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乱象”,就是象乱,大象群乱了。雨林里有无数的野象群,本来野象在雨林里没有任何天敌,甚么时候都走得有条不紊,而且野象对人没有攻击性,看见了只要不去招惹它们就会相安无事。
但这只是在正常情况下,跑过雨林的马帮都知道,雨林里最危险的还不是遇上打财喜的,因为打财喜的一般都只为求财,只要你不抵抗,他们都会抱着做人留一线,日后好想见的原则放走人和骡马,所以远远比不上遇见“乱象”危险。当这群庞然大物就像疯了一样,在雨林里横冲直撞时,只要正面遇上了,就绝无生理,它们会把所有挡在前面的东西踩在脚下,曾经有一队拥有两百多人和五百多匹骡马的马帮,就因为遇见“乱象”,一夜之间尸横遍地,血肉模糊,众生平等,因为谁也认不出谁是谁了。
而且,更可怕的还不是“乱象”的蹄子,而是,作为雨林中的绝对王者,甚么东西会把野象逼疯?“乱象”虽然罕见,马脚子们多少都听说过,但是“乱象”的原因,却从来没有任何人知道。想一想,可以把野象群都逼疯的,那会是甚么东西?!
帐篷里的人都出来了,黑黝黝的一群人站在不远处,就像一群鬼影。女锅头带着他们窜到篝火这边来,嘴里喝道:“所有人都过去,货上骡马,人守‘莲花’,别让骡马惊了,大家都小心,遇上‘乱象’了。”
黑影有条不紊地散开了,各自牵住了自己照顾的牲口,聚集到一起来,只有最后面的一个影子,手里牵的那匹马仰起了前蹄,一声长啸,眼看就要挣脱。因为有一匹牲口惊了,所以前面的骡马也都受到了影响,开始焦躁不安起来,马开始原地不断的蹬蹄,骡子则开始喷鼻。那牵着惊马的黑影慌张起来,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吃吃地道:“马……马惊了,马惊了!”
白土司一个箭步抢过去,劈手朝那黑影脑袋上煽一巴掌,道:“嚎丧呢?你比马也好不了哪去,给老子闭嘴。”然后劈手抢过缰绳,用手在不断挣扎的马耳骨后面用力地搓了几下,又在下巴那里摸了摸,那马很快就镇定了下来。
陈秀才哼了一声,道:“这贼配军不会讨人欢心,讨马欢心倒是有一手,不知道这马是公的是母的。”
白土司让马镇定下来,又把缰绳扔给刚才那黑影,嘴里嘟囔了一句:“不知道女锅头哪找来的这生驴蛋子,早晚被人请吃败家子。”
马帮行话里,“败家子”指的是斧头。
白土司把缰绳扔给那黑影,自己就往篝火这边走,那黑影牵着马连忙跟在他后头,那马还算老实,没在这时候甩蹄子给白土司一下替主人报仇。黑影亦步亦趋跟着白土司走到篝火边来,这才可以看清他是个十六七岁的小伙计,脸上还稚气未脱,穿一身青衣短打,满脸惊恐。
闷雷声越来越响,马帮的人也越来越不安,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焦虑写在脸上。女锅头看人都聚在了一起,眼睛看着闷雷传来的方向,咬牙道:“要对山歌上茶山,要听闷雷入雨林。‘赶马十载,乱象一夕’。十年难遇的‘乱象’竟让我们遇上了。”
白土司狠狠地吐了口唾沫,道:“还不是你自找的,走马的时候选了个逢三死,逢四丧的鬼日子,出行还没问鸡头卦,连他娘的草鞋卦都没问,这不是自己找的晦气么?”
