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尔走出教堂,拱形门被关得严死密缝,身上依旧是放羊娃的装束,但脸上却多了坚毅和决绝,钝柴刀贴在大腿外侧。
他缓步行进在死寂的城镇,像是丛林的猎人,正耐心地寻找猎物的踪迹。
威尔小心翼翼地贴着墙边前进,每个巷道拐口都探头观察,但始终没有发现活人的踪迹,精神的高度紧张使他感到压抑和窒息,手心不停地冒冷汗,就像树林的土坑不停地渗出地下水。
随着深入,街道上横躺的干尸变得稀少,威尔停下脚步,陷入思考,是凶手收手了?还是镇上的居民离开了?
他犹豫不决,但大脑已经在指挥身体做出行动,高举的钝柴刀反射出红褐色的光泽,重重地砍向街道旁一座石屋的木门,屋内的插销应声断裂。
威尔试探地伸出右脚,屋内的木墙将目光截停在厅室和厨房,阻挡了向卧室的延伸,潮湿发霉的气味扑鼻而来。
他借助窗外的光线观察到了铺设在地面的毛毯,上面压着一张方形木桌,靠左侧有一排柜子,摆放了各种物品,有玻璃杯和成堆的鹅卵石。
威尔整个人走了进去,他没有发现任何不同寻常的地方,甚至方桌上还有新鲜的餐包和蔬果,厨房的洗碗池内堆积了沾有食物残渣的碗碟,他将头转向了透不进光的卧室。
两米高八十厘米宽的门仿佛通往恶魔胃部的血盆大口,柴刀尖与下巴齐平,方形木桌前的威尔仿佛被推了一把,踉跄地走到了卧室门前,眼睛从下慢慢上移,床脚裂开一道道木纹,寝被掉落在地,凌乱的床上躺着三具干尸,一对夫妻和他们幼小的儿子。
威尔双手垂下,但根根青筋从皮下暴起,嘴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他的眼睛牢牢锁在小男孩的尸体身上,毫无人性的杀戮彻底地击溃威尔的心理防线。
他的胸腔充斥了怒火,五官狰狞地拧作一团,恨不得将凶手千刀万剐,像饿狼撕咬山羊般寸肉分离。
但发散的思绪还没有收回,威尔就感觉自己像断线的风筝倒飞出去,他的胸膛狠狠地凹陷下去,如同被一辆疾驰的蒸汽火车迎面撞上!
威尔陷在扭曲变形的木墙里,就像被扔进了深海,四周的空气不留余力地挤压着躯干,他没办法调动一丝力气,甚至连呼吸也变得艰难,嘴角不停地下滴着粘稠液体,他的半只脚踏进了棺材。
威尔那被仇恨冲昏的头脑终于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面对到底是什么,是能够悄无声息地将约德镇所有人吸干血液的恶魔,是能够将卡莫河谷破坏得像废墟一样的魔鬼。
自己竟然妄想靠着手里这把钝得连肉也割不开的柴刀复仇,何其的可笑和自不量力,现在奄奄一息的他,就在为自己的错误埋单。
“只是?阿黛拉...快逃啊...趁现在......快逃!”
