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园笔记
  • 谈歌
  • 4546字
  • 2021-10-28 15:50:34

四 北伐军到了林山县

1926年11月25日,林山县大雪飘飘,北伐军冒着满天飞雪打过来了。北伐军攻占了林山县城,这是陈明然团长的队伍。

当了北伐军的大舅和二舅都回来了。

那天,大舅带着二舅回到野民岭。大舅和二舅都穿着军装,二舅还挎着盒子枪,还带了几个卫兵。兄弟二人都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地从林山县回到野民岭,一路上神气极了。沿路的村民都被惊呆了,山民们拥在道边探头观看,有认出二舅的禁不住喊一声:“古家的老大和老二回来了!”至今,野民岭都有人传说那时大舅当了司令,二舅当了副司令。其实,大舅那时在陈明然的队伍里当党代表。二舅在陈明然团长手下当营长。

蔫了几年的姥爷一下子兴奋起来了,自恃有大舅、二舅给他撑腰,姥爷吵吵嚷嚷要找余大头、曹为仁报仇。但姥爷只是兴奋了几天,便开始骂街了。因为我大舅回来并不是为姥爷报仇的。

大舅先在林山县成立了农会,然后又回到野民岭组织农会。大舅带头分姥爷的田,并让在林山县师范学堂读书的二姨、三舅、四舅、五舅去各村组织农会。三舅在古家庄农会当了赤卫队长。后来,三舅又到了林山县城,领导全县的农会,当了县农会的主席。

姥爷气得要吐血,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喝酒、骂人,姥姥像耗子见猫一样躲他。后来,姥爷突然失踪了,谁也不知道他跑到哪儿去了。

又过了些日子,林山县的农会开始打土豪分田地。曹为仁被曹家集的农会抓起来砍了。余大头和曹太生带人逃进了马耳山,躲了起来。

又过了些日子,陈明然和大舅带队伍走了,去了省城。但是大舅在省城呆的时间不长,便又去了上海。

二舅带着一个营,留守在了林山县城。

大舅去省城的前一天,请二舅、三舅吃了一顿饭。

“二弟、三弟,林山县的革命靠你们了。”大舅看着二舅,三舅,一向稳稳的目光中流露出忧郁,他似乎耽心着什么。

“请大哥放心!”二舅不动声色地说。

“大哥多多保重!”三舅硬声说。此时,三舅已是林山县农会赤卫队总队长。林山县党史记载,我三舅古志河此时已经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大舅微微点头,目光却是沉甸甸的。

第二天,大舅似乎很放心地走了。但后来四舅回忆说,那天大舅离开林山县的时候,四舅也跟着二舅、三舅去送别。大舅竟有好几回停住坐骑,回过头来,好像有什么事情放不下似的。四舅看到大舅的目光中有一层雾气。

大舅走后不久,二舅根据陈明然的命令,扩充了队伍,当了团长。

又过了些日子,野民岭便发生了那件记入历史的惨案。

惨案发生的季节是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

野民岭的山山沟沟又色彩鲜艳起来。草儿绿绿的,花儿红红的。路边的水青冈,叶子已经又肥又大了。

那天的中午,野民岭一片躁动,山道上来了许多骑马的士兵。人们看到了我姥爷。失踪了几个月的姥爷突然回来了,他骑着高头大马,身后骑马的是二舅,再后面,就是黑压压的军队。姥爷一路走,一路嘿嘿地冷笑,笑得极吓人。他不时挥动鞭子抽打着路旁的野草,野草和野花被他的鞭子抽打得惊慌地乱飞。姥爷似乎发泄着什么。

人们这才恍然,姥爷这些日子一直躲在二舅那里。

那天晚上,野民岭的枪声像炒豆子,整整响了一夜。二舅的军队疯了似的在各村搜杀着农会干部。妈妈说,那天晚上她钻进被窝里,蒙着头,差一点儿就被吓死。

四舅说那天晚上,他被姥姥藏在了地窖里,没被姥爷逮走。

五舅被捉去了。他只在农会呆了几天。那年,五舅才13岁,参加农会纯粹是玩。但姥爷却不想放过他。姥爷劈头给了他几个耳光,把刀举起来,要清理门户。五舅吓得直哭,二舅忙给姥爷跪下,替五舅说情。姥爷叹了口气,一脚把五舅踢翻,算是饶过了他。后来五舅就跟着二舅当了兵。

