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济水荥踪

2018年5月,持续17年之久的“中华文明探源工程”落下帷幕,宣告通过对众多遗址和资料的全方位考古发掘研究,坐实了中华五千年文明的考古学存在。考古研究认为,在中华各区域先后进入不同文明阶段的过程中,黄河流域以及中原地区以更为强大而成熟的文明形态向四面八方辐射影响力,从而引领华夏民族走向更高的文明阶段。

是的,黄河,中原,文明,引领……每一个词语都蕴藏着丰富的内涵,令人回味不已。

让我们回溯到时间的起点。茫茫宇宙,斗转星移,时空演换。随着地球进化的奇妙节律,生命出现了,人类诞生了。在与大自然适应及缠斗的漫长磨合中,先民们走出洞穴,开始了迅猛的文明之旅。

数万年转瞬即逝。生活在今天的人们,整合多学科、运用各种方法探讨着人类文明的起源。

1980年代,由美国牵头的全球基因组计划揭示出一个重大的秘密,人类起源于非洲的埃塞俄比亚,经过四次大迁徙,遍布全球。

当然,对人类和人类文明起源的探讨远未终结。一直以来,关于“四大文明古国”的观点始终都是国际学术界的主流,公认代表古埃及的尼罗河文明产生于约6000年前,代表古巴比伦的两河文明产生于约5500年前,代表古中国的黄河文明产生于约5000年前,而代表古印度的恒河文明则产生于约4500年前。

中国近代革命先驱孙中山说“中华文明五千年,轩辕黄帝万古传”,然而中华文明究竟是原生性文明还是来自西域、西方?上世纪以来,各种不同学术观点众说纷纭,一些学者致力于搜集各种证据,试图证明华夏文明的根不在黄河流域,而是来自中东、西亚或者北非、南欧。

2001年,中国科技部等多部门联合开展了“中华文明探源工程”。在大量考古资料、地质资料、文献资料的互鉴下,华夏文明的源头一次次穿云破雾,灿然呈现。


中国和其他三个文明古国,重要的不同在哪里呢?许多专家学者认为,在于文明的连续性上。

在大约北纬30~35度线上,以河流命名的世界四大文明自西向东逶迤而来,在历史的不同阶段,以不同方式构成了早期人类文明的斑斓板块。

今天又有不同了,尼罗河文明、两河文明、恒河文明,空间还是那个空间,文化内涵却早已换汤换药,甚至连国民、居民也已不再是几千年前那个本土族群。

只有黄河文明一以贯之,虽饱经各种磨难,却始终一脉相承,显示出坚韧不拔的传承性和独一无二的生命力、发展力。

古气象学界、环境学界以及地质学界经过长期勘测调查,将世界古气候、古地理、古环境进行了一体化对位研究,结果证实,人类历史上曾经历了200年严酷的气候变化,在4200年至4000年前这段时间内,全球气温下降,土地干旱,动植物大量灭绝。

这一时期内,灭绝的还不仅仅是动植物。国外,古埃及、古巴比伦、古印度原生文明以及玛雅文明在这一时期相继消亡或中断;国内,从我国古地质、古气象、古水文等历史资料分析,在4200年至4000年前,我国发生南涝北旱。南方,长江流域洪水滔天,盛极一时的长江良渚文化、石家河文化因此失去传承;北方,辽河流域连年大旱,曾经进入较高阶段的“红山龙”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而唯独以中原为核心的黄河文明在全球极端气候中得以维系,一直发展到今天,成就了辐辏八荒的中华文明体系。

在文明生死存亡的关键时期,出现了什么奇迹,支撑着黄河文明闯关夺隘、绝地逢生、发展壮大呢?


