陈大力犹豫了几秒钟,似乎在权衡利弊,“我去了木材厂附近的麦当劳。”他没有说谎。

那海涛侧目,看着赵利记完,“去干吗了?”他接着问。

“吃了点东西。”

“吃的什么?”

“一个麦香鸡腿堡,一份薯条,还有一杯可乐。”

陈大力的声音同步传到监控室里,章鹏看着材料,按动了麦克风,“麦当劳的监控和购物小票已经调取,他没有说谎。”

“吃完之后呢?”

“去了厕所。”

“去了多长时间?”

“去了……十多分钟吧。哦,有点……拉稀……”陈大力自嘲地笑。

“从厕所出来之后呢?”

“出来之后我就回家了。”

“是吗?”那海涛叮问。

“我就是回家了啊。”陈大力确定。

章鹏在那边听懂了意思,立即命令行动组调查陈大力家附近的监控。

“他没说实话,”那海涛耳麦里传来了章鹏的声音,“监控显示,他从麦当劳出来之后,没有直接回家。在两个小时之后,他家附近的监控里才出现他驾驶的货车。”

“几点到的家?”那海涛一语双关,既是问陈大力,也是问章鹏。

“八点左右。”陈大力回答。

“十点十五分。”章鹏回答。

“这么早到家,你没看球?”那海涛又绕回到这个问题。

“我累了,很早就睡了。”陈大力重复着答案。

“球赛十点钟结束,他来不及看。”章鹏说。

那海涛这下心里有数了。他拿起手机,输入了一行字,发给章鹏。

章鹏收到信息,上面写着:“就在这两个半小时!”

章鹏明白了,“郭局,如果按照80公里每小时的行驶速度,这两个多小时,正好和163公里的误差相符。”

“立即通知几个行动组,以麦当劳为中心,向外辐射侦查。收集昨天那两个小时的所有监控信息,判断他的去向。”郭局发令。

行动组立即执行命令,章鹏也离开了监控室,亲自带队上阵。

“你从麦当劳返回家的时候,走的哪条路?”那海涛问。

“走的……振兴西街,然后上二环。”陈大力说。

“那个点儿堵不堵?下班高峰期还没过呢。”

“还行,我也不着急,反正活儿也干完了。”陈大力故作轻松。

“确定吗?”那海涛叮问。

“确定啊……确定。”陈大力有些犹豫。

“记,他确定。”那海涛并不看赵利,敲了敲桌子。但在耳麦里,郭局告诉他的却是另一个结果。监控显示,陈大力根本就没走那条道。

预审是不怕嫌疑人说谎的。谎言编得越多,漏洞就越多,“查否”之后,将所有“口子”都堵住,真相自然就能露出来。

那海涛又追问了几个问题,通过笔录把陈大力的谎言给做扎实了。然后话锋一转,切到了他的生活。

“干这活儿,能挣钱吗?”那海涛问。

“哼,能挣什么钱啊,养家糊口都不够。”陈大力摇头。

“那你还玩牌?”那海涛开始探陈大力的又一条轨迹。

“块儿八毛的,就是图一乐子,我要再不给自己解解压,还活得下去啊?”陈大力自嘲。

那海涛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与此同时,外面的行动组已兵分四路,以麦当劳为中心向周边辐射侦查,终于在海城东郊的一处监控里,发现了陈大力货车的影像。这个地方叫望海地区,是海城出了名的治安乱点。

