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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棣和唐娟在服用戒烟药的第一周,抽光了家里剩下的两条烟。四百支烟很快变成两百支,又很快从两百支变成一百支。家里所有的烟灰缸都插满了烟头,像一片片黄色的珊瑚。那几天,唐娟写的《离恨天》正在播出,每天的播放量都几千万地增长,她预感这部戏要火,总是心跳过快,要抽一支烟平缓一下,半夜醒来,也会抽上一支。剩下的烟越少,两个人就越慎重,拿起一支烟总要掂量一下,像是要烧毁世间的一个创造物。唐娟打开最后一包烟的时候,悠然说道:“抽烟是跟神灵交往,要是不抽烟了,我就没法跟神灵对话了。”屋里的音响正放着Patti Smith的一首歌,唐娟吐出一口烟:“要是不抽烟,Patti Smith就写不出什么好东西来。”刘棣茫然地看着娟儿,忽然想,要不就让她抽下去,如果她已经60岁或70岁了,她就没理由中止吸烟,烟卷是她风烛残年的细小安慰,她满脸皱纹,抽着烟,烟灰扑簌簌地落在身上,也不用掸干净。他可以和她一起抽烟,烟燃到尽头,灼伤手指,一直到死。问题是他们还有许多艰难时光才能熬到那不知所终的未来。

唐娟又点上一支烟:“我有一个新想法,你要不要听听?”每当她有一个戏剧性的想法,总会说给刘棣听听。唐娟很认可刘棣的意见,她给刘棣讲过一个笑话,说有两个算命先生,一个对未来的预测会有50%的准确性,一个对未来的预测会有30%的准确性,如果找其中一个算命,你找哪一个?刘棣料定是一个坑,还在疑惑,唐娟就给出了答案,找30%的那一个,然后反其道而行之,这样就有70%的可能会走在正确道路上,她说:“对我来说,您就是那个总能算对30%的算命先生。”

刘棣坐到唐娟的面前,听她下一个剧本构思,唐娟在烟雾缭绕中讲故事:“话说有一家饭馆,昼夜二十四小时营业,饭馆里供着一个关公,点着香,每天都有水果,有一个凉菜师傅,天天在操作间里拌凉菜,白菜丝萝卜丝豆腐丝土豆丝肘子肉酱牛肉,正对着关公。每天夜里三点,没什么客人的时候,凉菜就少一盘两盘的,也不知道被谁偷吃了,那是个监控镜头的死角。凉菜师傅留了个心眼,然后他发现,每到后半夜,这关公就眨眼睛。凉菜师傅偷偷加了一个摄像头,结果他看到什么了?每到后半夜,关公就活动活动胳膊腿,到操作间偷吃两盘酱牛肉酱肘花啥的,然后再回去,站成一座雕像。我想写一个戏,写关公现在遇到的问题,他活过来了,还能使刀,他找到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饭馆里做一个凉菜师傅,他天天站在那儿看着怎么拌白菜丝萝卜丝,学会做凉菜了,所以饭馆里就有了两个做凉菜的师傅。其中一个是关公。”

刘棣瞪大了眼睛:“你这想法是吃药之后想出来的吗?”

唐娟望着自己喷出来的烟:“吃药之前就有这想法,不知道怎么发展下去呢。我想啊,关公复活了,济公也复活了,还有好多土地爷也复活了,然后到处都在盖房子,土地爷都没地方待了。还有狐狸精,千年狐狸精也在世间乱窜,结果发现,到处都是小狐狸精。你觉得这个戏怎么样?”

刘棣摇头:“我觉得太像《美国众神》了。”

唐娟掐灭了烟:“滚!”

唐娟一生气,就会骂两句,“去你妈的”或者是“滚”,刘棣就安静地走开。他预计,家里的烟抽没了,唐娟的脾气就会变得非常暴躁,可能会骂更多的脏话。

不过,刘棣立志要过一种健康的生活。服药七天,神造完了天地并且歇了一个周末,第八日一早,刘棣醒来就穿上运动衣到街上跑步。清晨的凉风刺激着他的感官,他鼻腔内有太多污垢,肺活量不够,喉咙中像是有一个活塞上下运动。没跑几分钟,他就感到双腿变沉,背部隐隐作痛,太阳穴如针扎一般。刘棣放慢步伐,呼吸杂乱。他改跑为走,再次发誓一定要把烟戒掉。走了十分钟,他再加快步伐,忽然有了一种轻快之感,脚下的柏油马路变成一块灰色的松软的地毯,他双目平视,望向天际,其间有一个巨大的平面,如同一个溺水之人,头部冒出来看到的水面,波动,恍惚。他飘摇着走回家,上台阶,坐电梯,悬浮感时隐时现。回到家,他看到床上的唐娟如婴儿一般蜷缩着,半仰着头,呼吸似乎停止。