他说完犹自愤愤不平,这时二锅头焦把总一个身形抢到他面前,阴冷着脸,道:“你刚才是在对锅头说话?”声音里透露出的凶狠叫人不寒而栗。
白土司愣了一下,再看看四周,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善,冷冷的目光打到他脸上。在马帮里,马锅头的绝对权威是不允许任何人挑衅的,所有人都必须维护马锅头的权威。白土司悚然一惊,咽了口唾沫,讷讷地正想说甚么,女锅头清冷的声音已经响起来。
“好了,乱象的方向好像并不是我们这里,为防万一,大家牵上骡马,朝乱象的相反方向走,今宿就别睡了,小心走得千年马。”女锅头下了令,大家收拾好东西,准备走马。
这时候焦把总却出乎意料地出声道:“不行。”说得斩钉截铁。
女锅头诧异地看着他,想从他脸上看出甚么异样。焦把总面无表情,也不看她,道:“这时候绝对不能跑马,所有人呆在原地,注意让骡马保持安静,不能蹬蹄。”
马帮成员顿时踟蹰起来,女锅头说准备走马,二锅头命令原地不动,大家犹疑地看看女锅头,又看看焦把总,倒并没有对焦把总有甚么敌意,因为一路走下来,大家都知道焦把总在马帮的地位,女锅头也敬让他三分,他平时也十分注意维护女锅头的权威,绝不会无缘无故反抗女锅头的命令,让大家原地不动,必定事出有因。
焦把总低着头不说话,女锅头忍耐不住,忍不住开口问道:“把总,为甚么不让大家跑马?乱象虽然不是冲这边来,但是谁也不知道它们会不会随时改道,这里离它们太近,太险了。”
焦把总沉沉地出了口气,慢慢地道:“这时候呆在原地,悄无声息,虽然乱象有可能朝这里冲,但是毕竟不在它们的道上,可能性还不大,一旦我们开始跑马,马蹄声一响起来,就会让乱象以为这边同样有逃命的野象,而且正在安全的道上,它们就会立刻朝着这边奔过来。我们,马上就会引火烧身。”
“可是,跑马声怎么能和乱象的声音相提并论,就算我们所有的马都跑起来,也抵不过一匹野象的奔跑声。”白土司忍不住出声反驳道。
焦把总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听得出来跑马声不是乱象的逃命声,它们自己可听不出来。”
“不错,”女锅头出了一身的冷汗,“这个时候不管哪个地方响起奔跑的声音,都会被乱象认为是它们自己弄出的声音,就会把它们引到这边来。所有人就地不动,骡卸驮子马卸鞍,人落莲花就地躺,不许出声。”
所有人都迅即地照做了,只有刚才一声不吭的陈秀才一直盯着焦把总看,他是马帮的管事。白土司缷完驮子,就看见陈秀才一瞬不瞬地盯着焦把总看了半晌,几乎认为他对焦把总有甚么非分之想。
焦把总抬起眼,对上了陈秀才的眼神,对视了一会儿,才道:“秀才,有甚么事就问吧。”
“你遇见过‘乱象’?”陈秀才冷不丁问道。大家闻言不禁一惊,焦把总遇见过“乱象”?大家齐刷刷地把目光投过来。
篝火将要燃尽,没有人往火上加添子,火舌乱飘,舔着四周的寂静与黑暗,火光映着焦把总的脸色变了好几变,良久,他才吐出两个字:“遇过。”
陈秀才的脸色也变了,道:“你从乱象中逃了命来?”
焦把总嘴唇哆嗦了一下,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道:“逃了命来。”
女锅头看两人一脸的凝重,不禁奇道:“从乱象中逃了命来有甚么稀罕?我们只要挨到天明,等乱象过去了,不是也从乱象中逃了命来么?”
