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连下了两天的细毛阴雨,间或夹杂着针鼻样的雪花,落地便成了黏稠的水珠,仿佛地上洒了一层桐油或米汤。虽然无风,但是天冷得很,天佑只好躲在屋里烤火盆。第三天晌午头上,天光终于放晴了。天佑从窗子里往外瞅,看到昏黄的太阳挂在头顶,像一个没烧好的瓷盘。外面好像暖和了些。这两天他真给憋坏了,回头瞅瞅躺在大铜床上睡午觉的彭贵山。彭贵山中午喝了一碗陈年苞谷酒,此刻打着小呼噜睡得正欢。
天佑拿不定主意是不是溜出去玩一会儿。
就在这时,隐隐地,飘来一阵货郎担子发出的拨浪鼓声:噗隆咚咚——噗隆咚咚——还夹杂着货郎拖长声调的吆喝声:“针头线脑糯米糕,五花糖豆和剪刀……”这个货郎上午时曾经来过,天佑想出去,彭贵山不让。此时,天佑口水直流,他终于待不住了,伸手摸一下口袋,悄悄站起身,轻轻拉开屋门,溜了出去。在他身后,彭贵山似乎觉察到什么,咕噜了一句。天佑吓得一激灵,停住脚。好在彭贵山翻个身又发出呼噜声,天佑放心地往大门口溜去。
偌大的院子里没一个人影,天佑的母亲李凤莲在厅堂里和下人打麻将。大黄狗也在窝边睡觉,听到动静,它翻了翻眼皮,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继续睡。天佑蹑手蹑脚走到大门口,看到厚重的柚木大门紧紧闩着,当班的侯七怀抱一杆钢枪,斜倚在寨门楼上打盹儿。天佑轻轻咳一声,侯七吓一跳,刚想发话,天佑伸一根手指放在嘴边示意他不要声张。
天佑轻手轻脚爬上门楼,抬眼就看到壕沟吊桥那边有一个货郎担子,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大人,像一对夫妻。天佑别的不喜欢,就喜欢花花绿绿的糖豆,这一阵外面风声紧,彭贵山严禁家人外出,天佑口袋里的糖豆,早就见底了。兴许是货郎夫妇知道天佑的喜好,那女的竟然抓起一把糖豆,冲天佑晃了晃,又撒在货担子里,弄得天佑口水都要下来了。
天佑收回目光望向侯七。侯七缓缓地摇一下头。若在平时,天佑会掏他的裤裆,或者会拿头撞他,但是现在,天佑不想弄出动静,尤其不想惊动彭贵山。天佑想了想,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把铜板,递给侯七。侯七抬眼瞅瞅大宅院里无人,就接下了。
吊桥还没放稳,天佑就像一只小老虎,急不可耐地蹿了出去。这当儿,货郎夫妇似乎有点不敢相信,互相眨巴一下眼睛。天佑带着一股小冷风,冲向货担。那个头扎紫围巾、上身穿绿棉袄的女人,望着越来越近的小男孩,目露精光。一瞬间,天佑突然发现她嘴唇上,竟然长着一小撮儿黑胡须。天佑微微一愣,步子慢下来。就在这时,那个男的飞步上前,伸出铁钳般的大手,像抓一只小鸡那样拎起天佑,把他夹在腋下,同时打一声口哨,就和那女的一起,丢下货担,奔向路旁不远处的杂树林。
天佑竟然来不及哭一声。
站在大门旁的侯七,还没明白怎么回事,面前就不见了人影。他哆哆嗦嗦举起枪,冲天空放了一枪,枪声像炸雷一样滚过天际。
彭家的大黄狗,率先狂吠起来。这一下,彭家大宅院顿时乱了套。
二十天前,给天佑过六周岁生日时,彭贵山专门从毕节老城隍庙重金请来一个有名的算命先生,给全家卜卦算命。老神仙燃上三灶香,跪拜过天地,又围着彭家大宅转了一圈,最后来到寨墙上,东南西北打望一阵,捻着黄胡须对彭贵山说,贵宅真是少见的好风水,日后必出大福大贵之人。旋即,他盯着天佑仔细看,微微颔首道,小令郎命数最好。又说,彭家明年可能会遇上一点小灾祸,但只要过了那个坎,以后就顺风顺水,一马平川。
哪想到,此话才说过二十天,灾祸就突然降临。看来算命先生的话,屁用不顶。
祸是侯七惹下的,他吓尿了裤子,在一旁筛糠。家丁头儿老冉慌慌跑来,提出带几个兄弟立刻去追。老冉刚跑出几步,彭贵山回过神来,又把他叫住,摆摆手说:“追个屁呀,晚了!”老冉又向主人提出,剁掉侯七一根手指头,解解恨。彭贵山把瓜皮帽往地下一摔,狠狠地一跺脚说:“你要他的狗命,又有何用?算了!”
天佑是彭贵山的第四个儿子,他上面的三个哥哥,老大天全在毕节城里当保安队副队长,红军前些日子打毕节时,天全闻风逃到了贵阳;老二天凤在县税警局上班;老三天保在贵阳读书。天佑是彭贵山五十岁过后才出生的,小家伙聪明伶俐,虎头虎脑,惹人喜爱,从感情上说,彭贵山更亲近这个小儿子。当然他老婆李凤莲更是把身边唯一的小儿子当作宝贝,百般疼爱。
听说天佑被人绑走,凤莲当即就吓晕了,掐了她好一会儿人中才醒过来。她抓住男人的手腕子说:“老爷,只要舍得破财,天佑是不会有事的呀。”
这话提醒了彭贵山。彭家没有仇人,歹人绑走天佑,不是为了寻仇,不是为了要他的命,显然是奔彭家的钱袋子来的。
约莫一个时辰后,一个尖嘴猴腮的人来到吊桥下,说是送信的。侯七认出,此人就是刚才那个货郎装扮的小个头男人。把来人请进正厅大堂,彭贵山迫不及待地接过信,看到一张脏乎乎的白纸上,两行张牙舞爪的字:拿壹仟块大洋换小孩,限明日中午十二点之前送到。
彭贵山心里踏实了些,问:“什么地方?”
尖嘴猴腮的人说:“一直往西,四十多里,白虎山下有个磨盘洞,知道吗?”
彭贵山知道有这么个地方,点点头,说:“那么远……如果不能按时送到呢?”
对方犹豫一下,说:“那就不客气,撕票……”
彭贵山左眼皮一阵抖,脑袋上像挨了一闷棍,捂着腮帮子说:“这个价码太高,我拿不出。”
按彭贵山内心的合计,赎回天佑,也就三百块,顶多五百块。一千块现大洋,真是顶天了,这可真要他的老命。
对方说:“这个嘛,我可说了不算。”
三聊两聊,彭贵山听出来了,对方带有湖南口音,显然不是本地人。他有点装腔作势,却又不像那些凶巴巴的土匪,满嘴脏话黑话,他眼光里甚至有些歉意。虽然相貌丑陋,但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端给他茶水,他一口不喝,拿给他纸烟,他也不抽。彭贵山干脆直接问他:“兄弟,你们大当家的,是哪个?”
对方说:“这个可不能告诉你。”
彭贵山随口说出在这一带有些名气的几股马子(土匪),对方竟没任何反应。他心下合计,即使是那几股人马,也是轻易不敢对他彭家下狠手的。何况是些小绺子,那更是不敢了,而且他们也不会有那么大胃口。一千块现大洋,在这乌蒙大山里的穷地方,谁能拿得出手?
对方观察着彭贵山的反应,提醒说:“破财免灾,破财免灾啊!钱不值钱,你儿子命值钱。”
彭贵山硬了硬心肠,说:“我彭某人不缺儿子……少一个一样过。”
对方说:“我把信送到了,你看着办。”
对方不愿久留,即刻告辞。彭贵山送他到吊桥边,他居然顺手挑走了那副丢在大门洞里的货担,大摇大摆地离开。
彭贵山心里渐渐有了底。
二
彭贵山没有猜错,绑走天佑的,不是一般的当地土匪,而是传说中的“红匪”——红军的一支队伍。
他们是贺龙的部队,年前从湘西开拔过来,在贵州境内一路辗转,当时叫战略转移,后来才叫长征。他们在贵州境内的乌蒙大山里,暂时摆脱了国民党精锐部队的追击,难得地赢得了几天的休整时间。休整除了休息,还有一件重要事项:补充给养。
红二军团四师十二团在大部队的左翼休整。三连驻地最靠边,在白虎山东侧一个七八户人家的小村落扎营。三连连长徐发祥不怕打仗,就怕在这人烟稀少的大山里搞给养,老百姓本来就穷,自己都没得吃,哪有东西卖给你?尤其是三连到达驻地晚了一天,周围的小村小寨都让兄弟部队征集过,实在没什么油水了,只能发动大伙儿上山挖野菜,看能不能捎带着打点野物。
补充给养,最好的办法就是打个土豪。
可是,附近没有什么称得上土豪的人家让你打,即使有个把小土豪,也让兄弟部队抢先下了手。无奈之下,徐发祥安排一班长王大妮带人到稍远处转转,看能不能搞几头猪或几只羊回来。王大妮像他的名字一样,生性腼腆,有点娘娘腔,但办起事来却不含糊,打起仗来更不含糊,当即带绰号“唐三猴”的唐本奇等人东行。傍晚,他们回来了,是空着两手回来的,连一根鸡毛都没带回来。徐发祥发火,说:“你们还有脸回?不如在家挖野菜。”
王大妮却笑了。
徐发祥说:“老子急得屁股蹿火,你还笑!”
王大妮把连长拉到一旁,提供了一个重要情况:往东翻过一座不算太高的山,约行二十公里,有一个较大的村子,名为彭家寨,那里有一个大土豪。唐三猴摸进村里搞清楚了,那个叫彭贵山的土豪是方圆几十里内最有钱的大户人家。王大妮说:“打下这口‘肥猪’,够全连吃仨月。”
脾气焦躁的一排长胡乃刚凑过来插话说:“那就连夜打,我们一排上。”
王大妮摇头摆手说:“不好打,不好打。”
胡乃刚说:“打个土豪,有啥难?连长,我保证明天天亮前拿下。王大妮,你少啰唆,赶紧带路。”
“不行不行……”王大妮嘴巴慢,越说越说不清。站在一旁的唐本奇接过话头说,确实不好打,他都侦察清楚了,彭家大宅院依山而建,山背后是悬崖,根本爬不上去;环绕院墙的其他三面,是一个深七八米、宽五六米的天然壕沟,只能通过大门口设置的吊桥通过;而且院墙高达一丈多,全都是青石垒就,十分坚固,简直就像一个天然大碉堡,没有炮,别想打开豁口;况且彭家还有八杆钢枪护院,据说家丁枪法也都不赖。尤其是再往东面二十多里的芦花镇,驻有中央军一个团,如果一时半会儿打不下来,脱身都难……
这下徐发祥和胡乃刚都不吭声了。都是见过大阵仗的老兵,一听这个就知道这块骨头不好啃,恐怕这也是红军来了彭家不躲不跑的原因吧。而且徐发祥清楚,上级有命令,为防止暴露,各部队隐蔽待命,尤其不准擅自往东行动,那个方向有中央军的主力布防。
胡乃刚生气地瞪一眼王大妮和唐本奇:“那你们带回这个情报有鸟用!”
