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在崇唐尊宋、超元越明的有清詩壇,查慎行是一位有着重要影響與特殊地位的作家。這位“平生作詩不下萬首”的大詩人,詩風逼視蘇軾與陸游,無論就其作品的數量或質量言,俱臻上乘。與一味摹古的同時代其他詩人比,“夏重視彼,猶孤鳳獨鶴,翱翔於百鳥雞群中,可謂横絶一時者矣”(黄宗炎《敬業堂詩集序》)。不祇趙甌北(翼)對他推崇備至,説他“才氣開展,工力純熟”,列之於古代十大詩人之列,便是愛挑剔的四庫館臣,也特别指出了他對於清代詩歌的突出貢獻:“得宋人之長而不染其敝,數十年來,固當爲慎行屈一指也。”

查慎行(一六五〇—一七二七),原名嗣璉,字夏重,浙江海寧人。後因故改名,字悔餘,號他山,又號查田。晚年於家鄉袁(一作“園”)花里龍尾山查家橋築初白庵以居,取蘇軾“僧卧一庵初白頭”詩意,故又號初白老人。據查繼佐《國壽録》卷三云:“余姓自晚周有延者封於查,以地爲氏,歷代多顯族,居歙。國初稍遷,至六十餘支。吾千十遷海寧之園花里,生蕃衍,多沐國恩,十傳至秉彝爲言官。”是海寧之查本由安徽之婺源遷播,大約因國亂兵燹,遂一支分流,各據一丘。海寧查氏始祖仁齋公均寶,乃查氏得姓之第六十七世孫,凡十一傳而至慎行。查秉彝乃慎行父崧繼之高祖,明嘉靖戊戌(一五三八)進士,由黄州推官歷户科左給事中,終順天府尹。秉彝從祖東谷公查焕,明弘治庚戌(一四九〇)進士,由部曹歷任山東布政司參議。海寧之查自焕始,遂歷代科第後先相望,連綿不斷。秉彝生三子:長志文,字鳴周,號岐峯,官廬州府同知,是乃慎行之高祖。志文生子八,其幼子允揆,字舜佐,號仍素,以文學贈兵部主事,是乃慎行之曾祖。允揆生子二,次大緯,字公度,由明經仕武庫主事,贈禮部侍郎,是乃慎行之祖。大緯復生子三,長崧繼(一六二六—一六七八),字柱青,國變後改名遺,字逸遠,號學圃,以布衣終身。此即慎行之父。其叔父有二:一嵋繼,號眉石公,早夭。一嶓繼,字我野,號介軒,官監利丞,贈文林郎。查氏雖代懋勛績,襲纓駢組,“里中推爲望族”,然至其父祖輩,“三世皆負才未顯於時”(沈廷芳《翰林院編修查先生行狀》),稍顯遲暮衰微之狀。但旋即復興:“入本朝,前輩則黄門勉齋(培繼)伯,同輩則翰林荆州(嗣韓)兄,後輩則少詹聲山(昇)侄,皆以名進士通籍,門風稍稍復振。”(《敬業堂文集》卷下《族侄言思孝廉哀辭》)而且,自康熙庚辰(一七〇〇)後,慎行及其弟嗣瑮、嗣庭先後高中進士,聯鑣翰苑,尤稱一時門第之盛。

查慎行秉性穎異,“齠齡失學”,三十歲前一直蝸居鄉里,侍親讀書。十八歲時娶同邑陸嘉淑女爲妻。陸氏是王士禛的好朋友,明末清初的老詩人。愛惜人才,處事曠達。據《清稗類鈔·婚姻類》載:“射山(陸嘉淑)欲爲其女與寡嫂之女擇婿於邑中,得查慎行、許汝霖二人,皆貧而好學。查竟(因貧)不能娶。而射山適悼亡,欲遠行,佯謂其女曰:‘我與汝至舅家。’遂同乘小舟,至婿門。不拘於禮法,曰:‘皆不須此(指備六禮),今是吉日,我特送女來。’遂成婚。”可見婚事辦得相當草率。婚後,查慎行曾就讀於武林吴山,師從慈溪葉伯寅學爲帖括之文。查氏兄弟四人(四弟謹過繼給叔父嵋繼),均負逸才,然“早稟庭誥,不習舉業”,“性之所好,尤在吟詠。”(《敬業堂文集》卷中《仲弟德尹詩序》)對新入主中原的清朝統治者公然取冷淡的不合作的態度。

查慎行的母親是一位才女,浙江仁和人。她是河南巡撫鍾化民的孫女,名韞(一作“藴”),字眉令。“工詩古文詞,著集若干卷。病亟時,自以風雅流傳,非女士所宜,悉焚去。先大父(慎行)默識追録六十餘首,題曰《梅花樓詩存》。”(查岐昌《贈通議大夫十一世學圃公配鍾淑人傳》)鍾氏病卒於康熙壬子(一六七二)三月,時隔六年,查崧繼也因中暑卒於歸舟。由於崧繼在世時,廣交好施,愛好雲游,“出門則歸無定期,視家如傳舍”,如今一死,使原本拮据的家庭經濟愈加貧困。查慎行不得不告别蝸居了三十年的家鄉,入幕從軍,由湖北追隨邑人、貴州巡撫楊雍建遠征雲貴,討伐吴三桂殘部,開始了他三年艱苦卓絶的戎馬生涯。

康熙己未(一六七九)夏,查慎行雖父孝在身,仍取道南京,與從兄查容爲伴,溯江而上,由漢口而荆州,然後獨自隨軍長途跋涉,由湖南武陵、桃源、辰州而至銅仁、沅州,並於次年歲尾抵達貴陽,開始了他一生中最富傳奇色彩的軍旅生活。