让我们想象一下,站在高远的时空,尽情浏览发生在眼前的千年万年故事。

首先我们看见了黄河,她宛如一条巨龙,从青藏高原、黄土高原一路俯冲,终于来到一个关键地理节点:黄土高原在这里止步,千里悬河从这里发端,黄河大冲击扇从此启航,一望无际的黄淮海平原从这里展开她的辽阔与丰饶。

然后我们看见了济水,据《史记·殷本纪》:“东为江,北为济,西为河,南为淮,四渎已修,万民乃有居。”这是一条源于王屋山、流过大平原、独立入海而又在历史上神秘消失的巨渎,消失的原因许多人认为是纵横不羁的黄河侵夺了它的河道。而在上游,则是它自北向南又折向东流,“入于河,溢为荥”(《尚书·禹贡》),这个“河”即黄河,这个“荥”即古荥泽湖。《禹贡》是中国最早的地理学著作,《禹贡》描述的是济水又名沇水,自西北方而来东流为济水,穿越黄河,泛溢而出,形成荥泽。

现在汪洋在我们眼前的,就是那个同样神秘消失的荥泽古大湖。地质勘探成果证明,大约11700年至2000年前,黄河之南,嵩箕山麓,有一个泱泱大湖,它就是《禹贡》以及诸多历史典籍所指的神奥荥泽。它的生命存续周期只有不到一万年,而这近万年历史,正是华夏民族从蛮荒走向文明并形成统一“天下”观的关键时期。

国土资源部原副部长、地质学家汪民认为:荥泽古大湖的存在,对华夏文明形成演化具有重要作用。古人类基本上都是依山傍水、繁衍生息,我们可以想象,当时这个地方是我们先人的一片生活的乐土。黄河就在这地方出山,然后咆哮入海,而且还有广袤的平原、物产丰富的大湖。我们说的黄河文明摇篮,所有元素在这里都具备了。

现在我们看到,在这个决定华夏命运的中心舞台上,历史的盛大主角已经纷纷亮相:一河,一水,一湖,水的元素已经足够盛大,就差“土”了,说时快,那时迟,一场场太行山下的烈风将黄河淤在山前台地上的一方方黄土一次次卷起,飘落在一个刚刚好能将河与湖隔开,又不失天工地留出通道的地方。当黄土有了足够的厚度的时候,黄土高原向东延伸的最后一个黄土塬诞生了,它叫邙山。

邙山,又称邙岭,北濒滔滔黄河,西迄九朝古都洛阳,向东绵亘150多公里至商代早期都城郑州戛然而止。

在这个世界上最深厚的黄土塬以及河畔与湖滨,坐落着中国最早、最密集的早期人类聚落和初始城市群。

从这里画一个圆,正好是黄河——中原文明的中心区域,囊括现在的郑州、洛阳、西安、安阳、北京、开封、商丘、南京、武汉、南阳等大中型国家中心城市以及重要区域中心城市。

让我们回到黄河畔、荥泽滨。

上善若水,上水如镜。水,决定着文明的尺度与品质。

据河南省有色金属地矿局一大队多年古地质勘测显示,荥泽古大湖全新世湖相沉积距今8300年至4200年,为大湖鼎盛期。包括现代黄河河道以及郑州都市区都为湖水所覆盖,总面积不少于800平方公里,相当于今日洪湖与白洋淀面积的总和。

近百年的现代考古成果揭示,距今8000年至5000年,作为中华文明强大基因的裴李岗文化、仰韶文化相继在湖区南北两端涌现。

湖区南端,裴李岗成为裴李岗考古文化学的命名地。

湖区北端,秦王寨、大河村先后成为仰韶考古文化学类型的命名地。

这是迄今考古发现世界上最密集的人类聚落区。

遥想当年,湖岸、大地,百花争艳、百鸟争鸣,草木繁盛,百兽率舞。个头特大的大象,摆着短短的尾巴,甩着长长的鼻子,在百花丛中悠然漫步。

刚刚体会到农耕之乐的黄河与荥泽儿女们在这里发现了生命的乐园,他们耕织、渔猎、陶湖滨、育后代。

碧绿的湖面上,漂满了形形色色穿越时空的孢粉。

创世的种子在这里汇聚,又从这里漂流到四面八方。

多少年后,当科学家从孢粉样本中破译出远古的奥秘,他们似乎看到了祖先们在河湖之滨勤奋耕耘的伟岸身影。

是的,采集经济尚未退场,农耕文明却以洪荒之力曙光乍现,播种与收获、权力与统治、艺术与创造……在荥泽人眼中,生活,不仅仅是温饱,还是秩序与礼仪,尊重与爱。

面对塬上山下、河畔湖滨万千气象,先贤圣哲们感天悟地,谱写出博大而充满玄机的创世史诗。


距今5000多年的郑州西山古城、巩义双槐树“河洛古国”,同样依托黄土塬、濒临黄河或荥泽古大湖,同样预先经过了规划设计和隆重祭祀,采用了当时最先进的建筑方法,设有城市广场、交通主干道,城外有护城河环绕,形成严密的三重防御体系。

