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语言论:语言的本质、发展与起源
- (丹麦)奥托·叶斯柏森
- 3395字
- 2021-10-30 02:33:18
一 擅长母语的原因
通常,孩子都能学好母语,但这种情况是如何发生的呢?为了弄清这一问题,我们将孩子最初习得的母语与之后习得的任何一种外语进行比对。比对是多方面的,且差异显著:一方是尚处幼年、万事懵懂的儿童,一方是具备各种知识且能力出众的孩子或者成年人;一方没有固定的学习步骤,另一方则安排完整、系统的学习任务(即使是那些不按照老式语法顺序编排的课本,也具备由浅入深、循序渐进的学习顺序);一方并无专业教师,只有父母、兄弟姐妹、保姆、玩伴;另一方则配备多年教学经验的语言老师;一方只有口头指导,另一方除了口语指导外,还有可供阅读的书籍、字典以及其他辅助工具。比对结果最终如下:不论这名儿童有多么愚笨,他都能够全面、准确地掌握母语;另一方,即便最具天赋的成年人对这门外语的掌握也往往存在缺陷、错误。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这样的差异?
该问题从未阐明过,也从未经历全方位的探析。不过,片面的答案是存在的,且经常作为这一问题的完整解答。这一解释只考虑问题的一方面,即与语音有关,仿佛只要能够解释母语发音为何总要好于外语发音,一切问题便可迎刃而解。
因此,许多学者声称,儿童的发声器官格外灵活,且舌头和嘴唇的灵活度会随着他们年龄的增长而逐渐消失。不过,儿童学习语音中不计其数的错误充分证明了该理论的缺陷。假如孩子的器官真如学者设想那般灵活,他们就能够立即学会正确的发音,可实际上,儿童要花费很长的时间才能勉强准确地模仿语音与音组。因此,发音的灵活并非天生,而是后天习得,且难度不小,只与母语有关。
同样的解释也适用于对第二种假设的回答,[1]孩子的耳朵虽对声音敏感,但他们的听力同样需要后天努力,因为儿童起初是无法察觉语音中的明显差别。
另外,有些人说,孩子之所以能够把母语学好,是因为他不会受到已有习惯的影响。这种解释依旧不对:正如细心的观察者发现,孩子学习发音的过程是在与坏习惯持续的斗争中实现的,而这些坏习惯已在早期阶段养成,甚至根深蒂固。
斯威特指出,孩子具备学习母语发音的有利条件是因为孩子无他事可做。[2]也有人认为,孩子在学习语言的过程中有大量的事情要做,即在该时期,孩子的活跃度超乎想象,因为他要在很短的时间内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完成。更加奇妙的是,随着语言学习难度的增加,孩子从母语学习中获得了直面挫折的力量。
还有人把原因指向遗传,认为孩子的母语已由他的祖先安放在他的大脑之内,换言之,孩子继承了祖先的大脑特征,部分脑回能够让他轻松学习母语。这种说法或许有些道理,但无明确且审慎的事实依据。与该理论相悖,移民的孩子同样能够快速、准确地学习移民国家的语言,与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同龄人无异。这样的例子在英国、丹麦,特别是在美国,比比皆是。显然,环境的影响远超遗传。
而真正的答案(该答案并非完全创新)在笔者看来部分源于孩子自身,部分在于周边人的言行。首先,孩子学习母语的时间处于人生学习的最佳阶段,如果智力、天赋决定了一个人的能力话,那么毫无疑问,所有孩子在人生之初几年都被赋予了最完美的天赋。随着时间的推移,人对新鲜事物的掌握和适应不断下降。对有些人来讲,这种能力下降极为迅速,甚至僵化至无法再次做出改变,而另一部分人,即使老迈,却仍然具备令人欣喜的发展能力。不过,无人能够长久地保持生命最初几年的超强适应力。
我们须牢记,相比日后学习其他语言,孩子在习得母语时通常拥有更多的机会听到母语:从早到晚,他都在聆听母语,且母语的发音准确,语调标准,词法与句法无可挑剔。对孩子来讲,母语就像一股万物更新、蓬勃向上的清泉。在开口说话之前,他对语言的初步理解也会因母亲、保姆的一些习惯而变得轻松简单,因为在她们重复相同短语的同时,只会做出一些轻微的改变。她们边做边说:“现在,我们得洗洗小脸蛋”“现在,洗洗小额头”“现在我们必须洗洗小鼻子”“现在得洗洗小下巴”“现在得洗洗小耳朵”等等。假如男人照顾孩子,他们绝不会使用这么多词语。如此一来,孩子很难如母亲照顾时那般迅速地学会听说。[3]
