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论

一 题解:生命与逻各斯

希腊伦理精神深邃广大而难以穷尽。本书不求面面俱到,但求勾勒其主要脉络。思想史研究的第一标准是严谨的学术态度,因此,沉潜入第一手材料,掌握国内外研究新成果,对每个立论乃至每句话都以扎实有力的逻辑论证进行支持,以复原希腊伦理精神的事实原貌为旨归,是本书的原则。

然而另一方面,“走向事实本身”一语在现象学还原方法中还别有一种深义:“事实”不是简单的“资料”,而是每一历史事物的独一无二之特质。这,却不一定是自认为“无偏见”但其实受制于一般化了的概念框架的纯粹“朴学”或“古学”所能真正再现的。而且实际上,任何企图探讨像“希腊伦理精神”这样一个广阔的领域的人,如果不想让探讨流于泛泛一般的论断的话,都必须限定自己探讨的角度、方向与侧重点。“限定”是古希腊推崇的一种美德。不像现代人喜欢“无限”,希腊人讨厌无序、混蒙、软弱之无限,相反,他们在限定中发现了美、秩序、理性与心灵的宁静。那么,我们选取来限定我们的研究格局的角度是什么呢?这就是希腊伦理精神的两大精髓概念:生命与逻各斯。

这种切入点的选择显然受现代学术视野的影响。我们赞同“一切历史都是现代史”的识见。我们之所以追问希腊,兴趣也绝不是纯粹考古学的。厘清面对我们的、向我们步步趋近的西方伦理文化之源头,是一个萦绕不去的动机。当代西方伦理思想(尤其是规范 伦理学层面上)的最大争执或许可以分为两大阵营:自由主义的与社群主义的。前者的理论基础是罗尔斯和康德,然而他们再往前追溯便是苏格拉底或柏拉图;后者则是以麦金泰尔(A.MacIntyre)、威廉斯(B.Williams)、桑德尔(M.Sandel)等为代表的复兴“品德论模式”的取向,也就是所谓的“新亚里士多德主义”。

范式的一再重现,说明“一切历史都是现代史”的一个更深含义是“一切历史都是人类史”。历史上形成的一系列重大价值与价值教化之范式,都是为了解决人类特定境遇的难题,它们都或多或少成功过,也都或多或少有其不足。由于人类基本境遇的重复性与共通性,探讨一个文化的历史上的特定价值范式,时常会给人以倾听整个人类智慧的感受。

所以,立足现代思考视野去考察历史上的范式,便不仅是由于解释学的视野困锁之不可避免性,而且是由于人类境遇的向深层面的发展和人类智慧的累积进步,使现代人在识别出一些事的脉络与实质上更容易些了。所以,纯粹考据派学者不必担忧思辨会对历史构成“破坏”,因为严肃的、审慎的、不以构造自己大体系为目标的思辨型研究方式,或许能够比纯粹考据方式更好地达到考据派的目标——客观真实性。

“生命”与“逻各斯”便是希腊伦理精神深处的两大客观、真切、实在的核素。

首先看“生命”。伦理学狭义地讲可以不包括生命,因为生命是比伦理(道德)广大得多的一个范畴,伦理学没有权力将它收入自己并作为别种智慧不可染指的特权。另外,形式主义元伦理学似乎力主生命与伦理本质上没有关系;引入生命的(生活的)讨论,只会伤害伦理学的纯粹性。然而伦理学常常谈到生命(生活),而且,这在我们看来是合宜的、应当的(参看第二节),这在希腊伦理精神领域,尤其是合宜的、应当的。

