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的方式

最痛快最直接的复仇方式,莫过于暴力,这是鲁迅在《复仇》篇首所快意叙述的情景。但鲁迅非常清醒地意识到,暴力虽然痛快,但并不是自己可以使用的最佳复仇方式。这是由自己复仇的对象所决定的:首先,鲁迅复仇的对象不是具体的个体,而是千千万万麻木愚昧的中国同胞——他们并没有直接对鲁迅施暴,无论从手足情深的角度,还是以牙还牙的角度,都没有充分的理由让鲁迅走上暴力反抗的道路;其次,鲁迅清醒地发现,在这个嗜杀和习惯吃人的民族里,暴力不仅让自己感到“生命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同样会给吃人者带来畸形的快感,这反而对鲁迅形成了一种新的煎熬:

他们俩将要拥抱,将要杀戮……路人们从四面奔来,密密层层地,如槐蚕爬上墙壁,如蚂蚁要扛鲞头。衣服都漂亮,手倒空的。然而从四面奔来,而且拚命地伸长颈子,要赏鉴这拥抱或杀戮。他们已经豫觉着事后的自己的舌上的汗或血的鲜味。

鲁迅预想的暴力是带来“生命的痛感”——当人的精神完全腐朽,生理的痛感可能会给他们恢复生命的直感,就像一个睡死的人,掐他一下可以让他从睡梦中骤然醒来一样。然而,暴力的结果却诱发了嗜杀者吃人的兽性,他们不仅没有在暴力中感到恐怖,反而给予他们吃人的希望和期待。这样的复仇显然丧失了复仇的意义。

最坚决的复仇应该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既然暴力无法给予庸众精神的刺激,反而激发了他们吃人的欲望,那么最坚决的复仇便是让他们失望——既让他们感受到生命的欲望,又让他们的欲望无法得逞。于是便有了鲁迅设置的情景:两个全裸的莽汉没有任何生命迹象地对峙着,没有拥抱也没有杀戮,直到永久。路人便在围观中觉得无聊,了无生趣地被迫散去。在这个极度无聊的场景中,鲁迅完成了自己的复仇,同时感到了一种“生命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

为什么在这种复仇方式中获得了复仇的满足呢?因为他把自己的痛苦和无奈转嫁给了复仇的对象。两个全裸的没有生命迹象的莽汉,是鲁迅看到的中国庸众的缩影,这也是让鲁迅感到困惑的地方:既然是一个健全的生命,便应当有生命的迹象——拥抱或杀戮——这已是最基本的生命反应,为什么中国人就没有这样的生命反应呢?为何自己对于他们的种种刺激,竟不能收到任何正面或负面的回应呢?现在,鲁迅将自己看到的情景让无聊的看客们看到了,庸众终于看到了庸众自身的样子。

既然是庸众,他们即使看到了自己,也无法认识自己,按照拉康的镜像理论,一个人必须到一定的生命阶段才能认识自己。但是,虽然不能认识自己,当他们的欲望得不到满足时,无聊和失落却是可以感受到的——这正是鲁迅遭遇中国庸众后的现实感受,因此鲁迅对无聊的描写非常具体而传神:

路人们于是乎无聊;觉得有无聊钻进他们的毛孔,觉得有无聊从他们自己的心中由毛孔钻出,爬满旷野,又钻进别人的毛孔中。他们于是觉得喉舌干燥,脖子也乏了;终至于面面相觑,慢慢走散;甚而至于居然觉得干枯到失了生趣。

在所有的生命感受中,无聊不是最痛苦的,但却可以长期折磨人的灵魂,鲁迅在《狂人日记》中痛斥了传统礼教“吃人”的本质,其实对鲁迅而言,直接吞噬他灵魂和肉体的便是无聊。对鲁迅而言,无聊是“无法承受生命之轻”的一种状态,生在一个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里,作为一个已经觉醒的中国人,现实必然会带来种种激愤——激愤没有恰当的排解方式便会产生无聊。鲁迅在日本的时候便意识到要改变中国的现状,必须从改善中国人的灵魂入手,而改善中国人灵魂的方式只能依靠文艺,于是他联络周作人、许寿裳、苏曼殊等人,创办了《新生》杂志——这是在日留学生中的第一份纯文艺杂志,“新生”的刊名也反映出鲁迅创办杂志的初衷,然而这份杂志最终因得不到各方面的有力支持而流产;之后,鲁迅与周作人志向不改,希望通过对被压迫民族文学的翻译来启发民智,他们的翻译作品最终以《域外小说集》(上、下)的形式面诸大众,但几乎没有引起任何反响。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发生的前10年,鲁迅已经开始尝试用新文化来改善中国人的灵魂,但最终只能以无人响应而告终。回国后的鲁迅寄身于浙江一带的学堂和北洋政府教育部,在极端保守的文化环境中以抄古碑驱逐寂寞,一腔热血慢慢地冷却掉了。所以鲁迅对于无聊的痛苦感触至深,现在他终于将自己的痛苦感受转移到复仇对象的身上。这对于复仇者来说,是最有效的复仇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