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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棣的生活中充满了音乐,以至于每一段时光都能有一支乐曲作为标记。起初,他在电台主持一档深夜节目,播放古典音乐,也请专家来讲讲古典音乐。后来电台规定,静默五秒就是播出事故,古典音乐有些曲子音量过低,如同静默,所以刘棣的节目就变成了轻音乐和流行歌曲。他的主持生涯也就分成了古典主义时期和浪漫主义时期。他在浪漫主义早期认识了唐娟,那一天,他的随身听里播放的是《弗罗索岛的花》。他跟唐娟说,这是个瑞典钢琴家的专辑,这位钢琴家在世界各地巡回演出,挣了钱就买下北方的弗罗索岛,在岛上盖房子,深居简出。唐娟摆弄着刘棣的随身听,说,现在很少有人用这玩意儿听音乐了。刘棣说,这是个好东西。唐娟说,我知道这是个好东西,淘宝上卖好几千块钱呢。唐娟掏出烟盒,白色的中南海点五,拿出一支烟往外走,刘棣看得出来,她那几步走得有点儿急。外面是北京阴郁的深秋,唐娟只穿着一件黑色的卫衣,外套扔在座位上。窗外落叶纷飞,唐娟点上烟,左臂横在胸前,托起右臂,右臂贴着身体,右手中指和食指夹着烟,脖子直挺挺的,吸一口烟,右手离开嘴巴,红色的烟头骤然一亮,升高的温度能让她抵抗瑟瑟秋风。唐娟短发,左侧的头发拢在耳朵后面,眉毛细长,用眉笔画得更整齐,刘棣看过去,似乎总看不到她的正脸,越是看得仔细,越是看到一张侧脸,一张细细的嘴,一条细长的眉毛,那一瞬间,刘棣理解了毕加索和立体主义,唐娟的脸像一个跳动的光斑,需要一次又一次地去捕捉。

咖啡馆里坐满了人,刘棣和唐娟共同的朋友,正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一部热映的电影。唐娟回来,她身形瘦小,穿过座椅间的缝隙,那个轻盈的姿态让整个世界都显得粗大笨拙,她坐回到刘棣身边,刘棣凑到她耳边说:“我想和你睡觉。”他向来直截了当,这一次更加直截了当。唐娟一笑,像是没有听见。

过了两天,唐娟约刘棣去看戏。鼓楼西剧场上演《变形记》,剧中的格里高尔,就是那只甲虫,由一个日本产的机器人扮演。戏是下午场,演出结束,正是太阳要落山的时候,唐娟说,去我家坐坐吧。刘棣问,你家在哪儿?唐娟说,就在前面不远,走过去一刻钟。刘棣有点儿惊讶,你住在胡同里吗?你一个上海大小姐怎么住在胡同里呢?唐娟说,到北京不就应该住在胡同里吗?走了两步,她又说,我不是上海人,我是浙江人。从鼓楼西剧场走到鼓楼东大街,转进胡同,唐娟指着一块牌子说,你看,豆腐池胡同,毛主席故居,当年毛主席到北京读书的时候,就住在豆腐池胡同。

唐娟领着刘棣走进一个大杂院,院子里加盖了不少小房,过道只容得下一人经过,到了拐角处,唐娟打开一间小屋,开灯,小屋不足二十平米,左侧是隔出来的洗手间和灶台,右侧一面墙,摆着宜家的白色比利书架,层层叠叠摞满了书,屋子正中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干干净净,摆着一个大笔筒,里面插着几支毛笔,桌子上有一个砚台,有一盒一得阁墨汁。屋里横穿着一根铁丝,上面用夹子夹着两张宣纸,纸上是端正的楷书。刘棣说,哟,你还会写毛笔字呢?