那海涛得知了消息,在心里权衡着,到底要不要赌一把。他点燃了一支烟,缓缓地吸吮着,陈大力闻到烟味,不禁咽了口吐沫。

“抽吗?”那海涛冲他努努嘴。

“可以吗?”陈大力犹豫。

那海涛抽出一支,让赵利过去给他点燃。陈大力狠狠地吸吮着,表情舒展开来。

那海涛觉得时机到了,决定赌一把,但也不想亮明底牌。思前想后,选了望海地区一处标志性建筑——“望海钟楼”,因为这个钟楼四角突出,本地人都管它叫“王八楼”。

他趁陈大力吸烟的空儿,低头给手机上了一个闹铃,又随意聊了几句,手机便响了起来。

他佯装接听电话,“哦,哦哦,什么!你再说一遍?王八楼!”他边说边盯着陈大力。

陈大力一听“王八楼”三字,顿时大惊失色,连烟灰都掉在了腿上。

就这一个细节,那海涛就确定了。他腾地站起来,两步走到陈大力跟前。

“还不说吗?!”他厉声喝道。

“我……我……”陈大力慌了,他身体下意识地后仰,脸上的肌肉在颤抖着,“我去那……什么都没干,什么都没干。”他不住地摇头。

“不!就是你干的!你是实施者,也是策划者!所有的责任都要你负!”那海涛怒吼着。

“不,不是我,我只是个送货的,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陈大力极力辩解,满头大汗。

“用什么装的?”

“箱子,一个旅行箱。”

“什么样的?”

“黑色的皮箱,很大。”陈大力比画着。

“你怎么知道里面有东西?”

“很沉,一只手提不动。”

“送一个东西,收人家十万!这合理吗?”那海涛拍出了为数不多的证据。他俯身凑近陈大力,几乎跟他脸贴着脸。

“我真的不知道,真的没打开!”陈大力带着哭腔说。

那海涛断定,那个箱子里装的就是被绑架的孩子,于是索性将事情挑明,“你甭跟我这儿装聪明!你以为没打开箱子,我们就定不了你的罪吗?咨询过律师是吧?打开了就是犯罪,不打开就能逃脱罪责?扯淡!我告诉你,人要是死了,你也活不了!”

“我……我……”陈大力抖如筛糠。

“现在,他的命跟你连着,他没了,你也没有希望了,懂吗?”那海涛语速很快,但吐字清晰,保证陈大力每一个字都能听清楚,这是预审员的基本功。

“给你最后一次机会,那个箱子在哪儿?!”他拍响了桌子。

陈大力汗如雨下,情绪也被顶到了极限,他终于扛不住了,“我把箱子送到教堂里了。教堂平时没人,院里有个储藏室。我是按照他们的要求将箱子放进去的。”

“哪个教堂!”

“我不知道名字,但望海地区就那么一个教堂。”陈大力擦着汗说。

望海地区,雨越下越大,章鹏带领着上百名警力在地毯式搜查。得到了消息后,他率先冲向教堂。教堂院里果然有个储藏室,章鹏踢开大门,里面都是杂物,仔细看去,在杂物堆里果然有一个黑色的皮箱。章鹏晃动箱子,里面沉甸甸的,打开后发现,里面正蜷缩着一个男孩。男孩不到四五岁的样子,已经重度昏迷、气若游丝,章鹏马上大喊:“救护车!”

那海涛在耳麦里听到了章鹏的消息,他万分激动,却极力压抑着。他用余光瞄着陈大力,准备给他最后一击。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按照计划,章鹏要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

“喂,什么!箱子里什么也没有!”那海涛皱眉,转头怒视陈大力。

“不可能,不可能!”陈大力头摇得像拨浪鼓。

“人要是没了,你就得偿命!甭跟我装孙子,什么按照他们的计划,被胁迫,我们就抓到你一个,你就是绑架的元凶!”那海涛厉声道。

“是他们做的!我就是为了钱。他们忽悠我,说只要我不打开,警察就不能定我的罪。我就是个送货的!”陈大力挣扎着,手铐在审讯椅上扯得哗哗作响。

“他们是谁?”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们这些货运司机,有时是会在运输中夹带些私货的。现在过路费太贵,又不敢超载,没办法,都是为了活命啊。”他哀号着。

“他们怎么联系的你?”

