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亨查德的妻子殚精竭虑,却给自己招来了无穷的麻烦。一次又一次她几乎要把自己的真实身世告诉女儿,可总是难以启齿。在威敦市集上的那笔交易成了她人生的惨烈转折点,而当年她比如今站在她身旁的女儿大不了多少。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就这样成长起来,笃信那个和蔼可亲的水手同她母亲之间的关系,正像他们一向表现的那样,跟一般人没什么两样。一个孩子有许多惹人烦乱的思想是随着岁月的流逝而不断增长的,而不惜通过冒险来破坏她那坚贞的爱意,这是亨查德太太连想都不敢想的事。看来,要让伊丽莎白·简明白事理,简直是愚不可及。

不过,苏珊·亨查德怕道出真相而失去她所挚爱的女儿对她的爱,倒不是因为觉得自己犯了什么丑事。她为人单纯,当初亨查德瞧不起她,固因缘于此。她单纯才会和纽逊同居了这么些年,才会心悦诚服地认为纽逊既然买了她,他就在道义上有权真正地、合理地拥有了她,虽说她对这种权利的确切意义和合法程度模糊不清。在老成练达的人士看来,一个脑筋清清爽爽的年轻主妇居然会对这种交易信以为真,也许会觉得不可思议。若不是有无数类似的例子佐证,这码事简直难以令人置信。不过,据众多村志记载,这些农家女都服服帖帖地跟着她们的买主过活,无不从一而终。她可算不上空前绝后呢。

苏珊·亨查德在这期间的坎坷经历,三言两语便可交代清楚。她无依无靠,跟随纽逊来到加拿大,在那儿他们一住就是好几年。虽然她像别的主妇一样辛勤操劳,一心想把他们的茅舍收拾得快快活活,衣食不愁,可日子却过得差强人意。伊丽莎白·简十二岁那年,三人返回英国,在法尔茅斯安家落户。纽逊在那儿当了几年船夫,兼做一些岸上的零杂活,赖以谋生。

后来,他到纽芬兰贸易航线当了一名水手,也就在这时期,苏珊幡然醒悟过来。她向一位朋友吐露了自己的身世,那人笑她竟会如此当真听任摆布,于是她的心头再也无法平静。有一年冬末,纽逊回到家来,发觉自己精心维系的幻想已成泡影,永远消散了。

接下来便是一段忧伤凄苦的日子。她向他端出了心中的疑虑——自己是否还能跟他一起生活下去。渔季来临时,纽逊又离家了,漂洋过海去了纽芬兰。不久,隐约传来他在海上丧身的消息。折磨她良知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从此,她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亨查德杳无音讯。对当年的劳动臣民来说,英国不啻是个大洲,一英里路就相当于地图上的一度。

伊丽莎白·简发育得早,已出落成一个婷婷少女。在惊闻纽逊在纽芬兰外海遇难的噩耗以后的一个月光景,这姑娘大约十八岁的时候,有一天,她在她们仍然租居的小茅房里,坐在一把柳条椅上,替渔民编织麻线网。她的母亲也在这房间的一隅,做着同样的活计。她放下沉甸甸的木梭子,忧心忡忡地看着女儿。阳光从门口照进来,倾洒在年轻姑娘的头上。她的头发蓬散着,光线如入淡褐色的小灌林,直射进发丝的深处。她的脸庞虽说有点儿苍白,也不够丰满,却蕴藏着大量未定型的美质。面容的曲线一时还没有圆熟舒展,而由于她们生活的拮据,容貌受损便成家常便饭,可是其中却隐伏着一种俊美,正顽强地现形于外。她在骨子里是个美人胚,只是如今还没有来得及在肌肤上显山露水。也许她永远也娇媚不了,除非她脸蛋儿上活动的各部分还没有定型她就可以避开了日常生活中的诸多恼人的事情。

眼望着这个女孩,做母亲的不由悲伤起来——这悲伤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出于逻辑的推理。她们俩目前仍然被囚在贫苦中,为了女儿,她真不知有多少次千方百计地想从困寒中解脱出来。这女人老早就觉察到与她朝夕相处的那颗年轻的心是多么热切、多么坚持不渝地为发展自己而奋斗着。而如今,她都快十八岁了,却依然没有什么起色。激荡在伊丽莎白内心的欲望——虽然清醒却受着压抑——分明是去开眼界、见世面、悟人生,她向母亲问个不休,自己怎样才能成为一个比较有知识、比较有体面的女性,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比较好一点”。她对事物总是寻根究底,这是处于她那样境况的女孩子所罕见的。她母亲每每感到自己无从帮她探究什么,就不由得喟然叹息。