始於康熙十二年(一六七三)的“三藩之亂”持續了八年之久,摇撼了半壁江山,曾給清政府帶來很大麻煩。然就祖國統一、社會安定言,叛亂無疑是反動的。慎行從軍南下時,吴三桂雖已患“中風”、“噎膈”死去,而其孫世璠繼位於貴陽,整個西南仍呈一片戰伐混亂之象。當時,清軍雖在戰場上節節勝利,但依然面臨掃除吴三桂殘部、穩定整個西南的重任。查慎行以一介文弱書生,短衣挾策,含辛茹苦,隨軍轉戰千里,這是很需要有勇氣與毅力的。其《長假後告墓文》云:“男不幸早失怙恃。年二十三,吾母見背;又六年,吾父下世。家徒壁立,無以自存,不得已,依人遠幕。時吾父之喪服方小祥,含淒覥面,幾不齒於人數。”爲謀生擇食,連父孝竟難終守,可見從軍出於萬不得已。但亦爲建功立業,博取功名。其《游燕不果乃作楚行》詩云:“不是彈筝客,誰爲擊楫歌?也知田舍好,壯志恐蹉跎。”又云:“虎頭分少封侯骨,投筆聊從萬里軍。”(《留别仲弟德尹二首》)又云:“恐喪丈夫勇,一笑起跨驢。雖無司馬才,肯戀終軍繻。”(《將有南昌之行示兒建》)他不願過“門户餘生終碌碌”的庸人生活,纔決計仿效班超的飛肉逐食,終軍的請受長纓。

三年艱苦的軍旅生涯,接連不斷的激烈戰鬥,兵戈紛擾下滿目瘡痍的悲慘現實,不僅使查慎行經受了血與火的嚴峻考驗,而且開闊了他的生活視野,使他對廣大人民的不幸遭遇有了更直接深切的體驗。因而,詩才横溢,寫出了大量表現戰争酷烈,反映民生疾苦,以及描繪祖國西南邊區風物民俗、奇山異水的優秀篇章。這些詩作在《敬業堂詩集》中流光溢彩,極大地豐富和提高了其思想與文學價值。趙翼於《甌北詩話》評論他這一時期的詩作道:

當其少年,隨黔撫楊雍建南行,其時吴逆方死,餘孽尚存,官軍恢復黔滇,兵戈殺戮之慘,民苗流離之狀,皆所目擊,故出手即帶慷慨沉雄之氣,不落小家。

諸如《初冬登南郡城樓》:

牢落城南賣餅家,空傳形勝控三巴。天寒落日千群馬,葉盡疏林萬點鴉。沙市人來穿故壘,渚宫烟暝動悲笳。累累新冢荒郊遍,還有遺骸半未遮。

氣象開闊,景觀蕭瑟,筆力沉雄,激越蒼涼,形象生動地表現了南郡一帶的衰敗破落景象。而諸如“尸陁林下烏争肉,瘦棘花邊鬼傍燈”(《北溶驛》)、“雪填土窟埋屍淺,冰裂刀痕迸血新”(《度油榨關》)、“草木連天人骨白,關山滿眼夕陽紅”(《九日同赤松上人登黔靈山最高頂四首》)、“桃源祇隔孤城外,流下辰陽戰血紅”(《武陵送春》)等,更是對戰伐頻仍,生靈塗炭的實録。在這類作品中,較爲突出的如《麻陽運船行》:

麻陽縣西催轉粟,人少山空聞鬼哭。一家丁壯盡從軍,老稚扶攜出茅屋。朝行派米暮催船,吏胥點名還索錢。轆轤轉絙出井底,西望提溪如到天。麻陽至提溪,相去三百里。一里四五灘,灘灘響流水。一灘高五尺,積勢殊未已。南行之衆三萬餘,樵爨軍裝必由此。小船裝載纔數石,船大裝多行不得。百夫并力上一灘,邪許聲中骨應折。前頭又見奔濤瀉,未到先愁淚流血。脂膏已盡正輸租,皮骨僅存猶應役。君不見一軍坐食萬民勞,民氣難蘇士氣驕。虎符昨調思南戍,多少揚麾白日逃。

詩歌承繼了唐代新樂府的現實主義精神,無論就反映現實的深度與廣度言,在同時代的詩人中是並不多見的。

康熙辛酉(一六八一)十一月,“王師進圍雲南城……賊不能抗,吴世璠自殺。詔戮其屍,傳首京師。僞相國方光琛等伏誅,餘黨悉降,雲南平。”(蔣良騏《東華録》卷十二)持續多年的“三藩之亂”終於結束了,查慎行於次年五月踏上了歸途。但詩人却並未實現其建功立業的夙願。據沈廷芳《翰林院編修查先生行狀》云:“同邑楊侍郎雍建開府貴州,入幕府。時吴三桂餘孽未殄,豺虎塞途,決機命將轉戰崖箐間。凡兵謀,先生多預焉。歷三載,貴州平,欲論功以聞於朝,固辭。”這是什麽緣故呢?“飛書草檄非吾事,悔著征人短後衣。”(《銅仁書懷寄德尹潤木兩弟四首》)“冷官未了從軍志,歧路尤餘話别緣。”(《平越遇雷玉衡索留别之句口占贈之》)“捉刀未了生涯事,祇是羞乘下澤車。”(《秋懷詩》之十六)“我來幕下,翁留輦下,總非始願。幾時共,情話田園,對窗燈一盞。”(《徵招·得外舅陸先生都下書》)細玩上述詩意詞旨,初白“固辭”論功,怕還是不得志的表現。

康熙壬戌(一六八二)九月,查慎行水陸并行,返歸海寧,與季弟潤木“局促里居”,時將一載。閑時無非與親朋故友登山臨水,賞花飲酒,集會賦詩,以遣時日。海寧位於浙江東南隅,依海傍山,風景絶秀,歷來是人文薈萃之地。但是,由於堤防多年失修,這裏一直水旱交替,災情嚴重,加之官府頻頻催租逼税,人民生活極其貧困。查慎行原來準備“桑下種蔬”,“貧士學圃”,過安静的田園生活,奈何懶惰既久,“力不任菑畬”,遂“倦羽辭巢”,未及仲弟德尹回來晤面,便匆匆南下杭州,經富春、歙州,由景德鎮渡鄱陽湖,赴南昌投靠其由兵科給事中出巡江西饒九南道按察副使的堂伯父查培繼。在得到他的資助後,於次年四月北上京師,入太學坐監,作了祭酒王士禛的學生,並就此“角逐名場,奔走衣食”,過了近十五年的游幕生活。其間,他曾八次入京,四次落第,嘗盡了功名失意,落魄窮途的痛苦與酸辛。而這便構成了查慎行在這段時期詩文創作的主調。