三舅和二姨都跑了。妈妈说,可能是姥姥派更夫古昌(古旺的弟弟)给他们送了信。不然,那天晚上他们也会被捉去,而且第二天姥爷肯定会杀掉他们。妈妈又说,也可能那天三舅和二姨不在村里,三舅已是林山县委书记了,当时县委在南岭于家庄办公。三舅应该在南岭。这件事,一直纠缠到“文革”,三舅和二姨被说成了叛徒,理由之一就是那天为什么他俩会漏网,没有被姥爷砍掉。“文革”后,A省党史办的同志对这件事进行了认真查证,查证结果,那天我二姨根本不在林山县,她在那次惨案的一个月前就已调A省农会工作。她理所当然不在现场。至于三舅,那天晚上的确不知为何漏网了。妈妈讲的理由似乎成立。无论怎样,三舅一定有他不在野民岭的原因,否则,他是绝不会跑掉的。姥爷也不会让他跑掉的。

第二天早上,姥爷主持杀人活动。

杀人刑场就设在野民岭西崖的坡下,各村被捉去的农会干部和赤卫队员全都五花大绑着,三百多号人,走成两队,许多人身上、脸上淌着血,像牲口一样被驱赶到坡下,被士兵们一一按倒跪下,十几个威武雄壮的士兵,赤着上身,提着鬼头刀,站在这群死囚的身后。

刑场四面的坡上,站满了荷枪实弹的士兵。

姥爷和二舅站在坡东边一张搭起的台子上。他们身旁,站着十几个扬眉吐气的各村的乡绅。

翻腾着紫红色的朝霞半掩在长满山毛榉的山峦后边,胆怯地向刑场上投射出万紫千红的光芒。

姥爷很威风地把手一挥,那十几个当兵的便开砍,血雾立时在阵阵惨叫声中漫天飞扬起来。随后,姥爷大概是看得手痒,就跳下台子,大步流星走到坡下,从一个士兵手里夺过一把大刀,也跟着砍,整整砍了半个时辰,那坡下的石头都浸红了。砍完最后一个,姥爷扔下已经被砍缺了口的大刀,接过一个士兵递过来的一条汗巾,揩一把头上的汗水,仰天大笑。

这一天,姥爷的确杀人太多了,他的的确确从一个乡间恶霸突变成了一个血债累累的老反革命。

1980年,妈妈的一个远房堂兄来省城看病,在我家住下。妈妈叫我陪老汉喝酒。老汉喝到半醉,伸头让我看,他后脖上有一道大疤。老汉笑道:“你姥爷砍的,亲手砍的。算我命大,没死,天黑才爬出来。我是惟一死里逃生的。”

那伤疤年深日久,暗红。

我忙笑笑,代替姥爷向他道歉。

他嘿嘿一笑:“你姥爷真是一条汉子,一口气砍了五十多个,最后一个砍的是我,真行!可惜他那把刀钝了。”他的神色十分骄傲,透出一种崇拜,极真诚,并有一种姥爷没能砍死他的遗憾。

我惶惑了。

去年我又回林山县采访,想找他聊聊当时刑场的细节,不料,他已经死了。我碰到了他儿子。他儿子是林山县的商业局长,挺能聊,谈到他父亲,他苦笑着说:“按说我爸也是三十年代的党员,可他竟没立场。他始终认为村里这几十年中的第一个硬汉是你姥爷,你说可笑不可笑。”

那场屠杀之后,姥爷在古家庄重新组建了乡团,二舅并把曹家集、斜坡村、刘家岭、李家寨、太子崖等十几个村的乡团重新建起来,统归姥爷指挥。

可以想象,那时姥爷是相当威风的。

那一日,余大头和曹太生从马耳山上跑下来,向姥爷投降。一见到我姥爷,俩人都跪下了,表示从今以后听命于姥爷。

倘若按照我姥爷的脾气,当下就宰了他俩,但那天姥爷采纳了二舅的建议,大度地饶过了余大头和曹太生,并请他们喝“同心酒”,这俩人感激不尽,喝罢酒,各自回村领导自己村的乡团。姥爷命令他们去打张五魁,余大头和曹太生便卖力地去剿太子崖。

张五魁被剿得无处躲藏,便向余大头、曹太生投了降。

张五魁的表弟郭克武、郭克城兄弟二人竟不降,带着几个人突围跑了,竟再无消息。后来,林山县便传郭克武兄弟二人被砍了头。到了1940年,人们得知保州市抗战的一个国民党副军长叫郭克武时,才知道那个跟日本人血战的郭克武,就是当年张五魁的表弟郭克武。前几年,我曾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了有关郭克武的一篇回忆录,文章说他从野民岭逃走之后,后来跑到关外,重新拉起了杆子,在打家劫舍的活动中,被国民党的一支部队追剿,后来就招安了,招安后屡屡立功,后升任国民党56军副军长,在1940年的保州市抗战中殉国,死后被追认上将军衔。