“通过一个‘粘活儿’的,叫狗子。我不知道他的真名,但有他的联系方式。许多事儿都是他当中介。”

“他说的那个狗子叫苟超,已经跑了。”章鹏在耳麦里说。

“箱子从哪儿拉来的?”那海涛问。

“在高速路旁的一个垃圾箱后面,我是按照他们的指引拉上车的。我没说谎,真的就是这样的情况。”

那海涛趁热打铁,仔细盯着赵利在笔录上固定了供词,才结束了预审。在押走陈大力之后,赵利窸窸窣窣地收拾着东西,那海涛一下就绷不住了。

“哎,你是大姨妈来了吗?”那海涛质问道。

“什么?”赵利不解,回头看那海涛。

“我是问你,今天不方便吗,还是不舒服?”

听他这么说,赵利才明白过来,“哦,没有。”他敷衍了事。

赵利这个态度让那海涛更火了,“要审就好好审,不行就请假回家,别出工不出力的。哎,你也是个老预审员了,怎么这个道理也不明白啊……”

“我不是预审员,是记录员,是给你打下手的!”赵利突然发作。

那海涛一愣,没想到碰上了钉子。赵利的性格一向温和,甚至有点“杵窝子”,他年龄比那海涛大,也算预审的老人儿了,但就是因为这个温暾的性格,让他很难独当一面。预审行是残酷的,论能力不论资历,当不了主审,就意味着得一辈子给别人捧哏、打下手。

两人都沉默着,气氛尴尬起来。赵利合上了笔记本,把便携打印机和笔录纸等物品放进包里,提起来就走。那海涛觉得不妥,赶忙找补,“哎,老赵,别忘了,晚上还有个局呢。”

“我不去,累了。”赵利冷冷地回答。

“嘿,还真生气了,不至于吧。走走走,晚上必须得去啊,庆祝二姐顺利度过更年期。”那海涛拿二姐打镲。

赵利没再说话,拎包走出了审讯室。那海涛想追又觉得无趣,便在后面叮嘱:“那你好好休息,明天早点到啊,别忘了刘牧那个案子,退补侦时间到了,得给检察院送卷。”

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预审员的生活就是与人的斗争,无穷无尽的你来我往、见招拆招,无休无止的真假博弈、劳心费力。走出审讯区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天黑漆漆的,四处弥漫着潮湿的雾气。那海涛觉得疲惫至极,此刻最想做的,就是回宿舍好好地睡上一觉。章鹏赶了回来,告诉他孩子被绑匪注射了药物,陷入了深度昏迷,但经过救治,已经没有生命危险。那海涛简单说了下一步预审的计划,又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

“哎,你说绑匪要500万赎金。那个孩子家长是干什么的?”

“做自媒体的,在网上弄了个公众号。”章鹏回答。

“干这个能出得起500万?”那海涛不解。

“嘿,你这是瞧不起人家啊。现在是自媒体时代,弄几个‘10万+’就有广告收入。”章鹏说。

“得得得,别废话了,先抓到人再说吧。”那海涛摆手。

“兄弟们都撒出去了,等抓到那个‘狗子’,那大名提还得帮我们审呢。”章鹏笑。

“别扯淡了,没听说吗,都要侦审合一了。你们丫自己练练吧。”

“哎,你那个‘市局一号案’快出手了吧?”章鹏问。

“明天送卷。已经退补侦两次了,跟检察院的老孙沟通了,现在证据肯定能诉。”

“你可注意着点啊,据说刘牧这孙子背后可有人。”章鹏提醒。

“怎么个意思?托到章队长了?”那海涛笑。

“那倒没有。但我可听说不少人在外面活动。”

“正常,他的事儿都把副市长给牵出来了,估计后面还有‘大猫’呢。”那海涛说,“得,你忙,我先撤了。”他说着就要走。

“哎,别着急啊,晚上请你吃饭。”章鹏说。

“今儿不行,晚上有事儿。”那海涛摆摆手。

桌上摆着菜,葱爆羊肉、炸咯吱盒、爆肚、麻豆腐,中间还架着一个酸菜白肉的锅子。这并不是什么饭馆,而是一个摄影棚的小餐厅,平时供剧组人员用餐。那海涛跟老板认识,一般小范围的聚会都安排在这儿。

