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王妃的身份终究还是在魔界掀起了波澜。
原因无他,皆以“人族”一词向来在魔界久存争议,而王妃一位又对政事影响颇大,因而支持,反对,中立,三股力量此起彼伏,借由帕里斯家族覆灭一事,被重新推上了政治界的风口浪尖。
微澜明显比以前忙碌了许多。
批复文书,接见客人,商讨方案……
还要照顾琰月。
好在,琰月的记忆已经基本稳定,虽然仍旧没有想起从前的人际关系,但是正常的生活已经可以自理,不再需要微澜形影不离的陪伴。
琰月端着茶点的托盘,快步走到微澜办公室门口的时候,心中是紧张并雀跃的。
她现在已经明白,在她刚刚醒来的时候,微澜告诉她的“你是我的妻子,我是你的丈夫”这一句话,是什么意思,而且毋庸置疑,她喜欢他。
从她睁开眼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从她仅仅记得他一个人的名字的时候,从她如孩童般懵懂迟钝任由他穿衣喂饭的时候,她便对他有着天然的亲近感。
她喜欢他。
失忆之前喜欢,失忆之后喜欢,她喜欢极了他。
于是她生疏地操控着厨具,为他准备好工作之余享用的茶点,心中因羞涩期许而生出的小鹿乱撞之感,竟与她第一次来到魔界叩响这扇房门时的心情一般无二。
她再次小心地检查了茶杯,刀叉,还有甜点。
待要欢喜地敲门时,忽而听得房间里面传来激烈争执的声音。她又犹豫着将手放下。
“殿下,您绝对不可以相信人族!他们——他们就是阴险狡诈的代名词!”
一名反对派的长老在微澜的办公桌前涨红了脸。
“长老阁下,我想您的观点已经有失偏颇了。”
微澜静静地看着他说道。
然而,微澜的冷淡回复,却引起了前者的愈发不满:
“殿下,难道您忘了十多年前关于精灵的那件事了吗?惨痛教训历历在目啊!殿下!”
此言一出,没等微澜发话,便有一位中立派的长老上前,打断了那位面红耳赤的长老,苦口婆心地劝解道:
“您消消气……消消气……快要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您就不要再提了。何况,那是精灵族与人族之间的恩怨,与我们魔族没有干系。精灵族隐世千年,传说是否可信犹未可知呢……”
“就是真的!”
反对派长老生气地瞪他一眼,似是愤慨他的粉饰太平。他继续争辩道:
“殿下,我诚恳建议您重新考虑王妃的去留——实话实说,我宁可终身不娶,也绝不会娶一个人类!”
此言一出,不管是支持派,中立派,还是反对派,都露出了大惊失色的表情。
大家瞬间清楚,这位长老刚才必是气得口不择言了,竟然管到魔王的私事上来。而这势必引得殿下不悦,今日的商谈恐怕又将无疾而终。
“你僭越了。”
微澜抬眸,直呼长老的名讳。
那位反对派长老原本也是义愤,此刻被周身弥漫的冷意一激,霎时明白过来自己这是犯了禁忌,正要打算绞尽脑汁致歉来平息殿下的怒火时——
“殿、殿下?”
身旁的另一位长老与他同时惊呼出声:
“怎么会这样——你、你是谁?”
琰月原本迟疑地等在门外,此时听到声音以为是微澜遇到了危险,本能地放下托盘推开门冲进去。
然而,门内并没有出现想象中的危险、刺客。
几位前来议事的长老退缩在房间的角落里,互相拱卫着,与办公桌后的微澜形成分庭抗礼之势。
他们每个人原本德高望重的面庞,此刻都被深深的惊恐所覆盖,仿佛正在面对着极其可怕的敌人。
办公桌后的微澜缓缓抬起头来。
他看向琰月。
琰月不由怔住。
五官还是一模一样的精致五官——只是那双常常给人以或深情或冷淡之感的冰蓝色眼瞳,此时覆满了骇人的血红。
如果说从前的魔王欺霜赛雪,如神祇般高不可攀,那么现在的他,便宛若修罗在世,烈焰赤瞳仿佛要涤荡人间的一切善恶。
尽管墨发勾垂,白袍圣洁,一如往昔,可是仅仅一双赤瞳,便颠覆了微澜周身的所有气质。
光或影,由此割离。
一个是高高在上的神,一个十恶不赦的魔。
恐怕任何人遇到这种情况都会感觉难以接受。那位起先言辞最激进的反对派长老,此时正胡须打颤,吐出的话语断断续续且毫无逻辑,再不复从前的口若悬河。
他祝祷一般念念有词:
“是、是邪魔……是邪魔……维姆佩珥……”
琰月起初看到这一幕时也吓了一大跳。
然而当她听到长老们话中的意有所指时,她毫不犹豫地奔跑过去,用自己单薄瘦弱的人类身躯抵挡在微澜身前。
她看见长老手里聚起了魔光。
这是发动攻击的前兆。
她心里很怕,可还是勉强对他们挤出一个笑容。
“微澜,谢谢你为了哄我开心而付出这么多。”
她努力做出甜蜜俏皮的样子,柔和的女声不大不小,恰好能让房间中的所有人听到。
“虽然我觉得你现在的眸色也很好看,但是你还是把瞳色换回来吧,如果让长老们误会就不好了。”
“等到下一次,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你再换给我看,好吗?”
