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永兴
一
离我们日新月异的现代化社会有一百五六十年之遥的北国俄罗斯,有条宽阔的伏尔加河至今奔流不息,河岸边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森林后面有座悬崖,翻过悬崖,神奇地出现一座小小的庄园,没有高楼,没有繁华,没有电灯,没有电话,没有汽车,没有现代化设施,但有树林,有花坛,有果园,有蛮不错的结实小楼,古色古香的红木家具,有马,有四轮马车,还有藏书室,有俄国、法国甚至意大利等一些国家17、18世纪思想家和作家们的古版图书。《悬崖》的主人公们就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有令人解颐的欢乐,也有让人蹙眉的愁苦,主人公的故事和命运牵动着你我的心。
这个冈察洛夫,真是写故事的大师,惊鸿一瞥,晚霞满天,朦朦胧胧让你分不清何是今天,何是过去,何是人间,何是自然。
二
伊万·亚历山德罗维奇·冈察洛夫(1812—1891),俄国作家。出生于商贾巨头家庭,父亲曾在伏尔加河流域做大宗粮食生意。七岁丧父,由教父照管,培养了冈察洛夫自幼对文学的兴趣。
1834年从莫斯科大学语文系毕业后回到家乡,任省长办公厅秘书,后至彼得堡财政部任职。工作之余开始文学创作,1847年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平凡的故事》问世,即获巨大声誉。作品描写主人公阿杜耶夫自幼在外省地主庄园里,过着宁静好幻想的少爷生活,来到彼得堡后渐渐成为一个精明强干的企业家的故事。
1849年冈察洛夫回到阔别十四年的故乡度假,外省封闭的小城生活,奔流不息的伏尔加河,陡峭的河岸和悬崖,触动了他的创作欲望,他把一些人物、场景记在纸片上,直至二十年后才得以最终动笔完成他的第三部长篇小说《悬崖》。因为当时他正潜心创作他的第二部长篇小说《奥勃洛莫夫》,作品于1847年动笔,至1859年完成并发表,立刻为他赢得第一流俄国作家的声誉。作家以细腻的笔触塑造了一个没落地主的典型、一个“多余的人”的形象——奥勃洛莫夫。三部作品被视为相互连贯的一个整体,是19世纪40至60年代俄国社会形象而真实的写照。
冈察洛夫是位语言大师,作品艺术技巧高超,人物形象个性鲜明、典型生动,语言精细优美,炉火纯青,尤擅景物描写,浸透作家思想感情的俄罗斯大地和伏尔加河景色,犹如一幅幅绘画作品,充满灵性和绚丽色彩。
三
《奥勃洛莫夫》(1859)是冈察洛夫的第二部名著。主人公奥勃洛莫夫是个三十开外的乡村地主,身体发胖,生性善良,颇有教养,由于拥有家传的庄园领地和三百五十名农奴,他养尊处优,无忧无虑。他担任过公务员,但服务两年便辞职了,把它当作无法忍受的沉重负担。他在彼得堡住了十二年,一直未回过自己的庄园。
与他相反,他的朋友施托尔茨精力充沛,生气勃勃,富有创业精神,是一个拥有三十万资产的企业家。为了减轻他的体重,防止中风,施托尔茨经常拉着他到彼得堡各处游玩,参加社交活动,但很快游乐和社交活动使他感到疲惫不堪。施托尔茨又把聪明活泼的二十岁姑娘奥丽加介绍给他,让他谈恋爱。
奥丽加邀他爬山,看戏,听音乐,督促他看书,但很快他便觉得恋爱是件苦差使。但奥丽加深爱着他,他不得已,便准备与她结婚,可是一想起婚前要做许多事情,要找房子,上法院……便愁容满面,一再推迟婚期。久而久之便渐渐失去任何兴趣志向,害怕变动,甚至连友谊和爱情也无法使他振作。他只知道成天吃喝和躺在沙发上混日子,以致成为完完全全的废物,五年后他得了中风,悄然离开人世。
作者通过这一形象表明,主人公的一切病症都是农奴制的恶果。作品反响巨大,甚至后来在俄语里“奥勃洛莫夫”成了形容一切怠惰、害怕变革和无力从事任何实际工作的人的代名词。
四
《悬崖》(1869)是冈察洛夫的第三部重要作品。为这部作品他从构思,到1860年动笔,直至1868年最终完成,花了二十年的时间。而我为了译好这部作品,从阅读到翻译,花了两年时间,直至2002年12月中才告完成。
作品的主人公赖斯基这个人物,以前无论是俄罗斯还是我国的评论家,都认为也是个奥勃洛莫夫式的人物,只是因为时期不同,两人显出了不同的经历、爱好和性格。
但是随着时代的变迁,我认为,解读作品也应该有新视角,新思路。
奥勃洛莫夫是农奴制时期的俄国地主,是个对什么也提不起精神的懒蛋。而赖斯基是农奴制改革后的地主,与奥勃洛莫夫有相似之处,而更多的是不同之处,体现出农奴制废除后的新的变化。
赖斯基不像奥勃洛莫夫那样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他聪明好学,兴趣广泛。他学绘画,学钢琴,看书,记笔记,写小说。他与他的中学同学科兹洛夫保持着深厚的友谊,将父亲留下的全部藏书都托他保管,后来索性想全部馈赠给这位爱书如命的老同学。科兹洛夫软弱忠厚,对赖斯基所托兢兢业业,但一个叫马克的流放犯,满脑子的新思想,常来看书,却常撕下书页卷他的烟卷,一面书架的书快要给他撕遍。科兹洛夫急忙给赖斯基写信,让他来庄园处理毁书事件。