那海涛推门进屋的时候,两位已经到了。他换上一副喜庆的表情,满脸堆笑地打着招呼。

靠里坐主位的是一个五十出头的大姐,她烫了个大波浪的发型,手里打着一件元宝针的毛衣,看那海涛来了微微抬头,眉宇间一副“甲方”的姿态。左手位的是一个老头儿,跟大姐年龄相仿,手里揉着核桃,一副爷的样子。

两人看那海涛到了,刚要开腔,却被留着“大中分”的老板抢了话,“嘿,今儿人齐啊,来来来,我再送一个菜,金玉满堂,图个吉利。”店主姓范,外号“晃范儿”,是几位的老相识。他说着,就把一盘黄瓜丁炒窝头摆在桌上。

那海涛一看,没忍住笑了,“行,老范,我说你这生意怎么越做越大呢,敢情功夫都用在嘴上了。”

“嘿,这话怎么说的,你就尝尝这味儿怎么样。菜不在原料贵贱,在味道如何。”老范也笑。

“哎,我说‘晃范儿’,你这棚里怎么空着呢,剧组呢?”那个大姐放下手里的毛衣。

“嗐,二姐,这两年不是影视寒冬吗?剧组少。再这么下去,我看这摄影棚也甭干了,弄个室内篮球馆得了。”老范摇头。

“嗯,篮球馆也行。你这儿挨着火车道,整天轰隆隆的,也干不了别的。”二姐说。

“谁说不是呢,这不因为租金便宜吗?”老范笑。

他这个摄影棚可谓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儿了,隔着几百米就是一条火车道,每隔十多分钟就来一趟火车,整天轰隆隆的。

老范又聊了几句,便推门出去了。那海涛坐在二姐身边,用手捏起一块咯吱盒放进嘴里,“行,味儿不错。”他点着头说。

“我说‘那三斧子’啊,你还有没有点儿时间观念啊。约好了六点,你看现在都几点了?”二姐没好气地问。

“对不住对不住,刑警有个案子,临时过去帮衬一下。”那海涛抱拳。

“哎哟喂,那可是杀鸡用了宰牛刀。什么事儿要那大名提出马啊。”那个老头儿也开了腔。

“嘿,马爷,您这是损我呢,我听出来了。”那海涛皱眉,“二姐,您说他是不是错了?”他转头问。

“嘿嘿嘿,怎么叫呢?你师父叫她二姐,你也随着叫啊?”老马说。

“哦,还真是。”那海涛赶忙点头,“那照马爷您这意思,得叫……二奶?”

二姐正喝着茶呢,一听这话,差点喷出来,“你就孙子吧,嘴上不留德这点倒是像你师父。”

那海涛也笑了起来。面前的这两位都是预审行里的名提,二姐大名王梦露,和美国明星一个名儿,举止做派却有天壤之别。老马大名马德福,外号“马迷糊”,看似迷糊却精明异常。要论起辈分来,那海涛还真得管他俩叫声师父。

“怎么一个人来的?小利子呢?”老马指的自然是赵利。

“哦,他啊,还有点儿别的事儿,今儿就不来了。”那海涛编了个理由。

“哼,是不是又没‘擦干净屁股’啊?这孙子啊,是真不行。你就说他干了多少年预审了,到现在还是个记录员,那帮年轻的都独撑了。他呀……人如其名,赵利,‘笊篱’啊……”老马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那海涛知道老马是赵利的第一任师父,对这个徒弟也是一肚子牢骚,但也不想在这个场合太跌赵利的面儿,就岔开了话题,“哎,你们听说没有,小吕到省厅之后都升探长了,这小子机灵,有前途啊。”

“人家升探长了,你高兴个屁啊,破的也不是自家的案子。我看啊,人家是攀高枝儿去了,现在小吕认的师父是‘三叉戟’,不是你‘那三斧子’。我看海城预审啊,是后继无人喽。”老马摇头。

这时,耳畔又传来了火车的轰鸣,连桌子都轻微地震动起来。

“好嘛,我怎么觉得咱们这是在餐车吃饭啊。”那海涛模仿着天津口音说。

一听这话,老两位都笑了。

“哎哎哎,人都到齐了,咱们‘举’一下吧。”那海涛说着拧开一瓶白瓶绿标,“对了,今儿这局,什么由头啊?”