“跑马的人都听说过‘乱象’,但是你听说过谁真正的遇上过‘乱象’么?”焦把总面如死灰,反问道。
“这个,倒好像没听说过,”女锅头被他的脸色吓了一跳,道,“不是说‘十年赶马,一夕乱象’吗?雨林中的闷雷极少响起……”
“不错,‘十年赶马,一夕乱象’”,焦把总打断女锅头的话,喃喃地道,“赶马十年都不一定会遇见‘乱象’。所有听说过的人都没见过‘乱象’,因为见过‘乱象’的人,全都去见了老灰。”
“老灰”就是狼,在雨林中还有另一层意思,就是凶狠狡诈的魔鬼。大家都倒吸了一口冷气,所有人都知道去见了老灰是甚么意思。
“‘乱象’中的野象不知道中了甚么邪,不管人和骡马离它们有多远,它们都会闻到一丝气息,最后一定会朝着人和骡马的方向奔过来,把它们都踩成一滩血肉。‘乱象’,是被老灰控制的野象群!”焦把总说到最后,已经脸色绯红,几乎是喊着把最后一句话吼出来的。
“一定会朝人和骡马的方向奔过来,那我们在这里,不是也会被踩成……”一个马脚子忍不住喊出来,声音哆哆嗦嗦的,白土司扭头一看,正是刚才那个惊了马的小伙计。他狠狠剜了小伙计一眼,道:“怕死咧?你也配当马脚子!”小伙计被他看得赶紧低下头,不敢和他对视。
“所有见过‘乱象’的人都死了,那你他娘的是怎么活下来的?你能活下来,咱们凭甚么不能,你拜过老灰当干爷啊?”白土司单刀直入地问焦把总,这也是所有人的疑问,大家的目光都打在他身上。
“我是怎么活下来的?”焦把总有些失神,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忽然咧嘴笑道:“你说得对,我拜了老灰当干爷。”
他忽然说出这么句话来,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不想说怎么从乱象中活下来了。闷雷声越来越响,仿佛随时都有可能从他们头顶响起,女锅头见焦把总失神,有些急了,也不去追问他怎么从“乱象”中活下来的,只是道:“把总,不管你是怎么从‘乱象’中活下来的,按你说的,不管人和骡马离乱象多远,它们都会闻到气息过来,那咱们该怎么办,你从‘乱象’中逃过一次命,好歹把大家伙给救了。”
焦把总摇摇头,叹气道:“如果正面遇上的话,还没有人能从‘乱象’中逃命的,我们只能安安分分地藏在这边,不弄出声响,希望不要把‘乱象’引来,只怕这可能也不大。”
白土司见他半死不活的,不禁心头火起,狠声道:“呸,原来你没把自己当人咧!白土司的命可没那么易与,我可不陪你们这群穷措大一起等死,这就去了。”说着就要去拿包裹,所有人都冷冷的看着他,既不阻止,也不帮手。
马帮以义气立帮,讲究的“同锅吃饭,就地分钱”,马帮行路八不准,其中一条就是“伙伴不齐,不准走”,谁坏了规矩就会被全体马脚子斥为异端,受人鄙视,绝不会再在任何一个马帮里找到位置。白土司如果执意要走,无异于自我放逐于马帮之外。
焦把总冷眼看白土司的举动,白土司见大家都冷冷地看他,大嘴一咧,打了个哈哈,道:“插个诨,你瞧我是这种人么,白土司祖上受过大明皇帝册封,世袭西南,世代忠良,怎做得出这不义的事来。”
众人都不去理他,白土司把包裹扔在地上,一屁股坐下去,随手扯了根草放嘴里,兀自喃喃自语道:“这么多人数着过奈何桥,也不知道会不会挤。”
闷雷声已经近在一里外,所有人也都坐到了地上,马帮的行动是绝对一致的,焦把总没打过诓语,他既然说遇见乱象会死,大家不管信不信,却都会照着他说的做,死不死的先不说,真到了那时候,决不至于坐以待毙就是。只不过这样一来,整个马帮难免有一丝等死的意味,这让气氛十分的诡异。
焦把总见大家都坐了下来,脸上抽动了一下,对着乱象的声音竖起了耳朵,忽然咂了咂嘴,说了一句让大家大吃一惊的话。
他说:“遇见乱象的人和骡马肯定会死,但是我们,包括人和骡马的,都不会死。”
刚才说会死的是他,现在说不会死的也是他,大家有点被他绕乱了。白土司跳起来,嚷道:“你耍弄我们咧?”
陈秀才眼神闪了闪,道:“你愿意告诉我们你是怎么从‘乱象’群里逃出命来的么?”
“告诉你们也没用,遇见‘乱象’的一定会死的。”焦把总脸上闪出一种奇怪的光芒,好像原本要死的人不但不用死了,而且天上还开始掉馅饼,“但是我们都不会死。”
他很粗地喘了一口气,按捺住自己狂躁的情绪,道:“因为,我们遇见的,根本不是‘乱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