徐发祥眉头皱成疙瘩,料想这块肥肉吃不成,摆摆手,让大伙儿散了。当天夜里,他睡不着,急得嘴唇上起了水泡。半夜,王大妮和唐本奇溜进他住的小柴房,说出一个大胆的设想。徐发祥一听,脑袋有点大,说:“扯淡,红军咋能干这事!”
唐本奇说:“你打土豪是为钱粮,干这个不也是为了钱粮,咋就不能干?况且这么干,不用动刀动枪,还少死人,划算!”
王大妮在一旁帮腔:“连长,我带人悄悄去干,你们领导装不知道就是。”
这可不是小事。徐发祥想了想,还是不能干。虽说王大妮、唐本奇讲得有一定道理,是很划算的事,但红军不能这样干啊,也不允许这样干。徐发祥把想法说出来,唐本奇急得像猴子一样,差点跳到那张小木桌上去,说:“搞不到钱物,这一路走下去,得饿死多少兄弟!都这个时候了,过了今天没明天,总不能当饿死鬼吧!”
王大妮也是急得不行,说:“连长,你不让干,一定后悔。说一千道一万,不如先把肉吃到嘴里再说。这样的好事,哪去找啊?过这个村,没这个店了!”
任他二人怎么劝,徐发祥就是不松口,二人只好悻悻离去。
第二天天刚放亮,胡乃刚匆匆跑来连部报告,说是王大妮和唐三猴不见了,而且趁他睡着,把他的短枪也给偷走了。“连长,他们会不会开小差?”胡乃刚焦急地问。一路上不时有人开小差,胡乃刚怕了。
徐发祥马上就意识到这二人干什么去了,脑袋嗡的一声,似乎要炸开来。他愣了愣,指着胡乃刚的鼻子说:“那个事干不得!”
“哪个事?”胡乃刚有些蒙。
“一排长,你赶紧带人给我往彭家寨的方向追,无论如何把他们给我截回来!”
两个人只带一支短枪,跑去彭家寨,还能干什么?胡乃刚眨巴几下小眼睛,当即猜了个大概。他答应一声,换了便装,喊上一班副毛小虎,急急忙忙往东而去。徐发祥在他身后喊:“要是有什么差错,你也别回来了!”
而此时,王大妮和唐本奇已经接近了彭家寨。二人边走边合计,可具体怎样动手,却一时拿不出办法。恰巧,在寨子外面路遇一个货郎。唐本奇立马来了主意,向货郎提出,借货担一用,过后归还,会给他赏钱。货郎不干,怕影响生意。唐本奇从怀里摸出一块大洋,说要买下货担。货郎还是不干,嫌少。唐本奇冲王大妮使个眼色,王大妮就把短枪掏了出来,货郎当即吓得脸变了色,接过那一块大洋跑到了路旁。这块大洋是唐本奇的“私房钱”,上次打土豪时他偷偷藏下的,王大妮几次提出让他交公,他不干,竟然派上了用场。“班长,这就算我交公了啊。”他说。
二人迁回到彭家大宅院西面不远处的杂树林里。王大妮同意唐本奇化装成货郎,到彭家大宅门口引小崽子出来,他负责接应。唐本奇挑着担子,摇着拨浪鼓,顺着一条青石板路,朝彭家宅院大门的方向走去。
但是他在那儿吆喝了好一阵,拨浪鼓摇得手腕子都酸了,就仿佛一块块石头子儿丢到棉花堆里,对面的大宅大门紧闭,无声无息。门楼上当班的家丁抱着钢枪,似乎也懒得理他。他担心时间久了引起对方怀疑,赶紧离开了,折回到王大妮藏身的杂树林里。
王大妮焦躁不已。如果这个办法不灵,他也实在拿不出别的招数了。他开始后悔,不该脑袋一热,擅自仓促行动,弄到这个地步,骑虎难下,进退两难,回去怎么交代?他不由瞪了一眼唐三猴——偷跑出来干这事,是这个臭猴子想出来的,他没好好考虑就采纳了。应该做好方案,按计划行动,擅自胡来,终究不是办法。王大妮暗自决定,事情办砸,回去就辞掉班长一职,愿接受任何处分。
唐本奇眼珠骨碌碌转着,他不死心。王大妮也不死心。他们想再试一次。王大妮决定亲自出马,说:“你个唐三猴,尖嘴猴腮的,看着就不像个好人,谁能上你的当?”他打算和唐本奇一块去引崽出窝。他吩咐唐本奇想办法搞一身女人的衣服来。唐本奇明白班长的意思,溜出树林,三转两拐,来到山边一户百姓家里,趁这家没人,进到破屋里,翻腾一阵,把一条紫色的围巾,还有一件破旧的绿棉袄卷在手里,临走,他把身上仅有的五个铜板留下了。
这一次,居然得手了。
两个人一口气跑出五里多地,找个隐蔽处停下。小崽子不停地哭,唐本奇拿出一只麻袋罩住他,哭声顿时变小了。王大妮回头望,不见有人来追,脱下绿棉袄,摘下紫围巾,丢到一旁。唐本奇掏出事先备好的纸笔,把纸铺在一块石头上,请班长写信。王大妮拿起笔,嘀咕:“五百行不行?”
“太少了,一千!”唐本奇说,“班长,我看清了,就那个大宅院,里面都是宝,要两千都算少的。”
王大妮还是觉得有点不妥,迟迟不下笔。唐本奇有些急了:“班长,你仁义,那你跑来干什么?就这个大土豪,不知喝了穷人多少血,我们只要他钱,没要他的命,够客气了!”
唐本奇从小在地主老财家干活,吃尽了苦头,所以他最痛恨有钱人,恨不得把他们全杀光才解气。王大妮心下合计,这事能成,唐三猴是首功,不妨听他一回,于是说:“一千就一千……咱要一千,老土豪能给五百,咱也知足。”
唐本奇拿上信,只身返回了彭家寨。
三
晌午头上,胡乃刚摸进寨子,从百姓口中得知彭大财主家的小崽子被人劫走,心里有了底,立刻往回返。日头偏西时,在半道追上了王大妮和唐本奇。看到王大妮和唐本奇兴奋的样子,胡乃刚知道,如果此时勒令他们把小孩子送回去,他们一定会违抗命令。
“排长,你是来接应我们的吧?”唐本奇说。
胡乃刚苦笑,没有说话。他想好了,先回驻地,有事情他担着。
几个人轮流扛着小崽子,惴惴不安地回到连队驻地。徐发祥一见,头更大了,他忍着,没发作。唐本奇把小崽子从麻袋里抱出来,小家伙这会儿居然睡着了,脸蛋红扑扑的,嘴角挂着亮晶晶的口水,看上去蛮可爱。唐本奇想摇醒他,徐发祥说:“放我铺上,给他盖好被子,让他睡。”
王大妮冷静下来,知道闯了祸,头一低,说:“连长,咱们连太需要这笔钱了,它能救好多战士的命啊……”
徐发祥冷冷地说:“打土豪,当然可以,红军有时靠这个解决给养,打不下来,怪我们没本事,但不能饥不择食,用这种下三烂的办法搞钱。”
“情况特殊,就这一次。”唐本奇不服气地说。
“一次也不能干。你们听着,明天上午,这孩子从哪来的,给我送哪儿去。”徐发祥不容置疑地说。
胡乃刚知道连长的脾气,他想好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就说:“好吧,我们执行。”
正说着时,小崽子醒了,蹬开被子,哇哇大哭,要找阿爸,找阿妈,他的嗓子早就哑了,哭声像一个狼崽。唐本奇上前哄他,冷不防被他狠狠咬了一口,右手背被咬出两排牙印,血珠子滴落到地上。心里有火的唐本奇忍不住打了他一下:“狗崽子,你敢咬我……”这下他哭得更欢了。
徐发祥让唐本奇等人都走开,自己亲自哄,他拿给小家伙一个山梨,兴许是饿了,小家伙一把夺过来猛咬,几口就吃光了。徐发祥又拿出一个掺了野菜的窝头,小家伙以为是什么好吃的,夺过来只咬一口就吐了出来,张手把窝头朝徐发祥扔去,差点砸中徐发祥的脸。他继续哭,怎么劝都不行。徐发祥赶紧让炊事班长想办法搞点好吃的,后来弄来三个煮鸡蛋,哄他吃下去,大概是填饱了肚子,他才止住哭,抽搭一阵,又睡了。
这一夜,徐发祥是搂着小家伙睡的。半夜,他醒了,又哭起来,闹着找阿妈,要吃奶。徐发祥忍不住笑了,你都多大了,还吃奶?他不知道,这小家伙虽然已过六岁,但有个习惯没改,每晚睡前或者夜半醒来,都要咬一咬妈妈的乳头,尽管已不可能有奶水。这夜突然没了奶头可咬,他自然不习惯,闹腾了好一阵,徐发祥毫无办法,只能任他哭号。后来他实在是困乏了,才又沉沉睡去。
彭家大宅也是一夜没消停。彭贵山亲自动手,把埋在柴草房里的两个坛子起出来,里面有八百多块大洋,凤莲把压箱底的钱也拿出来了,总算凑够了一千块。望着一堆白花花的光洋,彭贵山面如死灰。
这几乎是他彭家的全部家底。
彭家的家业,主要是彭贵山父亲一辈攒下的。他父亲当过清朝的县令,到了彭贵山手上,家里有四十多公顷的土地,还有几家店铺。他父亲临咽气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积攒了一辈子的家业,叮嘱他务必守好,否则到了九泉之下,也不会饶过他。这一千块钱白白流出去,彭家实打实是伤筋动骨了,以后想翻身,难。他不想对不起祖宗,也不想儿子出事。一夜间,他脑袋上的白头发多出不少。
猛吸了两袋水烟后,彭贵山终于打定了主意——你们说要一千,我只拿五百。这本来就是一场生意嘛,做生意哪有不讨价还价的,总不能你说多少就多少吧?我儿子在你们手里不假,可我还是那句话:老子不缺儿子,老子四个儿子,少一个天也塌不下来。他又合计,五百块现大洋,对于穷途末路的“红匪”来说,已经是大钱了,这里面大有转圜的余地,他不相信他们真会“撕”了天佑。
天快亮了,彭贵山吩咐家丁头子老冉牵过一匹骡子,把五百块大洋装进两个木箱子,余下的钱重新放回坛子里。凤莲看出端倪,不干了,哭道:“老爷,你这是要天佑的命啊……”
“谁会要他的命?他们要的是钱。我合计,拿五百就能办成。”
“人家要是不干呢?”
“你怎么知道他不干?他们要是干呢?我不就省下了五百?”
凤莲还是不同意:“老爷,摊上这事,宁舍钱,也要保命。”
“我是既少花钱,又要保命。这样吧,先把这些钱送去,他们真要不干,再回来取也不晚。”
“那样就晚了……哎哟我的儿啊……”
“哭!你哭个屁!大清早的,丧气!”