希腊伦理精神与当代西方伦理精神的一个根本性不同,是其“目的论”式的论证方式,这种方式虽然被当代西方主流伦理学论证模式视为幼稚甚至荒谬,但被当时接受为自然而然,合情合理,天经地义;这与整个希腊人的精神品格是分不开的。被人们称为“希腊伦理精神”的许多东西,与其说是道德诫命与反思,不如说是对直接生命(生活)的思考、记载、品味与理想化。一部希腊伦理史应当首先展示给人们当时的种种“生活形式”(维特根斯坦义),种种生活理想(英雄的、思辨的、公民的、哲人的、隐居的……),种种对生活深义、苦难、矛盾的注视与感喟(悲剧式的认识与反思式的认识等等),种种对“终极目的”或“幸福”的定义与实现条件的反复探究。希腊伦理精神——无论是现实的还是理论的——只能围绕这一生命(生活)的主题展开。

arete(“ἀρετή”)一词的翻译也许可以说明以上看法。学者公认希腊伦理学的核心概念之一是德性(品德);或者说,“品德论”是希腊式道德生活与道德思考的基本模式(这与康德以来的“义务”或“律令”式思考模式截然有别)。然而无论从词源学还是从现实用法看,arete在许多场合下译为“品德”“美德”或“德性”都是十分容易引起误解(误解希腊人)的。此字的基本字根义应是“优秀”。一个具有arete的人就是一个优秀的人。[1]至于在哪个方面优秀,不同的历史时期有不同的标准。英雄史诗年代中,勇敢善战者,是优秀的人;文明发展后,智慧也成了优秀的标志之一;道德意识觉醒了,美德是内在之真正优秀。总之,一个人的一生是否活得优秀(而不平庸),是否出众(而不平凡),是否有价值(而不卑贱),是深深镌刻于希腊人心灵深处的目的(想想希腊民族之爱好各种体育竞赛与荣誉,狂热般地追求种种“教育”!)。“优秀”品性是一种内在式的手段,即不是外于目的的、前目的的纯粹手段,而是自身构成目的之必要组成成分的“手段”。一方面,种种优秀品性皆是有助于获致团体的、家庭的、个人的目的手段(如勇敢对于护国),另一方面,生命之最终目的——完满之“好”(ἀγαθός)或“幸福”(至善)——又正在于生活得优秀、高贵、有价值之中。优秀地活,活得出色,这是动态的、生命的、生存的概念(亚里士多德所谓“在实现活动之中”),而不是静止的、占有的、物化的概念。欲理解希腊伦理思想的种种环节,均需首先对这一基本精神有一定的把握。

下面考察一下另一个主导概念:逻各斯。

“逻各斯”在古希腊中含义深邃复杂,据后世学者总结,多达十余种,如言说、理性、比例、规律、计算、集拢,等等。

我们将看到,这些含义都与希腊伦理精神有密切关系。古代人对此早已有所察觉,让我们先引一段亚里士多德的话:

……自然不造无用的事物;而在各种动物中,独有人类具备言语的机能。声音可以表白悲欢。一般动物都具有发声的机能,它们凭这种机能可将各自的哀乐互相传达。至于一事物的是否有利或有害,以及事物的是否合乎正义或不合正义,这就得凭借言语来为之说明。人类所不同于其他动物的特性就在他对善恶和是否合乎正义以及其他类似观念的辨认(这些都由言语为之互相传达),而家庭和城邦的结合正是这类义理的结合。[2]

“逻各斯”(Logοs)的首要含义便是“言说”。与不同的生活形式对应的,有不同的言说方式(或称语言游戏),它们不仅影响对伦理生活的思考(如史诗的言说方式和哲学的言说方式),而且直接渗入在道德之中——作为古老智慧的“金言教诲”,作为对道德争执中诉诸大前提时的反复辩论,等等。

逻各斯的另一个重要含义是“理性”与“计算”。请注意这与希腊的乃至整个西方伦理精神的长久“公正”情结有内在关联(参看第三节)。无论是分配公正还是纠正公正,都在于对当事人利益上的得与失的衡量匡算。这不仅是较原始的“斤斤计较”“一报还一报”式的公正,而且是高度发展了的普遍理性式的公平衡量(如苏格拉底在拒绝“出逃”时,用理想契约的方式衡量了个人与城邦之间的利害关系,得出了不能用“不义”伤害城邦的结论)。