由於查慎行與朱彝尊“幸託中表稱兄弟”(《曝書亭集序》),而竹垞五年前即應了己未(一六七九)博學鴻詞科試,供職清華,得授翰林院檢討。在一系列文酒聚會、詩文酬答中,初白因此得以廣交遍識在京的顯宦名士,並由於竹垞的“獎挹”而“聲名漸起”,最終名聞禁中(參鄧之誠《清詩記事初編》卷七)。康熙丙寅(一六八六)冬,一個偶然的機會,初白結識了武英殿大學士加太子太師明珠父子。據其《人海集序》云:“故人吴漢槎(兆騫)殁後二月,有以不肖姓名達於明相國左右者(案,或即顧貞觀),遂延致門館,令子若孫受業。”這樣,查慎行便作了納蘭性德的弟弟揆叙的館師,而使自己的政治命運、一生榮辱與納蘭氏無形間連在了一起,這是他始所未曾料及的。

在權相明珠家授館一年,查慎行的岳丈陸射山患了重病,他不得不中斷館業,“買舟扶侍旋里”。一年後,射山謝世,慎行重返京師,不時與新交故舊聚會於竹垞寓所。就在這一年的八月,他首次卷進政治漩渦,被牽連進了名聞一時的《長生殿》事件(詳章培恒《洪昇年譜》),被革去國學生籍,逐出京門。對此,查慎行十分悲憤。其《竿木集序》云:“飲酒得罪,古亦有之。好事生風,旁加指斥,其擊而去之者,意雖不在蘇子美,而子美亦不免焉。”其《送趙秋谷宫坊罷官歸益都四首》之一更云:“竿木逢場一笑成,酒徒作計太憨生。荆高市上重相見,摇手休呼舊姓名。”正因無端卷進黨争,横受打擊,查慎行遂廢棄舊名,改用今稱。

康熙庚午(一六九〇)春,初白與好友姜宸英一起,應了因有受賄嫌疑而乞歸的刑部尚書徐乾學的邀請,附船南歸洞庭東山,在乾學所主持的《一統志》書局幫忙。在政治上,乾學原與謙和下士、“輕財好施”的明珠結盟,以對抗“怙權貪縱”的保和殿大學士加太子太傅索額圖。但隨着皇太子胤礽的失寵被廢,索額圖失勢獲罪,“死於幽所”。徐、明復由結盟而分裂:明珠與尚書科爾坤、余國柱、佛倫等一黨,徐氏則與高士奇等爲盟,“時有南北黨之目,互相抨擊。”(《清史稿》卷二七一)處於滿漢黨争的形勢下,查慎行既無意亦無資格加入,便取兩不得罪的方針。然而,因門客間的互相排擠,他在書局祇呆了三個月便打道回府了。但書局的工作,無疑對他的地理知識的增長大有裨益,他後來撰成《蘇詩補注》,其關於地理方面的考覈最稱精良,向爲世人所推崇矚目。而這方面的知識,正得益於同在《一統志》書局的著名地理學家顧祖禹。

罷歸東山,查慎行在家呆了一年,種花弄草之間,心境却未得清閑。“乾坤直似蝸廬窄,懷抱除非醉始開。”(《疁城孫愷似編修欲行善於其鄉竟遭吏議》)他充分領略了人世行路之難。“回看宦海波濤闊,轉羨風帆到岸人。”(《沈稼村太史招飲耿巖草堂》)他不甘心終老山林,却又無緣青雲直上。失路愁苦之際,他“衰年漸欲信浮屠”,曾一度由此而生遁迹空門之想。這時,他接到了當年游學京師結識的老朋友九江知府朱儼的邀請,“既爲輯《廬山志》,復遂廬山之游”(《湓城集序》),於康熙壬申(一六九二)杏花飛紅之際,由蕪湖、銅仁下九江入朱幕半年。朱儼居九江二十三年,爲官“清廉慈惠”,他是原工部尚書朱之弼的兒子,父子兩人均與初白交誼深篤,終始不渝。初白因二度留戀朱幕,詩酒酬答,頗極綢繆。爾後,復與儼結成兒女親家。

康熙三十二年(一六九三)秋,查慎行第四次應順天鄉試,得中舉人,座主爲翰林院侍讀徐倬及編修彭殿元。他一鼓作氣再應考官會試,所惜未得朱衣點頭。“下第情懷刀箭傷”,他又一次嘗到了失望的苦味,辭别衆人,出都南歸,準備“早收心力事耕桑”(《下第南歸留别同年》)。其後,他縱情於山水之間,曾偕座主徐清溪、表兄朱竹垞、同學許霜巖相邀共游了越州、汴梁、閩中,又先後四度往返京都“奔走衣食”。“余生久落魄,場屋困刖趾”(《酬同年張聲百秦中見懷之作》)姑且不説,“八口恆告饑,憂來難自廣”(《希文將南歸次淵明田居詩韵》之二),“老夫不任耕,病婦兼廢桑。本務既兩失,衣單食秕糠。莽蒼無所之,況需三月粻”,境遇確實可憐可悲。就在這貧病交加的艱難困苦中,他的賢妻陸氏於四十九歲便早早離開了人世。“十年客都邑,萬事皆眼見。”世道維艱,人情淡薄,這予查慎行留下了刻骨銘心的痛感。儘管如此,他還是在康熙壬午(一七〇二)春天完成了《蘇詩補注》五十卷,成了蘇東坡的第一功臣。這年夏天,慎行長子克建任直隸束鹿(今保定市)縣令,迫於生活煎熬,過了八月十五,他便“將契諸孫”,全家十口一起擁到了克建任所。誰知,就在他走投無路之際,康熙竟投來青睞,生活的轉機遂即開始。