就这样,孩子一年到头都享有私人母语课堂。这是之后的语言学习再也得不到的机会,因为在学校,每周最多只能有6小时的语言课,通常还要与他人分享。另外一个难得的优势在于,他能够在所有场合听到母语,而这些话语与当时的情景完全对应,且彼此能够互相阐释。同时,说话者的姿势、表情与话语一致,这些都会促使孩子正确理解语言。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并不会出现语言课“一月酷热”“七月冰雪”生硬抽象的学习印象。孩子们亲耳听到的也能激发他们的兴趣,一次又一次的说话都能让他得以实现自身的愿望,对语言的掌握给予了自身实际的好处。
除了有用的话语外,孩子还能听到很多无关的话语,并储存在大脑中以备后用。一切看似悄无声息,脑海中却留下痕迹,人们有时会惊讶,孩子已在不知不觉中记住了庞大且准确的语言。比如,4岁11个月的弗朗茨有一天突然问道:“‘昨天’——是不是有人说了‘昨天’这个英语单词(Yesterday—isn't there some who say yesterday)?”我回答:“是的。”他接着说:“是B夫人,她常用‘昨天(yesterday)’这个英语单词”。当时,这位女士已经三个礼拜未到我们家中讲英语了。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是,被催眠者有时可以使用他们只在小时候听过的语言,并说出完整句子。儿童语言学书籍记载了许多关于此类记忆的精彩描述:一名1岁半的孩子曾经在西里西亚居住,随后迁至柏林,在那里,他再无机会听到西里西亚语。直到5岁的一天,他突然吐出一串西里西亚语。经过仔细筛查,时间只能追溯到孩子开口说话之前,再无其他事实可据。[4]格拉蒙特还提到一位法国小姑娘,她的保姆讲法语时操着浓重的意大利口音,在这位保姆离开后的一个月,小女孩才开始说话,但是,她的很多发音都有意大利语特征,这些问题直到3岁才完全消除。
我们也会注意到,家长作为孩子的语言教师,尽管并非理想,却依然比孩子随后所遇之人所教之语更具优势。因为他们首要的角色并非老师,他们与孩子之间的关系才得以亲密。孩子取得的任何一点点进步都能引起父母的巨大关注,孩子最拙劣的尝试也会收获父母的同情与赞赏,孩子的缺点和不完美绝不会招致一丝刻薄的批评。有句斯拉夫谚语说得好:“要想说得好,必须抛开语言(If you wish to talk well,you must murder the language first)”。这一点常被教师忽视,因为他们一开始就要求学生的语言准确无误,经常迫使学生在语言的细小之处苦练很久,这会招致孩子学习语言的意愿减弱甚至消失。而在初学母语的过程中,此类事情从未发生。
如上所述,我们将儿童语言划分为两个阶段,一是“小语言”阶段,二是普通语言阶段或者社交语言阶段。在第一阶段,孩子是狭窄语言圈的中心,周围人都像等金豆子似的期盼着他的小嘴吐出每一个音节。不过多年后,有哪位老师听到孩子依旧使用“小语言”[5]而感到高兴?只有母亲是真的开心,她会为此欢呼雀跃,用她的爱弥补孩子语言的错误与缺陷,她一遍又一遍地忆起孩子奇怪发音所代表的一切,并用最热切的爱将儿童语言学习道路上最初也是最艰难的脚步化为愉快的游戏。
假如孩子的“小语言”及其所犯的致命错误无法改正,也就是说,如果孩子从未走出家庭圈,家庭成员又熟知他的“小语言”的话,那么语言错误得不到纠正的情况时有发生。这种情况一般会因他与叔叔、婶婶,特别是同龄表亲和玩伴等人的接触越多而被制止,因为孩子不正确的发音会被旁人误解,且孩子会受到他人的纠正、取笑。在这种刺激下,孩子的语言水平稳步提高:随着自身成为社会群体中的一员,“小语言”逐渐被“公共语言”取代。
现在,我们也许找到了孩子母语比一名久居国外成年人的语言更好的原因:从一开始,孩子的语言需求就比那些希望能够谈论任何事物或者至少能够谈论某些事情之人的要求低得多。换句话说,后者在语言上的要求比前者要高得多,他必须借助语言满足需求。但是,婴儿即便什么都不说,只是“哇哇哇哇(wawawawa)”地叫,也能得到很好的照料。
因此,婴儿有更长的时间来积累记忆、持续练习,在一次又一次的尝试中,他终会从微小的细节中得到教训。而一个待在国外之人必须让自己所说之话为他人理解,通常只要获得一套当地人能够理解的话语方式,他便停止对外语的打磨,至少在发音和句子结构上停止改进(虽然词汇量可能大幅增加)。而这种“恰好能够辨别(just recognizable)”的语言包含了成千上万的错误,并伴随着语言学习的不良习惯,逐渐累积,最终造成外国人的话语特征——一张嘴,就知晓他们不是本地人,甚至能够辨别他们来自哪个国家。[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