“没问清楚你就来啊?”老马撇嘴。

“您也没说啊……”那海涛装作冤枉,他刚要提“庆祝二姐顺利度过更年期”,又觉得不妥,把话咽了回去。

“嘿嘿嘿,你这是憋着什么屁呢。”二姐眼里不揉沙子。

“今天这个局是我给二姐组的,庆祝她进预审行三十年。”老马道破天机。

“哎哟喂,那可得好好庆祝。”那海涛赶忙点头。

“是啊,三十年了……”二姐感慨,“我刚到预审的时候,还是个小姑娘呢。那时行里的四大名提齐孝石、龚培德、‘老鬼’、‘臭于’,还都没成名呢。我从打水、擦地、订卷干起,下苦功、练手艺,真是一步一个脚印啊。就说那年的潘韶玉杀父案,现场被破坏、证人不配合,要不是我和我师父坚持办下去,连刑警都打退堂鼓了,最后还不是凭着我们到现场一点点地走访,才获得了关键证据。”

“哼,最后还让‘臭于’给‘截和’了。”老马撇嘴,“要说审人啊,往十年前说,‘四大名提’‘两大快嘴’,哪个说起来不在全国预审行里响当当的。但你们看现在呢,真是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了。别说‘走审’了,就连‘坐审’都压不住。要我说啊,这帮小子除了手艺不成,责任心也不咋的。现在全局上下,能称得上‘名提’的,是不是也就在座的了?”

“哎哎哎,那不至于啊。罗浩,老潘,都可以的。”那海涛说。

“扯淡,你还别提老潘。是,他外号‘大喷子’,也算是个名提,还上了省厅的专案。但最后落着好了吗?还不是出了闪失、被停了职。再说罗浩,人家都主动前置到派出所当政委了,干两年,补一下基层工作经历,回来肯定弄个高级警长。没人愿意干预审了,也就你,那三斧子,还操着老一套。”老马叹气。

“来来来,举一个,为了曾经的辉煌。”那海涛提议。

三人举杯满饮。

“还记得2002年的那个‘飞贼’吗?那小子诡啊,专偷金饰品,到手后把金子熔了,弄成一个金块。刑警虽然抓了他,但不是‘现行’,就凭这个金块也定不了罪啊。哎,‘马迷糊’,你还记得咱俩的审讯提纲拉了多少页吗?”二姐问。

“那能忘了吗?整整写了二十多篇儿。最后还到襄城出了一趟差呢。”老马笑。

“记得提讯的时候,时间都过了二十天了,上一拨预审还没拿下。局领导急啊,就让我们救场。我们知道这家伙是个几进宫的老炮儿,这次只要再折了,肯定出不来了。我们就唱红白脸儿,我拍、老马揉,我突、老马缓,等所有‘子弹’攒齐了,再一起朝他开火儿。那场审讯,问得痛快。”二姐回忆着。

“二姐,你就说句实话,你们俩年轻时到底有没有点儿故事?”那海涛坏笑。

“滚你个那三斧子。”二姐抬手就打,但脸也红了。

那海涛表面上装着糊涂,心里却跟明镜似的,这老两位年轻时并称“两大快嘴”,局里上下都觉得能成一对。但世事弄人,两人有缘无分,但这些年风风雨雨相互支撑,也算一段佳话。

“后来怎么着了?”那海涛拽回正题。

“五个小时,拿下了啊。”二姐骄傲地说。

“那小子供了三十多起案子,材料送到检察院连退都没退。最后判了十五年,凿凿实实的。”老马补充。

“牛,敬两位名提!”那海涛举杯。

三人再饮,气氛热烈起来。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大家合唱起了老歌《革命人永远是年轻》,大家忘情地唱着,伴着火车轰隆隆的声音。眼看着一瓶见了底,老范走进了屋。他送给二姐一个礼物,叫什么“谎话娃娃”。

那是个匹诺曹造型的小木偶,眼睛是两个摄像头,老范介绍这是个高科技产品,能通过摄像头获取的体态语和微表情,判断说话真假。

“真能测出来吗?”二姐好奇。她按动开关,把谎话娃娃放到老马面前,煞有介事地问:“老马,你喝酒了吗?”