凤莲吓得赶紧闭了嘴。彭贵山是出奇的倔,这一点凤莲最清楚,知道拗不过他,凤莲回屋烧香念佛去了,她去跪求观世音菩萨保佑儿子天佑平安回来。
这一天是个少见的好天气。太阳从山尖冒头时,彭贵山亲自把老冉和侯七送到村口,这二人负责去赎天佑。老冉以前在集市上干过经纪人,嘴巴好使,死的能说成活的,手脚也利索,彭贵山很信任他。彭贵山叮嘱老冉,如果对方嫌少,不要搞翻,马上赶回来取钱,无论如何要保住天佑不受伤害。老冉再三让主人放心,一定把事情办妥,绝不会伤着小少爷一根汗毛。
本来彭贵山想亲自去赎儿子,老冉提醒说,老爷,你不露面,事情还好办,你去了,他们再把你扣起来,就不是一千块的问题了,那些天杀的“红匪”,啥事做不出来啊?彭贵山想想他说得有道理,就不再坚持。
老冉和侯七牵着骡子走远了。
天佑后半夜睡得很香甜,一觉醒来,太阳照到了脸蛋上。睁开眼,看到的还是陌生人,他又想哭。突然,一只小灰野兔吱吱叫着,站在他眼前的破被子上。小灰兔被一条细绳拴着,想跑也跑不了。天佑的注意力放到小兔身上,没再哭出来。
小灰兔是唐本奇一大早上山捕来的,为此他把膝盖都磨破了。
草草地吃过早饭,胡乃刚吩咐王大妮,赶紧把小崽子送走。这时,团部通信员骑马赶来,送来了团部的紧急命令:中午十二点,全体开拔。据说,四周的国民党正规军,已开始合围红二、红六军团,贺龙、任弼时等首长命令,在敌人大军合拢之前跳出包围圈。
问题随之来了:去彭家寨来回八十多里地,十二点之前根本赶不回来。胡乃刚请示徐发祥,最后决定,与其去送,不如原地等。不是约好十二点“交货”吗?大不了见了彭家的人,不收钱,把孩子还给他就是了。战士违反命令抢了人家的孩子,犯了错,知错就改,不正说明红军是仁义之师吗?
这天上午,因为有小灰兔的陪伴,天佑基本没再哭闹。唐本奇带着他,他抱着小灰兔,到村头的田地里玩耍。他们拔出刚冒尖的青草叶儿喂它,二人在光秃秃的田野里玩得很尽兴,嘻嘻哈哈的,无拘无束。唐本奇一时忘了这孩子最初是用来换钱的,恍惚间把他当成了房东家的孩子。日头近午,王大妮派班副毛小虎来通知他,把孩子带到磨盘洞去。
王大妮半晌午就带几个人到磨盘洞等人,为防止对方前来偷袭,还布置了警戒。结果等到日头当顶,眼看十二点到了,却连个人影都没见到。
徐发祥和胡乃刚急急赶来,众人分析说,老财主绝不会为了一点钱而置亲生儿子生命于不顾,一定会派人来的,到这儿四十多里山路呢,路不好走,一千块大洋也够好几个人背的,也许路上耽搁一会儿,那就再耐心等等。
可部队出发的时间到了,徐发祥不能再等,他命令王大妮带一班全体留下,继续等,务必平平安安把孩子交还给人家,最迟等到太阳落山,如果再等不到,立即连夜追赶队伍。他把队伍的行军方向和当晚宿营地点告诉了王大妮。
这天下午,一班的人都感觉十分漫长,站在山尖上手搭凉棚往东望,直看到眼睛发酸发虚,逶迤的山路上,还是一个人影都见不到。太阳就要落山,到了连长规定的时间,他们必须去追赶队伍。
王大妮犯了愁。小崽子怎么办?连长走的时候,并没交代如果等不到来人,怎么处理这个小家伙。也许连长以为,他们家一定会来赎人的,不过是晚到一会儿而已。
大家吵吵嚷嚷一阵议论,形成两种意见:一是把小崽子丢下,反正他家人早晚会来接他;二是把他带走,大伙儿忙活两天,一个铜板都没搞来,就这样白白放掉他,竹篮打水一场空,也太便宜那个老财主了。
唐本奇坚决反对第一种意见,说:“你们想过没有?马上天黑了,把他一个小崽子留这儿,让野兽叼走怎么办?”
班副毛小虎反驳说:“瞎操心,这几天你们谁见过野兽?要是有野物,我们就有的吃,用得着去绑他?”
“没人管他饭,饿死怎么办?他爹是个土豪该死,可他还是个孩子,他有啥罪过?”
毛小虎愣一下,说:“把他送村里去,总有愿意收留小男孩的人家。”
唐本奇又反对:“谁家养得起他?你们都看到了,他不吃差的,光吃好的,从昨晚上到现在,吃了十个鸡蛋!伤兵的鸡蛋,都匀给他吃了。现在可好,鸡蛋都吃够了,要吃肥肉。老百姓家,哪儿去给他弄肥肉吃?”
最终,不能丢下孩子不管的意见占了上风。班长王大妮也是这么个想法,先把人带走再说,前一阵子,部队一直在这乌蒙大山里转圈子,说不定哪天还能转悠到彭家寨呢。到时候把小崽子交给他亲爹就是了,还得告诉他红军是仁义之师,不为钱而来。
唐本奇弯腰背起小崽子,一班的人在王大妮带领下,急慌慌去追赶大部队。途中,毛小虎问天佑:“喂,小家伙,你叫什么?”跟红军战士待了一天一夜,除了没啥好吃的,天佑已经不怎么怕了,那只小灰兔,更让他觉得很好玩。那个捉来野兔的叔叔,长得像个猴子,动作也像个猴子,也让他感觉很好玩,他在心里叫他“猴叔”。
“喂,小家伙,问你呢,你叫什么?”毛小虎又问。
天佑咕哝道:“天佑。”
“什么?天肉?你们听这鬼名字,这狗日的天天想吃肉!”
有人气愤地说:“地主老财,除了吃肉就是喝血,没个好东西。”
王大妮问:“唐三猴,他到底叫什么?”
唐本奇也搞不清他叫什么。又问,问来问去,终于搞清了,他叫天佑。
唐本奇心里瞧不起毛小虎,尤其这货坚决主张丢下天佑,让唐本奇很恼火,就说:“毛班副,你真没文化,人家叫天佑,老天保佑的意思。懂吗?”
“老天保佑谁?保佑他还是保佑你?”毛小虎反击。
唐本奇愣了愣,回答道:“他跟谁走,就保佑谁。”
王大妮给搞得心烦意乱,喝令所有人都闭嘴,抓紧赶路。王大妮平时脾气好,很少发火,一班的弟兄都敢跟他开玩笑,但是他偶尔发一次火,一班的人还是很怕他的。当下没人再吭声,只听到一片沙沙的脚步声。
这天下午,彭贵山一直站在村头等,结果他也是什么都没等到。天黑尽了,凤莲又哭开了,怪他应该痛痛快快拿出一千大洋去赎人,非要偷奸耍滑,讨价还价,到头来儿子不但没赎回,五百块大洋也没了,真是赔了儿子又蚀钱。
无论是彭贵山,还是王大妮、唐本奇、徐发祥、胡乃刚他们,都没有想到,老冉和侯七去赎人的路上,出了岔子。两边的人到死都不清楚,到底出了什么岔子。
老冉和侯七根本没去磨盘洞。半道上,两人都在盘算,即使在彭家干一辈子,也挣不到这么多的钱,五百块明晃晃的大洋呀!何况由于他们的疏忽大意,导致小少爷被绑票……看着五百块大洋,心里的欲望藏不住,终于如野草般拱了出来。
天赐良机,机不可失,二人一合计,心下一横,于是拨转骡头,奔往四川方向去了,从此消失,无影无踪。
四
如果不是因为兵荒马乱,行军打仗,谁见到这孩子都会感到喜兴。他虎头虎脑,招风大耳,额头鼓鼓的,两只尖尖的小虎牙,红扑扑的大脸蛋,就像年画上的招财童子一样。
一路行军,风餐露宿,他瘦了些,黑了些,但也显得结实了。
那天半夜,一班的人带天佑追上连队之后,连长徐发祥又气又恼,却也暂时没有别的办法,只好以连队党支部的名义,宣布给胡乃刚、王大妮、唐本奇每人一个记过处分。拿到处分,三人心里反而变得轻松了。
出乎众人的意料,这回红军没在贵州境内打转转,而是一头扎进了云南。离彭家寨越来越远,天佑顿时成了三连的一块心病,所有人都后悔,不该把他带来。尤其是王大妮和唐本奇,更成为众矢之的,没少挨骂落埋怨,说他们偷鸡不成蚀了米之类。这二人整天垂头丧气,自觉对不起连队。
幸好,这一阵子没怎么打仗,否则战端一开,炮火连天的,真就顾不得天佑了,他是死是活谁都没法放到心上。
一开始,连长徐发祥要求知道内情的人保密,绝不能说出天佑的来历,只说是唐本奇他们路上捡的野孩子,或许是个孤儿。可是天佑白白胖胖,穿戴齐整,走路要人背,到了宿营地,二郎腿一跷,张嘴要肉吃,不给,又哭又闹又骂,哪像穷人家的孩子,分明是地主家的崽子。密很快保不住了,全连都知道了。不久,营里、团里也都知道了,团首长指示三连,尽快给天佑找个人家,把他安顿好。
部队到了宣威城外,休整两天。这地方比较富裕,给养问题一下子解决了。这天,炊事班长按照徐发祥的吩咐,给天佑弄来一大块有名的宣威火腿,切成薄片放在盘子里,把他叫到连部,让他吃个够。从贵州一路走来,他天天闹吃肉,其实并没吃过几回肉。
天佑见到肉,像小狼见到猎物那样,两眼放光,扑上去猛吃起来。但是他吃到一半,似乎觉出什么,动作慢了,最后干脆不吃了。他抬起头,看到王大妮和唐本奇一脸严肃地站在面前,也不知他们什么时候进来的。
王大妮亲热地说:“乖儿子,慢慢吃,都是你的。”边说边拍拍他圆鼓鼓的脑袋。
王大妮叫他“乖儿子”,这口吻让他想起阿妈。在家时,阿妈就是这么叫他的。离开阿妈多久了,记不清。
“吃呀!傻愣着干什么?”王大妮又说。
天佑摇摇头,看着二人。
唐本奇此刻像个蔫猴,一声不吭,不看天佑,望着门外,一动不动。
天佑突然意识到什么,大眼睛骨碌碌转动几下,把盘子一推,蔫了。自从来到队伍里,他头一回这样安静。
这天中午,王大妮和唐本奇出城。天佑像往常那样,骑在唐本奇肩上,怀里抱着那个长大了一些的野兔,王大妮手里提着个小包袱,里面装着从城里商铺给天佑搞来的几件换洗小衣服。一路上三人都不说话。
他们找到了城东的一户人家,这户人家有十几亩水田,男主人还会做木工活,家境不错,有三个女儿,就是没儿子。这户人家是徐发祥事先联系好的。来到大门口,唐本奇把天佑从肩上卸下来,说:“班长,我就不进去了。”
天佑到了王大妮怀里。王大妮剜一眼唐本奇,小声道:“没出息。”
王大妮抱着天佑上前叩门,门开了,一个四十出头的女人露出头来,她仔细看了看天佑,马上就笑了,说:“啊,你们来了,快进来。”
唐本奇别过头去。
天佑却开了口:“猴叔……”
唐本奇仰起脸:“孩子,你想说啥?”
天佑大眼睛盯着唐本奇的右手,问:“还疼吗?”