微澜垂眸看她,赤红色的眸子里清清楚楚倒映出琰月一个人的模样。
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甚至不能确定这样的他是否还值得信任。但在这场向他奔赴的旅程中,她从来就没有犹豫过。
不管从前,还是现在。
无论艰难险阻,她都会下意识地挡在他身前,站在他身边。
“好。”微澜轻轻说。
草木皆兵的长老们闻言仍旧半信半疑,并不完全相信琰月的这套说辞,手中的魔力虽然消逝,却依然警惕地望着他们二人。
琰月见状,再接再厉道:
“各位尊敬的长老阁下。”
“让你们受惊是我的不对,我不该向微澜提出这种非分的请求。”
“……”
微澜正欲打断她说些什么,忽然被琰月坚定的眼神制止。
“但是,各位难道会不清楚魔王殿下的品行吗?”
她用标准的魔族语反问。
即使失忆,她的语言天赋仍旧卓越得不可思议。
“虽然眸色可以改变,但是神态、动作、习惯,还有为人处事所展现出来的品行,这些都是不会改变的。”
“各位如有怀疑,不妨现在就向魔王殿下试探。”
她说完,紧紧握住微澜垂在办公桌下的左手。
微澜感觉到,她的手心因为过分紧张而浸出了一层薄汗,细腻的,湿润的,他不由反握住,轻柔摩挲着她的手背。
长老们再次狐疑地看向微澜。
人类王妃的解释其实是有几分道理的。
微澜虽被赤瞳更迭了气质,可眉目间的淡淡疏离和矜贵,却是不曾改观。
不由得信了几分。
有了这份信心,再加上他们也不敢继续试探或是挑衅魔王,只得先将疑惑暂且咽下,纷纷告退离去。
琰月注视着他们离开,直到最后一个人关上房门。
她一下瘫坐在地上。
微澜俯身将她抱进怀里,皱眉道:
“琰月,哪里不舒服?”
琰月压抑地咳嗽了几声,摇摇头。
微澜眉间纹痕更深,半是训诫半是怜惜道:
“傻孩子,下次不许这样了——莽莽撞撞跑进来,万一真的伤到你怎么办?”
人类的身体对于魔法根本毫无抵抗之力,琰月又素来孱弱,微澜简直难以想象她娇嫩的身体再一次躺倒在血泊里的样子。
那时,他大概会真的疯掉。
邪魔又怎么样呢?
“我没多想……我以为、我以为你遇到危险了……”
女孩轻轻软软的声音触及耳膜,瞬间抚平了他心中所有的躁郁。他本该觉得这种螳臂当车般不自量力的行为是很傻很轻狂的,可当被保护的对象是他时,他终于明白了琰月,终于明白了琰月的爱情。
不问因果,不计得失。
无论他需不需要,她一直准备着,向他献上自己的一切。
“琰月,无论如何,你应该学会优先考虑你自己。”
他试图教会她,如何使自己免于伤害。
他甚至希望她能自私一些,像少数贵族的女孩那样颐指气使,恣意索求,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每一次都懂事得令他心疼。
“我做不到的,微澜……因为你……”
琰月捂着额头,过往的记忆再次于她脑海中飞速闪现。
“你在我的心里是高于一切的……”
她不受控地低语着,热烈的感情刹那间从心中喷勃而出。
脸侧忽然被微凉修长的手掌捂住。
琰月抬起略带迷离的双眼,怔怔地望着微澜。微澜揽过人类女孩纤瘦的腰肢,轻柔地摩挲着她的眼尾。
这个小孩子啊,总是用这世上最真诚最懵懂的语气,说着全世界最无邪最动听的情话。
微澜毫不怀疑她漆黑眼瞳中的信任和决绝,因为失忆之前的她,已经用生命向他证明。
而他也是在那时,终于痛彻心扉地懂得,她已经融入了他的生命,不可或缺。
唇齿相接。
他们生命中的第一次亲吻以一种超乎缠绵的方式完成。
在满室的柔情蜜意里,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魔王,她忘记了积毁半生的心伤。
他们只是一对平凡的恋人,在晨光中相拥,接吻,并且深爱。
琰月抬起眼来,黝黑的瞳孔里清清楚楚映出对面之人的模样,同样的专注,同样的痴迷。她又瞬间低下眉眼,脸红羞涩而不自知。
她轻轻喘着气,平复自己的呼吸,却没有推开怀里的人。
微澜见状慢慢地抚过她的发顶,像是安抚又像是深情。
他开口,情动的声音低沉而缱绻:
“琰月,这是‘吻’。”
他用低醇的魔族语清晰地念出这个单词,又用标准的人族语言重复一遍。
“你记好了。”
“吻。”
年轻的人类女孩最终献祭于魔王殿下。
除了红扑扑得令人艳羡的脸蛋,还有轮回几世,依旧情深不悔的清澈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