这是一个有秩序、有信仰、有充分防御能力与强大社会动员力的超级社会组织,被考古学家先后称为“华夏古城”。

那么造大城者究竟何人呢?

《史记》与《汉书》先后记载:黄帝时为五城十二楼。

《云笈七签·轩辕本纪》记载:“帝又令筑城邑以居之,始改巢居穴处之弊”, “乃造五城十二楼”。

许许多多线索都指向了同一个人,黄帝。

黄帝者,少典之子,5000多年前,他第一次以共同体的名义修德振兵,完成了中原部族的大融合,“治五气、艺五种、抚万民、度四方”(《史记·五帝本纪》),为绵延至今的中华民族夯实了共同发展的基础。

作为仰韶时代重要城址,有专家推测,它的最高统帅非中华文明始祖黄帝莫属。

这从荥泽湖畔以及黄土塬上星罗棋布、众星拱月般的仰韶文化遗址分布也可以得到佐证。

一年成聚,两年成邑,三年成都。随着一座座仰韶大城成集群状赫然矗立在山水之间、河洛之域,华夏文明向着国家形态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

距黄帝时代约1000年后,也就是距今4200年至4000年前,被古地质、古气候、古环境科学家密切关注的全球干冷期来临了。这对其他文明,是一个显而易见的灭顶之灾;而在荥泽湖区,文明不仅没有枯萎,反而由于湖面退缩而意外地造就了更多的土地。在全球极端干冷气候下,大片湖积平原暴露出来,成为发展农耕文明的肥田沃土。

放眼太阳冉冉升起的东方,列祖列宗们看见了一个新的更加辽阔的地平线。

华夏文明逢凶化吉、浴火重生。

在洪水将去未去之时、旱情将来未来之际,大禹以水为师,左准绳,右规矩,逢山开道,疏川导滞,“导沇水,东流为济,入于河,溢为荥”(《禹贡》)“荥波既潴”(《尚书》)天下大治。

中国第一个王朝——夏朝自此开启,裴李岗文化、仰韶文化薪火传承给了龙山文化、夏代二里头文化。

4000年后的今天,“中华文明探源工程”锁定的远古六大都邑中,作为文明核心区和引领者,黄河流域占据其中两个席位。

这两个席位都在黄河中下游分界线的大河之南、黄土塬下。

二里头文化遗址,具有明确中轴线的宫殿建筑基址群,这种中轴线营造基因被历朝历代所沿袭,直到今天依然有效。

位于索河岸边、荥泽湖畔的大师姑遗址,是我国迄今为止发现的唯一一座单纯的二里头文化城址,它的发现填补了我国夏代城址考古的空白,为进一步研究夏代的城市发展、社会结构乃至中国古代文明起源提供了珍贵的资料。

夏朝的脉象搏动了400多年以后,荥泽湖与圃田泽之间,在夏王朝当年的屯兵之地,商王朝建起了一座25平方公里的庞大都城,将中原文明推向了一个新高峰。

据《帝王世纪》:仲丁自亳,徙嚣于河上者也,或曰敖矣。到了商王朝十一世,为了抵御蛮夷侵扰,商王仲丁将都城直接迁到了依山临水的荥泽湖北岸的敖地。在后来的考古学家眼中,这里是商代小双桥遗址,是商代中期偏早的国字号都邑。这里出土的朱书文字以毛笔浸朱砂颜料写就,是早于甲骨文200多年的汉文字;出土的精美青铜建筑构件,更是那个时代宏伟宫殿的见证。