唐本奇的右手本能地抖动一下。右手背上有两排牙印,是天佑刚到三连那天晚上咬的,还没好利索。听了这话,唐本奇心头一阵慌乱,眼圈居然红了,摇摇头说:“不疼了,没事了……”
王大妮抱着天佑,天佑抱着野兔,跟女人进去了。唐本奇从外面打量这户人家的院落,虽然和天佑家没法比,但也算个不错的人家了,天佑留在这里,应该饿不着,有肉吃。
这也很好。
卸下这个担子,王大妮和唐本奇回去的路上,都感觉心里踏实多了,轻松多了。然而,他们没走出多远,那家的男女主人就叫喊着追了上来,男的抱着天佑,女的提着包袱,他们说什么也不收留这孩子。问为什么,他们说,怕养不活。再问,说是这孩子发烧了,烧得厉害。
王大妮一摸天佑的额头,烫手。刚刚还好好的,怎么突然之间就烧了?真是怪了。
那对夫妻曾经有过一个儿子,三岁上发高烧,死了,所以他们害怕。王大妮想说服他们,唐本奇却暗自笑了,接过天佑,扛在肩上,仿佛怕那对夫妻反悔似的,赶紧扛着他往前走了。
见二人带着天佑回来,徐发祥脸子拉了下来。王大妮把过程一讲,徐发祥伸手到天佑脸上试一下,果然烫得厉害,火炭一般,小脸通红。此时小家伙烧迷糊了,闭着眼睛,呼吸急促,不时微微抽搐,说着胡话,爹呀妈呀大黄狗之类。唐本奇把他放到床上,几个人都明白,照这个烧法,这孩子或许活不过今晚。
王大妮又做自我批评,说不该把他搞来,拖累了全连。唐本奇说:“主要怪我,是我最先侦察到他家情况的,是我向班长建议绑他的。”
徐发祥瞪他们一眼:“现在说这个有鸟用!”他让唐本奇把卫生员叫来,看能不能死马当活马医,救他的小命。卫生员来了,上前摸了摸,听了听,摇摇头说,他没有办法,只能送到师野战医院去试试。
可是,部队马上要出发,师医院尚在五十多公里外的后方,送去肯定来不及。
“那赶紧把他送城里去,找个大夫看看。”徐发祥说。
“他需要住院。”卫生员说。
“多留点儿钱给医院,不就行了吗?”徐发祥说。
唐本奇伸长脖子说:“连长,把他丢下,我们走了,他死了也就算了;如果救活了,以后谁管他?他可真成孤儿了。”
这倒也是个问题。正拿不定主意,胡乃刚闻讯赶来,他说出一个办法——他小时候发高烧差点死掉,奶奶就是这样治好他的。徐发祥按他的办法,命令炊事班长赶紧去搞点生姜熬姜汤,使劲熬,再想办法搞点红糖。
浓热的姜汤灌到不停抽搐的天佑嘴里,直灌得他像一只快淹死的小牛犊。紧接着,行军号声响起,唐本奇主动要求背天佑上路。他用棉被把天佑裹得紧紧的,头上还给他缠上一块毛巾,看上去像一个大号的襁褓。那一晚,一直在行军,唐本奇感觉后背上像驮着一块火炭,快要把他的后背烤穿。他一会儿希望后背变凉,那样说明天佑降了温;一会儿又希望别太凉,太凉说明他已没了命。
天亮时,他解下襁褓,放在草地上,伸手一试,天佑的额头微凉,退烧了。徐发祥和王大妮等人围拢来,兴奋地等天佑醒来。不一会儿,小家伙睁开眼,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徐发祥捏一下他突然瘦下来的腮帮子:“小子,你命可真大。”
王大妮说:“小子,鬼门关上走过这遭,以后你就死不了啦!”
天佑说:“我梦见我家大黄狗了。”
众人都笑了。唐本奇说:“小鬼,那是你的魂儿回了趟家。你回家看过了,以后就别再想回家了。”
众人都收起了笑。
天佑听不懂大人话里深奥的东西,他转向唐本奇说:“猴叔,以后我不要肉吃,行吗?”
一句话,让在场的人眼睛潮了。
五
大病一场,天佑似乎明显懂事了,果真没再闹着要肉吃。那一阵连队不缺给养,伙食搞得不错,基本每天都有肉吃,端给他他就吃,没有他也不要。
他的病一直没好利索,冷冷热热,但已不再严重。徐发祥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大病初愈的人,需要将息一阵。因此,天佑送人的事,暂且搁了下来。那一阵,很少有人再提这个话题。
每天都是唐本奇负责照料天佑,行军时他就背着他,这孩子和大伙儿都熟悉了,不再认生,不再害怕,众人逗他玩,引发阵阵笑声,给枯燥的行军平添了不少乐趣。
唐本奇因为要背着天佑,他的枪弹和粮袋只能由别人帮着背。班副毛小虎就有意见,说唐三猴给自己弄来一个祖宗,完全是个拖累,拖累了全班。他是坚决主张把天佑送人的,认为留下他,一旦遇上大仗恶仗,谁能顾得了他?送人,兴许他还能保条命,跟着队伍走,必定死路一条。他多次向班长王大妮建议,早点送人。王大妮也知道送人是迟早的事,连队要打仗,长期带个小孩不是个办法。王大妮就说,等他的病好利索,连里会安排的。
天佑离家一个月后,不再闹着找阿爸阿妈,似乎把他们给忘了,但是夜里有时还闹床,他惦记着吃奶,咬奶头,没的咬就哭一阵,搞得一起宿营的人很烦。王大妮想出一个办法——他小时候就是这么断奶的——这天宿营时,见房东大嫂给一个小孩喂奶,王大妮就把他的想法给房东大嫂说了。
天佑半夜醒来,又闹着要吃奶,唐本奇把迷迷糊糊的他抱到房东大嫂门口,房东大嫂接过天佑,转身给他喂奶,天佑只吃了一口,就吐了出来,哇哇大哭。原来房东大嫂依王大妮的主意,在乳头上抹了辣椒面。
经此一次,天佑断了奶,半夜不再哭闹。
进入云南之后,三连所在的十二团接连打了几仗,规模不是很大,都是滇军的零星部队。这一天三连遭遇敌人,一班作为尖刀班冲在前头,唐本奇因为要留下看护天佑,就没有上阵。仗打完,班里牺牲了一个,伤了三个。收兵回来,大伙儿都用异样的目光看唐本奇,那意思分明是说,有这个小祖宗当挡箭牌,你唐三猴就可以不用上阵冒险了。唐本奇是个聪明人,一下子就看穿了众人的心思,他什么也没说。
两天后,又有战斗任务,王大妮让他继续留守,他二话没说,把天佑送到炊事班,跟上了队伍。战斗打响,他像灵巧的猴子一样,提着长枪冲到了最前面。这一仗打到最后,和敌人拼起了刺刀,唐本奇杀得格外猛,仿佛要把上一仗耽误的给补回来。他消灭了三个敌人,自己左臂也负了伤,好在不重,包扎一下就回班里了。
见唐本奇受了伤,天佑问他:“猴叔,疼吗?你咋不哭?”他笑笑说:“不疼。男子汉大丈夫,就是掉脑袋,也不能哭。”天佑似乎明白了,说:“以后我受伤,也不哭。”
唐本奇向王大妮提出,只要天佑在连队一天,不打仗的时候,他负责带他,遇到打仗,他头一个上阵。只要他活着回来,就得把天佑交给他管。
其实谁都清楚,天佑离开的时间越来越近了。一次,唐本奇问他:“天佑,你愿意走吗?”
“去哪儿?”
“给你找个有钱人家,天天有肉吃,有新衣服穿。”
天佑愣了愣:“猴叔去吗?”
唐本奇摇摇头。
“猴叔不去,我就不去。”
唐本奇有些心酸:“你想家吗?”
天佑先是摇一下头,而后又点点头:“……想。”
“想阿爸阿妈?”
“嗯。”
“告诉你,将来你长大了,一定记着回去找你的阿爸阿妈,他们会一直惦记你的。你家在贵州,威宁县的彭家寨,你家有个大院子,你爸是个大财主,家里很有钱。你姓彭,大号叫彭天佑。记住了吗?”
天佑懵懵懂懂,只顾嗯嗯地答应着。
唐本奇絮絮叨叨,像个瘪嘴老太太:“我问你,你叫什么名儿?”
“天佑。”
“大号呢?”
“……天佑。”
“彭天佑!记住了吗?”
“记住了。”
行军路上,唐本奇一遍遍重复上面的话。又说:“是我不好,不该把你……抢来,让你见不到爸爸妈妈了。天佑,你恨我吗?”
天佑摇头:“不。”
“为啥?”
“我喜欢跟猴叔玩。”
这似乎是对唐本奇最大的安慰,他感动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过金沙江之前,徐发祥派人给天佑新找了一户人家,让王大妮和唐本奇把人送过去。唐本奇死活不去,王大妮也不愿去,安排毛小虎带战士韦四恩去送。王大妮和唐本奇躲了起来,离开的时候,天佑见不到他们,哭得上不来气。
送走天佑之后,唐本奇一天没吃饭,一个人躲得远远的,失魂落魄的样子,对着天地发呆。他在家排行老三,从小爱调皮捣蛋,上树掏鸟,下河摸鱼,偷地主家的瓜果梨桃,就没有个犯愁的时候。两个哥哥当了红军,不久先后战死,父母怕他再跑,整天把他锁屋里。他趁父母不留意,跳窗户逃走,找到了红军队伍,背上了钢枪。很快他就后悔了,他想家,想念父母,但是他已经回不去了。幸好憨厚的王大妮给他当班长,王班长把他当亲兄弟,他渐渐习惯了部队生活。和天佑在一起的两个多月里,他照顾天佑,虽然很累,但他很开心,似乎从来没这么开心过。如此看来,他把他绑来,好像存心为自个找个伴似的。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尽快把天佑忘掉。
毛小虎送走天佑回来,唐本奇很想问问他,天佑哭得厉害吗?却又不愿见他那张得意扬扬的脸。毛小虎是湖北洪湖人,一九三二年入伍的老兵了,用他的话说,他是“贺老总手下的老人”。他最大的特点就是爱抬杠,你说东,他偏说西,你说咸,他偏说淡,和谁都搞不好关系,所以一直当班副。和他一块投红军的人,有的都当上了营长。越是上不去,他越是和周围人闹别扭。平时唐本奇就不爱搭理他,天佑来了后,他比谁都反感,专门跟个孩子过不去,就好比天佑是颗炸弹,随时要炸着他似的。
唐本奇不想理他,他偏偏往唐本奇跟前凑,说:“猴子,把你小祖宗送走,你不高兴了?”
