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逍遥·起势(一)

合朔四十八年,伊国边境,华烽城。

无数的雨点炸碎在江府门前的青石板台阶上。

水花点湿长道。

凝雪化水的寒冷却在雨声中愈演愈烈。

还好,若在那道子边上小酒馆里温上一盏酒,或许能够凑合。

“话说回来呀,自从那年子,江氏-”

掌柜的也正闲来无事,便作个说书人,将那板子一拍,似要唱出个下句。

正是店客要问出个结果之时,灰褐色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呻吟。

和着雨水的黑靴子落地映影,“嗒”地一声震得水滴四溅。

众人看着这浑身湿透的黑影子踏入馆中,似乎有些许可怕。

雨声闯进这个温暖的空间,深色门槛泛起水光。

黑影轻声叹息,被雨声掩盖得出不了声。如释重负一般,白色雾气被呼出。这家伙身上的蓬蒿尽湿透,又被黑压压的云层照出一层光泽。他身上唯一能值得上几个钱的或许是他背着的长剑,又或许是那湿漉漉的蓬蒿,还是一顶草织帽呢……

白银剑柄素剑鞘,圆沿草帽亚黑蒿,这即是黑影的真实写照。

金属光泽泛滥在他的剑柄上,和这一身黑黢黢的东西搭不上号。

众人却是将他当个笑话,不过看稀奇似的多看了几眼。

“那年子,江氏-”

“掌柜的,温酒。”

帽檐下,他的五官确实也藏进了黑压压的阴影里,唯独声音听来还似少年。

掌柜瞥了一眼影子,不耐烦道:“来了来了……”

那年,江氏的故事可并不光彩。

他依稀记得血溅在自己小脸上火辣辣的痛。他记得那天夜里的月被云层杀戮,记得火焰燃烧门户的燎燎不尽,记得星辰躲在黑暗里不敢直视这样的惨剧。

雨依然下着,打碎梦里难得一见的温暖。

“喏,酒。”

掌柜不耐烦地将酒盏推到了黑影面前。

雨水顺着蓑衣滴落在木质桌面,映着自己。

正当掌柜又和小二们谈论起那件笑话事时,金属摩擦发出的萧萧声忽然撕裂了这样的闲适。

银色光泽的假甲以尖刃在剑柄下方的花纹上摩挲。

“我说啊,这江氏怎么招惹你了吗?老笑谈罢了……较真啊?和霖莘较真去啊!”

掌柜别过脸,眯起油腻的眼睛盯着黑影,这让黑影觉得有些不自在。

“皇族屠江氏……啧,谁知道是为了什么?还不是疆域……地盘什么的……”

店小二也随声附和了几句。

又是金属嵌合的咔咔声,刺破雨幕。

剑柄已经握在他的手里,但进攻并不被自身允许。

江府一片萧条,只有雨充斥着严寒之意席卷此地。

他只好任由掌柜和他的跟班儿们议论纷纷。内容已经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了,唯一需要注意的,或许是承重墙上突出的砖块。

黑影趁着这个空隙,从身侧的衣兜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名单。

没有找错,帮凶正于此处。

咚咚咚的叩桌声打断了黑影的思考,雨声漏下一拍。

“五文钱,一盏酒。”

“……”

他没有回答,只是将纸条塞了回去。

“没钱。”

比起外形似乎清澈了许多的声音在酒馆里打破了沉寂。

“没钱你--”

金属撞击皮肤直到骨骼也碎裂的声音在不大的环境里形成回响。

掌柜瞪着一双黑色眸子直直地向后倒下,木桌子受不得那样的重压发出滋啦的声音又裂成两半,挤得椅子协同撞上自己的同伴。

黑影掷出的长剑闪烁银白光泽点亮这个小店。

「长架」起势,带着剑鞘,他的姿态如同行云流水般优雅。以剑鞘为刃而第二次掷出,便能够看见带着流星银色光芒的长剑飞舞着击破正急着帮助掌柜的任何举动。骨骼折断和硬物撞击后木质器具破裂的声音此起彼伏,在雨声里形成一曲交响。土陶酒罐乍然破碎似碎玉点点泼溅黑影的剑鞘,却错过了触碰而绽放开一簇深色酒痕在墙面。黑影侧身接住回旋而来的剑,轻轻地用衣角拂去尘埃。