老马挺配合,装作严肃地回答:“没喝酒。”

没想到这娃娃还挺灵,木质的鼻子立马拱出一截。

“哎哟喂,还真是高科技嘿。”那海涛来了兴趣,“来来来,我也试试。”他说着就把娃娃对着老马摆正,“你喜不喜欢二姐?”

“滚蛋吧你……”老马一把扒拉开娃娃。

“嘿嘿嘿,心虚了吧。”那海涛大笑。

“我说老范,你送我这个什么意思啊?是不是以后科技发展了,就不需要我们预审了?”二姐皱眉。

“瞧您说的,我可不是这意思,我就是逗您开心。您要是不喜欢,我收回,收回。”老范赶忙解释。

“呵呵……我逗你呢,谢了,‘晃范儿’同志。”二姐笑了。

“这是一个南方的高科技厂家生产的,在我这儿放几个当样品,听说以后会大批量生产呢。”老范说。

“哼,真假哪是那么好辨的。这世上最难测的就是人心。”二姐说。

“我也给你带了礼物。”老马也神神秘秘地打开提包,掏出两件黑坎肩。

“什么啊?”那海涛拿过来看。

坎肩很旧了,背后“七处”的字样都模糊了。

“哎哟,您还留着这个呢。”二姐惊讶。

“这可是我的私藏啊。那年老七处(预审处)成立的时候,让我负责发纪念品。我……偷昧了几件。”老马坏笑。

“嘿,这是典型的监守自盗、职务侵占。哈哈,我说‘臭于’没领着呢。”二姐笑。她边说边把坎肩套在身上,那动作显得正式、庄重。那海涛也效仿,把坎肩套在了身上。

“咱们预审,没走下坡路吧?”二姐看着那海涛问。

“怎么会,蓬勃向上呢。”那海涛说。

“那我怎么听说,市局要解散预审?”二姐盯着他的眼睛。

“没这事儿,您这都哪儿道听途说的啊。”那海涛没躲眼神,温和地看着二姐。

“新闻里有的叫内容,新闻里没有的叫内幕。无风不起浪。”二姐说,“要有这事儿,可别跟我们藏着掖着。”

“没什么内幕和风浪,如果有,我第一个向两位汇报。”那海涛表忠心。

“嗯,这还差不多。”二姐绷紧的表情松弛下来,举起酒杯。

酒挺辣,沿着嗓子眼儿一路向下,到胃里有种灼烧的感觉。那海涛吃了口菜,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帮刑警弄什么案子了?”二姐问。

“嗐,一个绑架孩子的。给人家做菜,没什么可说的。”那海涛谦虚。

“别谦虚。提气、变脸、入戏,咱们干的活儿,他们丫还真不行。”老马撇着嘴说。

“你手里的那个案子也够劲儿,听说都捅到上边儿去了?”二姐问。

“哎哎哎,那事儿不能说,理解啊。”那海涛摆摆手。

“甭跟我这儿藏着掖着,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市局一号案,刘牧,对吧?”老马不屑,“我可提醒你,那案子可得快审快办,跟局里打听这事儿的人可不少,你知道他的背景,也明白他背后藏着的势力,这是个大雷活儿,得赶紧往检察院递,别炸在自己手里。”他提醒。

“明白,您老放心,那案子证据够了,明儿一早我就送卷去。已经第二次退补侦了,检察院没理由再退了。”那海涛说。

“小心点儿,那案子背后隐藏着什么,不到最后看不出来。”二姐也说。

“嗯。”那海涛点头。

三个人又喝了一会儿,都有点迷瞪了。

“知道预审的鼻祖是谁吗?”二姐醉醺醺地问。

“鼻祖?”那海涛没明白二姐意思,他抬头想了想,“嘿,我还真知道一个,夜审潘仁美那个,算不算?”

