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译者序

世人皆有内心冲突。

这是绵延至今的对立:善与恶,光明与黑暗,上帝与魔鬼。

我们常常可能会在生活中表现得优柔寡断,无法选择吃这个菜还是吃那个菜,离不离婚,生存还是死亡;可能一面想要赢得他人的喜爱而曲意逢迎,一面又在内心憎恶自己的嘴脸与姿态;可能根本不明白“爱”的含义,却理直气壮地对子女、配偶、父母、朋友说着“我爱你”,而同时又在操控、剥削、挫败他们;可能一面痛恨着自己的懒惰无为,一面幻想着自己有着叹为观止的表现;可能将自己的生活过得一团糟,却可以帮助别人实现诸多重大理想抱负;可能勇于对自己的过失进行冷酷无情的批评责骂,却不能容忍他人提出任何哪怕是善意的建设性意见,更不愿意去承认“事实上,是我知道的太少了”;可能沉迷于谈论自己对于理想的赤胆忠心,然而在利益面前最终还是选择了叛变;可能永远无法表明一个坚定的立场,因为早就做好了随时切换立场的准备。

拥有选择的自由被鼓吹成为一种幸福,然而真正做出一个决定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为了对抗信息爆炸时代里的患得患失与焦虑感,我们把安全作为第一准则——满足自己真实的需求并不重要,不被抛出生活的正轨才是关键之所在。然而,我们在做选择时所秉持的安全原则真的是安全的吗?它真的可以解决我们的冲突吗?我们可能只是在回避、在服从、在冷处理,甚至是在撞大运;可能只是在效仿旁人怎么做,在习惯性地让步,在犬儒主义式地听之任之。主动去体验冲突、解决冲突不是一件让人轻松舒服的事情,这不仅需要我们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冲突,还要我们有承担责任的能力。也只有当我们对于打击和挫折足够敞开和坦然的时候,才能够拥有真正的安全。

有冲突并不等于患了神经症。正如霍妮在本书中所说,正常人的两种冲突倾向所构成的角度是锐角,最多达到直角;而对于神经症患者而言,这两种倾向很可能针锋相对地构成一个平角,并且,他们最初并不知道也不愿意知道自己的内心存在着矛盾。他们面对他人时总是抱有一种很矛盾的态度,在亲近他人、抗拒他人、疏远他人三种态度之间发生冲突。然而,这种混乱的人际关系最终会深刻影响到患者与自己的关系。他们因内部的冲突而完全分裂,然而这些强迫性趋向没有一个是他们真正想要的,这些破坏性极强的趋向完全控制了他们。他们真正想要维护的,只是理想化的自我形象。“神经症患者的实际自我经受过压迫、抑制、理想化和外化作用之后,会逐渐失去对真实自我的认识,他们会觉得从未真正地活过,他们的存在犹如一片无足轻重、空洞虚浮的阴影一般。”

在本书中,霍妮秉持着冷静理智的看客心,同时也是积极参与的剧中人,是睿智的分析师,也是温暖的朋友。她用细致入微的观察和凝练流畅的语言将人们的心理活动刻画得生动精准,能让我们不由自主地对号入座,产生共鸣。与此同时,她对于我们内心的剖白修饰掉了所有的锋利与冷酷,不会让我们无地自容,只教我们如释重负。

很多时候,我们面对自己,却从不觉得自己像自己。我们需要接纳的,不是自己的成功与伟大,而是自己的失败和无知。我们要看清和承认的,是自己的普通,是人的软弱。我们缺乏的,从来都不是在功成名就面前的谦卑,而是对于生活本身的谦卑,一如霍妮在书中所提及的“基督徒在真神面前的谦卑”。我们常常绝望于以为自己失无所失,却从不曾庆幸于自己本就一无所有。人群是欲望的集结,我们是拥挤的孤独,左右推搡,追逐比较,一场热闹便是一场迷失;最终发现我们在浩渺宇宙之中始终孑然一身,然而却连自己真实的感受也早已与我们生分疏离了,所以,安静地雕琢自己的内心世界绝非是我们热情地参与时代洪流受挫后的一条退路。在此,请允许我引用豆瓣上一位朋友的书评标题:拯救内心与拯救世界一样难。

霍妮和缓而悲悯地告诉我们这一切过程真的很难。因为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即起波澜;因为我生之初,尚无为。但是只有真正接纳自己的人,才不会自我放弃,才不会去观看、去模仿别人的生活,而是常常承认自己的软弱和缺乏,好叫谦卑的力量帮助我们建立真正的自由与信心。当然,正如霍妮在本书中指出的另外一点,“真正的均衡是不可能实现的”——那种人格完全整合、内心毫无冲突的状态,只会清晰地存立于彼岸,亘古不变。而我们,为这隽永与恒久,要在此岸永不止息地盼望着,“继续在战斗着、在爱着,继续不停地继续着”。

我的平静是为你准备的。

是为序。

缪文荣

2017年12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