历史的黄钟大吕,也许才刚刚鸣响。

公元前1047年,一位周王室的重臣来到这里。他就是周王的大弟弟姬仲,在这里,他建立了一个持续270余年的东虢国,后人又称他为虢仲。

当东虢国的平静被春秋争霸的铿锵之声一举击破,沉醉在岁月静好中的人们看见了一个个急于称霸的枭雄风驰而来。

其中就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晋文公。他与齐、鲁、宋、蔡、郑等国签下著名的践土之盟后,一举成为赫赫有名的春秋霸主。

接下来的弦高犒师,发生在公元前627年的春天。黄土塬上,郑国商人弦高急中生智,用原本准备贩往洛阳的十二头牛犒退了前来进攻郑国的秦军。

为什么?因为郑国世代重商守信,这时得到了回报。

还有战国七雄之一魏惠王,自从开凿了鸿沟,受益的就不仅仅是魏国了。

据《史记·河渠书》:“荥阳下引河东南为鸿沟,以通宋、郑、陈、蔡、曹、卫,与济、汝、淮、泗会。”鸿沟,又称蒗荡渠、汴河,它使黄河、荥泽水系与江淮水系贯通起来,形成一个四通八达的水运交通网,对于华夏文明传播、列国经济发展居功至伟。

不过,魏惠王想不到的是,多少年以后,由于此处战略位置极度重要,这条给大梁带来繁荣的鸿沟水道,却成了中原逐鹿、中分天下的焦点。

公元前205年,围绕江山归属与中原得失,汉高祖刘邦与西楚霸王项羽激战荥阳一带,“大战七十,小战四十”《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战事处于胶着状态,楚汉双方相约以鸿沟为界罢兵言和。这便是楚河汉界的由来,也是中国象棋的起源。

到了汉代,黄河流域之于天下,已不仅仅是兵家必争之地,更因拥有富冠海内的天下名都而名扬天下。

古荥冶铁中心是目前世界上发现时间最早、规模最大、保存最完整的冶铁遗址,也是科技文明史上的一座里程碑。作为河南郡第一冶铁工业基地(“河一”字号),这里拥有目前我国出土的汉代容积最大的炼铁炉,拥有日产吨铁的惊人产能,能够生产上百种当时最先进的农具与兵器。

从青铜到黑铁,文明再次起飞。


这就是化育万物的荥泽湖。东汉永平二年,即公元59年,在导演了一部部波澜壮阔的史诗级大片之后,在老鸦陈断裂带推动西北地壳一再抬升之后,荥泽湖停止蓄水,悄然退出历史舞台,留下永恒的惊奇与悬念,留下一片充满生机的湖积平原。

沉积层里,灿若群星的历史遗迹,连接成黄河文明生成、中华国家起源的灿烂足迹。

我们把这里称为沿湖错层文化带,或文明丛生黄土塬。


公元605年,隋炀帝任命的大运河总设计师宇文恺来了。他站在三皇山上,在黄河、黄土塬与荥泽湖流域纵横交错的河流、湿地之间,画了一个圈。

对于中国南北水系具有关键作用的大运河枢纽自此问世。作为荥泽湖流域对于黄河文明的又一突出贡献,大运河水利枢纽工程西通关中盆地,北抵华北平原,南达淮河—太湖流域,东至大海,使中国腹地黄河、淮河、海河、长江、钱塘江五大流域融汇贯通,有力促进了黄河文明的传播,为接踵而来的大唐盛世创造了先决条件。

盛唐诗人王维在《早入荥阳界》中这样描写眼前的繁华:

泛舟入荥泽,兹邑乃雄藩。河曲闾阎隘,川中烟火繁。

因人见风俗,入境闻方言。秋野田畴盛,朝光市井喧。

渔商波上客,鸡犬岸旁村。前路白云外,孤帆安可论。

而在同为大唐诗人的张祜眼中,那个大风吹来的邙山、岳山、三皇山,又称广武原,原本就是一个“天地之中”:

广武原西北,华夷此浩然。

地盘山入海,河绕国连天。

远树千门邑,高樯万里船。

乡心日云暮,犹在楚城边。

——张祜《登广武原》

古荥泽湖消失了,包含黄河在内的荥泽湖水系依然在流淌,背负未竟的使命,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