唐本奇扭过脸去。
“不就是个地主崽子吗?哪天你想要,老子再给你弄一个来。”
话音未落,唐本奇一拳抡过去。毛小虎哎哟一声,蹲在地上,随即吐出一摊血,里面有一颗白白的牙。众人都愣了。王大妮过来,把唐本奇拖走。唐本奇说:“老子申请一个处分。”
毛小虎冷静一会儿,摆摆手,含混不清地说:“班长,都怪我,不该惹这个臭猴子,我知道他舍不得那小崽子……”
六
三天后,部队在金沙江边集结,船少人多,过江要排队。快要轮到三连登船时,传来一个消息——消息是徐发祥一个村子的老乡派通信员送达的,那人是二营副营长。
早上,那位副营长率部路过一个村寨,一对夫妻找上来,说是三天前他们收留了一个胖小子,“蛮讨人喜欢的”,可是,那孩子三天里不吃不喝,一个劲地哭闹,要找“猴叔”“大妮叔”“祥叔”。随孩子来的,还有一只小灰兔,装在小竹篮里。真是不巧,夜里小灰兔让黄鼠狼叼走了。没了小兔,孩子哭得更厉害,哭昏了好几次,再这样下去,他“活不过今天”。孩子如果死在他们家,他们“良心上过不去,要遭报应的”。他们央求副营长把孩子还给“猴叔”“大妮叔”“祥叔”。副营长猜到是徐发祥的人干的,只好接下孩子。说来也怪,天佑见了部队的人,立马不哭不闹,张嘴要吃的,狼吞虎咽吃下两大碗米饭。
徐发祥得到消息,摇头苦笑。这小崽子怎么像狗皮膏药,甩都甩不掉,仿佛前世欠他的。唐本奇不等吩咐,兴奋地嗷嗷叫着去接人。他在副营长那儿见到天佑时,吃得饱饱的天佑,正在呼呼大睡,摇都摇不醒。
天佑重又回到唐本奇怀里。唐本奇感觉像做了个梦,紧紧抱住天佑,生怕他再跑掉。回到连队,天佑醒了,伸个懒腰,看一眼周围的人,都认识,委屈得又想哭,眼泪在眼圈里打转转,说:“猴叔、大妮叔、祥叔……”
都以为他要哭一场,结果他却笑起来,坏笑,仿佛在说:“我就知道你们跑不了。”
徐发祥冒出一个念头:让唐本奇带天佑一块留下,找当地党组织给安排一户可靠的人家,等天佑适应了,唐本奇再想办法归队。他刚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唐本奇就急了:“连长,你这不是让我开小差吗?”
徐发祥瞪眼说:“这是组织决定,怎么叫开小差?”
“反正我不脱离队伍,谁要逼我,我……我就跳江!”
似乎觉得这话还不够狠,他又补道:“我带天佑一块跳金沙江。我们俩,活是红军的人,死是红军的鬼!”
别人也就无话可说。
船来了,如果不带天佑走,看唐本奇那恶狠狠的样子,他真敢跳江。徐发祥脸一黑,道:“过江再说,上船!”
中央军的飞机在金沙江上空飞来飞去,像一只只大鹅,哼哼唧唧下蛋。炸弹投到江水中,掀起冲天的大浪,那些浪头反而像一个个巨大的水翅膀,掩护了小船。
行到江心时,一架飞机俯冲下来,船上的人都满脸惊骇之色。唐本奇把天佑紧紧抱在怀里。天佑一点都不害怕,仰起脸大声喊:“灰机灰机你下来,下来下来陪我玩……”居然把一船人逗乐了。毛小虎就在唐本奇身边,他不敢看天佑的脸,目光低垂,牙咬得紧紧的。
飞机下完蛋,轻快地飞走了,船也到了岸。一船人毫发未损。
过了金沙江,就是玉龙雪山。这大雪山高耸入云,让人不敢仰视,一看就眼花头晕。
前方传回消息,过雪山死了不少人,上级要求后续部队轻装简从,除了武器弹药和食品衣物,不需要的东西,能扔的都要扔掉。
在雪山下,已经来不及给天佑再找一个新家,而且看唐本奇那猴模样,谁要再提送人,他真会拼命的,只能继续带上天佑,过了雪山再说。有人嘀咕:“大人翻过去都难,这小崽子,悬!”
徐发祥望着王大妮。王大妮说:“连长,我们班对天佑负责到底,你就别操心了。”唐本奇说:“只要我唐三猴有一口气,就把天佑背过去,谁也别管。”
徐发祥小声说:“猴子,你可得想好,小孩子身体弱,弄不好……弄不好过不了这一关……”
唐本奇说:“连长,是我把他弄出来的,就当我是他亲人行不行?他真要死……要死就死我怀里吧,将来我给他爸妈认罪去,是我对不起他爸妈。”
王大妮不干了:“臭嘴!怎么老说要死?都给老子好好活着,我就不信翻不过这山去。”王大妮一副娘娘腔,发起火来,像是老母亲训儿子,并不让人觉得严厉,反而感到亲切受用。
毛小虎插话道:“唐三猴,你也不要老觉得对不起他爹妈,他家是大土豪,我们没打,便宜他了!你把他弄出来,好比把狼崽子救出狼窝,兴许是救了他呢。”
毛小虎这番话,没让唐本奇反感,甚至让他感觉有人情味儿。
王大妮说:“是我和唐本奇一块把他弄出来的,我也有份儿。”
徐发祥说:“那天你俩去搞他来,我没反对,还派胡排长去接应,也算我一份。”
毛小虎说:“连长,要说这事,其实你们当领导的,责任最大。”
徐发祥神色凝重地点点头,他命令毛小虎,协助唐本奇带天佑翻雪山。
没翻过雪山的人,往往低估了雪山的厉害。前头不断传话下来,说是死了多少多少人,后头的人半信半疑。走到半山腰,就见到了一些没掩埋好的尸体,人们这才信了。恐惧感开始袭来,步子越迈越沉重。
天佑虽说才六岁多,但他比一般大的孩子高出半个头,体重自然也多出不少,越往上走,唐本奇越感觉背上像是有一块磨盘,压得他喘不动气,鼻子像一架老掉牙的风箱,呼呼作响,但就是出气多,进气少。脚底像抹了枪油,一不留神,就好比子弹滑膛,把人吓一跳。
唐本奇瘦小的身个儿,背一个结实的肉墩子往雪山上爬,偶尔会摔一跤,天佑忍不住会哭两声,但他马上闭嘴,说:“猴叔,我不哭……”唐本奇说:“别说话。”在缺氧的雪山上,说话也会消耗体能。
毛小虎跟在他们后面。毛小虎几次提出要和唐本奇换换,他身背两支枪,还有子弹、背包和吃食,论重量其实比天佑轻不了多少。换换,只是个态度而已。唐本奇不理他。也许唐本奇还在生他的气。毛小虎急了:“唐三猴,你就不能听老子一回?”
唐本奇终于开了口:“别急,路远着呢,有你背的。”
过了半山腰,开始下雪,狂风呼号,世界一片银白,人们睁不开眼。三连的队伍里,已经有人撑不住,往雪地里一倒,就不省人事。越往上走,越感觉是在往天堂里去,禁不住让人灵魂出窍。
这座大雪山当天翻不过去,要在山顶附近过夜,天气极冷,红军战士衣衫单薄,大多数牺牲者都是因为没有熬过夜晚,在睡眠中死去的。天将黑,唐本奇和毛小虎找到一个稍微避风的地方,铺开薄而烂的被子,紧紧地裹住天佑,让他睡一会儿。由于缺氧,加之身体刚遭受过严重的摧残,天佑一整天基本上都在迷迷糊糊地昏睡。唐本奇和毛小虎也想睡觉,上下眼皮早就粘一块儿了,但是他们不能同时睡,必须轮流睡,留一个人值守,过一阵子就得叫醒另外两人,起来活动一会儿。天佑睡不醒,仿佛死了似的,唐本奇害怕,过一会儿就忍不住伸手试试他的鼻息,约莫个把钟头,硬把他拖起来一回,提溜着他原地跳一跳。他闭着眼,张嘴想哭,唐本奇就说:“快看,前面有个小白兔……你不是想那个小兔吗?猴叔再给你捉一只。”
提到兔子,天佑微微精神了些,配合着蹦一蹦,跳一跳。他们那样子,真像雪地里的一对大野兔。
唐本奇带着天佑活动的工夫,毛小虎赶紧躺下睡一会儿。
夜里,阴风呼号,像万千个野鬼在悲鸣。雪时停时下,其实也搞不清是下新雪,还是狂风吹起的旧雪。漫漫无边的山坡上,所有的人都被白雪覆盖,和蛮荒的大雪山融为一体。三连由于吸取了前行部队的教训,为每人配备了一块御寒的牛肉,加之夜间有人值守,这一夜只牺牲了两个人。
天佑好好地活着,唐本奇心里总算踏实了。
天渐渐亮了,三连的人爬起来,开始下山。毛小虎抢先把天佑背在身上,说:“今天该我了。”
唐本奇没有和他争。雪山上的这一天一夜,唐本奇发现毛小虎突然变得讨人喜欢了。昨夜,毛小虎就没怎么睡,还把自己的牛肉掰了一半给天佑。唐本奇认为,毛小虎对天佑好,就是对他唐三猴好,甚至比对他好,还要令他高兴。
缓慢的行进中,谁也不说话,只听见风的号叫声,还有脚底摩擦雪粒的沙沙声。大队的人马,离远了看,就像数不清的雪人,在天堂里游动。前面是一个很大的坡,唐本奇心下合计,过了这个坡,他就和班副调换一下。
又一阵强风吹来,雪粒打脸,唐本奇不由得闭上眼睛。但当他睁开眼的时候,突然看到,毛小虎脚下一滑,猛地摔了出去。伏在毛小虎背上的天佑,摔得更远,像一块黑石头飞出去,砸进了坡道一侧的雪堆里,眨眼不见了。天佑的哭声从雪堆里钻出来,由尖厉变为喑哑。毛小虎吓傻了,竟然爬不起来。唐本奇惊醒过来,甩掉身上的两支步枪和背包,飞步蹿了出去,腾空掠过毛小虎的身体,砸进吃掉天佑的那个雪窟窿里……
慌忙中毛小虎手脚并用,往雪窟窿的方向爬,他先是看到了天佑的脑袋和上半截身子破雪而出,接着看到托举天佑的一双手。此时天佑满嘴是雪,发不出哭声,他赶紧伸出手把天佑拽出雪窝,用力丢到身后,然后再努力伸手去拉雪中那双若隐若现的手……
这时候,毛小虎面前的那双手,只剩一只露在外面,毛小虎喊叫着递过手去,但是那只手晃动几下,倏然就不见了。细雪像面粉一样,不停地往雪窟中流淌,流淌,流淌……
毛小虎大声喊:“猴子,你出来……”
天佑缓过劲来,哭喊:“猴叔……”
毛小虎不要命地往雪窟窿里爬,他的身子刚探进雪窟窿,在这生死的门槛上,他的一只脚踝被一双大手卡住。是王大妮。王大妮奋力把毛小虎拉了回来。
不大一会儿工夫,雪窟窿被新雪填满,变得无声无息。
徐发祥赶了过来,呆愣了好一阵,最后他黑着脸,拔出手枪指向天空,却担心雪崩而没有打响,只能无声地为战友送行……
天佑不再哭,一头扎进了毛小虎怀里。
队伍继续下山。毛小虎背起天佑,边走边流泪,他的脸被风一吹,结了冰碴。
在他们身后,唐本奇永远留在了雪山顶上。
七
从那以后,毛小虎的面前,总是有一只手在晃动。那是一只从雪窟窿里伸出来的手,晃动几下,倏忽不见了。
有时夜里,他也被这只手晃醒,醒了就再也睡不着。
他一直琢磨,唐三猴晃动手,到底啥意思?是不让他过来,还是与他和天佑永远地告别?抑或是把天佑托付给他?