逻各斯在希腊的特别含义,是对语言—逻辑原则的高度清晰意识和彻底推广,这始于巴门尼德的推理诗。在这篇《存在论》哲理诗中,巴门尼德毫不客气地为了语言—逻辑原则的贯彻而牺牲现象界。这种“霸气”受到后来哲人的欢迎,形成一种逻各斯霸权;不仅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信守之(亚氏本体论几乎可以看作一种语言学本体论:从说话的逻辑来推论存在的本质方式),自然哲学家如恩培多克勒、阿那克萨戈那及德谟克里特也无不自觉地在巴门尼德逻各斯范式之中修修补补,翻新小的花样。也许,只有到了晚期的怀疑派,才开始对这种巴门尼德范式进行大规模解构。

语言—逻辑型逻各斯对希腊伦理精神的影响是根本性的。首先,它代表系统伦理学的出现。不是零散、片段的顿悟或直觉,不是“不可言传,只可意会”的天人合一,而是系统地、追根溯源地,将每种可能性谈透彻(不惧貌似荒谬)的、久久凝视式的逻辑思辨。思想家们殚精竭虑形成新的概念或澄清老的术语,力求将伦理生活带到日光之下,历历清晰地看清楚(“视”是希腊基本隐喻之一),说清楚。其次,哲学伦理学企图向寻找“生活技术”的苦难现实提供源源不断的逻各斯,作为一种疗法或一种救世的意识形态。整个希腊伦理学史都有一种倾向:认为激情是苦难的主要根源(爱与杀亲,贪与不公正,等等),而激情又主要来自认识的错误——或者说就是一种错误的认识(参看关于斯多亚派的讨论),所以一旦从认识上接受了对生命的真正诠释,激情就会平息。

希腊民族是一个逻各斯的民族,逻各斯帮助生活,逻各斯与生活同在,逻各斯就是生活。城邦公民的主要生活不是吃喝与劳动,而是聚在市场上、法庭里——论辩。哲学家推崇的最高生活理想是思,是不停息地思和言。耶格尔在其名著《潘狄亚——希腊文化的理想》中指出,希腊民族的最高领导者理想是诗人、政治家与智慧者三位一体;是他们塑造文化,而不是造型艺术家如画家、雕塑家和建筑师。后者无“声”,不以“说”见长,前者用词语、声音工作,也就是用“逻各斯”规范生活。

这种共生不完全是和平的。逻各斯有时会对生命构成威逼乃至镇压,比如在它并不能完全阐释生命却一定要强行掩盖时。怀疑论代表前逻各斯之生活对它大举反扑,正是出于对这种理论压抑的忍无可忍。不过总体来说,希腊的生命力相当强。生活的光辉、人格的力量常常冲破逻各斯而凸显(看看苏格拉底),而且生命还反过来影响逻各斯的品格(看看柏拉图的《会饮》所展示的惊心动魄的“神秘思辨”的最高幸福状态)。

生命与逻各斯将是我们观照希腊伦理精神史的两个基本支点。为了使我们的研究有更为可操作的支点,在下面两节中,我们将对本书要采用的主要理论分析框架——两阶价值结构与四级道德体系——作一些阐述。对纯理论没有耐心的读者可以跳过这两节而直接读第四节,即希腊伦理史总线索;或是读书中任何一章一节。因为我们并没使后面诸章节过多地(至少在术语上)依赖下两节的纯理论分析,而是让它们各自自成相对独立的完整作品。不过对理论本身亦有兴趣的读者,不妨一读。无论如何,一个人的理论视野大体决定了他在历史上会看到什么;况且,历史的兴趣或多或少还是为了当代的兴趣或永恒主题的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