他金属手套的刃面有些起雾。

刹那间,酒馆与长街之清寒竟无异。只剩下了几个龇牙咧嘴的家伙蠕虫一样试图逃离影子。

血在掌柜的头颅被断刃斩断瞬间与酒香融合,又飘进了雨中被风吹断。

那颗带着痛苦神情的头颅和着桌上没有动过却不小心一样打翻的酒扑簌簌掉下来,撞向清冷的地面。

雨如旧,风似泣。

影子起身,抖了抖蓑衣,跨过那些家伙向着门外走去。

还是不能拔剑啊……他想着,并没有回头。

没能走几步,脚步的声音就盖过了雨点的狂轰滥炸。

果然,这么快就发现了吗……他轻轻地叹息一声。

踩着雨,他飞快借力上屋檐。雾气弥漫的华烽城里又能有什么危险?

金属撞击木质屋翘的声音此起彼伏。他没有时间踱步闲游,于是在奔跑时看身边的雨点斜下如针。

可惜,这针织不起他的护网。

回头,无数黑影跟随他的脚步在屋檐边缘踩着瓦片乘风紧追。

从瓦片边上擦过的脚步又落在了几家人的屋顶上,随后身如轻飞燕直落长杆再起于终点。好在城池大而灰暗,足够让他奔跑到尽头。

既然不是长久之计,他以一个顿步作为逃亡的终点。

看着黑影在自己身边逐渐形成一个包围圈,他再次从衣里拿出那剑。

刹那间,灰褐色的气旋推开阴雨连绵,银色长剑随着他的瞄准而准备在身侧。以东为突破口,他猛地挥动银色长剑,用剑鞘斩断对手的短刀。

断裂的响声震碎雨点长风起,他飞快踏着瓦片越上高阁,任雨声扰乱脚步的回响。

黑影似乎是也追不上他,或者说,是放弃了。

他借着浓雾落在塔上,俯瞰整个华烽城。虽说逃掉了,但他知道这并不算安全。休息片刻,他顺着旧路前往城西边缘的一家酒馆。遥远地见着灰红旗帜,他便安心下来。

果然,这城真小,从东头到西边也花不上多久吧……

“回来啦?哎呀呀……这一身都湿透了吧?”

“……”

他没有答应酒馆里唯一一人的话。

“符染呀……做到了吗?”

“我回来了。托雨的福,没一处还干着……”

“看来不太顺利?”

“师傅,有影子来追……会是朝廷的人一直在蹲点吗?”

“反应这么快的话……不会是朝廷。”

“……”

符染摘下草帽,在酒馆里找了一张椅子坐下。

雨水淌下他偏白的皮肤。墨黑眉尖的色泽被雨水漾开,变得有些灰晕。而他的头发似乎也进行了一场“脱色”,染黑了雨水,也染黑了他的半脸。黑色雨滴滑下他柔和的下颚线,与他雪花一般清透的眸子形成水墨画的意境。

“符染,你做事就是急了些……”

坐在符染对面的是个着白衣的男人。他高高束起的黑色长发在酒馆清凄的光线里显得意外柔和。星辰一般深邃的眸子就这样瞥着符染,似要看出个什么,又似要索得些什么。他正把玩着指间的长笛,看清光染白青绿的笛子。

“……廖骁,酒馆老板,现年五十三岁。十一年前在朝为官,参与上书言灭江氏,为第三手添言者。所添言为,'江氏所领疆域之广,兵力之强,直逼朝廷'之类……”

“这是第一个。”

符染看着师傅缓缓起身倒茶,看着雾气腾然荡开一层冷空气里的涟漪。

“好啦……先去洗洗吧?”

黑发男人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