唐娟问:“你喝水吗?我烧点儿水?”刘棣摇头,两人站在屋里,找不到落座的地方。唐娟说:“我们上楼去吧。”迎面的墙有一架铁制的阶梯,刘棣弯着腰走上去,看到梯子下面摆着一架雅马哈电钢琴:“哟,你还会弹钢琴呢?”唐娟冷冷地说:“你可真够讨厌的。”上面是搭建出来的一个小阁楼,放着一张床,一张低矮的沙发,铺着一张羊毛地毯,唐娟坐到床上,刘棣坐到沙发上,面对着一个简易衣柜,衣柜门是厚厚的白色塑料布。刘棣盯着白塑料布发呆,唐娟脱下外套,脱下毛衣,从下到上翻过头顶:“来吧,别慎着了。”刘棣笑,站起来脱衣服。唐娟问:“你笑什么?”刘棣说:“别慎着了,你跟哪儿学的北京话?”唐娟继续脱衣服:“我说得不对吗?”刘棣脱光了上衣,踩着鞋跟把鞋脱掉:“你说得对,你说得太对了,别慎着了。”

第一声炮响之后,两个人躺在床上抽烟,唐娟翻身摸出手机,鼓捣两下,床脚下一个蓝牙音箱,传出黛安·索尔的歌声:“甜心啊,如果你不爱我,就不要碰我。”刘棣掐灭了烟:“我的包呢?我放楼下了吧。”他翻身起床,光着屁股下楼,那时他很瘦,好像也能轻松地穿过各种缝隙,他咣咣咣地下楼,再咣咣咣地上来,手里拿着一张CD挡住私处:“我给你买了一张《弗罗索岛的花》,我看你挺喜欢的。”

唐娟靠在枕头上:“我看你那个随身听挺好的。”

刘棣愣了一下:“你喜欢吗?回头我送给你。”

他上床,被子上的烟灰缸打翻了,两个人拍打着床铺。唐娟起身,从衣柜里拿出一件长长的毛衣穿上。刘棣说:“我看你那个钢琴好久没动过了吧?”

“怎么?你要让我表演一下吗?是不是到了才艺展示的环节?”唐娟笑盈盈地看着床上的刘棣,“你是不是会弹两下?”

“我弹吉他还能弹两下,但也就弹两下。”刘棣说,“我看你才艺不错,又会写大字,又会弹钢琴。琴棋书画的。你还会什么啊?”

“我还会唱京剧。”

“真的假的?”

“我会唱《沙家浜》里的《智斗》,还会唱《红灯记》里的《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大爷您想听哪一段啊?”唐娟又点了一支烟,坐到沙发上。

刘棣脑子里回想着阿庆嫂和李铁梅,对他来说,这两个形象都太陈旧模糊了,跟眼前这个八十斤出头儿的瘦削姑娘对不上号,“你还学过样板戏?这都什么时候的事了。”

“我八岁的时候学的,小学毕业就没再学了。不学样板戏学什么?学《打渔杀家》?”唐娟吐出一个烟圈,翻滚着向刘棣飘来。

沙发后面有一扇毛玻璃的小窗,窗台上摆着几盆多肉植物,刘棣的目光移向窗台,唐娟站起来,打开窗户,夜色中,一棵老槐树巨大的枝杈分割开一片灰色的屋顶,透过光秃秃的树枝,能看见灯光映射下肃穆的鼓楼。刘棣披着被子起身:“哟,你这里到夏天可舒服了,拿两瓶啤酒,到屋顶上喝啤酒。冬天是真冷。”

“是啊,我租这个地方的时候是五月份,当时就看上这个窗户了,天气暖和了槐树开花,可香了。”唐娟用烟头烫窗台上的多肉植物。这个生长在湖州的姑娘,从小就知道家乡有一个大书法家叫赵孟,提笔写字就开始临《胆巴碑》,她学了几年京剧,偶尔也会扮上,和两个男同学一起表演《沙家浜》里的片段,高中毕业之后去上海戏剧学院,念到硕士,在上海工作三年,然后到北京,找了胡同里的一个大杂院住下,两片电暖器根本抗拒不了寒冬,可她心心念念的是这个小窗户外夏天的槐树和肃穆的鼓楼。他见她第一面就提出上床,她也做出回应,顺滑流畅。刘棣把她裹到被子里,提枪再战,这才发现唐娟的小腹上刻着一行字母,像蓝黑墨水涂上去的,他用打火机照着——Per aspera ad astra,这是什么意思?唐娟说,这是拉丁文,循此苦旅,以达天际。这真是装×。刘棣举着打火机,像苦旅中的行人举着火炬,唐娟说,快灭了吧,别烧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