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至暗时刻

从小雪的长途客车上下来后,我又坐了一个多小时车程回到了乡镇。我背着沉重的背包,又提着一个硕大的口袋,因为回家的心情急切,让我在十公里的山路上只用了一个小时就赶到了老家的村口。

幺爹江路首先看到我,很急切地喊道:“哎呀,江冰,你终于回来了!”说着就要过来帮我拿东西。

“幺爹,”我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问,“我爸爸怎么了?”

“哎,你还不知道,你爸爸是肺癌晚期!已经无法进食了!”

“啊!”我顿感一阵头昏,手上的口袋瞬间掉落到地上。

江路捡起口袋,把我扶稳当后说道:“已经这样了,这也是命呀。你回去看吧。你爹盼你回来,盼了好久呀!”

我眼前一片茫然,回家的步子一脚深一脚浅,像是踩在云朵上。我真不敢相信这些是真的。

“你年初去了广东以后,你父亲就咳嗽不止,后面还咳出了血来。叫他去医院检查他不去。这些都是八月份你幺婶快生孩子的时候,我从广东回来后你婆婆讲给我听的。后来你爹的病越来越严重,我就和谭村长架着你父亲去了县医院检查。结果一出来就是肺癌晚期。你父亲舍不得花钱,性格又犟,他既不住院,又不拿药,还偷偷从医院跑回家来。这不是回来等死吗?”江路遗憾地说。

随着我沉重的步子一边向家迈近,江路继续讲道:“本来想叫你回来,可是我们都没有收到过你的信也不知道你在哪里。后来从广东回来王刚说你在广州找过他,还讲了你在那边很久没找到工作,并有被关进收容所的经历。你父亲听说以后,气得又咳出了好多血来。后来他就几乎吃不下什么饮食了。”

这些沉痛的过程说来已经多余,而父亲如今的病情就如同一把尖刀扎在我的心上。走到我们家那熟悉的大门口前,我用力推开大门,把背包往地上一丢,我就直奔卧室,看到父亲正静静地躺在床上。“爸爸——”我扑向父亲大声喊道。所有的思念和无尽的歉意都汇集在这句长长呼喊里。

好一阵后,父亲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声如细丝:“你回来了!”

“嗯!”看着消瘦得像枯柴的父亲,我很心痛的点了点头。我想也许我一直留守在家里,父亲就不会变成今天的样子。

江路放下我的口袋后就说他先走了,也许他不忍心再看到这对父子的悲情处境吧。

“儿子,你自己弄吃的。”父亲的声音依然很小。看到他努力想坐起,我马上就去扶他。父亲就只剩下一身骨架子了,不用什么力气就能扶他坐正。

父亲轻轻摸向我的额头,一碰到时我突然感到有些疼痛,一下闪开,我这才想起我上午被人暴揍过。父亲问道:“你额头,怎么了?”

“哦,路上走得太快,摔跤摔的。”我转过头去,不敢提外面那些不愉快的事儿。为了掩饰,我去打开了背包。“爸爸,你喜欢抽烟,我特地从广州带回来的广州牌香烟,你品尝一下!”

“儿子,”父亲说,“我被查出,肺癌后,就把烟,戒掉了。”语气中倍显遗憾。

“哦,是呀。你现在不能抽烟。”我这才回归了一点理智。“爸爸,我要带你去把病治好!”

“儿子,别折腾了,我知道我这毛病,就这样吧。我能看到你回来,就满足了。”父亲的声音虚弱而又有些无可奈何。

“你一定能好!”我固执道。

我开始收拾屋子,弄些吃的。

虽然家里依然清贫,父亲病重后更显杂乱,但我回家以后,马上就感受到了家里的温暖和舒适。我终于体会到“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这句话的深意。此刻我想只要父亲的病能够好转,我宁愿长年蹲守在一贫如洗的家里。

当天晚上我熬了一些大米粥来父亲喝,他慢慢喝了小半碗,他告诉我这是他半个月来除了一点水以外第一次吃的一点东西,前面很多次江路带来米汤他都没有喝过。我不知道是不是我有了做粥经验后煮的粥好吃,让父亲产生了食欲,但我宁愿相信是我回来以后父亲的心情大好,他的病情也有了好转。