张五魁被余大头和曹太生的手下押来见我姥爷。

张五魁给我姥爷跪下了。

姥爷嘿嘿冷笑了几声,让人把张五魁推出去砍掉。

张五魁连忙磕头求饶。

姥爷还是让人把张五魁拉出去砍掉。

张五魁看到求生无望,便不再求饶,从地上爬起来大骂姥爷,刽子手过来掌他的嘴巴,张五魁被打得满嘴淌血,还是破口大骂不止。

姥爷并不动怒,只是冷笑。

张五魁被砍在了野民岭东坡的崖头上。

砍了张五魁,姥爷便派人去捉余大头和曹太生。姥爷当然也不会放过他们的。姥爷当然记死了当年曹为仁和余大头攻打古家庄的仇恨。然而余大头和曹太生却不见了。姥爷派人去找,才知道余大头和曹太生已经跑出林山县了。这两个人当然心如明镜,他们若不跑,张五魁的下场自然也就是他们的下场了。

姥爷恨得直跺脚。

余大头跑了之后,姥爷让余大头的本家兄弟余庆西当了斜坡村的民团队长。

根据林山县县志记载,余大头后来跑到保州市经人介绍参加了青风会。后来余大头竟做了青风会的帮主,余大头接手后,使这个组织发展到了山西、内蒙等地。青风会专门受雇于人,杀人越货。1940年,国民党某师副师长郑国英死在了青风会手里。在中华民族万众一心抗战的年代,青风会还这样谋杀抗战将领,的确是一个反动组织。解放后,青风会被消灭。余大头改名换姓逃到广州被抓获,1952年被镇压。此是后话。

我姥爷砍张五魁那天晚上,夜稠黑稠黑的。

三舅回来了。他站在野民岭西崖的坡下,那血腥气仍然没有散尽,扑得他头疼欲裂。站了一刻,三舅扑通跪下,重重磕了几个头,然后抬起身走了。他去了太子崖村,他召集各村幸免于屠杀的农会干部秘密开会。大个子赵铁锨一见面便抱住我三舅,孩子一样咧开嘴哭起来:“志河兄弟,你爹他砍了我们300口子人呵!”

三舅的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一张脸在油灯下变得十分狰狞。他拉赵铁锨坐下:“铁锨哥,我爹欠了血债,他一定要还。别哭,泪蛋子报不了仇。”

赵铁锨收住泪:“志河兄弟,你要给乡亲们做主!”

赵铁锨家族是太子崖村的大姓。赵姓那年共一百多口人。那次惨案,赵姓被我姥爷消灭了二十多口人。又过了十年,日本人扛着太阳旗进了太子崖村,太子崖村将近一半人被围在村西坡下,日本人用机关枪把他们全部杀掉了,其中包括赵姓男女老幼103口人。赵姓只留下了赵富一条根。赵富是赵铁锨的二儿子,那年15岁,正巧那天去曹家集串亲未归,侥幸逃生。赵富就此参加了林山县抗日游击队,后来编入了八路军正规部队,再后来就没有消息了。“文革”那年有人来野民岭调查赵富家的成分,人们才知道赵铁锨的二儿子还活着,并且当了“走资派”。前几年,我得到了他的音讯,他已离休。他离休前是青海省某个小县城的民政局副局长。他儿子出差到北京,拐到A省找过四舅,说赵富离休后身体不好,有严重的哮喘。因青海天气太冷,想回林山县城落户。林山县委答复说:欢迎老干部回来,但没有住房,需要青海那边拨房款,因为林山县干休所的房子都是各单位集资建成的,一个萝卜一个坑,不好解决。偏偏赵富所在的那个小县城挺穷,没钱给离休干部易地建房。于是赵富想回林山县成了难题。他儿子挺委屈地对我四舅说:“我爸也算是抗日战争的老干部了,老了老了,想回家都回不了。”说完,又替他父亲感到窝囊,说:“我爸吃亏就吃在没文化上,不然,那种资格也不至于混到这种地步。副科级,专管结婚、离婚登记的民政局副局长。啧!”我当时听了很替赵富抱不平。不料四舅却漠然,淡淡地劝赵富的儿子,到A省老干部局走访一下有关这方面的政策。赵富的儿子便走了。我猜想他当时心里一定对我四舅很失望。赵富的儿子叫赵什么?我只记得他是个县农业局长,正科级,职务比他父亲高半格。

三舅那天夜里把会开到了蒙蒙亮。散会后,又派人去曹家集、斜坡村、刘家岭等村子里去联络农会和农民赤卫队的干部。

那天夜里,山里刮起了大风,大风吼叫着,漫山遍岭地疯跑,像哭,十分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