后来他想明白了,臭猴子这三层意思都有。
从雪山上下来后,他和天佑形影不离,以前臭猴子怎么对待天佑,他就怎么对待他。夜里他搂着天佑睡,天佑半夜醒来,依然把他当成唐三猴,叫他“猴叔”,他答应着,耐心地哄他睡。
没有了“猴叔”,天佑好多天不开心。天佑问他:“猴叔在那大雪堆里,冷吗?”
“不冷,猴叔像那孙猴子,能耐大着呢。”他给天佑讲《西游记》里的孙猴子,那是他小时候听说书人讲过的,那时最开心的事,就是听人说书,讲唱本。
“猴叔还回来吗?”
“……会的。”
“啥时候回?”
他一时语塞,想了想,说:“要是猴叔一直不回来,等你长大了,你就到大雪山上去看他。那个山叫玉龙雪山。记住了吗?”
天佑懵懵懂懂地点了下头。
出了云南,红二、红六军团在西康省境内的高原地带缓慢行进,这地方属藏族区,人烟稀少,道路崎岖,食物奇缺。好处是基本没太打仗——这里中央军不来,盘踞在较大市镇的当地武装见红军来了,能躲就躲,当然他们把能吃的东西都藏了起来。饥饿和疾病是红军最大的敌人,三连这一阵有不少人病饿而死。
徐发祥下令,炊事班弄到点好吃的,尽量给天佑多留点,尽量不要让他吃野菜。徐发祥也曾考虑寻机再把天佑送人,这回轮到毛小虎不干了,他竟然跟徐发祥瞪眼睛:“又不打仗,整天就是走路,带上他,也就等于多扛一条小麻袋,有啥不行?要是有人嫌他白吃干饭,我可以不吃,把我那份口粮匀给他。”
他辞掉了班副职务,一心一意照顾天佑。
有人念叨,要不是这小崽子,唐本奇就死不了,多好的一个兵。这话让毛小虎听到,他哭了,说:“是我害死唐三猴的,要不是我滑倒,唐三猴怎么会掉进雪窟窿?都怪我啊……”
团长指示,暂时不打仗,三连可以带这个孩子行军,一旦要打大仗,再想办法。
似乎为了表示自己能走,天佑有时主动要求下地走路,但是道路太难走,或者说压根就没路,部队整天穿行在原始森林或者山间乱石路上,加上高原缺氧,大人走不多远就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小孩子根本就迈不动步。天佑每天只能待在毛小虎背上,偶尔王大妮替他背一段。王大妮是班长,要管的事情多,不可能老是把心放到天佑身上。
有一天,天佑对毛小虎说:“猴叔没了,我叫你虎叔,好吗?”
毛小虎眼泪立刻下来了:“好,好,以后就叫我虎叔。”
也许这时候,毛小虎才理解唐本奇当初为啥那么舍不下天佑。他们的年纪,也不过十七八岁,说起来也还算个孩子。大孩子和小孩子,就像哥哥与弟弟,原本应该是很亲的。
一天早晨,天佑醒来,对毛小虎说:“我梦见大灰兔了。”他说的是那个被黄鼠狼叼走的小灰兔,他一直没忘记它,念叨过好几回了。这孩子也怪,自从离开家,很少见他念叨爹妈,可就是忘不了那只兔子,不知道小孩子是不是都这样?唐本奇在雪山顶上过夜时曾经许诺过,一定再帮他捉一只。
毛小虎揪揪他的招风耳:“你这家伙,光想兔子,怎么不想猴叔?”
天佑指指心口窝:“猴叔在这儿呢。”
毛小虎像唐本奇当初那样,时常叮嘱天佑,记住自己的大名,记住自己的家乡,将来长大了,就回家乡去找父母。“你家是彭家寨最有钱的人家,贵州威宁县的彭家寨。你回到县上一问,都会给你指路的。记住了吗?”
天佑含含糊糊点点头。
红二军团到达巴安,休整三天。休整无非是睡觉、洗晒衣服、筹粮、上街刷标语。这个小城本来人口不多,又言语不通,老百姓见了红军就躲,有钱的早跑光了,剩下的穷人也拿不出多少东西。
三连驻扎在城外的一座小寺庙里。徐发祥把一半的人派出去筹粮,结果大半空手而归。这两个月就没吃过几顿饱饭,战士们个个瘦了一圈不止,体力很差,每个人看上去眼睛都变大了,铜铃一样,就是没神儿。一路上牺牲的二十多人,如果每人每天能多吃一碗饭,或许大半都能活下来。原指望在巴安多搞点钱粮,看来又要落空,徐发祥愁得团团转。
人人都犯愁,就是天佑不知道愁,整天在寺院里爬上爬下,乐陶陶的。寺院住持略通汉话,能和战士们交流,很快知道了天佑的来历。他找到徐发祥,说出一个想法。徐发祥犹豫一阵,把王大妮叫来,商量半天,觉得这个办法虽然不好,但是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这天,毛小虎帮天佑把几件小衣服洗好晾晒,卸下刺刀,又到寺庙外的一个园子里割了一堆山茅草。天佑问他:“虎叔,割草喂大灰兔吗?”毛小虎叹口气说:“你呀,就想着兔子。这兔子不拉屎的穷地方,哪来的兔子哟。”
毛小虎小时候在家学过草编,他用一个时辰编了一个漂亮的草筐,还编了一个筐盖,扣在筐上,严丝合缝。天佑笑了:“虎叔,将来让大灰兔睡里面吧。”
毛小虎说:“有了好吃的,牛肉呀,糌粑呀,山果呀,就装里面,好不好?”
天佑说:“好。”
此时,毛小虎犹如芒刺在背,猛地扭过头来,见王大妮站在身后,一脸的阴郁。他愣了愣,对天佑说:“我跟大妮叔说话,你去那边玩好不好?”
天佑懂事地点点头,跑开了。
王大妮好半天才开口,毛小虎其实已经猜到了几分。
原来寺庙住持的弟弟,是当地藏族武装的一个头目,四十多岁没有子嗣。住持看上了天佑,想把他收留,转交弟弟抚养。现在住持的弟弟躲出去了,红军一走,就会回来。
“连长说,对天佑来说,这是一个最好的结果。我们不知道还要走多远的路,全连所有人都有可能饿死、病死、战死。到那时,这孩子能有好吗?留下来,他就可以活命,这你应该清楚。”
“……”
“他们……还答应给十袋大米。”
王大妮以为毛小虎会拒绝,会叫骂,甚至会冲到连长跟前去闹腾,但是没有,他只是久久地沉默着。
“有了这些粮食,兴许我们连就能撑到甘孜。连长说,四方面军有部队在那里活动,见到他们,就有办法了。”
毛小虎蹲在地上,双手用力捂住脑袋,又是半天没吭声,抬起头来时,眼里满是泪水,嘴唇咬出了带血的印子,他右手握拳往地上捶了捶:“三猴子在地底下会骂死我的……”
“这是连长定的。我相信唐本奇一定会理解……”说这话时,王大妮眼睛也模糊了,“要骂,让他骂我吧。”
最终,毛小虎点了点头。
晌午头上,毛小虎突然不见了,那只草筐也不见了。王大妮赶紧报告了徐发祥,徐发祥立即派人四处寻找。有人曾经看见毛小虎去往城东边的草地方向,众人乱哄哄折向东边。
那是一片很大的荒草滩,老远就能闻到腐败植物的气息,一团团扑面而来,酸中带甜。众人放开喉咙,一遍遍呼喊:毛小虎……虎子……
没有回音。
傍晚时分,众人在草地的一角,发现一个斜陷在泥水中的草筐,还有一顶破旧的军帽。酸腐的气息汹涌扑鼻。王大妮奋不顾身要冲过去,徐发祥一把拉住了他。后来人们找来一根长竹竿,把草筐和那顶军帽挑了过来。
草筐里,赫然卧着一只肥硕的野兔!
毛小虎却永远留在了巴安城东的那片沼泽地中。
八
王大妮把草筐拿回寺庙,放在天佑面前。天佑迟疑间掀开草筐的盖子,看到野兔,嘴巴张得老大,不敢相信似的,使劲眨巴几下眼睛。这只野兔比上次那只要肥大一些,给人感觉那只失去的野兔又回来了,而且长大了。
天佑开心地笑了:“大灰兔!”
他伸手去抓野兔,王大妮架住他的小手:“等等。”
天佑不解地看着王大妮。王大妮说:“我有个条件。野兔给你,你要听话。”
天佑点了点头。
“不许哭。”
“不哭。”
王大妮说:“给你了。”
天佑把大灰兔抱在怀里。兔子的腿上有一根细绳连着草筐,它是跑不了的。野兔受到惊吓,红红的眼睛微闭着,老老实实趴在天佑怀里,天佑一下下抚摸它。他突然想起什么,把野兔放回草筐:“虎叔呢?”
王大妮脸扭到一旁,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想了想,只能骗孩子了,于是说:“虎叔他妈妈病了,他回老家看妈妈去了……”
天佑愣一阵:“虎叔啥时候回?”
“……要很久。”
天佑嘴巴咧了咧,张嘴要哭。王大妮抬手抚摸着他的脑袋:“刚刚答应我,不哭的。”
天佑忍住了,没有哭出来。
“你想虎叔吗?”
“想。”
“我们明天就走……你留下等虎叔好吗?”
天佑意识到不好,又要哭,嘴巴撇了好几撇,但他到底还是忍住了,小声说:“我不哭。”
“大妮叔给你找个有肉吃的人家,有大灰兔陪你玩,等虎叔来接你……”
王大妮发现自己说不下去了,他抹一把脸,起身走了。
部队明晨开拔。按照和住持的约定,黎明时分,住持负责送十袋大米过来,同时抱走熟睡中的天佑。这天半夜,王大妮睡不着,心一横爬起来,往寺院大殿一侧的小偏房走去,连长徐发祥和通信员牛得宝住里面,算是连部。小偏房亮着酥油灯光,王大妮从门缝里看到,徐发祥正在笨拙地缝补一双破袜子。
“进来吧。”徐发祥头也不抬地说。
王大妮推门而入,脖子一梗:“连长,我班里的弟兄说,拿天佑换来的大米,他们吃不下去,就是饿死,他们也不吃……”
徐发祥不吭声。
“我们把天佑从贵州带来,过云南,过四川,到这儿,得有三四千里路了吧?这么丢下他……我良心上过不去……”王大妮快要哭了。
徐发祥缝完最后一针,把线头咬断,清清嗓子,说:“我刚才和住持说了,不做这个交易了。你放心去睡吧。”
王大妮心头一震,喉头一热:“连长,谢谢你……”
徐发祥站起来,眼睛也是红红的:“怪我,不该动这个鬼念头……要不然,虎子也不会死,我对不起他……”徐发祥说不下去了。
三连出发之前,把寺院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徐发祥睡醒后,在房门口看到一袋大米,没有见到住持,不知去哪儿了。他让炊事班长把大米收下,同时留下两块大洋,放在大殿的佛堂上,还让一个懂藏语的战士写了几句感谢的话。
部队继续沿着异常崎岖的小道向甘孜进发。这一路王大妮亲自带天佑,遇到道路好走点,天佑就下地跑一段,挎着那个装大灰兔的草筐,大多数时间,王大妮背着他走。王大妮也是断不了交代,让他记住自己大名叫什么,家乡是哪儿,嘱咐他长大了,一定回家乡看看爹妈之类的话。天佑嗯嗯啊啊地答应着。
一天晚上宿营,王大妮捡到一套别人遗弃在路边的旧军装,他翻看一下,还有点利用价值,就拿回来,裁开,三拼两凑打补丁,改出一套小军装。他打小手就巧,入伍前在裁缝铺干过几年学徒,如果不当兵,他会成为一个好裁缝。
徐发祥问他:“你给天佑预备的?”