威尔的肺部就如同拉风箱一样鼓动,但始终不能呐喊,充盈着口腔的血液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在绝望和无助中陷入昏厥,失去意识,深不见底的黑暗如同旋涡席卷眼前的一切。
威尔如同炮弹般飞出到陷入昏迷,不过是短短几秒,同时,黑雾从地面上如同墨汁般漆黑的浓郁阴影中喷涌而去,凝聚成了骑着马匹的幽魂,身披的黑色斗篷下没有实质的形体。
幽魂手持的银剑腐朽却完整,剑身上沾染的黑暗魔法让石屋的气息变得污秽而邪恶,甚至连太阳也在畏惧,不敢让光线从窗户透进。
幽魂将银剑缓缓指向威尔,突然一道炽热而圣洁的光柱从天而降,将石屋和周围的几栋房子笼罩在内。
黑雾如同滚烫的热水般沸腾起来,幽魂胯下的马匹前腿高抬,发出直钻耳膜的尖锐嘶鸣,似乎要将人的灵魂撕扯成片,身披古老斗篷的幽魂无视了耀眼的光柱,调转指向威尔的银剑,其上刻蚀的咒文发出微弱的紫黑亮光,就像凝固的人血。
一圈无形的屏障将幽魂牢牢地保护在内,光柱只能在其表面激起阵阵涟漪,远处传来一声叹息,光柱变得黯淡,继而向中心缩小直至消失。
三个披坚执锐的骑士或从屋顶或从巷道中走出,发出叹息的是走在石砖路上的半百老人。
皮尔斯拄着细长的拐杖,拐杖由无数根藤条缠绕而成,整体呈现青翠的绿色,杖头上镶嵌着一颗如汪洋般深蓝的宝珠,他披着灰白色的长袍,即使是冬日,内层也只有一件薄薄的白色衬衣,淡蓝的腰带束在身上,长长的眉毫从帽檐下漏了出来,让人感觉像是慈眉善目的老翁。
“八阶以上。”
皮尔斯的声音就像在说悄悄话,但远处背对着他的骑士却先后点头,银白头盔下的双眸变得如老鹰般锐利,似要刺穿石屋的墙壁。
话音未落,黑雾就从四面八方朝着三个骑士袭来,似乎要将眼前的一切都吞进阴影。
但锐利的长枪划开空气,准确无误地刺在黑雾散成的若干魂体上,骑士就像在玩戳泡泡的游戏,厚重的盔甲丝毫不影响他们动作的敏捷。
黑雾转瞬之间变得稀薄,幽魂骑着马匹从石屋的墙壁穿出,黑雾再一次变得浓郁,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这是双方一次短暂的试探。
皮尔斯也收起了轻视,腿脚变得利索起来,法杖高高举起,太阳似乎膨胀了几分,细看之下是他凝聚的光球,只不过光球与高悬的太阳重叠在一起才产生了错觉,这样更有助于自然元素的汇聚,减少施法时间。
骑士从光球上感受到了强烈的净化之力,他们也相继调动了体内的灵性,各自长枪上附着了一层或蓝或绿的光彩。
骑士化身成古代投矛手,手臂的肌肉隆起,盔甲相互碰撞发出密集的金铁之声,锐利不可阻挡的长枪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朝着笼罩在黑雾中的幽魂疾射而去。
皮尔斯停下吟咒,纯白光球从太阳上剥离下来一样,以比长枪更快的速度飞出。
无形屏障先一步与光球接触,像是互相角力的斗士,两者处于微妙但脆弱的平衡。
但三柄长枪就像闻到了奥米尼亚的酒鬼,争先恐后地刺在圆形罩上,幽魂的银白铁剑从刻蚀的咒文处损毁,裂痕像蛛网一样在剑身上蔓延开来,笼罩在外的无形屏障如同一面被石头砸碎的镜子,顷刻间崩溃瓦解。
黑雾毫无阻碍地暴露在光球的照射下,净化之力粗暴地溶解黑暗气息,相应的遗留物如同蜡油般滴落在石砖路上。
骑士抬手召回掉落在地上的长枪,并以三角形包围幽魂,它的马匹已经消失不见,黑雾也净化一空,只留下一个空洞的斗篷在原地摇摇晃晃,似乎下一秒就要倒向地面。
皮尔斯在远处蹑手蹑脚,像极了胆小如鼠的窃贼,骑士确认安全后,他才放下戒备缓慢靠近。
“还以为有七阶,老头我差点就被吓跑了,虚张声势!”
三名骑士同时抚弄头盔的额头部位,不知道是在头疼还是感叹。皮尔斯可以说是他们见过最没有神秘感的法师,因为他始终贯彻着法师的核心理念,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才可以施法。
这间接导致了皮尔斯患有严重的被害妄想症,总觉得有人躲藏在暗处,试图割断他的咽喉,欣赏血流如注的画面,所以皮尔斯在任何时候都显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皮尔斯抱怨的同时,重重地将绿藤法杖砸下,深蓝似汪洋的宝石散发出如同群星般璀璨的光彩,幽魂汇成一条曲折的墨线,挣扎着被吸入了宝石幻化出的浩瀚星海。
无形支撑的斗篷跌落在地,回归正常,古朴的银剑碎成块状,失去了银白光泽,变得如焦炭般乌黑,皮尔斯厌恶地用法杖一扫,碎块化为灰烬消散在空气中。
三人团骑士长名叫欧文,是其中最为高大的那位。
欧文摘下银色头盔夹在臂弯,沉重的长枪在手上就像小孩的玩具,轻松随意地抬起放下,他的皮肤呈现不健康的白色,方脸上顶着偏分的金色短发,骑士长面色沉重地环顾四周,深邃的眼眸似乎要将整个约德镇沉进去。
“死亡海的影响已经扩大到这个地步了吗?”