刘棣的饭量变大,他要吃下去更多的东西,以克服悬浮感,否则他就会轻飘飘地离开地面。他叫了更多的外卖,然后闻出来那股油腻的味道,他删除了所有的外卖软件,去菜市场买菜,在家做饭。他给唐娟做面条汤,做沙拉,做鸡蛋羹,端到床边,放到床头柜上。唐娟一直在沉睡,她偶尔醒来,胡乱吃一口,对着窗外的雾霾发发呆,伸手到嘴边,捂住嘴,打两个哈欠,再蒙着被子睡觉。几天后,床边多了几个矿泉水瓶子和几个装咖啡的纸杯,纸杯边沿和瓶子口都有细碎的齿痕,娟儿像一个啮齿类小动物,活动着口腔的肌肉,又像是一条冬眠的蛇。悬浮的刘棣飘荡到床前,看着娟儿沉睡,伸手探一探她的鼻息。两人戒烟后出现了不同的生理反应,但他们一直按时服药,分别享受悬浮和沉睡的状态。

戒烟七天后的清晨,在卫生间的镜子前,刘棣看到脸上原本的一层黑色退去,面部有光泽,嘴唇也泛起了红色,他惊叫一声,走到床前,端详唐娟的脸,唐娟眼睛紧闭,睫毛弯曲,脸色苍白,刘棣推了推唐娟:“嘿,看看我的脸,好像亮了一点儿!”娟儿翻了个身,抱住一个枕头:“滚!”

唐娟昏睡十天后醒过来,那是晚上十一点,屋外明亮,过分明亮如同白昼,附近一座写字楼竣工,楼上每一盏灯都点亮,整栋楼成为一个巨大的灯塔,白色光芒穿透一切屏障,普照世间。唐娟坐起来,好像听到刘棣的声音,夹杂着轻柔的钢琴,她起床,外面那座写字楼发出的光照得屋里一片白茫茫,她打开灯,推开刘棣那间窗户朝北的屋子的门,一张单人床,两年前他们分开睡的时候从宜家买来的;一张沙发,一排柜子,柜子上整齐地码放着唱片;一个书桌,书桌上摆着一台熊猫收音机,里面传来刘棣的声音:“安静下来,不怀希望地等待,因为希望可能是对错误事情的希望;不怀爱情地等待,因为爱情可能是对错误事情的爱情。”他还是喜欢在节目中装神弄鬼地念两句诗,唐娟脸上露出一丝笑,把收音机的音量调大,前奏响起,主持人刘棣说,下面是电台司令的Creep,唐娟把音量开到最大,一曲终了,她听到刘棣说,下个月,Radiohead将在北京五棵松体育馆演出。有一股力量忽然注入她的身体,她起身,回到自己屋里,外面那栋五十多层高的写字楼像一根燃烧的蜡烛,似乎有欢呼声从四面八方涌来,有成千上万人尖叫着,唐娟把床单扯下来,把被罩拆下来,把枕套扯下来,她开动吸尘器,清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刘棣回到家的时候,唐娟洗漱完毕,穿着浴袍,一根皮筋将头发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她戴着橡胶手套清理厨房墙壁上的油垢,锅里炖着汤,蒸腾的热气在窗玻璃上形成一层雾,房间里满是消毒水的洁净味道,音响轰鸣,正放着Radiohead的一张专辑,唐娟问:“电台司令真的要来北京演出吗?我以为他们早死了呢。”刘棣愣了一下:“他们活得好好的呀。”

窗外那栋高楼的灯光未熄,刘棣和唐娟躺在一起,两人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触碰,所以刘棣有点儿缩手缩脚,他抱住娟儿:“你怎么胖了似的?”这具七十公斤的肉体和这具四十公斤的肉体曾经镶嵌得严丝合缝,任何一点儿细微的变化都会被觉察,唐娟说:“我估计这两天胖了三四斤吧。”她的手伸进刘棣的内裤。他摸着唐娟的胸,那一对胸的大小和触感,恰如他喝过的三元袋装鲜牛奶,200毫升,一只对一袋,他刚想嘬两口,就闻到了一股马应龙痔疮膏的味道,细微,清澈,他总是搞不明白,唐娟那么轻那么小,为什么还会犯痔疮呢?她坐的时间太长了吗?她前些天一直在躺着啊。

唐娟忽地坐起来:“我有一个想法。”她推了推刘棣:“如果死去的歌星,也开演唱会,你想去看谁的演出?你听明白了吗?”

刘棣靠在枕头上:“我听明白了。”

唐娟问:“你想去看谁的演出?大门?列侬?”

刘棣说:“估计还是去看MJ吧。”

唐娟双手抱膝:“假如有一天,到处都传说,可以去看幽冥演唱会了,大卫鲍伊、MJ、皇后的弗雷迪,都要在某个地方演出,但具体在哪里还不知道。你在北京的一个胡同酒吧里买了一张票,卖票的人告诉你,去公主坟坐车。夜里你就去公主坟坐大巴,上高速路,穿过一个隧道,大雾弥漫。雾中有很多大巴,一辆接一辆,车上的人都不苟言笑,有的是去看弗雷迪的,有的是去看涅槃的,谁也不知道演唱会究竟在哪儿举行。到一个岔路口停下,你看着有几辆大巴左拐,车上都是老年人,老太太扎着蝴蝶结,她们是去听邓丽君的。你忽然发现,这一车一车的坐的都是幽魂。你觉得这个戏怎么样?就叫《幽冥演唱会》。”

刘棣坐直了身子,看见唐娟脸上映着白色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