晚上我坐在父亲的床边和他聊了很久,因为他说话声音很小,我只能离他近些才能听清。我把广东的一些经历大致讲了讲,一般都是挑一些好听或有趣一些的事情,把自己身无分文、狼狈不堪的情形全都忽略了过去。

父亲也给我讲了家里的事情,特别说到夏天的时候钱镇长的女儿来过,问了我在哪儿,为什么没有给她写信。当父亲告诉小钱家里也没得我的联系方式后,小钱非常难过地离开了等。父亲说这事时的口气也带着无尽的遗憾。

我没明白父亲都病成这样了,为什么还要这么关心这个事情。我和钱雅雯明显是不会有结果的,这一点为什么他就不愿意接受呢?当父亲还想对此说点什么的时候,我制止他道:“爸,我知道了。”

后来我想,也许恰恰是父亲知道自己的生命所剩无几,才更希望看到我的终身大事有个着落。

第二天早上我端来同样的大米粥给父亲,他却一口也吃不下了,只吞一点点到喉咙就吐了出来。我说:“爸,我要出门去借点钱回来,给你治病。”

“不,”父亲连忙阻止,“我这病是治不好的。”父亲虽然没吃下东西,但精神面貌还是比昨天好很多,说话也很利索了,只是声音仍然比较小。

“即使是试一下也好呀!”

“你去哪里借钱,”父亲问,“你是不是想去县城里,去你姨母家去借钱?”我不置可否。父亲说:“你不能去她们家借钱。我就是死,也不用她的钱!”

我想父亲一定是说气话,哪有不想自己身体好的道理。

父亲对姨母一直有芥蒂,只因为我的母亲。母亲原本是城里人,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中,她来到这个贫穷的村子。后来她与父亲就在这里产生了乡村的爱情故事。因为母亲怀孕,他们最终只能选择结婚,并生下了我。1979年知清大批返城,母亲因为已经结婚,只能继续留在农村生活。听说母亲在此以后就变得抑郁寡欢。直到一年以后,也是我刚满四岁的时候,在一个月亮通明的晚上,母亲突然就从家里消失了。

父亲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带着哭着闹着要妈妈的我四处去寻人,还在县城里四处蹲点坚守,最终还是无果而返。后来在我再要提起找妈妈的时候,父亲总是恶狠狠地回一句:“你的妈妈已经死了!”

父亲恶其余胥,把姨母也一起记恨起来。我觉得如果过去母亲做得不对,也不该连累到姨母。姨母从小也给我买过很多次衣物和学习用品。只是姨母要送给父亲一些钱时,总被父亲严辞拒绝。

父亲还说:“我现在这个样子肯定是没法治好了,你不要太任性,也不要感情用事。江冰,我知道你很善良,很重感情,你今后也许会因为你的这个性格交到好的朋友,但是,你如果过于意气用事,也许今后会害了你!”

我并没有理会父亲的那些大道理,我还是偷偷地溜出了家门。我想,我借钱来是为了给父亲治病,并不是乱用,父亲终究会原谅自己。

县城的姨母对我父亲的病情竟一无所知,当我问道能不能先借五千元来用,姨母马上拿出一万块来,对我说先拿去用,不够了随时再来拿。我顿时感觉这就是上天的眷顾,父亲一定能转危为安。

我怀着激动的心情飞快地回到老家,一边推开房门,一边就激动地喊道:“爸爸,我回来了!”

没有回应。我走进卧室,看到父亲的床边歪吊着一只枯瘦的手臂,手腕上有一圈血迹——父亲已经割腕自杀!“爸——”我一声痛哭,顿时就昏倒过去。

我想不起当时昏倒过去有多久。我感到有人摇动了我的身体后,我进入半迷糊状态,感知到是幺爹来了,他急切地呼叫过几声“大哥”,然后他又跑出去。不一会儿婆婆就进来了,她哇哇大哭:“怎么让白发人送黑发人呀”、“怎么不让我先走嘛”,竭斯底里。

婆婆的哭声把我拉回到现实世界。我终于意识到父亲这一去,这个家就完了,所有的希望都没有了。婆婆已经快七十岁,听到她哭得声嘶力竭时,我终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所有的打击和对父亲的不舍都化成了哀嚎,我觉得天空已经塌陷了下来。