皮尔斯状似神棍,将绿藤法杖指向石屋,打断了欧文的自言自语。
“自然告诉我,那里有血的味道。”
骑士弗兰克举起长枪,示意自己前去查探情况。
他小心地走进木门,不一会,抱出了不成人形的威尔,男孩胸前的肋骨尽断,内脏几乎碎成一团,断裂的木墙板深深地扎进大腿,造成了严重的失血,可以说,除了脑袋,身上没有一处是完好的。
但威尔却奇迹般地活着,半睁的眼珠注视着教堂的方向,他因为担心躲藏在圣台下的阿黛拉而无法闭眼,强烈的执念支撑着脆弱的心脏运作。
欧文遗憾地摇了摇头,他清楚皮尔斯的能力,即使是他最擅长的治疗术也无法让几乎埋进土里的威尔恢复如初,但事态的发展显然超出了骑士长的预料,皮尔斯拉下帽檐,郑重其事地说道。
“用圣水。”
欧文的震惊还停留在脸上,骑士丹尼尔就已经开口阻止,一旁的弗兰克看似没有反应,实际上是因为担心自己动作过大导致威尔失去最后的生机,他同样是拒绝态度。
“皮尔斯法师,圣水给一个普通人喝会不会?!”
他虽然没有说完,但每个人都知道接下来的是什么:浪费,骑士精神的公平竞争延续到现在已经变成了人权平等,丹尼尔无法让自己说出背弃信仰的语句,但事关圣水,他不得不做一次鱼和熊掌的选择。
皮尔斯的脸冷得可怕,就像一块埋在极寒之地深处的千年冰,欧文发誓自己从未见过他如此严肃的表情,皮尔斯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只是重复地说了上面那句话,但每个字都被咬得清清楚楚。
“用圣水。”
丹尼尔头盔下的眼睛流露出胆怯,他不敢再阻拦,害怕自己只要开口就会被一颗纯白光球堵住嘴巴。
骑士长欧文见皮尔斯执意行之,也没好说些什么,微微叹了一口气,伸出铁腕将腰间的牛皮水囊取下,走到了弗兰克的身前,他拔开木塞,将里面盛装的圣水倾倒在威尔残破的躯干上。
像是枯萎的鲜花涌出盎然的生命力,他的心脏恢复了强有力的搏动,骑士们真诚地赞美上帝的伟大,牛皮水囊里的圣水与清水一般无二,除了浸泡过上帝亲拥的十字架,这是对苦难的救赎,而苦难涵盖了一切不好的事物。
皮尔斯紧闭双眼,将法杖置于胸前,宝石像出现故障的路灯,忽明忽暗,他正在吟咒引导自然中游离的木、土元素,它们代表了万物的生生不息,也是治疗术起作用的关键。
皮尔斯使用了全白之瞳,世界变成了由各种颜色绘制的油画,褐色和绿色的星点光芒慢慢向他的目光凝聚,就像是点滴积成的水洼,当皮尔斯感觉眼球肿胀难耐,脑袋发晕滞涩的时候,才结束了全白状态,他将元素按照顺序排列,法杖一挥,彻底激发圣水中蕴含的奥秘。
威尔原本千疮百孔的躯体犹如时间倒流般,恢复到了健康的状态,甚至腿部的流血也消失不见,皮肉像新生儿一样娇嫩饱满。
威尔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缓,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来,半开的眼睛闭了上去,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像是在做一个甜甜的美梦。
威尔和爷爷将木屋上上下下都收拾了一遍,把家里藏着掖着的食物都拿了出来,准备了有土豆炖排骨和玉米糊的丰盛晚餐,羊奶变成了果汁。
阿黛拉一蹦一跳地跑进屋内,身上是放羊娃的打扮,鼻子上沾着泥垢,发间插着美丽的鲜花,温暖的火光在壁炉里摇晃,冬日不再寒冷,只留下皑皑白雪挂在树梢上。
三人坐在木桌上,边吃边商量着明天雪橇要从哪里滑到哪里,如果可以的话,再去镇上一趟,给阿黛拉准备多一些阿尔卑斯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