“是啊。”他说,“连长,天佑以后就是咱连的正式一员了,对不对?”
徐发祥没有马上答应,而是犹豫一下。王大妮接着说:“他跟我们四个多月了。在他后头,有七八个新来的。”
徐发祥想了想,点点头:“倒也是。”
“连长你认他就好。”王大妮激动地说。
过了几天,他又抽空给天佑缝了个八角帽,衣服和帽子上缀上了红五星和小领章,让天佑穿上试了试,蛮像那么回事,天佑一下子显得精神了,像个真正的红小鬼。
离甘孜还有四日路程时,前头传下话来,红四方面军的一支部队要来接应,大伙儿情绪立刻高涨起来,纷纷说,到甘孜就有好吃好喝的了。
三连所在的十二团行进在大部队的最后面,三连又是全团的尾巴,是断后的。因此一路上有一些小仗,都让前头的部队打了,主要是当地的藏族武装,在山林中偷袭红军,规模不大,一冲即散。
这天下午,三连尾随前头的二连进入一个峡谷中,两侧是陡峭的山坡和茂盛的松林,雨后的太阳露出脸来,雾气消散,空气清新,前胸后背暖洋洋的,令人感到无比舒坦。大伙儿都昏昏欲睡地迈动着双腿,没人说话。伏在王大妮背上的天佑睡着了,王大妮也打起瞌睡。
突然,就像过年放鞭炮似的,响起一阵嗵嗵噗噗的声响。王大妮一惊,猛地睁开眼,看到两侧山崖的林木间,一片片蓝烟升腾。身边的几个战士中枪倒地叫唤。王大妮高喊:“有埋伏!”徐发祥指挥全连就地隐蔽。
袭击三连的当地民团武装有七八十人,他们放过了前面的大部队,专门袭击殿后的三连,听声音,他们用的大都是土枪、火铳之类,钢枪不多。他们看中的是红军的武器,三连五十多人,有四十多支汉阳造和毛瑟步枪,还有几支毛瑟半自动手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可是子弹很少,每人只有三到五发。徐发祥下令,先不许还击,放近了打。
王大妮把天佑塞到两块石头之间,这样两侧的火力都打不到他。他是第一次真正经历打仗,王大妮以为他会吓得哭喊,哪想到他竟然傻笑起来,嘴里说着什么。王大妮听清了,他说的是“炮仗、炮仗”,他真的把枪声当作鞭炮了。他想伸头往外瞅,王大妮使劲摁一下他的小脑袋,喝道:“不许动!”他这才意识到不好,赶紧趴下,紧紧抱住那个草筐。
敌人呐喊着从两侧冲下来。最前头的冲到离沟底二十多米时,徐发祥才下令还击。三连的四十多支钢枪冲两边开火。听到枪声,前面的二连也回头支援。几分钟工夫,放倒了二十多个体形彪悍的敌人。敌头目一看不妙,吹几下尖厉的口哨,活着的眨眼间作鸟兽散。
打扫战场,清点人数,三连牺牲七人,五人负伤,被敌人抢走六支步枪。王大妮一时没顾上天佑。就在这当儿,天佑从石头底下钻出来,兴冲冲跑到一具敌人尸体跟前,去摘他脖子上的绿色项圈。
王大妮转脸看到了,大声喊:“天佑快过来。”
可是那个项圈摘不下来,死去的人脑袋很重,搬不动。天佑这么一折腾,那人睁开眼,又活了。天佑吓得一激灵,惊叫一声,起身就跑。
王大妮此时看得真真切切——那个受伤的敌人迷迷糊糊坐起来,摸过了火铳,对准了越跑越远的天佑。王大妮叫喊着扑过去。他把天佑扑倒的同时,火铳响了,一片铁砂弹笼罩住了他。这种武器离远了威力小,离近了威力格外大,王大妮被打得全身流血,致命的一粒弹,从他的右耳钻入,从左耳钻了出来。
血喷了天佑一身。天佑吓得哇哇大哭。自从有了大灰兔,他是头一回哭。徐发祥亲自帮他把脏衣服脱下,换上王大妮给他做的那套小军装。战士们挖了一个坑,把八个烈士草草掩埋。天佑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扑通跪在坟前,磕了三个响头。
九
从甘孜北上过草地,十二团仍然断后。团长提出,把天佑送到师后勤队去,和伤病员们一起行军,还有担架坐。徐发祥拒绝了,说:“这么远的路,我们都带他过来了,就不送后勤队给别人添麻烦了。”他和通信员牛得宝轮流带天佑行军。
按照上级的命令,红二、红六军团等部队组成红二方面军,和早已滞留在甘孜的红四方面军一起北上。北上的队伍,浩浩荡荡,人多了,阵势大了,但是食物更匮乏。走过长征的人后来回忆,长征路上最可怕的,不是拿枪的敌人,而是饥饿。到后期,病饿而死的人,远比打仗死的人多。
负责断后的部队,处境更凶险,因为前头的部队往往把沿途能吃的东西都吃到肚里,仿佛夏季的蝗灾,飞虫过后,遍地赤裸。
最大的那片水草地,叫松潘草地,要走十天左右。三连四十多人,走到第五天,把所带的粮食基本吃光了,只有徐发祥腰上的粮袋里,还有几把米。饿红眼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盯着那个粮袋。徐发祥说:“这是给天佑留的,谁也别想。”
草地上能吃的野菜只有灰苋菜。这地方本来没有灰苋菜,是藏民放牦牛时,牦牛在别处吃了灰苋菜,菜籽没有消化,经过这里拉出来后生长的。走前头的部队差不多已经把沿途的灰苋菜吃光,后卫部队往往只能挖野菜根吃。
到第六天,三连的人,把皮腰带都煮着吃了。
到第七天,三连还剩三十多人。徐发祥腰上的粮袋,已经是一粒米都不见。
所有人都瘦得变成了破衣服架子,肥大的裤筒,肥大的袖口,眼珠子鼓凸,脸蛋子乌黄,像叫花子。脚底下没根,走路摇摇晃晃,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有的走着走着,往地上一歪,就无声无息了。天佑原本虎头虎脑的圆胖身子,小了两圈不止,又黑又脏,像个野孩子。
只有草筐里的那只大灰兔,因为草地上不缺野草,它胖了,胖得让人眼馋,谁看了都禁不住流口水。胡乃刚凑到天佑身边,虚弱地小声问:“天佑,饿吗?”
天佑点点头。
“想吃肉吗?”
天佑口水下来了。
胡乃刚指一下草筐:“……吃了它?”
天佑嘴巴咧一咧,又一咧,想哭,但还是忍住了。愣了好一阵,他终于点了点头。胡乃刚右手拔出尖刀,左手伸进草筐,摁住大灰兔,刀子举起来,恰在这时,两道目光逼停了他。他抬头一看,徐发祥趔趔趄趄过来了。
“就给天佑一个人吃……”胡乃刚不敢和徐发祥对视。
“你急什么?我看你是饿死鬼托生。”徐发祥说。
胡乃刚脸一红,无奈地收起刀,咽下一团口水。
这一天,又有六个人倒地不起。徐发祥也倒下了,上吐下泻,发高烧说胡话。他试吃了一种前几天没见过的野菜,想必是中毒了。趁着清醒,徐发祥把天佑叫过来,拉着他的手,说:“孩子,你得好好活,你爹妈等你回去呢,无论如何你得活着见爹妈……”
天佑说:“我不,我跟祥叔走。”仅仅半年过去,天佑已经淡忘了阿爸阿妈的模样,阿爸阿妈和家乡,在他脑子里,早就没有什么印象了。
徐发祥摇摇头说:“祥叔走不动了,要跟猴叔、虎叔、大妮叔去做伴儿。”
天佑不大懂这话的意思,呆呆地望着徐发祥。
“天佑,天佑……你这名儿多好啊,天佑红军……老天爷会保佑我们红军的……”
徐发祥昏迷一阵,清醒一阵。半夜,他把胡乃刚叫过来,指定他接任连长。他叮嘱胡乃刚,一定要把天佑带出去。“如果天佑死在这大草地,我在地底下,饶不了你和三连活着的弟兄们……”
胡乃刚含泪答应。
徐发祥拜托胡乃刚,等到革命胜利后,要想办法找到天佑的爸爸妈妈,把天佑完完整整交还给人家。
“连长,我记住了。”胡乃刚说。他让徐发祥放心。当初把天佑搞来,他也有一份责任,他一定会管到底的。半年前,王大妮和唐本奇去绑天佑的那天,连长命令他去追上二人,把他们截回来,他明明可以在他们动手之前制止,结果因为他也希望借机搞点给养,所以就放任没管,才有了后来的种种变故……
徐发祥闭上眼,再也没有醒来。一路上死人太多,而死亡又离每个人只有一步之遥,所以活着的人已经麻木,不再悲伤。天亮了,人们掩埋了徐发祥,继续赶路。
到第八天傍晚,包括天佑还剩下二十八人。天佑昏了过去,气若游丝。胡乃刚掐他的人中,弄醒了他。他醒来头一句就是:“刚叔,我想吃肉……”
通信员牛得宝提出杀兔子。胡乃刚想了想,说:“还不到时候。”
天黑了,四野一片死寂,没有一点光亮。胡乃刚强撑着往一片水洼走去,回来时,变戏法一般拎回来一团东西,他对天佑说:“算你小子有口福,刚叔给你搞了一块肥肉。”
听说有肉,天佑两只大眼睛放出绿光。胡乃刚亲自动手,熬了一小盆肉汤。他不让任何人靠近,就让天佑一个人吃。天佑实在是饿极了,把肉汤喝得一滴不剩。
天佑活过来了。
到第九天,包括天佑,统共还剩下二十人。傍晚,人们搞点菜根填填肚子,分头倒下入睡。天佑搂着草筐,睡不着,他比别人有精神。大灰兔比他还有精神,在草筐里不消停,乱扑腾。这一路,就数它来劲,吃不完的野草,人都要瘦死,它快要胖死。天佑突然烦它了,他掀开草盖,一只手伸入草筐,捋了捋它的耳朵,又把另一只手伸进来。后来,他的双手死死地掐住了它的脖子……
十
第十天,剩下的二十个人,靠那一锅兔肉汤,走出了大草地。
一只兔子救了二十个人的命,多年之后仍然被人提起。但是彭天佑不认为是兔子救了他的命,而是胡乃刚早一天弄来的那盆肉汤把他救了。
十年之后,胡乃刚才告诉他真相:那是一块人肉。知道这个以后,他后来终生吃素。
长征到了陕北,天佑离开三连,进入红二方面军随营学校学习。抗战爆发后,他转入延安的一所边区小学堂。一直到解放战争开始,他才离开延安,奔赴战场,到西北野战军第二纵队的一个师当政工干事。全国解放时,他是师组织科副科长。
后来上级有关部门审核认定彭天佑的革命经历时,经多方了解、查证,最终确定他参加革命的时间为一九三六年八月一日。这个时间他们正在过草地,他似乎是长征路上年龄最小的红军,六岁多,不到七岁。确定“籍贯”时,他要求填“延安”,而不是“贵州威宁”。
一九五〇年夏天,彭天佑接到了胡乃刚打来的电话,此时胡乃刚在另外一个师当副师长,胡乃刚提醒他尽快和家人取得联系。他就此萌发了回趟老家的念头,行前通过贵州当地的党组织打听家人的下落,费尽周折,得到的结果却是:他父亲彭贵山不久前土改时遭到镇压,彭家大宅充公。母亲李凤莲早在他离家不久就病逝了。他的三个哥哥——大哥彭天全抗战期间担任毕节国民党保安大队的大队长,后被地下党处决;他的二哥彭天凤解放战争期间被游击队打死,死前是威宁县税警局的局长;他的三哥彭天保先是在贵阳做生意,生意失败后回到彭家寨帮助父亲经营祖业,也是在土改中死了,妻子改嫁。
命运似乎早就注定,彭天佑成了彭家唯一的幸存者。他应该感到庆幸,还是应该诅咒命运的残酷呢?