康熙四十一年(一七〇二)十月,查慎行終於時來運轉。因了相國張玉書、直隸巡撫李光地(此從《國朝先正事略》説)的推薦,他被巡狩德州的康熙帝看中,召試行在賦詩,又詔隨入都進南書房,與學生愷功一起奉旨每月入房辦事。次年正月,又正式入直南書房。同年四月初,又與從弟查嗣珣共赴殿試,七月傳臚,賜二甲二名進士,改翰林院庶吉士。座主爲禮部尚書陳廷敬及禮部右侍郎許汝霖。次年冬,他復奉旨特授編修,直内廷。爾後,頗受寵信,接連三年扈駕出古北口。南書房是皇帝的秘書班子,屬清要之職,雖無實權,却接近皇帝,並能借此廣通聲氣,交接權貴,向爲時人所羨慕。“屢下南宫第,俄聞秘閣開。一經雖舊習,六論本非材。不敢他途進,終漸特召來。平生無夢想,今日到蓬萊。”(《二十八日召試南書房》)因爲實現畢生追求的“夢想”,查慎行欣喜萬分,不僅淡忘了半世經歷的苦難,且對未來充滿憧憬與美好的遐想。故這一時期所作詩文,充滿了對皇帝老子的感恩不盡之情。比如:“恩波先沛三春雨,瑞雪都忘十月寒。”(《赴召紀恩詩》其一)又如:“臣一介微賤,遭逢盛事,千載一時,舞蹈謳吟,自不能已。譬諸秋蟲春鳥,生載覆之内,亦知鳴天地之恩。”(《南書房敬觀宸翰恭紀序》)爲此他表示:“葵藿有心知向日,願從瑶島結孤根。”(《十五日保和殿引見欽授翰林院庶吉士恭紀》)“從此酬知須努力,勉承鞭策赴王程。”(《初七日太和殿傳臚恭紀》)顯然,這是查慎行一生中最爲春風得意的歲月。據《清史列傳·文苑傳》:

時慎行族子昇,以諭德侍直内廷且久,宫監輒呼慎行爲“老查”以别之。上幸海子,捕魚賜群臣,命賦詩。慎行有云:“笠檐蓑袂平生夢,臣本烟波一釣徒。”俄,宫監傳“烟波釣徒查翰林”,時以比“春城寒食”韓翃,傳爲佳話。會比歲西巡,凡幽岨之區,甌脱之境,爲從古詩人所未歷,慎行悉以五七言發之。每奏一篇,上未嘗不動色稱善。又嘗隨駕木蘭,褎衣襜服行山谷間,上望而笑曰:“行者必慎行也。”其風度如此。

有關查慎行供奉七年,受寵禁中,爲人所艷稱一時的這段玉堂佳話,清人之筆記史乘如《槐塘詩話》等均有所載。

然而,查慎行畢竟是封建時代較爲正直的知識分子,他雖然嚮往功名,力圖光宗耀祖,支撑門户,却無法改變自己“久抱違時性,兼無媚俗姿”的秉性(《將出都門述懷一百韵》)。據全祖望《查慎行墓表》云:

南書房於侍從爲最親望之者,如峨眉天半。顧其積習,以附樞要爲窟穴,以深交中貴人探索消息爲聲氣,以忮忌互相排擠爲翰力,書卷文字反束之高閣,苟非其人,即不能相容。而先生疏落,一意先人,顧不能委曲周旋,同事於是忌者。

查慎行的滿腔熱情很快在這勾心鬭角、黨争傾軋中冷却下來:“偶向清池閑照影,被人猜有羨魚心。”(《池上雙鶴》)他不由憤憤然了。“家貧未免思游宦,及至成名累有官。”(《除夕與德尹信庵守歲二首》)他感到厭煩、懊悔了。“此身直願依蒲藻,長在烟波浩淼中。”(《五月初九日直廬感恩紀事恭賦七律四首》之四)他終於想命駕歸返了。康熙丙戌(一七〇六)十月,查慎行正式乞假返里,以朝廷所賜一百二十兩銀子於龍尾山西阡買下墓地,葬了雙親,懷萌引退之志,就此在家呆了一年多。隔年春天,他假滿入都,却被“宦者進讒”,“奉旨暫停入直”,被調離内廷去武英殿修纂《佩文韵府》。前後四年,一直被調來調去,未有着落處所。這位“性不諧俗,當時有文愎公”之號(鄧之誠《清詩紀事初編》)的詩人,飽諳仕途險惡與官場黑暗,昔日美夢,化爲烏有。其《殘冬展假病榻消寒》詩十六首,便是其切身感受的歷史紀録。前三首云:

卧看星回晷景移,流光冉冉與衰期。人言宦海藏身易,自笑生涯見事遲。夜似小年寒漸信,病非一日老方知。惟餘蓴菜思歸興,早在秋風未起時。

憶昨公車待詔來,微名忽忝廁鄒枚。主恩不似優俳畜,士氣原於教養培。身作紅雲長傍日,心如白雪漸成灰。依稀一覺游仙夢,初自蓬山絶頂回。

茫茫大地託根孤,祇道烟霄是坦途。短袖曾陪如意舞,長眉難畫入時圖。移燈見蝎寧防毒,誤筆成蠅肯被污?竊喜退飛猶有路,的應決計莫躊躕!

詩中抒發了作者鬱結心頭的懣憤與不平,怒斥了誣陷者的蠅污之卑、蛇蝎之心,慨嘆蛾眉見妒,疾患纏身,悔恨見事太遲,抽身欠早,流露出一種失意悲觀的低徊情緒。不過,詩人最終表示:“不畏群嗤不受憐,孤行一意久彌堅。”堅持:“性存薑桂何妨辣,味到芩連不取甘。”可謂孤芳自賞,傲骨嶙峋。

繁重的修書任務極大地損害了查慎行的健康。自康熙辛卯(一七一一)十二月始,詩人於老眼昏花的同時,兩臂先後中風而難以動彈。奉旨在京調養一段時間後,他不顧學生揆叙的一再挽留,於六十四歲那年秋天乞休歸里,冒雨出都南下。“七年供奉入乾清,三載編摩在武英。兩臂痛風雙眼暗,枉將實事换虚名。”(《自題癸未以後詩藁四首》之一)詩人的内心充滿了難以名狀的苦澀與悲哀,回到了皇上賜匾御書的“敬業堂”。

查慎行於康熙五十二年(一七一三)八月返回海寧故里,擺脱官場桎梏,得歸大自然的懷抱。在這十四年的晚年生活中,他既充分享受了田園山水之樂,同時也不時爲窮病所困擾。如《糴米》詩云:

官罷無祠禄,家貧斗石艱。致炊誰巧手?欲乞我慚顔。懸釜三秋後,傾囊一飽間。瓶罌防鼠竊,莫笑老夫慳。

此外,他不僅雙臂中風,一度左足又染風疾,長卧不起,“臀疽連發”,痛苦不堪。自嘆:“枯松形伴影,宿草鬼爲鄰。”(《枕上呻吟二首》)除却窮病的摧殘折磨,慎行還經受了喪子亡婿的沉重打擊。可縱然如此,初白老人並不後悔。就在他告歸三月之後,又有一大批官員遭清洗,紛紛被淘汰出局。“幸收麋鹿迹,終莫負山林。”(《半月以來坊局史館前後輩削籍者凡二十一人偶閲邸抄慨然》)查慎行反爲自己的選擇而感慶幸。

查慎行生來羸痩,弱不勝衣,却年登耆壽。他一生遠涉江湖,崎嶇貴竹,窮甌脱之境,探荒遐幽岨,臨無諸之故墟,歷尉佗之遺迹,游踪之廣,爲歷代著名詩人所難企及。終老林下後,他與親友許汝霖、楊中訥、陳勛等在家鄉登山臨水,詩文酬唱,共聚爲“娱老會”、“五老會”。六十六歲仍作閩中之游,六十八歲復作粤中之游,至七十高齡,還應白近薇中丞之邀,在女婿李暘谷鼓勵下,赴江西南昌主持《江西通志》的修纂工作,並再次上了廬山。

然而,就在他吟唱“平生耻共人争路,況有林巒慰勝情”(《靈渠行》)之際,一場飛來横禍使他受到牽連而鎯鐺入獄。雍正四年(一七二六)十一月,慎行的三弟、禮部侍郎查嗣庭主試江西,因爲出了“維民所止”的試題,被認爲是“取雍正二字去其首也”,顯露了“心懷怨望,譏刺時事”之意,遂被投入大獄。抄家時,據説不僅抄得“科場關節及科場作弊書信”,還抄得二本日記,充滿了“悖亂荒唐,怨誹捏造”之語,被雍正皇帝認爲是“實共工驩兜之流也”。而查慎行因家長失教罪名連坐,全家十餘口被逮入都詣刑部獄,在“甕天三尺”的牢房關了足足四個月。最後,因爲雍正考慮到不能做得太絶,在潤木病殁獄中且被“戮尸梟示”後,方對這位“每飯不忘君”的杜甫一流詩人實行寬大處理,釋放回籍,而改判他的二弟嗣瑮、侄基等流放三千里。一弟慘死,一弟流放,查慎行泣血吞聲,悲慟萬分。“雷霆雨露皆天澤,感到難言淚暗揮。”(《正月初十日出獄後感恩恭紀》)正道出了他在文網高張時代淒苦難言的隱衷。

“平生内省能無疚,此禍相連亦有因。”(《丁未立春》)雍正帝殘害查嗣庭的真正原因並非在於他的“狼顧之相”或“心術不端”,而是因爲他違背聖心,“向來趨附隆科多”,成了清天子政治上的隱患。隆科多是國舅佟國維之子,是康熙病危時唯一在場的顧命大臣,是諸皇子争權、而皇冠最終落到四阿哥頭上這一“斧聲燭影”好戲中最爲知情的關鍵人物。正因爲如此,雍正親政後,諸皇子一一被翦除,隆科多遂亦遭殺身之禍。嗣庭不諳内裏,引攀龍鳳,無疑引火燒身,自取滅亡。而查慎行的擔驚受怕大吃苦頭,亦是因爲雍正没有忘記他是權相明珠之子揆叙的恩師。而揆叙在諸皇子争權立黨、搶摘皇冠的争鬬中,是八阿哥胤禩而不是他四阿哥胤禛的有力助手,故此雍正恨之入骨。揆叙死了五年之後,巧取帝位、快意恩仇的雍正奪其官削其謚不算,還要在其墓碑上鐫下“不忠不孝陰險柔佞揆叙之墓”這十二個大字。查慎行一生與康熙朝終始,和揆叙過從甚密,無論他怎麽標榜:“橐筆曾經侍兩宫,可憐無過亦無功。未應奢望《儒林傳》,或脱名於黨部中。”(《自題癸未以後詩藁四首》)也没有用,他最終還是作了黨争的犠牲。出獄南歸兩月之後,一代詩人再難經受骨肉播遷、門祚凋零的凄涼與痛苦,懷着“我本愛蓮人,無端落泥沙”的遺憾,魂飛碧落,恨銜黄土。

查慎行賦性平和澹泊,傾畢生精力於文字生涯,除參與編纂《佩文韵府》等大型官書,完成《周易玩辭集解》十卷、《人海記》二卷、《補注東坡編年詩》五十卷外,尚存《敬業堂文集》三卷、《餘波詞》二卷及《敬業堂詩集》五十四卷(包括《續集》與《補遺》)。詩人存詩六千,結集五十,雖失之瑣碎,却足以證明其“無時無地不以詩爲事矣”(《四庫全書總目提要》)。

查詩的内容十分豐富,舉凡亂離兵革,饑荒焚掠,山川風光,民情風物,行旅舟次,吊古懷人,感時詠物,悼亡驚離,聽琴題畫等,長吟低諷,無不入詩。他自言:“我從田間來,疾苦粗能知。”(《憫農詩和朱恆齋比部》)集中如《白楊堤晚泊》、《晚泊安鄉縣六韻》、《麻陽運船行》、《養蠶行》、《原蠶行》、《閘口觀罾魚者》、《魚苗船》、《淮浦冬漁行》、《吴江田家》、《麥無秋行》、《苦旱行》、《飛蝗行》、《海塘行》、《鴉拾粒行》、《賑饑謡》等,或寫重税榨取,横徵暴斂;或寫貪官污吏,魚肉百姓;或寫天災人禍,民不如鼠。這些作品是對康熙朝文治武功、太平盛世的有力鞭笞和無情嘲諷,是查詩中最具人民性的精華。

在藝術上,查詩工於比喻,長於形容,善於言情,精於議論。雖滿腹書史,却造語平淡,多用白描。既得宋人之長,復免宋詩之病。其洗煉工整,生動傳神的作品,顯示了他豐富的人生閲歷,深厚的藝術素養,具有與衆不同的特殊魅力。集中名聯佳句,一如斷綫之珠璣,俯拾皆是,令人目不暇接。

與陸游一樣,查慎行最擅七律。如《京口和韜荒兄》:

江樹江雲睥睨斜,戍樓吹角又吹笳。舳艫轉粟三千里,燈火沿流一萬家。北府山川餘霸氣,南徐風土雜驚沙。傷心蔓草斜陽岸,獨對遥天數落鴉。

骨力雄健,沉鬱蒼涼。他如《從監利至荆州途中作》、《寒夜次潘岷源韻》、《晚抵晏城次壁間韻》、《楊花同恆齋賦》、《過鳳陽城外》、《淮北聞雁》、《池河驛》、《南陵早發》、《渡漳河》、《重陽密雲道中》等,或精嚴俊爽,機調流快,或筆健氣暢,情景交融。而諸如“人來小雨初晴後,秋在垂楊未老間”(《從監利至荆州途中》)、“一雁下投天盡處,萬山浮動雨來初”(《登寶婺樓》)、“一軒傍水看雲起,萬木無聲待雨來”(《五月二十五日喜雨》)、“雨腥雙袖弓刀血,風静諸山草木兵”(《送秦望兄東歸》)等詩句,尤不勝枚舉。與其七律相比,查慎行的五律在學杜上頗爲用心。如《赤壁》、《雪夜泊胥門與蒙泉抵足卧》、《立秋夜彭澤舟中》、《荆州雜詩六首》、《韶州風度樓》、《螺山文丞相祠》、《泗上亭》等,均不乏杜詩韵味。

查慎行的七絶頗爲出色,大都白描勾勒,景觀鮮明,意藴含蓄,氣韵流鬯。讀其《雞冠寨》、《青草湖》、《永安寺》、《泊頭鎮見杏花》、《大清橋》、《早過淇縣》、《曉過鴛湖》、《松林寺》、《琉璃河次湯西崖壁間韵》、《淮安上船》、《月下渡揚子江次西崖韵》、《上巳前一日發桂林》等代表作,其師王漁洋當俯首下心,把臂入林。

查慎行的古體亦很有特色,明顯受蘇軾、白居易影響較深。尤其是七古,筆酣墨飽,元氣淋漓,氣暢辭新,無往不雋。如《洪武銅炮歌》、《送王兔庵學博赴安順》、《水西行》、《中秋夜洞庭對月歌》、《畢鐵嵐僉事將督學貴州》、《夾馬營》、《洪武御碑歌》、《五老峯觀海綿歌》、《夷門行》、《朱仙鎮岳忠武祠》、《董文敏臨米天馬賦》、《十月朔五更鷹窠頂觀日出》及《清遠峽飛來寺》等,均爲上乘之作。王士禛曾序其詩集云:

余謂以近體論,劍南奇創之才,夏重或遜其雄;夏重綿至之思,劍南亦未之過,當與古人争勝毫釐。若五七言古體,劍南不甚留意,而夏重麗藻絡繹,宫商抗墜,往往有陳後山、元遺山風。

而四庫館臣們則道:

今觀慎行近體,實出劍南,但游善寫景,慎行善抒情;游善隸事,慎行善運意:故長短互形。士禛所評良允。至於後山古體,悉出苦思,而不以變化爲長;遺山古體,具有健氣,而不以靈敏見巧,與慎行殊不相似。核其淵源,大抵得諸蘇詩爲多。觀其積一生之力,補注蘇詩,其得力之處可見矣。

查慎行似無系統的文學理論,其有關詩文創作的主張大都片言隻語,散見於詩文集中。現捃拾彙聚,分析歸納,大致可得下列數端:

(一)受其師黄宗羲、岳丈陸射山、同學鄭梁等人影響,在挾唐持宋、各立門户以相矜詡的清初詩壇,他不贊成唐宋之争,亦未飲沈拾唾,走貌襲神離、一味擬古的老路,而主張博取衆長。其《得川疊前韵從余問詩法戲答之》云:“唐音宋派何須問,大抵詩情在寂寥。”又云:“惟詩亦云然,衆美視斟酌。神功須力到,佳境豈意度。人皆信手成,孰肯苦心作。”(《答錢玉友》)並於《酬别許暘谷》詩中批評道:“方今儕輩盛稱詩,萬口雷同和浮響。或模漢魏或唐宋,分道揚鑣胡不廣?何曾入室溯源流,未免窺樊借依傍。”

(二)提倡功力學問,注重學有所本。除《答錢玉友》中所云外,其《趙功千漉舫小藁序》道:“蓋詩之爲道,雖發於性情,而授受淵源,必推自學之貴有本也。”而《題樓敬思夢洗三甌圖》也稱:“文章豈必關神授,知有工夫在洗磨。”爲此,他反對浮泛之響:“力欲追正始,旁喧厭淫哇。”他喜愛白描,反對掉書袋:“詩成亦用白描法,免得人譏獺祭魚。”(《答東木與楚望》)他羞愧少作,微詞西崑:“回思少作雕蟲比,轉悔餘波綺麗爲。”“平生怕拾楊劉唾,甘讓西崑號作家。”(《自題癸未以後詩藁》之四)每每追求“熟處求生”、生中見熟的詩境:“詩貪老境甘如蔗,醉覺香醪味似糖。”(《雨中同竹垞兄過恆齋飲次竹垞韵》)“自笑年來詩境熟,每從熟處欲求生。”(《涿州過渡》)

(三)前承漁洋,下啓袁枚,力主氣雄韵暢,空靈淡脱,抒寫情性。其《過嶠老與之論詩》云:“物理與天機,静觀皆情性。”又據查爲仁《蓮坡詩話》第三十六條稱:

家伯初白老人嘗教余律詩,謂:“詩之厚,在意不在辭;詩之雄,在氣不在直;詩之靈,在空不在巧;詩之淡,在脱不在易。”須辨毫髮疑似之間。

識此,則初白老人論詩之祈向可知。

毋庸置疑,初白雖於清初詩壇鶴立鷄群,“横絶一時”,無論“南施北宋”,抑或稍後的趙翼、袁枚、蔣士銓、厲鶚等,均難與之争勝比肩,但若與超一流的大詩人錢(謙益)、吴(偉業)、朱(彝尊)、王(士禛)比,則稍顯遜色。對此,朱庭珍《筱園詩話》卷上有着極公允中肯的評論:

查初白詩宗蘇陸,以白描爲主,氣求條暢,詞貴清新,工於比喻,善於形容,意婉而能曲達,筆超而能空行,入深出淺,時見巧妙,卓然成一家言。惟氣剽則嫌易盡,意露則嫌無味,詞旨清倩則嫌味不厚,局陣寬展則嫌旨不深。古人所謂骨重神寒者,苦未能焉。且投贈公卿,動爲連章,尤好長篇,急於求知,冗繁皆不暇烹煉,雖多中年以前之作,究自累詩品,爲白璧一瑕矣。

也正因爲如此,今人周劭先生於《敬業堂詩集·前言》中不無遺憾地指出:“不論他學問功力多麽深厚,而才力自薄,則是無可諱言的。欲求如顧炎武之硬語盤空而無往不雋,吴偉業之長歌當哭而音節瀏亮,那種大氣磅礴、黄鐘大吕的開創之音,在下一代詩人的身上是無迹可尋的。”

查慎行的詞名遠遠比不上他詩名的卓著,留下的詞作也不多,僅有《餘波詞》上下兩卷,通共祇二百三十餘闋。其《餘波詞·序》云:

余少不喜填詞,丁巳秋,朱竹垞表兄寄示《江湖載酒集》,偶效矉焉。已而偕從兄韜荒楚游,舟中多暇,遍閲唐宋諸家集,始知詞出於詩,要歸於雅,遂稍稍究心。自己未迄癸亥,五年中得長短句凡百四十餘闋。

丁巳爲康熙十六年(一六七七),初白時年二十八歲,尚蝸居鄉里。竹垞時年已四十九歲,正當萍飄南北,依人作幕,落魄侘傺之際。《江湖載酒集》爲竹垞一生詞作之精萃所在,所作或沉鬱蒼涼,慨然其情;或流動明麗,清乎其景。其《解佩令·自題詞集》云:“老去填詞,一半是空中傳恨。”又云:“不師秦七(觀),不師黄九(庭堅),倚新聲、玉田(張炎)差近。”將其詞旨及其詞學淵源交代得十分清楚。

在清代詞史上,朱彝尊有着“起衰振絶”的重要地位,他是浙西詞派的宗主,也是最有成就的代表作家。“浙爲詞藪”(蔣景祁《刻〈瑶華集〉述》),這一詞派從形成、發展到衰落,前後經歷了百餘年的時間。這些詞作家最爲推崇的作手是宋代的姜夔和張炎,他們最爲傾慕和追求的藝術風格是典雅醇厚,清空婉約。竹垞曾以“同郡年家子”署稱的《静惕堂詞序》云:“數十年來,浙西填詞者,家白石而户玉田,舂容大雅,風氣之變,實由先生。”序文雖贊賞曹溶,但從中可見姜夔和張炎對於“浙派填詞者”的巨大影響。作爲“浙派詞人”之一的查慎行,他再三地“次張玉田韻”、“用玉田舊韻”,亦決非偶然。加上他自己“遍閲唐宋諸家集,始知詞出於詩,要歸於雅”的揣摹體會,我們也可以清楚地知道初白詞風的淵源所自及其風格特徵。當然,這祇是就其詞創作的主要傾向而言,並非説他每一首詞作都是走白石、玉田的路子。

不過,查慎行在詞作上的成就終究未能大獲成功,未能躋身於大家之列。這可從以下二點獲得印證。其一,竹垞曾對初白的詞作予以提示輔導,寄給他自己的作品以爲示範,但對於初白的作品却一直未予首肯、重視。《餘波詞·序》有云:“甲子夏攜(詞作“凡百四十餘闋”)至京師,就正於竹垞,留案頭許加評定。旋失原稿,已四十年矣。曩刻拙集時,頗以爲闕事。”原本想讓竹垞“評定”優劣,予以指導的,結果,非但未能如願,相反,還讓他毫不經意留心地給弄丢了原稿。而這一丢就是“四十年”,直到雍正癸卯(一七二三),方纔意外地由其姪子及門人沈廷芳兄弟完璧歸趙。對於《敬業堂詩集》,竹垞雖少有評語,却是和揆叙一起作了圈點的;而何以對初白的詞作漫不經心、興趣不大呢?主要原因當然是未合其胃口趣味。其二,從清代、近代乃至當代的一些詞學批評家的評論來看,凡言及“浙派詞”者,均未曾提及《餘波詞》,也未給予其較高的地位。以詞選言,如葉恭綽所編《全清詞鈔》,入選作家凡三千一百九十六人,總計選詞八千二百六十多首,而於《餘波詞》,却一共祇選了三首。較之陳維崧入選三十五首,朱彝尊入選二十二首,簡直難以同日而語。

然而,初白畢竟是詩壇大家,其詞作雖然未能入之化境,臻於極至,却也不乏佳構,可時見上乘之作。比如《瑞鶴仙·秋柳》、《臺城路·秋聲》、《海天闊處·螢》、《翠樓吟·蟬》等詠物詞,並未以姜、張爲止境,也未墮某些格律派詞人之窠臼,或偏尚體物,或流於餖飣,而是在窮形盡相、描摹入神的同時,别有感情寄託,别標意内言外之旨,並非純粹的爲詠物而詠物。而抒寫覊旅鄉思、征途風光的一些詞作,如《臨江仙·平望驛》、《玉漏遲·夜過毘陵》、《殢人嬌·丹陽道上》、《浪淘沙·繁昌舊縣》、《點絳唇·雨後泊李陽湖》、《臨江仙·漢陽立秋》、《臨江仙·銅仁郡閣雨望》以及《金縷曲·客窗初夏觸景思鄉》等,均景觀鮮明,活脱生新,如繪如畫,很有幾分《敬業堂詩集》中白描勾勒、傳神入態之風神韻味。而他的某些弔古傷今、言志抒懷的詞作如《水龍吟·登北固山》、《賀新涼·壬辰重陽前二日張日容招集城南陶然亭》、《河瀆神·桃花夫人廟》、《賀新涼·秋晚獨上荆州城樓》等,氣韻沉雄,豪邁颯爽,機調明快,鬱勃蒼涼,很有稼軒詞的氣概與風采,這與稼軒詞風在清前期詞壇再度活躍的文學動向亦正相契合。