后来知道父亲生前的好友谭叔也赶了来,他默默地拍着我的肩表示安慰。我的哭泣慢慢弱了些。很快住在临村的姑姑和姑父接到通知也赶了过来。姑姑一见到父亲遗体就嚎啕大哭。她的情绪又把我带入了痛苦的深渊,我跟着她又不管不顾地哭开了。后来听到他们放起了鞭炮。我知道这是农村风俗中人死人之后都要燃放的“落气炮”,虽然父亲真正的死亡时间可能已经过去了十几个小时。

相劝的人渐渐多了,我哭得有些疲惫,渐渐就缓和下来。我慢慢能回应一下亲人们的问询,只是偶尔会夹杂几声抽泣。

“我一回来就看到爸爸直直地躺在床上,手腕下面一滩血,我就知道他是自己割腕了……”

“爸爸前天晚上还喝了一点米粥,也喝了一点水……”

“爸爸没有抽烟。这广州牌香烟是我带回来的,但爸爸有病,我并没有给他抽。这些烟头一定是他割腕前抽的!”

“我是昨天下午离开家的。我跟爸爸说了,我去借一点钱回来,为他看病。”

“爸爸叫我不要到姨母家去借钱。我觉得这是为他好,也为了这个家好,就还是去了……”

“我从广东回来才两天……”

他们看我情绪不好,问的话并不多,我只是捡重要的问题简洁作答,希望他们都能听明白。亲友们一致认为是父亲认识到已经肝癌晚期,病情恶化,知道借钱治病也是浪费,会给后人(就是我)造成负担,就自寻短见一走了之。

亲人的离开是令人哀痛的,唯一最亲的人的离开是更让人悲痛万分。如果这个亲人的离开还是自己一手造成的,那就痛不欲生了。

现场的亲友虽然对我一句责备的话都没有。但我还是懊悔不已。很明显这就是我对父亲照顾的不周造成的。我才从广东回来,照顾父亲还没两天,他就彻底离开了这个世界。我只是一厢情愿地希望他的病能治好,但事实上却事与愿违,还加快了他的离世。

我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呀!我简直无法原谅自己。

姑父问我,父亲的安葬要请当地的道士来做法、超度亡灵,这丧礼要做简单就是两个半天,要做隆重就可以做到三至七天,问我怎么选。

我知道农村风俗里对丧礼的仪式特别看重。但在我看来,这就是一个面子问题。父亲都死了,还有什么脸面好在乎的?我很坚定地说道:“就做简单的!”

在场的亲戚朋友听后都感到惊讶。谭叔问我这是为什么?幺爹问我是不是因为钱不够吗?他还说他愿意帮我出这份钱。听得出幺爹说要帮我出钱就是一句气话,他才因为“买媳妇”欠了债,现在又多一个嗷嗷待哺的儿子,哪里能拿出多余的钱来,他只是不想让父亲的葬礼太过草率。

我知道他们的想法。如果丧礼简单,时间短,就不会通知一些远亲和关系普通的近邻,连周边的邻里、亲友也可参加可不参加,父亲的一生将会以一种冷清的方式告别。

父亲生前长期担任村干部,会一些吹拉弹唱的民族乐器,文阁时期在村里自建的小乐团里也是个风云人物,还因此娶了城市来的女知清做老婆——虽然这老婆后来跑了,但他们觉得父亲的一生也是有光环的,这样的人生不该这样平平淡淡收场。

他们的想法其实也没错,只是我受不了那些“假道士”们随便地敲敲打打、哼哼唧唧糊弄一通,还要我跟着他们不停地磕头作揖。就算那些不算迷信,也至少是一种很做作的姿态,我自认为是一个比他们更有文化、有见识的年青人,不能跟他们一样。

我说不是没钱,我只是怕这过程太冗长太吵闹,父亲的后半生其实是喜欢安静的。最后这样亲友们才没有继续劝我,只能听任我按简单处理。

我对幺爹说我有钱有昧实情,我从广东回到家来时就已经身无分文了。如果不是在姨母那儿借点钱,真还不知道该从哪里拿钱来办父亲的丧事。

但我现在真不在乎要花多少钱。父亲都没了,家都没了,钱还重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