对于母亲的过早去世,他的心疼痛了许久。他想,如果他没有以那种突然而极端的方式被迫离开家,母亲是不会那么早过世的。也因此,后来许多年里,他对唐本奇、王大妮、毛小虎、徐发祥、胡乃刚那些局中人,有着难以言说的复杂感情。他想把一切都忘掉。
这个家,他肯定是回不去了。从此他打消了回老家的念头。
不久,朝鲜战争爆发,紧接着抗美援朝。本来彭天佑所在部队没有入朝作战任务,但他主动要求到朝鲜前线去。被批准后,他分配到了胡乃刚当师长的那个师。他几次找到胡师长,坚决要求到一线部队去,哪怕当个连长、指导员都可以。他抱了必死的决心——全家都死光了,可他还活着,这让他感到愧疚。
胡乃刚就是不同意他上一线。胡师长说:“我答应过老连长,要保护好你。我这个师,谁都可以死,就是你不能。”又说,“你不是以前叫我‘刚叔’吗?我不是以师长的身份给你说这个,我是以‘刚叔’的身份,给你说这些的。”
他被分配到师政治部当组织科长,在朝鲜战场待了一年多,没有过一次和敌人打照面的机会。空袭倒是经常遇到,每当警报拉响,别人匆忙钻防空洞,他不急,总是最后一个离开岗位。炸弹落下来,他不怕,出奇地镇定。都说他不怕死,是个奇人。他笑笑,不知该做何解释。
难道是他想早点死去,到九泉之下和亲人们团聚吗?
一九五五年,彭天佑被授予中校军衔。同年,他和师医院的护士方小慧结婚。婚后,他给身边人留下的最深印象不是干工作,而是生孩子,不停地生孩子。到“文化大革命”爆发的时候,他们两口子生了四个孩子——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而此时,方小慧的肚子又大了。
没有人能够理解,他为什么那么起劲地生孩子,就连妻子也不理解——为了少生一个孩子,她没少和他战斗,但又实在拗不过他,只能像老母鸡下蛋一样,下了一个又一个。如果不是因为方小慧身体出了毛病,也许他们还会生第六个,甚至第七个孩子。
到了一九六六年,三连长征路上活下来的另外十九个人,只有胡乃刚一人还和彭天佑保持联系。那十九个人,有四个死在抗日战场上,有六个死在解放战争中,三个死在朝鲜。另外的五人,失去了联系,不知所终。
胡乃刚从朝鲜回来后,转业到北方的一个省当掌管煤炭的厅长。一九六六年冬天,彭天佑收到胡乃刚的一封信,信中,胡乃刚代表死去多年的徐发祥、王大妮、唐本奇、毛小虎这几位老战友,向彭天佑表示深深的歉疚之情——当年他们一念之差,改变了彭家一家人的命运。
信中,胡乃刚又以“刚叔”的身份命令他,老老实实在部队待着,一辈子不要脱军装。
彭天佑有些不解其意。过后不久他得到消息:胡乃刚被红卫兵批斗致死。他这才明白胡乃刚的用意——有这一身军装,关键时刻可以保命。
彭天佑果然在军队干了一辈子。一九八八年,他五十八岁时从省军区政治部副主任的位子上离休,搬进了干休所。
他最后的职务是正师。上级照顾老红军,以副军职待遇给他办理离休手续,但是几乎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认为,他很亏。以他的资历、能力和文化程度,混个军级、兵团级,乃至大军区一级领导,都是非常有可能的。但他只是个正师,说起来都有些羞于启齿。
有人说,生孩子太多耽误了他。他笑笑。
可是,他的五个孩子,加上媳妇、女婿,又没见哪个有“出息”。四个儿子里面,官当得最大的是老三焕新,仅仅是个处长;老大焕章连个干部都不是,只是个工人;唯一的女儿焕萍还算不错,是个军医,脑外科专家。
像他这种资格的老红军,算是后代混得最“惨”的。有人说:“老彭,你自个儿不进步就罢了,怎么不关心孩子?”
他又只是笑笑。
有一件事情也是别家不好比的——彭家老老少少二十口子人,多年来一直平平安安,小灾鲜有,大灾更无。
难道还有什么比平安地活着更重要吗?
十一
彭天佑八十岁那年,老伴方小慧去世了。睡前还好好的,夜里一声没吭,天亮却没醒来。孩子们哭得稀里哗啦的,老头说:“一点罪没受,一点麻烦不给别人添,你妈是福命,造化大。”
处理完老伴的后事,他突然向孩子们提出:“趁还能走,想回老家看一看。你们能去的,尽量都去。”
孩子们清楚,父亲是个孤儿,老家没什么人了。但还是很愿意陪老头回去走一走,除了二儿子、女婿、三儿媳走不开,其余的二代都踊跃前去。他们打算坐火车到西安,再转火车到延安。
可是,老头却说:“回贵州。贵州威宁,彭家寨。”
孩子们都愣了。籍贯栏里明明填的是“延安”,一辈子都是这么填的,怎么突然变成“贵州威宁”了?就因为祖籍是革命圣地延安,孩子们从小到大都很自豪。
个中原因,不但孩子们不清楚,老伴方小慧生前也不知道。彭天佑解放后没给任何人说起过,他把那些模糊的陈年往事,深深地埋在心里。到如今,当年三连的老战友,恐怕没有活着的了,世上只有他一人知道其中的原委。
孩子们还想问出点别的,他三缄其口,一个字不愿多说。干休所的领导听说老首长要外出,很支持,打算通过军区给贵州省军区打电话,让那边搞好接待。他谢绝了,说:“自个儿的事,自个儿想办法,不麻烦公家。”
七个后代陪同老头坐火车先到贵阳,住了一晚。次日,老三焕新通过当地的朋友借了一辆面包车,直接开往毕节,再转威宁。到了县上一打听,才知道早在四十多年前,彭家寨就没了,那里修起了一座水库。
一条省道从水库边上经过。面包车靠边停下来,车门打开,彭天佑下车,女儿焕萍伸手想扶父亲一把,手被他甩开。只见老头下了公路,步履矫健走到水边。子女们默默跟上。
这是一座中型水库,波浪不大,温柔地翻卷着,一群群水鸟自由飞翔。彭天佑久久望着水库的中央,据说那儿就是彭家寨的原址。七十多年过去,故乡、亲人,在他脑海里,早没有了一丝一毫的印象。它们就像一张薄纸,或是一片树叶,随风飘摇,不知飘到何处;又像一滴水珠,变成蒸气,不知挥发到何方。故乡和亲人,成了一个符号,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偶尔才来到他的心间……
彭天佑缓缓跪下,朝着水库中央的方向,磕了三个头。
在他身后,孩子们也无声地跪下,重复老头的动作。
回老家的任务,就这样算是完成了。上到车里,老三要掉头回去。彭天佑说:“往云南,上玉龙雪山。”
孩子们感到奇怪。老头子怎么突然有了游山玩水的兴致,他可是一辈子不出门的。
十二
他们乘坐冰川公园索道,到达玉龙雪山的最高点。这个季节游人不多,雪山顶峰静静伫立,白光夺目。
来的路上,彭天佑简单地给孩子们讲了“猴叔”的故事,讲了“虎叔”的故事,又讲了“大妮叔”和“祥叔”的故事。尽管他语气平和,不动声色,孩子们却听得骇然变色。原本一路上嘻嘻哈哈,气氛轻松,听过父亲讲的故事,一个个都沉默了。
许久,生性活泼的焕章说:“爸,您叫他们猴叔、虎叔,我们该叫猴爷爷、虎爷爷,对吗?”
彭天佑点点头。
彭天佑不用女儿搀扶,沿着峰顶下来,走到一个平坦一点的地方,见身边没有游客,说:“就在这儿吧。”
他率先弯腰,深深地鞠了三个躬,然后站直,口中念道:“猴叔,天佑看你来了……我来晚了,对不起了……我用六十年时间,想忘掉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可是后来我发现,我怎么也忘不掉长征路上的你,还有虎叔、大妮叔、祥叔、刚叔……我把孩子们带来了,让你看看,我彭家后继有人……你就放心吧……”
他立正,对着苍茫的雪山,颤抖着敬了一个礼。
尽管他克制着,眼眶还是湿润了,两颗泪珠滚过饱经沧桑的面颊。
在他身后,孩子们对望一眼,然后都默默地跪下,虔诚地给“猴爷爷”磕头……
下一站自然是巴塘。
面包车大体沿着当年红二、红六军团走过的路线,到达巴塘。七十多年前,这里叫巴安,城东吞掉毛小虎的那片沼泽地,现在是一个森林公园,每天有不少外地游客。依然是选一个地方,彭天佑鞠躬,敬礼,念叨几句,孩子们跪下给“虎爷爷”磕头……
然后,继续赶路,在快要到达甘孜的公路旁,找到一条峡谷,在谷口简单地祭奠“大妮爷爷”……
面包车折向东北方向。当年那片最要命的草地,在青藏高原东北边缘、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若尔盖县境内,离包座不远,213国道穿行其间。他们约莫寻了个地方,简单祭奠了“祥爷爷”。
都以为结束了,孩子们都松了一口气。老头又说:“还有个大灰兔,在前面。”接着把那只救了二十个人性命的大灰兔,讲了讲。
于是又往前走了一段,下车,鞠躬,敬礼,磕头……
焕章忍不住道:“爸,我们该叫大灰兔什么,兔叔?兔爷爷?”
彭天佑想了想:“别乱了辈分,你们愿叫,就叫兔爷爷吧。”
大伙儿都轻轻地笑了。
到这时候,任务总算完成了。回贵阳的路上,焕章说:“红军长征二万五,走了一年多吧?要是坐飞机,几个小时就到。”
大伙儿笑。
老三说:“爸,如果没有长征,会不会没有我们?”
彭天佑想了想,说:“是的。长征,是我们彭家的根。”又说,“我争取再活十年,活到九十岁。如果那时还能动,我还要来。”
孩子们纷纷说:“全家都来,一块儿陪您。”
“若是我没了,你们也要来。”
孩子们都郑重地点点头。
他没能活到九十岁。二〇一五年,八十五岁那年,他无疾而终。他是本市最后一个去世的老红军。
办完父亲的后事,孩子们决定,沿着五年前走过的路线,再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