“你这不是扯淡吗?”二姐皱眉,“那是封建迷信,再说了,那整个过程都是指供诱供啊,亏你还是个预审支队长呢。”

“瞧你,还真信了?他这是逗你呢,历史上哪有夜审潘仁美啊,都是编的。”老马傻笑。

“新中国的预审鼻祖是汲潮老先生,老先生智审美国间谍,破获伪造周总理签批大案,还出过一本《预审员札记》呢。”二姐说,“还记得什么是预审吗?洞悉黑暗,笃信光明。记住,别忘了。”二姐有些激动。

“二姐……”那海涛的心被这句话刺痛了,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他那铁嘴钢牙橡皮腮帮子一下就绷不住了,“姐,您听到的那个不是传言,局里确实研究过……”

“闭嘴,我不想听!”二姐打断那海涛的话,“你作为一个支队领导,对我们这俩大头兵得守口如瓶。”

“你们都是我的长辈,这事儿我不该瞒着……”

“不听不听,蛤蟆念经。”二姐摆手。

“局长办公会都开了,虽然没下最后定论,但是……”

“让你闭嘴没听见吗?”老马突然发作了,“甭管最后结果怎样,预审不永远都是最牛的警种吗?预审员不永远都是最经得起考验、最能战斗的警察吗?这谁能否定吗?”他眼中含泪,“我还告诉你那三斧子,无论到什么时候,你丫也不能软,就算我们这帮老家伙前置了、走人了、退休了,你姐说的这八个字儿也不能忘。我也三十年工龄了,有时想想,预审干的是什么呢?有人说咱们干的是案头工作,成天跟人斗心眼儿、耍嘴皮子,没一线危险。我觉得那是胡扯淡!咱们干的事儿他们能干吗?咱们点灯熬油拿下的人他们能拿下吗?他们刑侦、经侦、治安再冲锋陷阵,抓到的嫌疑人不还得咱们审讯吗?问好了立功受奖是他们丫的,问不好就拿咱们说事儿。咱们不是奉献吗?不是伟大吗?”马迷糊可一点不迷糊。

“对,无论到什么时候,都别忘了这八个字儿。就算‘重证据、轻口供’了,也并不意味着预审不重要了。洞悉黑暗,笃信光明,预审精神永存!”二姐说着又举起杯。

“洞悉黑暗,笃信光明,预审精神永存!”三人碰杯。

喧嚣总会落幕,酒局总会散场。那海涛一个人走在漆黑的夜色中,气温骤降,感觉很冷,他觉得自己很孤独,很无助,心里一肚子话不知该向谁倾诉。藏锋、藏智、藏势,斗智、斗勇、斗心,提气、变脸、入戏,似乎也战胜不了心底的顾虑、侥幸和畏惧。预审行里说,每个反应都有原因,每个表情都是故事,强硬掩不住虚弱,缄口藏不住内心。他知道,自己的拙劣演技根本瞒不过“两大快嘴”的慧眼,他们也不过是自欺欺人掩耳盗铃罢了。是的,预审快要解散了,虽未板上钉钉,却风雨欲来。昔日的辉煌还历历在目,预审是最牛的警种还挂在嘴边,但眼看着一股大潮袭来,这支队伍就要被冲散。那海涛不知道,那些每日攻心斗智的名提,一旦离开三尺审讯台,到底还有无用武之地。

他不知不觉地走到火车道旁,席地而坐,默默地望着远处忽明忽暗的灯火。这些年,他焦虑、失眠,和所有预审员一样,在台前辉煌,在台下落寞,似乎只有这里才能让他获得片刻安静。他喜欢听那一列列火车稍纵即逝的轰鸣,仿佛能将一切浮躁驱散。记得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师父齐孝石就总带他来这里,师父告诉他,预审的基本功之一,就是要在杂乱的环境中闹中取静,只有学会不被外力干扰,才能辨清真假、获取真相。于是那海涛就按照师父教的方法,在休息的时候,拿本书到火车道旁研读,久而久之竟适应了这种极端的喧嚣。