應該説,初白的詞作雖然受竹垞熏染,受白石、玉田的影響很深,走的是一條既非雄豪亦非婉約的雅致清空的中間道路,但他畢竟是一代名家,出手不凡,亦不甘人後。“遍閲唐宋諸家”詞集的結果,使他並未將竹垞、白石、玉田的創作原則視爲唯一的美學價值取向。在詞的創作上,他重視的是情深氣暢,注重一個“雅”字。他慣用的手法還是白描,特别是一些覊旅行役之作。因此,《餘波詞》較少隸事用典,較少使用令人目眩眼花的替字、代字。除少量作品(如《曲游春·白櫻桃下偶題》、《掃花游·清明後一日再游枉山》等)外,既不過分注重結構上的綿密精巧,也不著意追求字面的華麗富贍。這使他的詞作,一方面形象生動,清新暢達,一方面失之淺露單薄,缺少藴藉含蓄,故難臻至境,未足稱得詞壇大家。竹垞留之案頭,長期未置評語,看來亦是這個原因。

查慎行的文留傳下來的亦不多,中華書局據古杭姚氏景瀛校刊印行的《四部備要》本《敬業堂文集》凡二册三卷,收文九十九篇。另附别集,收文二十三篇,共計一百二十二篇。清陳敬璋《敬業堂文集·跋》云:

右《敬業堂文集》二册,爲查太史初白公著。公一生精力注意於詩,而文不多作,大半出自應酬,復不自收拾,所存絶少。是篇約百首,不類不次。蓋公之孫巖門舅氏所搜訪而彙録者。其後爲花溪倪氏(敏修)所得,傳録涉園張氏(漚舫),而原本旋毁於火。兔牀吴丈(騫)從涉園假以録之,再録於王君紫溪(簡可),而吴氏本復毁。今又從王氏本録之。

由此可知,初白文章的流傳不多,如其詞作一樣,一是因爲確没有“多作”,二是因爲縱有所著,也未能珍愛寶惜,“不自收拾”,遂散佚了不少。要不是其長孫查岐昌的“搜訪彙録”,我們今天連這百多篇文也無從見識。

從遺留下的這些文章看,其内容大致可分三類:一爲序跋,二爲墓表誌銘,三爲書賦雜記。而這三類中又以前二類占了絶大部分。陳敬璋説這些文章“大半出自應酬”,當非虚言。就序跋文而言,多半作於晚年德高望重之時。其《沈房仲詩序》有云:“我自歸田後,里中有學爲詩者,謬推識途老馬,往往以所作過問。”這些文章,或追溯源流,或品評得失,或回顧經歷,或陳述交誼,清微婉約,温雅篤實,理明詞鬯,如話家常,非飽經滄桑,博覽力學者所難言之。尤可注意者,初白對於文學理論和詩歌創作的某些見解,每每見之於這類文字之中,是研究和探討初白文學思想、文學創作的珍貴資料。

初白所作的墓表志銘文章有二類,一類是哀悼至親好友的,如《翰林院編修晚研楊先生墓志銘》、《翰林院檢討亡甥陳元之墓志銘》及《祭房師汪東山先生文》等。另一類則是難辭朋友之託的應酬文章,如《皇清誥封一品太夫人于母張太君墓誌銘》等。這些哀輓憑吊的文字,大多平易質樸,情感真摯,紆徐委備,如泣如訴。人世滄桑,喜怒哀樂,盡遣於楮墨之間。初白寫這類文章,十分注意通過具體事實和某些生活細節來表現墓主生前的品格,不徒以虚言炫世,不作諛墓文字。因此,令人讀了感到可親可信,可悲可嘆。諸如《亡婿李暘谷墓誌銘》、《先室陸孺人行略》等,因爲都是至親,所述均親眼目睹,親身經歷,親身感受,無限深情,凝聚筆端,故催人淚下,有着强烈的藝術感染力量。

初白的書賦雜記類文章在集中也占一定比例。他的賦文不多,僅僅留下二篇,一爲《御賜砥石山緑硯賦》,一爲《吏部廳藤花賦》。就賦之類别言,二文既不屬辭賦,亦不屬駢賦、律賦,而是屬於表現形式相對自由一些的文賦。文中既有散句,亦有駢句;既講究字面的典雅清麗,却不刻意追求句子的綺靡精工;既旁采遠徵,以見其洽聞彊識,又不一味餖飣堆垜,使文章殆同類書。初白的雜記文章如《自怡園記》、《窳軒記》、《種草花説》等,一般寫來深遠閒淡,委婉不迫,意與言會,言隨意遣,斂華而就實,神清而氣遠。使人感到,其圓融温潤的風格離歐(陽修)、曾(鞏)爲近。

陳敬璋《敬業堂文集跋》稱:“縱横排奡,發揚蹈厲者,才人之文也。俯仰揖讓,舂容大雅者,儒者之文也。公原本經術,發爲文章,主於理明詞暢,深得歐、曾法度,與其雕琢曼詞以炫世者,相距遠矣。”而初白文集流播的有功之臣清人姚景瀛則評價説:“先生應制之文,鏘金戛玉,上媲《雅》、《頌》,而碑版序傳記事之作,亦銜華佩實,雅近道園,工力足以相副。其時如查浦、聲山,載筆西清,各盡所長,而論次才名,未之能先。”不管説他的文章似歐、曾,還是像虞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即初白一生雖然“文不多作”,但所作温潤縝密,舂容大雅,無愧一代作手。可惜的是,這文名是星星月亮,終爲似太陽一般的詩名遮蓋了。

這本選集共入選查詩二百六十六首,詞二十四闋,文十篇,分别約占其詩集的百分之五,詞集的百分之十及文集的百分之九。就詩而言,選注時注意兼顧其不同體裁和風格,亦充分考慮到其所反映的不同内容。同時,在側重選取其前期作品時,亦注意遴選初白其他各個時期的代表作品,盡可能反映查詩的總體風貌和藝術特徵。由於查詩向無選本或注本,不管是選目還是注釋,均一無依傍。篳路藍縷,再加上學殖淺薄,書中的謬誤和紕漏自屬難免。在此,敬祈海内方家和廣大讀者不吝指正。並借此機會,向關心此書並給予許多幫助的李學穎先生、陳振鵬先生,上海圖書館古籍部的陳先行先生、王翠蘭女士、夏穎女士及辛勞操持家務、使我免於沉淪世俗大海的内子陳駪女士,表示衷心的感謝,並向此書的責任編輯朱懷春同志深致謝忱。

聶世美
一九九七年十一月十一日