不管那水手是死是活,他现在已经湮没无闻了。苏珊在得到点拨而扰乱了心绪以前,她依照规矩拿他做丈夫,忠贞不渝地、执着地守着他,而如今再也没有这样的要求了。她自忖道:现在自己又成了一个自由自在的女人。虽说这世道事事不遂人意,难道这下不正是拼老命推伊丽莎白一把的天赐良机吗?深藏起她的自尊心,去寻找先夫,不管明智与否,看来是一个最好的起点。也许他太贪杯中物而早早地进了坟墓。不过,他总不至于糊涂到这般地步吧。当初,她跟他在一起的时光,他的酒瘾只是偶尔发作,还够不上一个积习难愈的酒鬼。

不管怎样,要是他还活着,重回到他身边无疑是上策。去寻他,就得向伊丽莎白·简道出原委,这是件棘手事。如何向她说明,这位做母亲的怎么也不敢考虑。最后她终于决定先去找他,而不向女儿透露她和亨查德从前的关系。一旦找到了,那就把难题推给他,由他来运筹安排。因此,她们在集市上的那番交谈和伊丽莎白的似解非解、懵懵懂懂就不难说明了。

就这样,她们单单指靠着卖甜粥老婆子说的亨查德下落的微微之光的照引,继续往前赶路。一路上她们只得精打细算,有时可看到她们徒步而行,有时搭乘农夫的牛车,有时坐一程运货大篷车。就这样,她们一路兼程走近了卡斯特桥。伊丽莎白·简发觉母亲的身体已大不如从前,不禁暗自一惊。在母亲的言谈中,不时地透出厌世的语气,那分明是说要不是为了这个女儿,她对于人生已厌倦透了,一死了之,不足惋惜。

将近九月中旬,一个星期五的傍晚,快要薄暮时分,她们来到一处土丘顶上,这儿离她们要寻找的地方已不到一英里。车道两旁围着高高的树篱栏,她们攀上中间的绿茵草皮坐下来。下方的市镇和它的四郊尽收眼底。

“这地方看上去多么古老哟,”伊丽莎白·简说,她母亲默默无语,正在想着别的事儿,还没有注意到地形,“整个儿都挤成一团,一座四四方方的树墙围绕着它,像花园里圈上了杨树篱笆的一片空地。”

方方正正,这确是这座古老市镇——卡斯特桥市——最夺目的特点。虽然当时它兴建不久,却丝毫没有受到现代化雨露的浸洗。它像一盒多米诺骨牌紧密相接,而且它没有一般意义上的郊区。乡村和城镇汇成一片。

在这样一个皎美的傍晚,卡斯特桥映现在长空翱翔的鸟儿眼里的,必定是一副镶嵌在碧绿色长方形框子里色彩纷呈的工艺品:柔淡的红色、褐色、灰色和水晶色交相辉映。在常人的眼里,它模模糊糊一团,矗立在一列列密密麻麻的酸橙树和栗树的后面,方圆是延绵数英里的开阔高地和凹地。随后,这一堆东西渐渐明朗化:塔楼、山墙、烟囱和窗扉依稀可辨。顶端的窗玻璃,辉映着西方阳光照耀下的云带所发出的铜色火焰,宛如充血发炎的眼睛般闪烁发光。

这个四周由树木环绕的四方地,每一边的中间,都有通往东、西、南面的大路,一直延伸到一英里外的广阔无垠的麦地和峡谷。两个行路人正要从这样一条大路进城。她们还没有起身继续赶路,有两个男人从树篱外走过,进行着一场舌战。

“哦,真的,”等那两人渐渐走远,伊丽莎白说道,“他们在谈话中提到了亨查德的名字——那不是我们亲戚的名字吗?”

“我也这样想的哩。”纽逊太太说。

“这样说来,他好像还活着呢。”

“是的。”

“我追上去向他们打听打听……”

“不,不,不行!现在千万别打听。谁知道呢,说不定他是在贫民院里,或是在蹲监狱。”

“哎呀——妈妈,你为什么这样想?”

“那不过说说而已——好了,不说了!我们得私下里打听才行。”

薄暮时分,她们歇息够了,就继续上路。虽然两边空旷的田野仍然映着微弱的日光,但大道上稠密的树木却把这条大路遮蔽得像隧道一般漆黑。换言之,两边是黄昏,而她们却行进在子夜里。伊丽莎白的母亲对这座市镇的面貌感到兴趣盎然,不久她们就看见路人了。等她们四处游荡了一会儿以后,就看出那框住卡斯特桥市的一列列盘根错节的树木本身就是一条大路。这条路在低洼的绿色土堤或斜面上,外面还可看见一条沟。在大路和土堤里面,是一堵残缺不全的墙垣;墙内,市民的住居鳞次栉比,拥挤不堪。