恰好赖斯基在彼得堡追求他的表妹索菲娅毫无进展,两个姑妈又成天让他陪着打牌,消磨时间,这让他厌烦至极,于是便来到这悬崖边上他名下那个叫马林诺夫卡的小庄园。
于是,作家成功塑造的三位女性形象——祖母、玛尔芬卡和韦拉便出场了。
祖母是赖斯基家的远房亲戚,因为赖斯基父母早逝,由她来掌管赖斯基这份不大不小的庄园和家业。她精明能干,善良又不乏骄横,把个小小的领地管理得井井有条。
赖斯基的两个远房表妹韦拉和玛尔芬卡也失去了双亲,在祖母膝下长大,祖孙三人相依为命,姐妹俩都长得楚楚动人,令赖斯基心动。妹妹玛尔芬卡天真无邪,清纯活泼,爱劳动,爱花,爱动物,爱小鸟,爱孩子,爱做家务,爱做手工,向往家庭美满幸福,是个胸无大志、贤妻良母式的女性。赖斯基向玛尔芬卡试探爱意,可她依偎在他身旁却茫然不知,因为在她眼里,将庄园大方地留赠给她和姐姐的赖斯基,只是她可敬可亲的表哥。她爱的是小青年维肯季耶夫。赖斯基也看出来,与自己在一起,她拘谨不安,而与维肯季耶夫相见,便露出青春活泼的少女本性。
于是,他又把感情移向韦拉。韦拉出奇的娇美,冷艳,不苟言笑,但有着丰富的内心世界,熟读古今名著,不满足于小庄园宁静安谧却死水一潭的生活,追求自由、真理和新思想,要求独自把握自己的命运。她很冷静地处理与表哥的关系,把他当兄长,当挚友,同时也拒绝了伏尔加河对岸青年林场主图申的求爱。赖斯基暗自神伤,却发现韦拉经常独自外出。受妒忌所驱,他悄悄跟着表妹,想知道哪个男子有此福分。却发现韦拉翻过悬崖去相会的,竟然是不修边幅、言语举止粗俗不堪的马克。
殊不知,追求新思想新生活的韦拉,看上的正是狂放不羁的马克那种与众不同的自由思想,她入迷了,陶醉了,沉浸在对未来美好的自由生活的幻想中。但后来,她发现自己错了,马克的所有思想都是空想,从未为实现他们的理想去认真干一件脚踏实地的事情。而且他也并不想同她结婚,只是与她同居,什么时候双方厌烦了,便什么时候分手。韦拉失望了,决心同他分手。
赖斯基躲在远处,并没听见他们的谈话,不知就里,回到家,将一束黄花扔进韦拉的窗户羞辱她。韦拉受不了这双重打击,浑身战栗,病倒了。祖母急坏了,替韦拉请来医生,又天天亲自陪伴着她,为她做祈祷。不知好歹的马克,托人给韦拉带信,要与她见面了断此事。韦拉病情加重,她找来图申,图申手持马鞭挺身而出,上悬崖去会马克。马克在图申的凛然正气下终于退缩,悻悻离开小城。
大有骑士风度的图申年轻有为,他带赖斯基到自己的林场小住。令赖斯基吃惊的是,茫茫的森林里竟然会有一个如此先进、如此完美的林场。图申开发森林资源,又保护大自然;这里没有苦力,没有雇工,而是一批掌握先进生产工具和知识的工人;厂房整齐,工人新村焕发着生气,这让赖斯基惊呆了,心想,图申与韦拉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玛尔芬卡与维肯季耶夫的婚礼如期举行,热闹而欢快,韦拉也渐渐复原。赖斯基决心离开此地,出国学习雕塑,开开眼界。他与画家基里洛夫一起徜徉在卢浮宫、德累斯顿和意大利的艺术殿堂里,身心得到了升华。他常想往回走,回家去。他想要积聚起足够的自然与艺术那永恒之美,将一切带回到那里,带回到自己的马林诺夫卡……
在他身后,始终屹立着并热切召唤着他的三个身影:他的韦拉,他的玛尔芬卡,他的祖母。而在她们身后,又屹立着比她们更为强大、更加吸引他的——另一个巨人般的身影,另一个伟大的“祖母”——俄罗斯。
冈察洛夫在《悬崖》这部作品里的语言技巧更为成熟,无论写景、对白和人物内心世界的刻画都臻炉火纯青的境地。文学,我认为,最具震撼力的不是技巧,而是思想,是它所蕴含的情感。文学所具有的一种无可替代的特殊功能,便是对人类的情感作用。冈察洛夫在书的近结尾处写道:“人的长处是意识到并保留住自身这种天生质朴的美,并善于当之无愧地拥有它,也就是珍惜它,相信它,做个襟怀坦白的人,懂得真理的魅力,靠真理活着——从而不折不扣拥有一颗纯朴的心灵,并且珍惜这一精神力量,倘若并不高于聪明人的能力,那么至少同它处于同等水平。
“可是眼前人们羞于这种精神力量,看重‘蛇一般的聪明’,却为‘鸽子似的纯朴’而感到脸红,把后者指为天性幼稚,至今认为智力水平比道德水平好……如此必需的道德发展水平,好像每个人都已达到,而将它像鼻烟壶似的揣进了自己口袋里……”
须知,这可是作者在距今一百五六十年以前写的啊!这也许便是优秀文学作品的力量与魅力。
译着《悬崖》,它所蕴含的朴实自然的思想与情感,有时如一道闪光,在一瞬间打动我的心灵,引起共鸣。无论什么时代,无论何种民族,人都是需要道德与亲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