那海涛脱下身上的坎肩,默默注视着上面“七处”的字样,心中五味杂陈。他把坎肩盖在腿上,摸出一支烟,缓缓地点燃。这时,老范走到了他的身旁。

“完活儿了?”那海涛问。

“嗯……”老范点了点头,“有时真不懂你们这帮警察,干吗总跟自己较劲。你前脚走,老马后脚就吐了,我收拾了半天。看得出,今儿这酒局够糟心的。”

“唉……这次警务改革不光是海城,全省从上到下,大概率都要撤销预审。精简机关,警种合并,这是大势所趋。”那海涛叹气。

“预审这么专业,能撤吗?别人能干得了你们的活儿吗?”老范不解,“当初要不是你们审出了真凶,估计我都牢底坐穿了。天上掉下的每个沙砾,到老百姓头上都是大山。没了你们,行吗?”他看着那海涛。

“这世界没了谁都行。我只是觉得,可惜。”那海涛说,“培养一个预审员多难啊,记得我刚入行的时候,就会跟嫌疑人拍桌子瞪眼,我师父就教我‘在审讯中,微笑的是高手,暴躁的是新手’。从新手到高手,得过多少关啊,三十六计、七十二变……怎么说散就散了呢?”

“我做了二十多年生意,也算在商海浮沉了。最大的时候,搞进出口贸易,几千万的生意也经常过手。当然,最后也折在那上面儿了,晃了个大范儿。有时我就想,在这个世界上,到底有多少真实呢?人们都需要真实吗?就跟现在我这个摄影棚一样,五千平方米的地儿,每天一拨一拨的剧组跟走马灯似的,他们在那大笑、大哭,制造着幻梦。知道这两年最流行什么题材吗?穿越。什么叫穿越呢,就是你在路上走着走着吧,嘭的一声,突然掉一黑窟窿里了,结果一睁眼,回到宋朝当皇帝了。哼,现在的人都太孤独了,他们需要梦啊……”老范摇头,“我喜欢看电影,有个好莱坞大片儿叫《楚门的世界》,说的就是一个人被所有的人骗,以至于最后都相信了这个虚假的世界。我觉得这个世界到处都是‘楚门的世界’,都是假的喧嚣浮华。但人哪,有时候不能想得太明白了,人生何尝不是一出戏呢?太明白的人,痛苦。”他也点燃一支烟。

那海涛没说话,默默地看着前方。

“你和欢子的事儿,大家都知道了,不说是怕你难受。好聚好散,别有心理负担。”老范劝。

“我没事。”那海涛敷衍。

“二姐活得挺明白,你知道今天聚会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吗?”

“不是庆祝她入预审行三十年吗?”那海涛侧目。

“不,是庆祝她二世为人。”老范说,“她去年查出了乳腺癌,左半拉都切除了。听老马说,这位奶奶厉害啊,谁都没告诉,要不是老马从警保处崔铁军那儿得知,估计她会一直瞒下去。在手术前,老马去看她,她就一个要求,让给她带瓶啤酒,手术前一口闷,说要让老马记住她的样子。老马跟我透过底,说当时自己都哭傻×了,要是有来世,一定追她。洞悉黑暗,笃信光明。你们这帮搞预审的,牛×啊。”老范说。

那海涛感慨万千,他打开手机,播放起一首喜欢的歌,名字叫“稍纵即逝”,副歌部分很符合他此时的心境。歌中唱道:“那旷野稍纵即逝,列车轰隆隆地飞驰,稍纵即逝,没人管你年少无知,那云层稍纵即逝,飞机轰隆隆地飞驰,稍纵即逝,没人陪你回忆往事……”

一列火车经过,巨大的声音震耳欲聋,那海涛听着那节奏,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