虽然这两个女人不明了,这些外部地貌却原来是这座城市古老的防御工事,植了树成了散步的场所。

这时灯光透过盘绕回缠的树隙微微闪烁,使人感到身居其中既舒适又温暖;同时,外面没有灯火的乡村,使人觉得尽管它紧挨市井,在气氛上却是出奇的寂寥与空茫。市镇与原野之间的区别,也因一阵管乐队的奏乐声而更显分明。这乐声比其他的声响嘹亮,直灌进她们的耳廓。两位旅人转身拐进大街。这里的木板房子,上面突出楼房,装有小块玻璃的格构式窗,窗上罩着凸纹条格布窗帘,窗帘挂在并条细绳上;在山墙封檐板下面,一只只织结已久的蜘蛛网在微风中摇曳。这里也有木架砖壁砌成的房舍,它们主要仰仗左邻右舍的支撑;这里还有石板瓦顶铺上瓦、瓦屋顶铺上石板,间或也有一间茅草屋顶。

这个城市的居民依赖农业和畜牧业为生,这一特点见之于商店橱窗里陈列的各等物品。小五金那儿摆着长柄大镰刀、钩镰刀、剪羊毛的剪刀、钩刀、铁锹、鹤嘴锄和耘锄;箍桶匠有蜂箱、盛奶酪的小木桶、盛奶罐、挤奶凳和桶、草耙子、酒壶,还有种子篮;马具匠有车绳和马犁具;制车匠和机匠那儿有货车、独轮手推车和轮转机;药剂师有医马用的擦洗剂;在手套商和切革匠那儿,有修剪篱笆用的专用手套、盖屋顶时用的护膝、庄稼汉的套裤、乡下人穿的木套鞋和木屐。

她们来到一座灰色的教堂前,它那宏伟的钟楼直耸昏黑的穹苍,钟楼下部映着近处的灯火,人们能真切地看到石塔接缝处的灰浆由于日久天长风吹雨淋已经完全剥蚀了;如今石缝里生长着簇簇景天草,已几乎蔓攀到雉堞墙上。钟楼上的时钟敲了八下,然后便响起一阵急迫的叮叮声。卡斯特桥当年还在敲响晚钟,当地居民用它做关店打烊的信号。沉沉的钟声在店铺前回荡开来,大街上下顿时响起上门板的噼啪声。不出几分钟,卡斯特桥这一天的商业就宣告结束了。

另有一些时钟也不时地敲响八点——有一个阴沉沉地从监狱那边传来,另一个发自贫民院的山墙,都以机械的吱嘎声为前奏,比钟声还清晰可闻。一家钟表店铺里,排着一列釉漆大座钟,正在上门板当儿,也争先恐后地加入这场大鸣奏,仿佛一列戏子在落幕前致最后的谢词。随后便可以听见钟乐时续时断地奏出《西西里水手之赞》。故而新派的年代学家们未等他们的老行当满意收场,就已大跨步地迈入了下一个时辰。

在教堂前方的空地上,走着一位妇人,她高高地挽起衣袖,把内衣的边面给露了出来,下摆撩了起来塞进口袋里。她腋下挟了块面包,正一块块地掰下来分给与她同行的另外几个妇人。她们细细地品嚼着面包。看到这情景,倒提醒了亨查德·纽逊太太和女儿。她们都已饥肠辘辘了。于是她们问那个女人附近有什么面包铺子。

“眼下你要找块好面包,简直是难于上青天呢,”她给她们指了路,接着说道,“他们可以吹吹打打,吃吃喝喝。”——她挥手指了指大街远处。在一座灯火辉煌的楼房前面,可见一支铜管乐队。——“可我们连块像样的面包也吃不到。如今的卡斯特桥,好麦酒可比好面包多得多了。”

“淡不溜秋的啤酒比麦酒又多得多了。”一个男人接过话头。他双手插在口袋里。

“怎么会闹到没好面包吃呢?”亨查德太太探问道。

“啊,全是那个粮商给一手搞的——我们这儿的磨坊主和面包师都得向他进货,他却把受潮的麦子卖给他们。他们自称当时是给蒙在鼓里,直到面团子像水银似的流得满炉子都是才知道。烤出来的面包像癞蛤蟆样瘪乎乎的,里面又夹生,像是板油布丁。我在卡斯特桥嫁了人、生了孩子,可从来也没有见过这种破玩意儿面包。你一定是个外乡人,才不知道这一个礼拜可把大伙儿惹得胀了一肚皮儿气。”

“嗯。”伊丽莎白母亲怯生生地说。

她在这儿对自己的前程还是个未知数,所以不想引起人们的过多注意,她便领着女儿悄然地从那个说话人身边走开了。她们在那家经人指点的铺子里买了两块饼干,权作充饥,随后便不由自主地向奏乐的地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